裴朝风深知自家妹子的脾性,收到消息之后便匆匆往渡口这边赶,希望自己不要去得太晚,导致局面一发不可收拾。
当他收到线报,那苏牧的船上竟然是自家生意之时,他也颇有种无巧不成书的哭笑不得。
可在马背上细细一想,事情又变成了意料之外却是情理之中的。
裴氏参与沿海的商业走私也不是一天两天,江南东路滨海城市都是重头生意场,杭州更是商机巨大。
平叛过后遗留下来的兵刃盔甲和一些军械物质,在朝廷这边是积压在仓库等待腐朽的累赘货,可运出海卖给倭寇和过往海盗却能够产生十倍乃至数十倍的利润。
切莫小看了这一摊生意,这需要地方镇军乃至于朝廷禁军的关系链,才能够将那些库存的兵器偷卖出来,又需要隐秘的地下势力进行熔炼和加工,而后又需要一些海商来打掩护,又需要避开海禁海关,上下打点,完完全全就是一条完整的产业链。
除了裴氏之外,江南沿海各大世家也都盯着这块肉。
而裴氏在杭州的势力想要通过官船来偷运,虽然数量不多,但却是一种尝试,一旦能够成功,今后便能够发展成常态,裴氏在杭州和江宁之间的商路必将畅通无阻。
这条商路的价值自然比船上那些货物要高太多太多,因为打通了这条隐秘商路之后,不仅仅是战后的物资,即便战后物资这桩生意没了,也可以利用这条商路来偷运其他诸如丝绸茶叶等倭寇和海盗急需的物品,这才是真正的价值所在。
所以他们在官船上藏匿违禁品是必然的尝试,不仅仅是苏牧这条船,其他官船上同样有着这样的违禁品。
看起来虽然凑巧到不行,其实苏牧碰上这摊子事是必然的,只是谁都没想到陈继儒来了封密信,让裴朝风帮着整治苏牧罢了。
与整治苏牧这种小人物相比,这条隐秘商路很显然更加重要,裴朝风自然是分得清轻重缓急的。
来到渡口之后,他发现梁武直的弓手竟然与裴樨儿的护院们在对峙,虽然还没搞清楚事情的经过原委,但他不得不暗赞梁武直做得好。
因为梁武直一旦搜船,是搜不出什么来的,那艘官船已经在半途搁浅了,而且货物已经被苏牧丢江里去了。
可如果闹大了,苏牧难免要怀疑到他的头上,所以现在最好的处置法子就是息事宁人,避免失态扩大。
裴朝风能够以一介白身,笑傲江宁文坛,除了家底深厚之外,人格魅力和为人处世也是一等一的,仿佛没有看见场中的剑拔弩张一般,见着妹妹投来撒娇的目光,当即回瞪了一眼,而后直奔苏牧这边来。
“可是苏三句当面,在下裴朝风,久闻先生才名,每每吟读佳作,无不击掌拍案,奈何福浅,无缘相见,家妹对苏先生也是仰慕久矣,求贤心切,反而冲撞了先生,裴某给先生道个不是了……”
裴氏言辞谦虚,姿态平和,听得人如沐春风,只看他那真诚的目光,便教人无法挑出任何不是来,若换了常人,必定不计前嫌,不打不相识,就此揭过了事。
可苏牧一直怀疑着官船上栽赃的幕后之人,裴朝风一出场,他就看得出来,这才是正主,无论裴樨儿还是梁武直,都不过是插科打诨罢了。
不过他想不明白,裴朝风举手投足都是贵介公子的做派,两人又素无交集,他又何必大费周章来陷害自己。
人说三代才能培养出贵族来,这贵族的气质是家族积累下来的,包括家教和家族底蕴的熏陶,一些暴发户哪怕再有钱,在作风和气度方面,也是模仿不来的。
裴朝风的举止谈吐很是到位,所谓伸手不打笑面人,苏牧也拱手回礼道。
“裴公子多礼了。”
见苏牧没有说话的意思,裴朝风也不想自讨没趣,他还不知道苏牧乃童贯身边赞画的事情,只觉着苏牧不过一介文人,纵有才名又当如何,他相信以自己的手腕,拿下苏牧根本就不是问题。
官船上的东西既然被苏牧丢下江去了,也就没后顾之忧了,虽然货物不多不少,但裴氏财大气粗,这些货物他裴朝风还不会放在眼里。
他担忧的是,苏牧会不会将官船上暗藏违禁品的消息给抖出去,所以必要的时候还是要提点敲打一下的。
“苏先生舟车劳顿,不如到寒家去歇息,裴某也好替家妹给先生赔罪则个……”
裴樨儿见兄长对苏牧如此礼待,难免心里有气,不过转念一想,不愧是自家哥哥,眼光跟她一样,都能看出苏牧的不凡来呢。
而且哥哥的手段可比自己高级太多了,嘴巴上虽然吃点亏,可将苏牧请回家里去,凭着哥哥的手腕,还能让他再次走出来不成。
只要他在家里住些时日,塞几个狐狸精到他被窝里,金山银山压下去,他苏牧腰杆再硬也要弯下来老老实实当裴家的走狗了。
念及此处,裴樨儿对兄长的崇拜不觉又提升了好几层楼高,对苏牧也不再生气,反而觉着梁武直办事太不牢靠,回去非得让哥哥好好整治这狗官不可。
梁武直也没想到自己被裴家小祖宗给嫉恨上了,见得裴朝风与苏牧执礼寒暄,仿佛这一切龃龉都没发生过,他心里也生出了疑虑来。
