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李汉卿根本无法认同脱脱的安排,本能地想出言阻止。然而看到脱脱愤怒的眼神,已经到了嘴边的话,又被他硬生生吞回了肚子里头。
正所谓疏不间亲,也先帖木儿再不中用,那也是脱脱的嫡亲兄弟。不把自己的后背交给他,脱脱还能相信谁?此外,也先帖木儿虽然用兵本事不济,一口气丢光了三十万大军。可他的个人勇武,在整个大都城内肯定能排进前三。真正发起威来,寻常十几名武士根本近不了身。足以带领一小队私兵直接杀进任何人的家。
“其实把你留下最好!”也不想让李汉卿过于伤心,大元右丞脱脱想了想,郑重其事地补充,“但是,一则皇上已经点了你的将,老夫不能公开违旨。二来,你本事虽然大,毕竟出身低了些,又是个汉人。我家的那些蒙古武士,未必肯服你的管。所以,你还是跟在老夫身边,拿出全部本事帮老夫对付红巾贼最好。咱们兄弟早点儿把朱屠户给灭了,咱们也能早点儿返回大都城来解决其他麻烦。只要有这一桩功劳在手,就足以抵偿也先帖木儿的丧师辱国之罪。到时候,任何人,都再也拿不住咱们一家的把柄!”
“是,大人!”李汉卿叹了口气,怏怏地回应。平心而论,他一点儿都不认可脱脱的想法。有了消灭朱屠户的大功,就能重新赢得皇帝的信任?朝堂上那些政敌就不敢再肆意倾轧。这怎么可能?如果功劳大就能避免被人谋害的话,当年岳武穆就不会死在风波亭中。莫须有三个字什么意思?不是可能有,可能无,而是根本不需要有!光是“功高震主”四个字,就足以要任何臣子的命!
“练兵之事老夫自己就应付得来。粮草辎重暂时也不用不到你亲自去管!”见李汉卿心气依旧不高,右丞脱脱想了想,开始给他肩膀上压担子,“趁着离开春还有一段时间,你从家中点一批好手,去给我把朱屠户那边的情况打听清楚。除了老夫和妥欢帖木儿之外,整个右丞府中,其他人随便你调用。老夫要朱屠户那边所有情况,才能知己知彼!”
“卑职遵命!”李汉卿想了想,肃立拱手。
无法劝脱脱先解决政敌然后再出征,他只能退而求其次,辅佐脱脱尽可能快地解决掉外部敌人。然后再以最快速度返回大都城中,震慑哈麻、桑哥和月阔察儿等一干宵小。如果时间把握准确的话,也许最终结果不会如他自己想象的那么糟。
李汉卿是个干脆性子,既然决定了去做一件事,就绝不拖泥带水。当天傍晚,就带领百十名心腹死士,冒着风雪离开了大都城。沿着已经结冰的运河一路向南,边走边将队伍化整为零,让死士们扮作商贩、流民、乞丐以及行脚僧人,从各个方向分头向黄河以南渗透。然后又在与徐州只有一河之隔的邳州专门买了处院子做联络点,很快,就将淮安军的情报源源不断地收集了回来。
然而这些情报汇总之后,李汉卿却被惊了个目瞪口呆。见过不着调的,没见过如此不着调的。就在他和他的主子脱脱厉兵秣马,随时准备南下之际,他们眼中最难对付的敌人朱八十一,居然做了甩手掌柜。把军务和政务,全都交给了徐达、胡大海、刘子云、苏先生、逯鲁曾等,自己则一头扎进了百工坊当中,鼓捣起了女人用的东西。据说每回至少都要在作坊里头蹲上四五天,非有万分紧急的事情,谁也见不到他的人影。
“这厮,到底又在弄什么幺蛾子?”将一份份来自不同渠道的密报打开,并排放在桌案上,李汉卿用手指揉着太阳穴沉吟。
按照常理,对手玩物丧志,他应该高兴才对。然而,素有鬼才之名的李汉卿,却丝毫高兴不起来。相反,他脊背上总觉得凉凉的,好像有股阴风在不停地吹。哪怕是睡觉之时,都无法放心地闭上眼睛。
那朱八十一在制器一道上,可称得上天下第一高手。当初他为了平安脱身,只是拿了个中看不中用的铜手铳送给对方做礼物,却万万没想到,短短两三个月之后,铜手铳就在朱屠户那边脱胎换骨,变成了人人闻之色变的青铜火炮。随后不久的沙河之战中,从淮安偷偷运来的火炮突然发威,炸得也先帖木儿及其手下丢盔卸甲。三十万大军被刘福通给灭了九成九,最后逃离生天的只有聊聊数千人。并且人人闻炮声色变,再也不敢提“南下”二字!
