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可能!”陈友谅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单手用盾牌护住自己的身体,定神细看。只见薄暮笼罩的城墙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满了蒙元官兵,数以万计的角弓被拉满,将冒着红星的火药箭和闪着寒光的破甲锥,一波波地射上城来。
“三哥小心!”张定边一个虎扑,将陈友谅压在了箭垛后。手中盾牌向上斜举,在身体和箭垛之间,勉强遮蔽出一个狭小的掩体。
“叮当叮当叮叮当!”破甲锥砸在盾牌上的声音,宛若大珠小珠落玉盘。随后,二人脚边不远处,就跳起了密密麻麻的爆炸声。不似炮弹爆炸那样响亮,却胜在规模庞大。震得二人骨头发颤,五腑六脏都往嗓子眼处钻。
“快走!”趁着一轮爆炸刚刚结束的间隙,张定边扯起脸色惨白的陈友谅,跌跌撞撞朝马道处冲去。“再不走就来不及了!咱们哥俩,死在这里不值得!”
陈友谅力气远不如他大,被拖着接连踉跄了十几步,一只脚转眼就已经踏上了马道边缘。然而他却猛地一扭腰,用手中盾牌死死卡住了城墙,“不走!你自己走,老子不走!老子不能把弟兄们全都丢在这儿!”
话音未落,天空中又响起了一阵细细的风声,紧跟着,一片黑压压的彤云急坠而下。数以千计精钢箭簇,在彤云里闪着妖异的寒光。
“走啊!”张定边急得大叫,猛地一扯陈友谅,带着他顺马道朝城内翻滚。
黑色的羽箭紧跟着他的动作落到城头,跳起,迸发出一团团暗蓝色的火花。守城的士兵们接二连三倒在了箭雨下,血顺着城墙的砖石缝隙转眼汇聚成溪。
“轰!轰!轰!”“轰!轰!轰!”夹在羽箭中的火药箭接二连三炸裂,将死亡的阴影于城头上尽情播撒。
蒙元将士和他们的祖辈们一样,从不拒绝杀人利器。当年能自西域引进回回炮,如今就能毫不犹豫地接受火药,并且充分利用自己的特长,因陋就简,将其威力发挥了个淋漓尽致。
铁砂打在精钢护甲上,效果几乎为零。
铁砂打在牛皮甲上,效果也会被抵消大半儿。
然而,无论是造价高昂的精钢护甲,还是价格相对普通的牛皮护甲,在城头守军中都远远没达到人手一件的标准。
大部分士卒只有布甲护身,只要被铁砂和弹丸波及,就是千疮百孔。而蒙元火药箭的配方当中,显然混入加了一些剧毒之物。凡是伤口面积稍大一些的兵卒,无论被伤到躯干还是四肢,都很快出现了抽搐和昏迷症状,转眼就彻底丧失了抵抗能力。
“啊!呃,呃,呃……”一名百夫长像喝醉了酒般,摇摇晃晃从陈友谅头顶跑过。脚下猛地一滑,仰面朝天栽倒,黑色的血浆,从嘴巴、鼻孔和耳朵成股成股的往外喷。
“箭上有毒,箭上有毒!”另外两名正互相搀扶着下撤的伤兵尖叫着停下脚步,拔出刀,砍向各自被破甲锥射中的胳膊。然而,一切为时已晚。没等钢刀与上臂接触,他们全身的力气已经被毒药抽走。互相看了看,双双软倒,圆睁的双目中写满了不甘。
“是,见血封喉,是见血封喉!”猛然间想到了一个可怕的名字,陈友谅大叫着推开张定边,举起盾牌继续逆人流而上,“有甲的人跟我来,没甲的人全往下撤,鞑子在箭上抹了见血封喉!”
不用他提醒,城墙上的守军也在纷纷后撤。无论是身穿板甲的将领,还是身穿布甲的普通兵卒。生活在长江沿线的他们,对“见血封喉”这个四个字都不陌生。传说此毒产于四川行省的一种古树的汁液,而答矢八都鲁麾下的兵马,恰恰来自四川。(注1)
“没铁甲穿的都下去,有铁甲留下!”陈友谅像个疯子般,继续逆着人流向上冲。“铁甲卫,铁甲卫,赶紧上城。该你们用命的时候到了!”
正在沿着马道下撤的人群中,有几名身穿铁甲的将领愣了愣,迟疑着放慢了脚步。高价购自淮扬的全身甲,无论对铁砂还是对破甲锥,都有极强的防护力,这一点在刚才的混乱中已经被证明。然而,就这么几个穿铁甲的人,怎么可能挡住城外数万大军?即便不被火药箭和破甲锥攒射而死,等敌军爬上城头,也会活活被剁成肉酱。
“老子是陈友谅,执金吾陈友谅!”陈友谅不敢回头看身后到底有多少人跟着自己,脚步却片刻都不肯停留,“老子种过地,打过鱼,还当过狱卒。可老子就是在投了徐大帅之后,才终于活得像个人样!!”
