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希孟在苗兵当中所讲,竟然有人抄录下来,连夜就散发各处,报纸也不敢怠慢,竟然派人过来,随时记下张相的说法,而后凑成文章,转过天发表在报纸上。
大凡挂上了张相名头,报纸销量就直接暴增。
谁也没有料到,老朱吞并了湖广之后,第一批受益的竟然是国子监的这帮人。
其实前面提到过了,大明朝廷开始鼓捣报纸,用来宣扬朝政,可惜的是,李善长还没有立刻把报纸提升到足够的高度。
只是交给了国子监的几个儒生负责。
老儒办报,犹如太监上花船,屁用没有啊!
他们总想着高台教化,恨不得把所有人都当成学生,需要他们耳提面命,好生教导。
就凭这个心态,能办好报纸,那就怪了。
因此最初的报纸除了战场的消息之外,就是枯燥的政务,然后是更枯燥的道德文章,就连诗词都是很少的。
老百姓能爱看就怪了。
中书省面对着半死不活的报纸,竟然也是毫无办法。
倒是有几个年轻人,他们随军到了武昌,本来只是写些捷报文章,送回去交差。结果见识了战争之后,竟然心神激荡,干脆请旨,在武昌建立分社,发行报纸算了。
最初几天只能卖百八十份,老百姓也不太理解报纸是什么,兴趣寥寥,但是随着刊登张希孟文章之后,数量直接飙升到了五千份以上,暴涨十倍!
甚至有人干脆买了许多份,直接坐着快船,昼夜不歇,赶回应天。一份报纸,能卖到五贯宝钞,利润足有百倍!
李善长面对着高价报纸,也气得牙根痒痒的。
都是写文章,宣扬政令,凭啥咱老李的文章,打折卖都没人要,张希孟的翻了百倍,还有人捧臭脚?
不是咱老李小气,实在是这事情太让人无语了!
李善长没法子,只能下令不许随意买卖报纸,如果被查到,除了没收所得,还要戴枷示众。
老李是杀气腾腾,奈何利润驱使,依旧屡禁不绝。
无可奈何,李善长只能让国子监的那些废物,干脆也刊登张希孟的文章算了。
不出意外,张希孟新的文章,又引起了很热闹的讨论。
张希孟面对着苗兵,讲出了一个很重要的观点,那就是成大事,必合乎天理。
前面张希孟批评过天人感应,否定过天命,到了这一次,张希孟算是把矛头对准了成王败寇。
他从苗兵讲起,一个人为了荣华富贵,大约可以不择手段,用尽心机。
但是要让几万人,几十万人,为了一件大事,共同努力,就不是单纯的荣华富贵,封侯拜相……因为傻子也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
能笑到最后的,只是极少数人,既然注定要成为消耗品,那又何必玩命?
所以历来上位者都努力抓住少数亲信,靠着他们出力气,争雄一方,逐鹿天下。普通的将士,就是一堆数字罢了。
这就是陈友谅等人的真相,他能抓住的只有亲信将领,后来亲信损失光了,就剩下家人兄弟,最后连兄弟都弃他而去,陈友谅也就成了孤家寡人,众叛亲离。
由此可见,为了一家一姓之荣华,为了升官发财,封妻荫子,这种目标,并不能获得大多数的人认可。
而成就大业,必须要万众一心。
要想万众一心,则行事必合乎天理!
说到了这里,张希孟又很不客气地将“天理”两个字抢了过来!何为天理?天理自然不能是一人之天理,天理必定是为了公心,为了万民百姓,必定是用意良善……例如均田!
只有从大多数人的利益出发,才能得到大多数的支持。
一往无前,所向披靡!
天理至公,一视同仁。
故此对待百姓,并不会区分出身,在乎来源……关键是要认同天理,秉持公心,愿意为万民做事。
只要能做到这些,不管是汉人、苗人、蒙古人,皆可以用之,而用这样的人,百姓获益,朝廷得利,国富民强,指日可待。
反之,即便是自己人,心术不正,也会遗祸无穷,甚至会造成更惨重的损失。
所以接下来务必要打破门户之见,消除前后之别,杜绝乡亲抱团,不允许排斥外人……一切量才录用,开诚布公。
很显然,张希孟的这番阐发,等于是给接下来的大规模整军定调子,确立原则。用心之深,自不必说。
正如张希孟所说,要成大事,必合乎天理……历来所有的大事情,都是道理为先。
一场席卷大明朝野的变革,正在酝酿着。
大家伙都在翘首以盼,想要知道张希孟接下来要如何落子……可就在这时候,突然出现了一篇文章,矛头所指,正是张希孟。
对方言辞犀利,直接痛斥张希孟,是欺人之谈。
讲什么一视同仁,现在就有一个现成的例子,张希孟根本没有一视同仁,恰恰相反,还用尽心思,设计陷害。
尤其是按察使姚广孝,更是心思歹毒,处事不公,是十足奸佞!
