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戮还在继续,除非有奇迹出现,此战的结果已经无法更改。
除了芝麻李、赵君用和毛贵三人,还各自带着数百亲信且战且退之外,其余各营已经彻底被打散了架。兵找不到将,将顾不上兵。能挤上吊桥的,就顺着吊桥往城门洞处挤,挤不上吊桥的,就直接跳进冰冷的护城河。那些连跳河都来不及的,则沿着河岸向东西两个方向逃命,徐州城有四个大门,只要逃到东西两个城门口,他们就还有回家收拾细软的机会。
而兀剌不花麾下的蒙元官兵,则从背后追上至少五倍于己的红巾军将士,将他们一个挨一个戳死在地上,简单得如在割草。
一个十人队可以追杀一百名红巾军。一个百人队可以在战场上横扫千军。哪怕只有两三名罗刹兵,也照样可以追着数以十计的红巾军猛砍,丝毫不必担心后者敢于回头反击。
就连盔甲兵器和红巾军差不多档次的高丽棒子,都像喝了曼陀罗汁一样,兴奋地追着红巾军背影,一个个志得意满,杀气腾腾。
一名兴奋过度的高丽仆从,举着滴血的朴刀扑向朱八十一。他腰间已经挂了三颗不肯瞑目的头颅,马上就要收获第四颗。不过,这第四颗人头却不肯低下脖子让他砍,却忽然侧开了一步,然后手臂横着就扫了过来。
“噗!”那名高丽仆从听到一记熟悉的声响,然后双手捂住自己喉咙,诧异地睁圆了眼睛,到死,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看上去失魂落魄的家伙居然会反抗,居然还有如此利落的身手。
朱八十一抬起手背在自己脸上抹了抹,继续撒腿向前猛跑。距离兀剌不花的指挥台至少还有五六百米远,他必须在有人注意到自己之前加快速度。
几名骑着高头大马的蒙古骑兵从他身边只有十米远的飞驰而过,却没有停下来追杀他的兴趣。战场上跑丢了方向的红巾军士卒太多了,这个只穿了件皮甲的家伙,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官,不值得骑兵浪费时间。
又一股高丽仆兵迎面扑来,朱八十一侧身绕了个圈子,避免与对方正面相撞。这些高丽兵和先前那几个蒙古兵同样不识货,对近在咫尺却跑得颇快的“大鱼”视而不见。
朱八十一继续在混乱的战场上逆着人流前行,就像一只孤独的飞鹰。
又有两波官兵被他避了过去,距离兀剌不花的帅台已经不到四百米。他感觉到自己的心脏怦怦怦狂跳,呼吸沉重得像是在拉风箱。
眼前的溃兵越来越少,敌军也越来越少,视野越来越清晰。
两名浑身是血的罗刹兵看到了他,愣了愣,狞笑着扑了过来。这两个人刚刚解决了一小队死战不退的红巾军,累得满头大汗,脚步也远远落在了同伙的后边。正愁追溃兵追起来太累,如今居然有傻子自己送脑袋上门,教他们如何不喜出望外?!
朱八十一绕了几步没能摆脱,最终被二人挡住了去路。一伸左手,他从腰间扯出一个竹筒,试图速战速决。然后将竹筒举起来之后,才猛然发现,自己居然事先忘记了点燃引火用的艾绒。
现掏火折子去点引线肯定来不及了。朱八十一想都不想,劈手将竹筒砸向已经近在咫尺的罗刹兵。然后右手举起杀猪刀,朝着此人的心脏狠狠刺了过去。
“啪!”竹筒被罗刹兵用短刀砍成了两瓣,黑火药失去约束,从半空纷纷扬扬落下来,洒了此人满头都是。没等他来得及用手去擦,杀猪刀已经刺到了胸口。“当!”地一声,溅出连串的火星。
“嗯!”罗刹兵被胸口处传来的巨大力道推得接连后退,然后挥动铁盾,拍向朱八十一的脑袋。朱八十一躲闪不及,只好奋力向前一扑,连人带刀,扑进了罗刹兵怀里。
铁盾砸空,罗刹兵右手利刃抬起,从斜下方刺向朱八十一小腹。朱八十一左手下压,握住了他的手腕。右手的杀猪刀再度举起,扎向罗刹兵的咽喉。
罗刹兵训练有素,立刻丢了盾牌,用左臂架住朱八十一的右胳膊。杀猪刀刺不下去,短刃也挑不起来。二人纠缠在一起,眼睛瞪着眼睛,鼻孔间的白烟清晰而见。
另外一名罗刹兵看到有便宜可占,立刻绕到了朱八十一身后,准备给他致命一击。电光石火间,朱八十一感觉到了危险临近,嘴巴大吼一声,双臂双腿腰肢同时发力。像推牲口一样,将对面罗刹兵推出了五米多远,仰面朝天躺在了地上。
