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已经是快到黄昏的时分,街上的行人渐渐稀少,到处都能听到呼儿唤女的声音,家家户户升起了炊烟,繁华的东京城一天之内只怕也就是黄昏时分能安静一些。
谢慕华和王旦并肩走在东京城的街道上,两人步伐甚慢,五郎带了些卫士远远的跟在后边,街上稀稀落落的行人见到谢慕华和王旦也知道是有官员出巡,那些胆小怕事的小老百姓自然远远的躲开,生怕冲撞了官员。
“子明,不久我就要去江南东路赴任了,之前我曾和皇上推荐你任右谏议大夫,不知道子明可愿意留在东京上任?”谢慕华遥望夕阳,悠悠的说道。
王旦心中大喜,他现在只不过是正五品的官员,而右谏议大夫是从四品的官员,不但是品级提了一级,工资还能往上涨两级,于情于理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况且右谏议大夫这个职位将来很容易晋升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这些宰相学前班的职务。王旦急忙说道:“多谢大人厚爱,在下自当鞠躬尽瘁,为国效力。”
谢慕华微笑道:“右谏议大夫这个职位也不是让你白当的,你是挂右谏议大夫的职,任知制诰。”
王旦一愣,知制诰这个位置他倒是熟悉的很,他的父亲就当了很多年的知制诰。知制诰和翰林学士不同,虽然这两个职位都是替皇上起草诏书的,但是翰林学士是对内起草诏书,而知制诰是对外,又称为外制。
从地位上来说,翰林学士专掌内制,即由皇帝直接授意,下达如任免宰相、号令征伐以及其他重要诏令;而知制诰,代替中书舍人草拟一般官员的任免及其他制诏。翰林学士要比知制诰的地位略高。
其实不然,对于一个国家来说,需要用到重要的诏书机会并不是很多,一个朝廷一年能换几个宰相?一年能和几个国家打仗?一年能娶几个皇妃?所以翰林学士尊贵是尊贵了,但是实权就没有知制诰那么大。
而知制诰虽然是负责一般官员任免的,但是他是皇帝的传声筒,这样的诏书一年起码都是按百千来算的。知制诰手中的一支笔,权力并不小。
王旦急忙谢过谢慕华:“多谢大人栽培……”
谢慕华悠悠的说道:“我还保举平仲担任京朝官差遣院——知院事……你们将来时常会有机会在一起合作的……”
王旦立刻就明白了谢慕华的用意,京朝官差遣院,负责对少卿监以下京朝官注拟差遣。
大宋此时还没有吏部,是太祖皇帝时期设置的流内铨、三班院负责对东西头供奉官等武臣的考课和拟定差遣等事和太宗皇帝时期设置的勘京朝官院和磨勘幕职州县官院,总称磨勘院,负责对京朝官和选人进行考核。
这京朝官差遣院等于是后世的北京市委组织部,权力还要更大一些。因为京朝官差遣院不但有权力任免在东京城为官的官员,还有权力对中央机关的官员进行任免。前提条件就是,少卿监以下的京朝官……
如此一来,谢慕华就算离开了东京城,赵普也无法顺利的把自己的势力铺开。寇准就是那个动手的,而王旦就是那个动口的。这两人的级别都还不高,从四品而已。可是手中握着中低级官员升迁任免的实权。
任何一个政治势力想要培养起来,只拉拢高层是绝对不行的。就比如兵部好了,就算兵部尚书、侍郎都是赵普的人,可是兵部做事的人都是谢慕华的人,那到底是谁占优势就一目了然了。
王旦出身官宦世家,既然明白了谢慕华的心意,自然不会多言。官场斗争一贯如此,尤其现在谢慕华要放到江南东路去,若是不在开封府里安排好自己的亲信,将来回到开封府之后才发现已经是物是人非。到那时候却找谁哭去?
谢慕华和王旦两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谢慕华又问道:“子明,听说令尊当年和张齐贤大人非常熟悉,只是我对张大人却不如何了解。你可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吗?”
王旦那张有些歪斜的脸上,露出一丝笑意:“谢大人,张大人的事说起来可就长了。”
“说说吧,反正闲来无事。”谢慕华接着朝前走去。
王旦跟在谢慕华的身旁,笑道:“张大人年轻之时就胆色过人。他自幼丧父,家境贫寒,可是张大人却能苦读诗书,发愤图强。实在是一代人杰……”
早年,张齐贤身无长物,落魄潦倒,经常混迹荒郊野外的小旅馆。这种地方虽然收费很便宜,但是向来有强盗出没,张齐贤却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一天,张齐贤常住的小旅馆来了十几名强盗,他们占据了大堂,大声吆喝着喝酒吃肉,店里的客人早吓得哭爹喊娘抱头鼠窜,张齐贤不仅不走,反而看上了强盗的一桌好酒好菜。他走上前去作了一个揖,“我很穷,想向各位求个醉饱,可以吗?”
