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才几天的功夫,傅友德就瘦成了一个痨病鬼。朱重九赶紧加快脚步,双手托住此人的胳膊,“傅将军,你这是什么话?去年咱们兄弟俩并肩作战时,你可从没跟我如此客气过!”
“当时末将年少轻狂,不知道天高地厚,亏得朱总管胸襟大度,懒得跟末将计较!”傅友德低着头,有气无力地补充。
“胡说,胡说!我跟你计较什么?我有什么资格跟你计较?”朱重九闻听,立刻大笑着摇头,“才几天不见,傅将军居然跟朱某生分了这么多。别客气了,走,刚刚有人给我送过一些好茶来,咱们兄弟进去喝上几杯。”
他对傅友德,是由衷地欣赏。欣赏此人精湛绝伦的武艺,欣赏此人光明磊落的性子和风流倜傥的做派。所以发觉对方心情抑郁,本能地就想坐在一起开导几句。然而傅友德却没勇气高攀,惨笑着摇摇头,用极低的声音说道,“蒙大总管赐茶,傅某按理说不该推辞。但傅某的双亲还在城门口等着,久了恐怕会心焦。所以就不叨扰了,还请大人见谅!”
“双亲?叨扰?”朱重九双目圆睁,废了好大力气,才适应了傅友德的说话风格,“你是说你要走,你要到哪里去?”
“败军之将,无颜再尸位素餐。所以,所以草民特地向赵总管请了辞,准备回家务农去了!”傅友德拱了拱手,灰白的面孔上露出几分惨笑,“临行之前,特地来向大总管告别。顺便祝大总管武运昌盛,早日直捣黄龙。”
“回家?你怎么能这样就走了?胡闹,朱某不准你走!”朱重九惊诧地大叫,旋即想起来,傅友德是赵君用的部将,自己对其没有任何管辖权,“赵,赵总管答应了么?他怎么可能答应?”
“赵总管身边人才济济,不差傅某一个!”傅友德笑着点头,双目当中,隐隐泛起几点泪光,“草民没见到他。他派人出来,赏了草民二十两黄金。足够草民回家买上一块好地,了此余生了!”
“胡闹,胡闹,赵君用简直是一头猪!”朱重九听得气往上撞,骂人的话脱口而出。“他怎么能就这样让你离开?当日的事情,又怪不得你?谁他娘的都被淹晕过去了,还有本事拒绝敌军来捞?!”
“大总管慎言!”傅友德闻听,立刻板起脸来抗议,“赵总管毕竟是草民的旧主。草民丧师辱国,他未杀了草民以振士气,还赐草民以生计。草民不敢听别人当面侮辱于他!”
“放狗屁!”朱重九气得火冒三丈,不顾形象地破口大骂,“他自己做下了这没脑子的蠢事,还不让人说了?他就是一头猪,老子当年杀过的猪里头,都找不到比他还蠢的!”
骂过之后,又迅速伸出一只手,牢牢抓住傅友德的胳膊,“你不要走。赵君用那边没你的位置,朱某人这里有。朱某人正愁分身乏术,根本没空管第一军。你留下,我把第一军指挥使的位置腾给你!”
“多谢,多谢大总管厚爱!”傅友德顿时眼圈发红,摇了摇头,用力将手臂挣脱朱重九的掌控。“傅某乃败军之将,实在无颜窃据高位。”
自从被换回来之后,他无论走到哪里,都受尽了人们的白眼。非但昔日那些仰望着他的同僚,都避之如蛇蝎。就连他舍命为之断后的赵君用,也觉得麾下部将给自己丢了人。只是在回来的第一天虚伪地说了几句客套话,从此就彻底避而不见。
所以这些日子里,傅友德每天都是在油锅中煎熬。恨不得找到人多的地方,大叫几声,然后拔出刀来,自杀明志。却没料到,在朱重九这里,自己依旧还能得到礼遇,依旧被当作朋友。
“胡说,以你傅友德本事,一方诸侯也做得。怎么算是窃居高位?!朱某,朱某这边,就是暂时没有力量了。否则,甚至可以单独组一支军队给你!”朱重九的话继续传来,让傅友德心如刀割。
前者对自己的欣赏,傅友德清清楚楚。所以他才在临离开红巾军之前,冒着被奚落一番的风险,赶过来道一声别。但是,此时此刻,越是被当作个人看,傅友德心里就越感到自卑。就越觉得没理由,以有罪之身,玷污了淮安军的战旗。
想到这儿,他红着眼睛,郑重给朱重九施礼,“大总管过奖了,傅某真的当不起大总管如此厚爱。家中,家中双亲一直担心刀箭无眼,傅某此番回乡务农,刚好可以尽孝膝下。大总管,草民对不住您了!知遇之恩,请容傅某来生再报!”