正在仓惶下撤的人群又出现了停顿,几名百夫长朝地上狠狠吐了口吐沫,咬着牙转身。徐寿辉这个天完皇帝的确做得很不合格,但他对弟兄们却着实不错。特别对这些远道赶回来保护他的弟兄,用“待若上宾”四个字来形容也不为过。
“老子是陈友谅,执金吾陈友谅!老子好不容易才获出个人样来,老子今天就要死出个人样来。而你们……”回头用刀尖随便指了指,“你们今天跑了,这辈子就只配给人当奴才。你们的儿子、孙子和你们一样,永远都是当奴才的命,永远不得超生!”
更多身穿铁甲的将领停了下来,咬着牙转身。那些只有皮甲和布甲的小头目和普通兵卒,则自动让开一条狭窄的通道,供前者能迅速跟陈将军汇合。陈将军是个混蛋,但至少他刚才说得对,大伙当了半辈子奴才,大伙不能让儿子和孙子也跟自己一样没出息。
“疯子,真他娘的是个疯子!”早已撤到城墙根儿处的张定边气得破口大骂。然而,他却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兄弟自己去死,骂过之后,再度捡起丢在脚边的盾牌,扯开嗓子高喊,“铁甲卫,铁甲卫,都死哪里去了!该拼命的时候到了!”
“铁甲卫,铁甲卫!”正在努力赶过去跟陈友谅汇合的张必先、吴宏、王溥等人,也冲着城内藏着预备队的位置高喊,“陈三哥在等着你们,大伙都在城墙上等着你们!”
“三哥莫急,俺来了!”正对着城门不远处,有人大声回应。紧跟着,有名九尺高的壮汉出现在火光下。左手拎着一把又宽又长的钢刀,右手则拎着一面包铁大盾。每向前走一步,都踩得脚下地面乱颤。
“陈将军,我们来了!”在壮汉身后,三百余名全身包裹着铁甲的精壮汉子缓缓走出。一手持刀,一手持盾,缓缓冲向马道。
“好兄弟,这边来!”陈友谅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抹笑容。举着盾牌,再度冲向城墙上的垛口,“临阵不过三矢,老子就不信他们能没完没了的射。谁带着轰天雷,过来给他们尝个新鲜!”
“带把的,跟我上!”张必先一个箭步,跳过层层叠叠的尸体,左手高举用盾牌,与陈友谅并肩而立,另外一只手,则快速自腰间解下一枚弹丸。
吴宏、王溥等将领各自带着亲兵,紧紧跟上。用刚刚捡来的盾牌,组成一个小小的方阵,牢牢将陈友谅护在核心。
城外的弓箭手很快就发现了他们,纷纷调整目标。黑漆漆的箭矢如潮而致,这区区十几面盾牌,却始终屹立不倒,仿佛惊涛骇浪中的一块礁石。
“轰!”一枚火药箭在盾牌上炸开,将盾牌分成了四瓣。盾牌后亲兵踉跄着坐倒,另外一名亲兵则抄起盾牌上前补位,再度封死被炸出来的缺口。
“好兄弟,够种!”陈友谅咬着牙夸了一句,将张必先递过来的手雷点燃,迅速甩向城外。
“轰隆!”突如其来的爆炸,将靠近城墙的弓箭手放翻了四五个。临近的敌军却像被捅了窝的马蜂一般,疯狂地开始反击。
不断有盾牌被火药箭炸碎,但不断有新的勇士手举盾牌补位。张定边、欧浦祥、于光,一个个身穿铁甲的将领,还有他们的亲兵。一名名手举盾牌的铁甲卫,还有身上只有皮甲和布甲,却宁愿站直了赴死的男人,在尸骸枕籍的蕲州城头上越聚越多,越聚越多。
城下射过来的乱箭,愈发疯狂。
走向城头的男人们,脚步却越来越坚定。
一面面盾牌,在城墙上接连竖立了起来。最初开始零零星星,但转眼,就变成了一道又一道坚实的城墙。
不断有盾牌被火药箭炸飞,不断有持盾者被毒箭攒射而死。但是每出现一个缺口,就有一面新的盾牌顶上去。已经无路可退的天完将领,前仆后继。
“临阵不过三矢,老子看你们能再射几轮?!”陈友谅抬手,向城外甩出第二枚轰天雷,嘴里继续疯狂的大叫。“老子今天就站在这儿,等你们上来。你们攻得越急,老子心里头越高兴。咱们看谁先认耸?!”
“老子是陈友谅,执金吾陈友谅。老子做过最有面子的官儿,睡过最漂亮的女人。老子早就活够本儿了。老子死也要像个男人!哈哈哈哈哈……”
注1:见血封喉,采于毒箭木。该树在云南、广西一带曾经有大量分布。树汁含有,抹在箭簇上,与伤者血液接触则会导致中毒。轻微时导致心脏亢奋,超过一定剂量时则在两到二十分钟内迅速至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