苏牧一番推辞,裴朝风也不再坚持,带着心有不甘的妹子和诸多鹰犬走狗,率先离开了渡口。
梁武直见得裴家的人离开,又得了裴朝风暗中授意,便带着人手要撤了。
不过既然知道苏牧是官员,他也不好一走了之,便问苏牧要不要下榻驿馆。
苏牧知他是个虾米杂鱼,也不跟他计较,推说此行是来省亲,并非为了公务,就不住驿馆了。
梁武直又客气了两句,便带着弓手离开了。
这边刚散场,苏瑜和赵文裴刘质便架着马车赶了过来,他们不能像裴家兄妹那般,随意在城中纵马,马车的速度落后了一些,赶来也就迟了一步。
虽然大半年不见,但兄弟间岂有生疏之理,起码这是苏瑜心里的真实想法。
然而当他再次见到苏牧,心里却莫名地难受起来。
苏牧的气质变得更加的内敛,却又更加的锋锐,仿佛一柄藏在鞘中的杀人凶器,儒雅翩跹的温和外表之下,隐藏着随时能够杀人夺命的霸道力量,这种气质让苏瑜感到很陌生。
但他知道,苏牧所经历的一切,他知道眼前的弟弟承受着些什么,又付出过什么,他知道苏牧其实完全可以撒手不管,但他还是为了那些百姓,默默承受了这一切痛苦。
当他看到苏牧脸上那两道金印之时,眼眶便湿润起来,漫说他这个亲哥哥,便是身边的赵文裴,这个曾经为了苏牧与赵鸾儿之间恩怨,与苏瑜割袍断义的正直文人,见着苏牧的样子,都不禁心生佩服和羞愧难当。
“大哥。”
苏牧快走两步,激动地拜了下去。
在杭州苟延残喘的无数个日子里,除了陆青花杨红莲和雅绾儿,他最怀念的便是父子三人对坐小酌的温馨回忆。
苏瑜赶紧将苏牧扶起,两人含笑而对视,抓着对方肩膀的手却禁不住激动地颤抖着。
男子汉大丈夫,也不做那惺惺女儿态,与赵文裴和刘质见礼之后,他们便上了马车,往苏瑜在江宁置办的府邸而去。
一路上,苏牧便将事情始末都告诉了苏瑜,苏瑜虽然赋闲在家,候缺等待上任,可闲暇之余一直在打理着家里生意,对裴氏的势力是非常清楚的。
听了苏牧的叙述之后,苏瑜心里也就有了大概的猜测,虽不中但亦不远矣,赵文裴和刘质又在旁参谋,将裴氏的一些情况向苏牧解释清楚,四个人综合诸多情况和设想,便将事情推敲了个七八分真相出来。
路程倒是不远不近,到了苏家府邸之后,赵文裴和刘质约好改日宴请苏牧,给苏牧接风洗尘,也就婉拒了苏家兄弟的挽留,各自回家去了,毕竟还是要留些空间给苏家父子团聚的。
苏家这处宅子不算大,但也有三进院落,十几间厢房,中庭后面还有一处小花园,淡雅素静,文气十足,极其适合家居。
苏常宗早已带着彩儿丫头等人,在府门前候着,待见得苏牧的那一刻,老爷子与彩儿丫头可没有苏瑜的隐忍,当即就落下滚滚热泪来。
苏常宗身后还有一个十五六的年轻人,应该就是越王赵汉青的幼子赵文瑄了。
赵文瑄危难之际受庇于苏瑜,在江宁也没敢抛头露面,一直以远房子侄的身份,寓居于苏家宅子里,早已将苏瑜当成兄长来看待。
陆家父女见得苏家人喜得团圆,心里也是默默替苏牧高兴,苏常宗哽咽着上上下下好生看了儿子一番,见着他脸上的金印,又是一阵阵心疼。
苏家人皆以为苏常宗软弱无能,其实苏家背后那些见不得光的势力勾当,全部都掌控在苏常宗的手里头,生意北迁江宁虽然有着苏牧苏瑜两兄弟的提前打点,实则能够站稳脚跟,都依赖着苏常宗的老辣手段和灰色地带的人脉。
若非苏常宗如此,也培养不出苏瑜的心机城府,使得他接掌家族生意之后马上在杭州商界打出偌大名头来。
相对而言,他自然更喜欢苏瑜,将苏牧视为不成器的纨绔,可自从苏牧南方游学归来之后,便脱胎换骨,仿佛换了个人一般。
苏常宗能够隐忍着这么久,也是极其聪慧之人,又怎会注意不到苏牧的变化。
他曾经怀疑如今这个苏牧根本就不是自己的儿子,可事实证明,无数次的调查结果都证明,这就是他的儿子苏牧。
只不过苏牧经历的事情太多,多到足以改变他对人生的态度,对于这种转变,虽然有些突兀,但无论苏常宗还是苏瑜,都是乐于接受的。
如果还是当初那个纨绔的苏牧,说不定早就死在杭州的战乱之中了,家族又如何能够延续至今。
回想这些,苏常宗便觉着恍如隔世,将苏牧和陆家父女迎进了府里,早有宴席准备停当。
苏常宗端起酒杯,朝一直没有说话的陆擒虎说道:“亲家公,牧儿多亏你照看,来,这杯酒,我敬你。”
陆擒虎微微一愕,但还是正色受了这一杯,这也说明,苏常宗早已经认可苏牧和陆青花的亲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