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光逢笑道:“此事何某怎能不知道?武家庄的玉石案闹得沸沸扬扬,江宁府亲自派人来抓捕人犯。这句容县上下可谓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店小二将一道道菜肴送了上来,谢慕华盛意拳拳的邀请何光逢一同进餐,又问道:“那武家庄只不过是因为开采了一块玉石就闹得这么大动静么?”
何光逢忍不住卖弄起来:“要是早两个月问我,我便不知,如今在下可是清清楚楚。这句容县里明白人多了去了。一块玉石而已,哪里值得官府大动干戈?还不是因为前任江宁府的一纸文书?”
“愿闻其详!”谢慕华急忙说道,杨刚正和张咏虽然一直没有插嘴,现在也是听得分外仔细。
何光逢喝了口酒,又吃了几口菜,这才说道:“郭公子,你有所不知。前任江宁知州曾颁布法令,说是江宁一带的百姓开耕荒地的话,这块地就属于百姓自有。其实江南一直是鱼米之乡,哪里有多少荒地,要开也只能去那些极为贫瘠的地上去开。不过,虽说是贫瘠了点,可好歹开耕完了,也是自家的地了。郭公子,是不是这个理?”
谢慕华点点头:“何兄说得是。”对于农民来说,一块自己的地就是天,无论是多么贫瘠也好,有一块自己的地,就不用看着地主老财的脸色做人。就算是每日面朝黄土背朝天,起码也有个盼头。
“原来的武家庄的村民就有耕地,现在开垦了一些土地之后,又多了一些地。要是这些人都能靠自己活下去了,那些地主们怎么办?”何光逢这句话虽然说得有些难听,但是就是这个道理。
老百姓能自己养活自己,就一定不会去给地主家做长工,那地主总不能自己下地干活吧?也需要人手来种地主家的地,地主要么就要提高给长工佃户的待遇招揽人手,要么就只能兼并掉那些自耕农的地。两者相较,对于做惯了强者的地主们来说,兼并自然是最好的办法,要是能以极低的价钱兼并掉武家庄的土地,那就更合适了。
其实对于现在地广人稀,全国才四百万户的大宋来说,耕地是足够的,反而是人太少。这一阶段若是地主不高速兼并的话,那地主的利润就少了很多。事实上,这一担忧在王安石的时代,只不过是不到百年后已经极度尖锐起来了,过度被地主兼并的土地和膨胀的人口负担带来的沉重社会压力,让大宋朝廷都为之震惊。王安石的变法也是想缓和这样的矛盾,只不过最终他是失败了而已。
张咏缓缓的说道:“一个武家庄自然是不够的,这儿只不过是江南东路的一个缩影而已。”
杨刚正笑道:“江南东路在乱世都没有打过几次仗,这么安逸的地方,要是再不控制兼并的话,我想要不了多久,大宋在江南的自耕农就再无立锥之地了。可江南是大宋的粮仓,这儿的麻烦还多得很呢!”
谢慕华沉重的点了点头:“你们说得对。”
何光逢黑瘦的脸上掠过一丝笑意:“郭公子,虽说大宋不抑兼并,可买卖毕竟是不能强买强卖的。要是那些自耕农就是不卖地,地主们也不能派人去抢。但是官府一去就不同了。找个由头,将青壮抓起来,这些地不卖也就荒了。”
谢慕华叹了口气,这些事情从古到今都在不断的发生,可是那些手无寸铁的善良老百姓却偏偏一点办法都没有,难道真的要他们把脑袋都别在裤腰带上造反吗?
“多谢何兄了。”谢慕华心里清清楚楚,江宁府和那些财主必然是勾结在一起了,江宁府先出通告,那些老百姓信以为真,就拼命的去开垦荒地,以为能有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了。可是官府再寻个由头将他们抓的抓,打的打。到时候用低价来收购他们的土地,辛辛苦苦开垦出来的地一下子就变成了别人的,不但一点好处都没有,最后还得沦落去做别人的长工或者佃户。
何光逢狡黠的问道:“郭公子来句容县就是为了此事吗?”
谢慕华摇了摇头:“在下也是来江南游玩的,听说此事颇为好奇,还以为江南也出了一块和氏璧呢!”
何光逢干笑两声,随口道:“不久后江南东路贡举就要举行了。不如郭公子再考省试,来日再去考进士?”