张希孟也是骤然一惊,他倒不怕人骂,只是这一次把姚广孝也加上了,还是在这么个关头,到底是什么事情?
张希孟没有立刻反应,而是派人暗中调查,用了不到两天时间,就有了结果。
撰写这篇文章的,是一个年轻僧人。
而且还是个考试落榜的僧人!
他在悲愤之下,写了讨伐张希孟的文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流传了出去。竟然还有人效仿报纸,用一模一样的方式,印了几千份出去,四处散播。
百姓只当是朝廷发的,买到手里,看过之后大吃一惊,竟然有人打脸张相公,可真是出了大事!
难道是上位要对张相下手了?
种种猜测,甚嚣尘上,乌烟瘴气,乱成了一团。
这么大的动静,就抓了个年轻僧人,无论如何也说不过去吧?这肯定是替罪羊!要是没有一个让人信服的说法,只怕我们也要对大明朝失望了。
朝野种种议论,弄得张希孟也不能视而不见。
“姚广孝,挨骂的是咱们俩,你也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姚广孝倒是坦然,“张相,这个僧人我是知道的,他文章写得好,佛学功力也深,加上宝相庄严,口齿伶俐,顺利通过了考核,最后是下官负责,我把他黜落了。”
“黜落?”
张希孟怔了怔,前面提到过,要给僧人制定考试办法,张希孟只是提出了方向。实际操持的就是姚广孝,他早年剃过头发,当过僧人,精通三教,堪称人才中的人才。
让姚广孝制定考题,考核僧人,那还不是手拿把掐,安排明明白白!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明明不可能通过的考核,竟然就有人真正通过了,而且不论是经史子集,还是佛家学说,都是无可挑剔,姚广孝也找不出毛病。
最后面试,一番谈论下来,把姚广孝也弄破防了。
他辩论佛理,竟然输了。
到了这一步,度牒想不发也不行了,看你还有什么办法?
姚广孝愣了许久,还是想出了办法。
“此人大才,为僧屈才,故此不予通过!”
拿到这个结果,那个年轻僧人都疯了。
饶是他修为精深,此刻也是破了大防。
姚广孝,你太不当人了!
试问还有更无耻的吗?
你们把考题弄得那么难,普通人根本考不过。结果出来了一个狠人,顺利通过了考试,无可挑剔……结果你们说人才难得,不适合为僧。
合着按你们的说法,庸才不行,贤才不适合……那,那谁还能出家,这不是要让佛寺关门大吉吗?
还说什么一视同仁,你对僧人就很不公平!
这个僧人愤然写下痛骂张希孟的文章,说他虚伪,接下里的事情,就不是这个僧人能预料的了。
“姚广孝,那个僧人的确很有才学?”
姚广孝怔了少许,“本事远在下官之上。”
张希孟忍不住心惊,姚广孝是不会轻易夸奖人的。
能得到他的推崇,这个僧人绝对不简单。说他学富五车,才华横溢也不为过。
“这个人,一定要出家为僧?”
“他是从庙里长大的,从小就追随高僧,本事了得,下官想要劝说他,结果无能为力,事情弄成了这样,还请张相治罪。”
张希孟认真思索了良久,突然笑道:“人各有志,也不能强求。你去告诉他,让他再写一篇文章,算是我对他的复试,如果通过了,就准许他出家。”
姚广孝怔了怔,但是见张希孟坚持,也就不好说什么了。
三天之后,一个年轻的秃头和尚,出现在张希孟面前,双手奉上了一篇《均田论》。
“张相的学问,自然是极好的,小僧只求张相能一视同仁。”
张希孟看着印刷一般的字体,微微含笑。
“你叫楚琦?你以佛法解释政令,又兼用孔孟之说,看得出来,学问踏实,很是了不起!”
“多谢张相赞许,小僧愧不敢当。”
张希孟笑道:“只是我想问你一件事,佛说众生平等,我这里讲天理公平,一视同仁……你说我算不算佛?这大明朝,算不算净土?”
楚琦听到这话,下意识想笑,这人要多不自量力,敢如此发问?
可再仔细想想,楚琦竟然皱起了眉头……随后陷入了苦思,干脆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脑袋,越想越觉得这事太深了!
如果佛法向往的东西,跟大明国法规定的东西,是相通的,追求的也是一样的。那自己就该用尽心力,把大明建成至善至美的大光明世界,修行也未必要在寺中念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