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出卖国家民族之辈,通常都杀伐果断得很。大抵在这类人心里,什么国家、民族、亲情、友情,全都比不得他一个人的私利。当然算计起别人来,绝对不会产生任何愧疚。
董抟霄便是如此。这些年来他之所以能像风筝一样平步青云,靠的就是屠杀义军和百姓时下得了狠手。所以需要牺牲掉程明仲时,他就毫不犹豫。转过头来图谋身为友军的方国珍,也一样轻松自如。
况且那方谷子原本出身于海贼,连读书人都不算上。朝廷对他委以重任,纯属被逼无奈之举。而董某人设计除掉了他,只是为朝廷割去了一个毒疮,细算起来,只会有功,不会有过。
他这边如意算盘打得不错,方国珍那边却好像粗心大意得狠。接到董抟霄邀请之后,居然想都没多想,就立刻兴高采烈地答应了下来,“好,好!多谢宣慰大人提携。明日一早,方某就去江湾城下与他相见。百户大人只管回去覆命,就说方某荣幸之至!”
说完了,又站起身,亲自将负责前来相邀的亲兵百户董泽送出了营门外。待后者的身影去得远了,才神秘地笑了笑,转头回去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董抟霄在中军帐内擂鼓聚将。先是照例说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话,然后吩咐自己的亲弟弟董昂霄来带着五千兵马守营。自己则纠集起其余所有战兵辅兵,杀向了江湾新城。四万多人马如海潮滚滚,踏起的烟尘遮天蔽日。
顾忌着城头上的火炮,大军在距离江湾城东墙七百步远的位置就停了下来。重新排兵布阵,调整攻击次序。随军携带的弩车、火炮、冲车、炸城车,也都匆匆在阵前排开,随时准备投入战斗。
董抟霄的嫡系万人队排在军阵的正中央,左右两侧则是战斗力较强的一千蒙古兵和五千探马赤军。各自排了一个松散的方阵,与董某人的本阵隔着二十步左右的距离随时候命。再往左右两侧延伸,则是来自宜兴、嘉定、长洲、杭州、无锡等地的毛葫芦兵,皆由地方豪强的子侄为主将,规模三千、五千到一万不等,打着各式各样的旌旗,看上去声势极为浩大。
正忙碌间,耳畔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战鼓声,“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江湾城的城门忽然大开,一队队淮安将士,如涓涓细流般,从城门口涌了出来。
他们每一队的人数都只有百余,却一队接着一队,毫无停顿。走出城门之后,立刻快速抢占了浙军在昨天进攻中搭建的临时桥梁。然后又分成数股,一队接一队从桥上快速通过。转眼间,就背靠着护城河,集结成了一个小小的长蛇阵。
“这……”正在忙着整队的浙军当中,几名经验丰富的老将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敌我之间兵力差了足足有二十多倍,作为势弱的一方,淮安军居然放弃了守城,主动出来野战,他,他们的主将莫非吃错药了么?
“来人,去命令斥候队,立刻靠到近处确定敌情!”不光是队伍中的老将们,同样身经百战的浙东宣慰使董抟霄,也被守军的举动弄了个满头雾水。略作迟疑之后,沉声吩咐。
“是!”亲兵百户董泽上前接令,策马冲向队伍中的斥候。不一会儿,五十余名斥候催动各自的坐骑,像野鸟投林一般奔向远处的淮安军。准备替自家宣慰大人查验一番,对手凭什么如此有底气?
为了避免成为火器的照顾目标,他们彼此之间都保留了至少一丈远的距离,并且一个个将战马催动得飞快。尽管如此,在他们距离淮安军长蛇阵一百五十步远的时候,城头上,依旧响起了持续不断的火铳射击声,“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单调而沉闷。
声音不算响亮,但听在浙军上下的耳朵里,却令人头皮隐隐发麻。每一声发出之前,城头上还会冒出一股淡淡的白烟。随着白烟的增多,便有斥候在马背上,像朽木一样坠了下去。
起先只是零星一、两个,很快就开始增多。当斥候们接近淮安军的长蛇阵到七十步远的时候,火铳声忽然密集如爆豆。五、六匹正准备转身遁去的战马,身体猛地一僵。随即,便有数团红色的雾气,从战马的身体上飘了起来。像春风中飞舞的梅花一般,围绕着其背上的斥候缓缓旋转,旋转,然后,在斥候身上,也冒出一团或者数团红雾,与先前的红雾交织在一起,缓缓飘到半空当中,盈盈绕绕,久久不肯散去。
“呯!”“呯!”“呯!”“呯!”火铳声还在继续,刹那间,它们几乎成了整个战场上唯一的声音。除此之外,四周万籁俱寂。
在一片静谧的世界里,被红雾包围着的战马和斥候,缓缓倒下。一组接一组,就像市井街头被艺人控制着的皮影。没有胡琴喑哑的伴奏,也没有歌者噪呱的旁白。生命就在寂静的世界里,默默凋零……