其实在明代之前,举人是一个准考证而已,也就是说一个读书人考了秀才,再考了举人,才有资格去考进士。可要是考不上进士的话,还得回头再考一次举人,再考一次进士。曾经有人连续四次夺得解元,却未能考取进士,那真是人生的一大悲剧了!到了明清时代,就放开了这一限制,举人考取了之后也能永远保留身份,再考进士就行。这,多少也算是八股文之后科举的一次进步吧。
谢慕华却一愣,顿时想了起来,自己刚说过上次考不中进士,的确是要回头再考举人的。随即摇头苦笑两声:“在下才疏学浅,科举,是无望了。”
何光逢嘿嘿笑了两声:“郭公子和复之交好,必然是有好文采的。不像何某人,此生此世是无望了。”
谢慕华笑道:“何兄才华过人,就算是现在再去考功名,也能高中。”
何光逢轻轻的摇了摇头,脸上的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说道:“我已经被革去功名,要考就要从童生考起。当年我是进士,现在要我回头考童生、秀才、举人……我不服。再说就算我现在去考,考到举人我只怕也五十多了,这一把年纪还能有什么作为?半截身子都已经埋进土里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道理谢慕华是懂的。
何光逢叹了口气,起身告辞,摇摇晃晃朝酒铺外走去,夕阳西下,那金色的阳光照在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人的身上,在地上拖出长长的影子,他佝偻着的背仿佛承担了无数的重担。谢慕华不禁苦笑两声,考取功名就是为了做官、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原来读书是为了黄金屋,为了颜如玉的,那他做一个贪官也就不足为奇了。只不过,就算是千年之后,那些百万人疯狂去参加的考试,不也是为了一个所谓的铁饭碗吗?
何光逢刚刚走出酒铺没几步,忽然眼前一亮,高声朝街尾喊道:“可是刘大官人回来了么?”
远远有人答道:“正是刘大官人回来了。”
何光逢喜形于色,整了整衣袍立在街边,却见一个高大魁梧的男子,面孔方阔,年约三十多显得颇为健壮,昂首阔步走了过来,身后还跟着十多个随从。走到醉思仙的门口,有人在刘大官人耳边说话,像是说何光逢是特意从开封府前来投奔他的闲汉,已经等了一个多月了云云。
这刘大官人并非是开封府里的那种大官人,他衣着也算华丽,但是总感觉少了一些气质。眉宇之间隐约透着一股土财主的气息。
醉思仙靠门口的桌子,是平秀正和五郎等人坐着的地方。他们身后便是四个女子坐的那一桌。刘大官人和何光逢说着话,眼睛瞄到酒铺里,却正好是对着柴郡主的。柴郡主那份气质雍容、那份绝代紫色,虽然是不施粉黛也是清秀绝伦,却叫刘大官人看得傻了眼,一时间色授魂与,傻呆呆的盯着柴郡主看了半天。
“此人好生无理……”柴郡主低声念了一句,微微侧过头去。她从小到大都是别人眼中的明珠,哪里被人这么看过?心中恼怒,却也不愿口出恶语。
荆儿扭头看了一眼,她性烈如火,马上就要出去给那个刘大官人好看。
谁知道这跟刘大官人打了个照面,那厮竟然忍不住叫了出来:“我的小乖乖,居然还有个娘子如此美貌……”
说着,刘大官人就要朝店里走,何光逢知道那几个女眷都是跟着谢慕华一起的,心知不妙,但是刘大官人是句容县的一霸,平素就骄横惯了,哪里会把一些生面孔的外乡人放在眼里。何光逢想要劝说,却被刘大官人推倒一边去,那厮已经径直走了进来。
谢慕华冷笑两声,那刘大官人这次可是踢到铁板上了,众人都以谢慕华马首是瞻,谢慕华既然不说话,众人就都不说话。整个酒铺里顿时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诡异。那刘大官人走到柴郡主那一桌旁边,却见柴郡主还未挽髻,想必是还未成婚的。心中顿时大喜,低声道:“不知道娘子从哪里来?”
五郎忍不住了,啪的一声,一掌就拍在桌子上,斥道:“好大胆,你可知道她……”
却见谢慕华摇了摇头,五郎忍住这口气,又坐了下来。
八姐和荆儿看谢慕华的神色知道他有所图谋,也不吭声,只暗中踢了踢柴郡主的脚。
柴郡主也是个冰雪聪明的女孩,顿时明白了过来,冷笑着看着刘大官人:“光天化日之下,你敢调戏民女?眼里还没有王法了么?”
刘大官人哈哈大笑,豪情万丈的叫道:“王法?句容县,我刘大官人就是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