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降临,寒风更是冷冽,吹袭在伤口上,便只剩下冰冷的刺痛,古北口城墙上一片沉默,军士们极其痛苦地压抑着,并没有因为伤痛而大声哀嚎。
反而越是这般,就越是让人窒息般憋闷。
事实已经证明,他们胜利的几率已经比气温还要低,一千人面对上万女真勇士,还有二三万的民夫辅兵,即便有古北口能倚靠,终究还是无法抵挡女真人的刀弓和铁蹄。
有没有人会想过后退?
有,而且还很多。
但有没有任何一个人临阵脱逃?
没有,一个都没有!
他们是岳飞手底下的兵,他们跟着岳飞从易州雄州便开始了征战,能够活到现在的,都是真正敢于直面鲜血和死亡的勇士。
他们的战斗技能得到了极大的提升,但更重要的是,他们明白军人的终极使命,他们明白保家卫国的真正含义,他们或许没有太好的文采,甚至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但他们比任何一个书生,都更加懂得舍生取义的道理。
杨再兴的勇猛无敌,得到了所有军士的认同,他们并不明白这名降将为何会如此拼命,直到他们听说,杨再兴是杨家的后裔,他们才有些明白。
这就是血脉延续下来的魂,是杨业杨延昭以及杨氏无数忠烈的英魂,在让他杨再兴为捍卫大汉而奋勇,他不再是一个人,而是整个杨氏,乃至于历朝历代其他忠于汉民族的英雄们的缩影。
就如同他们每个人身上所肩负的一样,长久的征伐,并非给予他们什么,而是用鲜血和死亡,唤醒了他们血脉中的某种特质。
这是汉民族数千年来积累下来的特质,承平年代或许见不到,但每逢灾难降临,每当汉民族受到灭亡威胁之时,就会不断有越来越多的人,被唤醒这种特质,而后站起来为汉民族的延续而拼死战斗!
你之所以软弱,不是因为身体上的无能,而是因为灵魂上的孱弱。
你的灵魂之所以孱弱,是因为你没有任何信仰,而汉民族的最终信仰是什么?
是家。
家的力量是延续汉民族的最主要推动力,所以汉民族比任何一个民族都要重视家族的规矩,比任何一个民族都要重视亲情和血缘,他们能够将族谱从春秋战国开始,一直记载到后世,上千年的传承不断,每一个家,每一个姓氏,都有着一段传奇,都是一个奇迹。
这就是汉民族的信仰。
当他们在不断的牺牲之中,体会到这一点,被唤醒心中的信仰,他们就会明白,在外敌入侵之时,必须站在最前线,用自己的身体,用自己的性命,替身后的家人,抵挡敌人和灾难!
弟兄们都懂了,所以即便他们的心中充满了恐惧,即便他们的肉体在承受着无法忍受的痛楚,但他们都没有后退,因为他们的灵魂,已经足够强大!
不是每个人都是杨再兴,不是每个人都是岳飞,但古北口上的每个人,灵魂都似岳飞杨再兴这般强大!
弟兄们不敢卸甲,只是将内衬的布衣撕扯下来,包裹身上的伤势,这才五六天的时间,一千人便已经伤亡大半,只剩下可怜的二三百人。
没有了内衬的布衣,冰冷的铠甲就这么贴在身上,他们只能靠着微弱的火堆,抱着兵刃,稍微眯一下眼,不少人闭上眼睛之后便再没睁开,到得第二日整个身子都已经冰冷僵硬。
悲伤是必然的,但弟兄们的心里已经坦然,这是没有退路的绝境,他们早已意识到这一点,他们要将自己的骨血,融入到这段长城之中,为身后的家人,筑起血肉的防线!
杨再兴脱下铠甲,在亲兵的帮助下,将身上的箭头都剜出来,整个过程他没有皱一下眉头,只是朝旁边替弟兄们处置伤口的岳飞说道:“要是有一口酒就好了……”
岳飞同样是遍体鳞伤,但他保持着一贯的作风,从来都是先给弟兄们处置了伤口,空闲下来之后才自己包扎伤势。
作为一名主将,他是极其合格的,这与他平素里严厉甚至到了严酷的治军态度有着极大的反差,也正是这种反差,更让弟兄们心生佩服。
禁酒从来都是岳飞在军中的第一铁律,但此时,他听得杨再兴有些调侃的话语,却也只是呵呵一笑:“是啊,要是有酒就好了……”
听得岳飞如此回应,杨再兴却沉默了,他沉默了许久,才呼出一口浊气来,朝岳飞说道:“能当你的兵,不冤。”
岳飞心想,世道崩坏,当谁的兵不冤?
只是面对杨再兴的目光,他并没有说出口,而是提醒道:“后头的战斗还长着呢,歇一歇吧。”
杨再兴没再说什么,谁又知道后头还有没有战斗?
如此眯着眼睛,仿佛只有一时半刻,又仿佛度过了极其漫长的严冬,当第一缕晨光喷薄而出之时,古北口以南,传来了沉闷的马蹄声!