剩余的斥候,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也是他们能拿出来的最大速度,拨马回撤。已经看清楚了,淮安军的队伍中,除了数门轻巧的炮车之外,没任何值得关注的地方。他们只要将自己看到的东西带回本阵,就能脱离身边的死亡陷阱。然而,来自城墙上的火铳声,却从背后追逐着他们,依旧单调而从容,一波接着一波,“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开炮,冲着城墙开炮!给老夫把贼人的气焰打下去!”董抟霄被单调的火铳声,刺激得怒不可遏。挥舞着令旗,大声吩咐。
太嚣张了,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反贼。居然仗着手里的火器犀利,对官军进行大肆屠杀。必须将他们的气势压下去,哪怕火炮的射程达不到,至少也要制造出足够的噪声,把弟兄们的注意力吸引开。否则,还没等开战,浙军的士气已经遭到重击。
“轰!”“轰!”“轰!”“轰!”刚刚在阵前摆开的四门重炮,发出沉闷的怒吼。这是在出兵之前,朝廷委托方国珍,从海路为董抟霄运来的杀手锏。每一门都重达四千余斤,需要一整辆由五头水牛拉的大车,才能拖曳移动。然而,如此庞然大物,射程却只与淮安军手中的六斤炮仿佛。射出的弹丸只飞出了六百余步,就一头扎在了地上。除了溅起几团烟柱之外,没起到任何效果。
“嗖——!”“嗖——!”“嗖——!”“嗖——!”城头敌楼中,淮安军的六斤线膛炮,立刻还以颜色。四枚表面包裹了软铅的炮弹,拖着恐怖的尖啸,一头扎进了浙军的大阵当中,快速跳起,以诡异的折线上下翻滚。
七百步的距离,炮弹没有任何准头可言。但其在跳起之后,造成的效果却依旧大得惊人。董抟霄左侧的蒙古骑兵当中,立刻有两匹战马,被弹丸直接推得倒飞了起来。马肚子处留下两个巨大的血洞,白惨惨的肋骨清晰可见。
“呯!”“呯!”两枚弹丸先后落地,发出沉闷的撞击声。然后却又再度高高地跳起,扫过另外两匹战马的屁股和脖颈,诡异地翻滚。然后再度扫中一名蒙古兵的大腿,一名百夫长后腰,才猛地扎了下去,在地上犁出两道暗红色沟渠。
“啊——!”惨叫声立刻响起,不但在蒙古军中。临近的长洲兵和无锡兵中,也接连不断。凡是不幸被这一轮炮击波及到的士卒,身体与炮弹接触处都诡异的改变了形状。尖利的骨头碎片戳破皮肤,暴露在空气当中,与汩汩而流的血浆一道,刺激着周围同伙的眼睛。
“送他们上路!”队伍中的百夫长们大声断喝,手起刀落,带头结束伤者的性命。没法子救,连日的战斗中,他们对这种伤势早已了解得清清楚楚。无论身体表面看起来如何,凡是被炮弹碰到的地方,里边的肌肉、筋络和骨头,都完全粉碎。任何草药和针石都无法救治。并且拖延得时间越久,伤者越是痛苦。而不如直接杀了他们,以防他们的呻吟声影响周围的士气。
“嗖——!”“嗖——!”“嗖——!”“嗖——!”伤者的哭喊声刚刚被刀刃切断,半空当中,却又传来了惊心动魄的尖啸声。新一轮炮击又到了,一枚打失了目标,从浙军的两个方阵之间穿了过去。另外三枚则钻进了不同的队伍,溅起三道又粗又长的红烟。
“啊——!”惨叫声又起,刚刚整理好的队形,迅速变得摇摇欲坠。没有人愿意站在原地挨轰,尽管每次炮击带来的伤亡,与四万大军比起来,都微不足道。但那是对主帅而言的微不足道,对于士卒们自己而言,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失去了就再也不会找回来。
“打,所有炮车和弩车,都给我狠狠地打!无论打得到打不到,一起打!”董抟霄敏锐地察觉到了身边士气的变化,毫不犹豫地下达了第二道命令。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早已焦躁莫名的浙军弩手和炮手们,迅速点燃身边的引线。将数十枚四斤炮弹和丈二巨弩,接二连三朝江湾城方向射去。射程不够,但他们要的并不是打击对方,而是干扰对方的攻击节奏。很快,距离江湾城三、四百步处,就出现了一道黄褐色的雾墙。纷纷炸裂的弩炮和高速落地的铁蛋丸,溅起了大股大股的烟尘,转眼间,就将双方视线彻底隔断。
看不到董家军的位置,城墙上射出来的炮弹愈发没有准头。而浙军各部则趁着这个机会,快速做出调整。将各个方阵向前后两个方向平摊,将士卒们之间的距离再度拉大。两尺不够,那就三尺。三尺不够,那就四尺到五尺!城头上的炮弹飞得再远,威力再大,跳起来之后接触不到任何目标,也是白瞎。而双方之间人数相差如此悬殊,浙军的阵形即便排得再稀,也不怕对手趁机来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