强盗们先是一惊,继而看到张齐贤儒生打扮,知道是读书人。他们从来知道读书人胆小怕事,未料张齐贤这般胆大,全都笑了。强盗们说:“读书人既然愿意低头求人,吃个饭有什么不行的,只是我们吃相粗鲁,怕让秀才取笑。好了,不说多了,坐坐坐。”于是给张齐贤腾出一个位置。
张齐贤坐下后也不忘给强盗戴高帽,他说:“强盗哪是平庸之辈可以做的,各位都是当今的英雄豪杰,我也是慷慨之士,各位不必在意。”
张齐贤恭维完毕开始用餐,刚开始是喝酒,张齐贤不拿自己当外人,只见他端起一大碗酒一干而尽,这感觉就一个字,“爽”。张齐贤又连续喝下两大碗酒,三碗酒下来,引得强盗们一片称赞。
张齐贤吃肉不用筷子,伸手抓起一块大猪排,直接用手指掰成几截就往嘴里一送。强盗们看到张齐贤如狼似虎的吃相,先是相顾愕然,然后自叹不如,“如此不拘小节,真是宰相之才呀。日后你若做到宰相,一定要体谅我等迫不得已才落草为寇。既然今日有幸相识,不妨做个朋友。”
更为有趣的是,张齐贤吃了强盗这一顿之后,那些强盗居然从身上凑了些财物给张齐贤,让他有钱继续读书。张齐贤也是来者不拒,吃吃喝喝甚是痛快。直到后来张齐贤果真做了官之后,再次遇到那些落草为寇的强盗,成就了一段佳话。
谢慕华哈哈大笑:“如此说来,那张大人还真是个雅人。”
王旦点点头:“张大人还是一介布衣的时候就胆气过人,太祖皇帝出巡到洛阳,当时张大人身无功名,但是在洛阳城拦住太祖皇帝的车驾,口口声声说有可安邦定国之策献上。太祖皇帝一听这话颇为有趣,便招来张大人问话。张大人当时就献了十策……”
“十策?”谢慕华也来了兴趣:“哪十策?”
王旦娓娓道来:“下并、汾,富民,封建,敦孝,举贤,兴太学,籍田,选良吏,慎刑,惩奸!”
王旦接着说道:“张大人献策之时是在洛阳的行宫之内,当时说道下并、汾的时候,张大人过于激动,拿了块石头在地上又写又画,要太祖皇帝看个明白。”
谢慕华笑道:“张大人果然胆识过人,常人在圣驾之前都是战战兢兢,生怕说错了话,他居然敢在太祖皇帝面前拿着石头画了起来。那太祖皇帝是如何说的啊?”
王旦也微微一笑,只不过他长得实在很是丑陋,笑起来的时候就像哭一样:“太祖皇帝就赞叹道,此人不错,此人很是有本事。然后告诉张大人,他献的十策里面有四条是可以用的。其他的就不能用。”
“当时张大人一听就不干了,他觉得这十策都是金玉良言,为何只能用四条而不能全用?于是就和太祖皇帝争吵起来。”
谢慕华暗忖道,这个张齐贤的胆子可真不小,只不过他的想法也颇有局限,就说封建好了,大宋怕的就是藩镇割据,所以把大将和宗室都架空了,尤其是皇亲国戚,等于是花钱把他们养起来,但是不给他们权力,更别说裂土封侯了,所谓封建就是分封疆土,这不是制造分裂吗?赵匡胤要的是统一,张齐贤却不明白。
只不过这些话赵匡胤也不会和张齐贤说出来,谢慕华想到这儿不禁看了看王旦,发觉王旦也在看着自己,两人会心一笑,都明白对方的心意。张齐贤的十策自然是好的,只不过是适用于大宋而已。
谢慕华接着问道:“那太祖皇帝是如何对张大人的?”
王旦忍不住大笑道:“听家父说,当时家父就在太祖皇帝身边侍奉。太祖皇帝十分生气,可是跟张大人又说不明白,于是一卷袖子就要离开,可是张大人却拉住了太祖皇帝的袍角,拉拉扯扯就是不要太祖皇帝离开,定要说个清楚。说起来,张大人的胆子实在是不小了。”
谢慕华微微点头,换了个暴虐的皇帝,只怕就要砍了张齐贤的头,不过宋代的皇帝在这一点上做的还是不错,包拯吐沫星子喷了仁宗皇帝满脸,寇准拽破了真宗皇帝的袖子,皇帝们都是一笑了之,这份胸怀在中国五千年的帝王史上还是颇为难得的。
王旦又说道:“后来太祖皇帝没了办法,就唤侍卫道,把这个家伙拖出去。侍卫将张大人拖出去的时候,太祖皇帝的袍子都被扯歪了。张大人还口口声声要太祖皇帝说清楚呢!”
谢慕华对张齐贤顿时起了好感,要知道一个人敢于在皇帝面前坚持自我,是需要多大的勇气啊。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张齐贤这件事虽然没有做官,又惹得赵匡胤生气。在太祖一朝连科举都不让他考。可是到了赵光义的时候,张齐贤参加科举,直到出现在殿试的时候,名气之大,满堂震惊。赵光义当即就点了张齐贤的功名。所以说人的名树的影,一点儿也不错。
只是张齐贤却不知道,赵匡胤私下是很欣赏他的,也曾经对赵德昭说过张齐贤是宰相之才,他本意是想让赵德昭将来再提拔张齐贤,好让张齐贤感恩戴德,从此为赵德昭出力。只是烛影斧声之后,却被赵光义捡了便宜……
两人正说笑着,忽然从路边窜出一个人来,对着谢慕华就磕了个头,高声叫道:“万岁万岁万万岁……”
街上的老百姓以为皇帝微服出行,吓得跪倒一大片,半条街上山呼万岁。谢慕华顿时愣住了,迅即出了一身冷汗,立刻对五郎叫道:“快,把他拿下!快……”
可是那人喊完万岁之后,拔腿就跑,转眼就跑得无影无踪了。只剩下背脊上冰凉一片的谢慕华站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