说罢,抬起手在脸上胡乱抹了两把,转身边逃。
“站住!”朱重九大急,追上前去,再度扯住傅友德的一只胳膊,“你给我站住?你往哪里去?傅友德,你真的甘心回家去种地么?朱某心里,可是一直记得你去年冬天,单骑夺城的模样!”
对一个英雄来说,最痛苦的,恐怕就是在其落魄时候,让他看到自己曾经的辉煌。眼下的傅友德便是如此。闻听“单骑夺城”四个字,顿时觉得心如刀割,两行热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滚而落。
“如果打一次败仗就该回家种地,那关云长早就成了土财主。徐世绩也该是一个乡巴佬,根本没资格名标凌烟阁!千载之后,谁人还会记得他们的名字?”双手拉住傅友德,朱重九用力将此人往自己的中军帐里头拖,“傅友德,你如果不想这辈子都抬不起头来,就别给我推三阻四。你缺兵,老子给你招。你要炮,老子给你造。在谁身上栽的跟头,你给我在谁身上找回来!老子就不信了,你堂堂傅友德,连这么一个小坎儿都过不了!老子不信,不信!告诉你,只要老子在,你就甭想活着离开!老子看上你了,老子知道你早晚会有一天,让那些看不起的人,全都后悔得把眼珠子抠出来!”
“大总管!”傅有德被拉得踉跄了几步,软软地跪在了地上,放声嚎啕,“大总管,傅某,傅某,呜呜……”
“别说废话了。如果拿朱某当个朋友,就给我站起来,自己走进去!”朱重九弯下腰,用肩膀硬生生将傅友德扛起来,摇摇晃晃地继续往自家中军帐里头扛,“你傅友德是注定要名留青史的人物,怎么可能就此躺下?走,走,进去,跟我进去。别人那没你的地方,朱某这里有。不信你去问,朱某刚才还跟人说呢,准备劳烦你给朱某当个侍卫,陪着朱某去赴脱脱的鸿门宴。既然你自己来了,正省得朱某去赵君用那边找你!”
“大总管!”傅友德又悲愤地叫了一声,挣扎着站直了腰杆。中军帐已经进来了,再说什么玷污的话,就是矫情。别人以国士待我,我必然以国士报之。“大总管请放下傅某,傅某这条命,从今往后卖给你便是。哪怕是刀山火海,傅某都追随左右,永不他顾!”
“请你做侍卫,是防备脱脱动什么歪心思!”见傅友德终于重新开始振作,朱重九放下他的胳膊,喘息着解释。双方武力值相差太大,刚才这几下,几乎用光了他全身力气,“这几天你先跟在我身边熟悉一下情况,此番鸿门宴之后,就去第一军出任指挥使。这是朱某起家的老底子,你带着他们,一定会把旧账全讨回来!”
“末将寸功未立,不敢窃居此位!”傅友德擦了擦眼睛,继续轻轻摇头。痛哭过一场之后,他的精神看起来比先前好了许多。憔悴的眼睛里,也重新涌现了几丝生气。“如果主公恩准,末将宁愿先做一名亲卫百夫长。反正以淮安军现在的势头,今后末将不愁没功劳可立。”
“嗯?”朱重九微微一愣,然后立刻明白,傅友德是不想破坏了淮安军的旧有规矩和升迁秩序。笑了笑,欣赏地点头,“也好,那你先给你一个亲兵连带。等打败了脱脱之后,职位在另行安排。”
“多谢主公成全!”傅友德感激地拱手。然后,又叹了口气,低声提醒,“末将原本是赵总管的属下,虽然已经被弃之不用,但……”
“无妨!”朱重九笑了笑,摆手打断,“赵总管那边,等会儿我亲自去跟他说。刚好他前些日子要求跟朱某赊购五十门火炮,朱某白送他就是!”
“主公!”傅友德又低低叫了一声,心潮澎湃。
眼下各路红巾跟元兵恶战不休,武器辎重供应极为紧张。就连淮安军自身,很多从大食人手里新买回来的战舰都没能装备上足够的火炮。然而为了他区区一介败军之将,朱总管竟然毫不犹豫地拿出五十门炮去跟赵君用交换。这份知遇之恩,傅某人这辈子恐怕结草衔环,都报答不完!
猜到傅友德在想什么,朱重九笑了笑,低声安慰,“再好的兵器,都是给人用的。都不如人值钱。你放心,朱某向来不做赔本儿买卖。用五十门炮换你,细算下来,朱某其实赚了一个大便宜。你看着,赵君用他将来肯定会后悔,朱某确信,他早晚会后悔得将肠子都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