背后的罗刹兵一刀刺空,抢步上前再刺。忽然有一双套着华丽铠甲的手臂从侧面探了过来,死死地抱住了他的腰杆。
两度攻击均已失败告终,这么罗刹兵恼怒异常。刀尖立刻调转方向,朝抱着自己的那个红巾军大将猛砍。一刀,然后又是一刀。
“啊——”那名身穿镀铜铠甲的红巾军大将疼得厉声惨叫,却宁死不肯松手。
朱八十一恰巧回过头来,看到刚才被自己踹了一脚的孙三十一像蔓藤一样挂在罗刹兵腰间,血从后背的伤口上喷泉般往外喷。
“啊——!”他张口发出一声大叫,不再管被自己撞翻在地的另外一名罗刹兵,跳起来,双腿凌空朝被孙三十一抱住的这个扑了过去。整个人像炮弹般,狠狠地砸在了此人的前胸上。
“嘭!”杀猪汉的块头,远远超过平素连肉都舍不得吃的孙三十一。强大的冲击力令罗刹兵身体向后一仰,重重地摔在了血泊中。
朱八十一也站立不稳,身体踉跄了几步,膝盖一弯,恰巧跪在了罗刹兵胸口上。这是他平素杀猪的最基本动作,从十二岁被酒鬼师父逼着拿刀,一直学到了酒鬼师傅死。期间不知道断送了多少牲畜的性命,每一个动作都早已演化成了本能。
只见他瞪着通红的眼睛,膝盖死死压住罗刹兵的胸口。刀尖贴着锁骨向颈窝一捅,“噗”,透过皮肤、肌肉毫无阻碍地直达心脏,然后行云流水般拔出来,带出一股半丈高的血泉。
被血泉淋了满头的朱八十一随即跳起,拎着杀猪刀扑向刚刚爬起来的另外一名罗刹兵。那名罗刹兵被他浑身上下冒出的杀气吓得两腿发软,钢刀和铁盾乱挥,死死护住身上的裸露部位。
有根简陋的长矛贴着地面扫过来,将此绊了个踉跄,正跪在朱八十一面前。朱八十一想都不想,凭着多年养成的本能又是一刀。“噗”,杀猪刀顺着颈窝位置捅穿了心脏,与上一刀毫厘不差。
“三十一,三十一!”苏先生丢下长矛,从血泊中扶起奄奄一息的千夫长孙三十一。
孙三十一的瞳孔已经发散,看着朱八十一,艰难地挤出一个笑脸,含恨而逝。
“长史——,长史——!!”徐洪三带领着百余名汉子混乱不堪的战场上钻了过来,一半为亲兵,另外一半儿则出自最早接受训练的那批军官,个个浑身是血。看到苏先生怀里的孙三十一,愣了愣,默默地低下了头。
“你们——?!”朱八十一没想到真的有这么多人会跟自己一起去死,并且其中还包括胆小如鼠的苏先生,愣了愣,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苏先生讪讪咧了下嘴,没有说一个字,放下孙三十一的尸体,从腰间解下一根冒着烟的艾绒,双手捧给了朱八十一。
朱八十一立刻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伸左手接过艾绒。然后迅速将右手的杀猪刀别到了腰上,顺势扯下第二枚竹筒,“跟我来,咱们去炸鞑子!”
“炸鞑子,炸鞑子!”苏先生和徐洪三、牛大、王胖子等人,或者平端长矛,或者举着一个竹筒,寸步不落。
此去必死无疑?!但大伙至少活过,像个人一样活过!
这一小股直立而行的人,立刻吸引了周围无数道目光。十来名高丽仆从匆匆忙忙跑上前阻拦,被大伙伸出长矛一通乱捅,全都给捅成了筛子。
一个罗刹兵牌子头带着另外两名罗刹兵也冲了过来,挥舞着短刀挡住大伙的去路。苏先生挥了下手,牛大立刻带着五名弟兄缠住了他们。其他弟兄们则继续跟在朱八十一身后,任背后传来的惨叫声如何凄厉,脚步都不做丝毫停留。
他们没有时间停留,也不敢跟任何拦路者做过多的纠缠。百余人的小队,不过洪流中的一个小水泡,随便一个大浪拍过来,就会令他们消失得无影无踪。
又有几名罗刹兵扑上前拦路,王胖子带头扑了出去。
又有一小队高丽兵从斜刺里冲了过来,读书人刘子云带领几名弟兄迎了过去,手持钢刀,就像一群不屈的刑天!
头断,还有手做眼。手断,还有心未死,志未丧。即便身体被钢刀砍成了碎片,每一块骨头都被野火烧成了灰,依旧有灵魂持干戈而舞。
生,为男儿。
死,亦为鬼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