如今,朱屠户又一头扎进作坊里头了,谁知道他还会再鼓捣出什么大杀器来。将自己平素见到的各类器物,包括女人用的剪刀都在脑海里放大了十几倍,鬼才李汉卿都猜测不出,到底是什么东西,能值得朱屠户下这么大功夫?难道还有比火炮和火铳更为犀利的武器么?并且要出在女人的随身之物上头?那到底要犀利到什么地步?那姓朱的屠户,他从三生佛陀那里,到底都得到了些什么?!居然每一步都走得如此精准,走得如此令人恐慌不已?(注1)
想破脑袋都无法直接猜测出朱八十一正在制造什么神兵利器,李汉卿只能从成堆的密报中,寻找蛛丝马迹。摆在桌案上的密报涉及面儿很杂,几乎覆盖了近一个多月来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与朱八十一可能相关的所有事情。包括淮安军用武器向友军换粮食,用土地拉拢芝麻李和赵君用两个盟友,以及大力扶植王克柔、张士诚、朱重八三人,让他们各自在长江南北两岸,各自打下了自己的地盘,把董抟霄逼得进退维谷等等,唯恐不全,唯恐不细。
“憨货!”有名死士大概是实在无法理解朱八十一将辛辛苦苦打下来的地盘和镇国利器让与他人的行为,在秘报的最后,愤愤地点评。
“呸,这朱屠户如果是个憨货,天底下就没一个聪明人!”李汉卿一把从密报中抓起这份措辞轻浮东西,三下两下将其揉成团,用力掷进了脚边儿的火盆当中。
自打双方第一次接触之后,他就从没再小看过朱八十一。包括用兵和权谋方面,在他眼中,后者的种种作为都可圈可点。外示憨直,内有心机,是他和脱脱两个反复研究之后,对朱八十一的一致评价。虽然这个评价和很多人,包括脱脱的亲弟弟也先帖木儿都不认同。可至今为止,却谁都没见到朱屠户真的吃过亏。相反,那些以为朱屠户傻的人,要么已经成了一堆白骨,要么已经被朱屠户拉上了贼船,谁都没真正赚到便宜。
而摆在桌案上的其他秘报,无一不验证着他和脱脱二人判断。每一份,表面看起来走极为正常。但越是仔细推敲,越是令人震惊。
“腊月二十五,刁民魏某于扬州府击鼓鸣冤。诉扬州巨贾吴天良杀人夺产之罪。刑局主事,扬州知府罗本亲审此案。陪审团十三人,六人认为吴天良罪在不赦,七人坚称魏某诬告。吴天良无罪开释!”
“腊月二十七,参军叶德新彻查扬州路田亩。泰州大儒王守仁聚集乡邻阻之,叶德新不忍杀伤无辜,含恨退去。腊月三十夜,朱亮祖引溃兵破王家寨,杀王守仁全家!初二,泰州都督吴良谋引兵来救,朱亮祖不敌,夺船遁入长江!”
“正月初四,豪绅钱百万于赴宴途中,被溃兵所害。随行两子及僮仆三十余口,皆死于非命!”
“正月初四,城外玄字号瓷窑炸窑,窑主周德被火焰波及,当场身亡!”
“正月初六,参军罗本将扬州城外所有瓷窑登记造册。查清无主之窑七十三口,皆收归官有!”
“正月初八,淮扬大总管府长史苏明哲下一税令。凡进出淮安、高邮和扬州三地的货物,皆征税一成。凡淮安军所辖之地,皆不二征。有逃税超过十贯者,抄没其货。货主此生不得再入淮扬!”
“正月初八,朱贼仿朝廷体制,私设吏、户、礼、兵、刑、工、学、商,八局。以逯鲁曾、苏明哲、陈基、徐达、罗本、黄正、禄鲲、余常林为主事。”
“正月十二,巨贾吴天良畏罪,举家出逃避祸。座船在长江之上被水师重炮击沉,老少六十二口葬身鱼腹。水师统领朱强在吴天良身上,抄出扬州士绅给董抟霄的亲笔信。上有四十余家联署。朱屠户笑而付之一炬!”
“正月十三,大儒许衡之孙许世忠贱卖家产,携全族去江南访友……”
“正月十四,乡绅杨铨举家搬往汴梁……”
……
“这厮,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狠辣?!”用力拍了自己一下,李汉卿强迫自己保持清醒。不汇总看不清楚,越把最近发生的事情总结在一起,他越觉得毛骨悚然。就在朱屠户把自己藏进百工坊的这一个月当中,扬州路内有头有脸的人物,居然死了将近三成。还有两成唯恐受到池鱼之殃,丢弃了土地和作坊,举家搬迁到了江南。而这一切导致的结果就是,舍不得离开的士绅们纷纷匍匐下身子,再也不敢给朱屠户制造任何麻烦。
“正月十六,进士郑远,献家中存粮十万余斤与官府,赈济灾民。逯鲁曾亲迎之,择其一子入大总管幕府。”
“正月十七,进士章正林、胡润等人联名上书,请淮扬大总管府再开科举,给民间遗贤晋身之阶……”
“正月十八,刁民柳氏诉布商徐家霸占田产,纵子行凶,陪审员一致徐氏当家长子徐孝贤有罪。除以绞刑,罚金一百贯,作为柳氏养老之资!”
注1:弥勒佛,在民间传闻里,是三生佛。可以看见过去,现在,以及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