杨再兴和岳飞第一时间警觉起来,军士们的双眸也都亮了起来,他们纷纷站起来,走到城墙边上。
晨光之中,一骑掀起滚滚风尘,他高举着一柄长枪,枪杆上套着一帆大旗,随着猎猎展开,一个苏字赫然入目!
那是大焱宣帅的帅旗!
当杨再兴和岳飞决定用驿马替杜玦送信之时,很多人都曾经想过,宣帅会做出何等的回应。
但随着这几日的死战,那些好奇的人已经死了大半,剩下的人,也已经没有心思再好奇。
可就是这个时候,驿卒回来了,还带回来了苏牧的帅旗,或许,这就是宣帅的回应了吧!
这帅旗代表着苏牧,也就意味着,如果可能,宣帅是愿意跟他们死守古北口的,可惜他是一军主帅,他还在坐镇大定府,而大定府的凶险程度,或许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比古北口还要恶劣。
汉人们常说礼轻情意重,心意到了,也就足够了,对于这些在古北口上卖命的弟兄们而言,苏牧的心意,确实到了,而可悲的是,他只能做到这一点。
弟兄们也会抱怨,为何刘延庆王禀等人就是不愿多发兵马来古北口?他们为何就没有宣帅和岳飞等人的远见?
明知道古北口是辽东通往中原的要塞之地,为何就不能派遣大军前来驻守,非要让他们这一千人来面对数万敌人,要这一千人全部死在这里?
战略需要考虑全局,或许远远不是他们这些小兵能够理解的,他们的声音,也无法被那些大人物听见,即便听到了,大人物们或许也根本不会在乎。
但现在他们知道,更是亲眼见证,杜玦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小人物,他的声音,被苏帅听到了,而苏帅也在意,更用最直接的方式,做出了最有力的回应!
他们可以卖命,他们可以大义凛然地去死,但他们不想被遗忘,而苏帅,仍旧记得他们。
当这面旗出现在古北口将士们的视野之中时,很多人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晨光的明亮,是那面旗带来的,而非天上的朝阳。
他们在颤抖,目光随着那面旗帜移动,当那面旗帜插上古北口城头之时,他们身上暖洋洋的,仿佛又充满了生机与活力。
这面旗是死物,不能疗伤,不能吃喝,或许关键时刻能当武器来用,它不能带来生的希望,却带来了死去的意义!
驿卒将旗帜交给岳飞之后,终于还是倒下了。
接连五六日马不停蹄的来往,早已榨干了他的每一滴力气,他喝了水,恢复了一些元气,而后在众人的瞩目之下,带来了宣帅的回话。
“苏帅……苏帅有令……”
众人听得此言,纷纷侧耳,然而岳飞却心头一紧,将那驿卒压了下来,朝杨再兴递了个眼色,后者点了点头,便将周围的士卒都驱散了。
那驿卒有些莫名其妙,但主帅的命令属于机密,岳飞如此做法也无可厚非,待得士卒散开,他才朝岳飞禀报道。
“苏帅……已经下令,幽州方面会第一时间派来援军,古北口的守军……三日之后,也就是……二月初七,就可以撤离古北口……”
岳飞并没有释然,面色反而更加凝重,这也是他刚才紧张的原因。
从苏牧赐下帅旗,他就隐约感觉到,苏牧是在给弟兄们一个希望,一个生的希望。
这是好意,毋庸置疑的好意。
但对于现在的守军而言,却是坏事。
人最怕的是没有希望,但在绝境之中,在九死一生的战场上,有希望真的是一件好事吗?
未必见得,否则又怎会有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有时候,人就应该绝望,绝望所带来的力量,会比希望更加疯狂,而这种疯狂的力量,或许才能够让更多的弟兄存活下来。
苏牧的用意是好的,但刘延庆和王禀等人并非不知道古北口的重要性,他们是在防备,他们需要大军坐镇幽州,因为幽州是整个北方战场真正的大后方。
大定府的地理位置已经太过靠前,后辽姿态暧昧,不知何时就会发动攻击,大定府孤悬在外,根本就没有依托。
而雁门关和太原府虽然有种师中的秦凤军,但谁敢保证就一定能够抵挡得住党项人的铁骑?
更漫说蒙古人还没有出场,这场战争还有太多的未知之数,需要幽州这个大本营做出调遣和中转。
即便苏牧下令,幽州方面想要驰援古北口,也绝不可能会如此迅速,执行的力度能有多大,也未必如想象之中那么的美好。
岳飞沉默了片刻,而后走到城头来,嘴唇翕动了许久,面对期期艾艾地弟兄们宣布道。
“宣帅说了,他替整个大焱的百姓,谢谢诸位!”
岳飞郑重地朝弟兄们行了个军礼,他能够看到弟兄们眼中的骄傲,仿佛他们的牺牲,终于得到了认可,许多人甚至湿润了眼眶。
然而驿卒却很是愤怒,这是在瞒报!
他很清楚这个情报对于弟兄们而言,是多么振奋人心的事情!他实在不明白岳飞为何要将这么振奋的情报给瞒下来!
他本想揭破,但他抬头的瞬间,却看到了杨再兴。
这位在战场上万人无敌的第一猛将,正看着岳飞的背影,眼角有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