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找徐寿辉讨个说法的,当然不止是陈友谅、张定边和邹普胜哥仨。事实上,当昨晚听说此君带着大批财宝偷偷溜走的时候,许多守城者就在心里暗暗发誓,这辈子即便是做鬼,也要找到这位皇帝陛下,为自己,为在这场战乱中无辜惨死的袍泽讨还公道。
于是乎,陈友谅回营地之后稍作鼓动,立刻纠集了上百名昨夜在战场上浴血生还的汉子。这些人几乎个个身上带伤,但本领士气都远非徐寿辉身边的那几百御林逃兵可比。跟着陈、张、邹三人去了广济走了一趟,第二天下午,就把天完皇帝徐寿辉连同他的老婆孩子全都给“接”了回来。
“哎呀呀,你们怎么能如此胡闹?!吴某只是要你们劝徐统领回来商量事情,又不是叫你们把他给押回来!”吴良谋却做起了老好人,亲自从帅案后走出来,先假惺惺地训斥了陈友谅等人几句,然后和颜悦色地向徐寿辉拱手,“淮扬大总管帐下第五军都指挥使吴良谋,奉命前来救援蕲州,请徐统领勿怪我等来迟!”
“朕如今你是的阶下之囚,还有什么资格怪你?!”徐寿辉把本钱输干净了,胆子又陡然变大。撇了撇嘴,席地坐倒,“说吧,你家主公到底想干什么?只要徐某有的,尔等尽管拿走就是!”
“那要看你有什么了?”吴良谋也不生气,笑了笑,非常和气地反问。
“朕……”徐寿辉将手臂朝地上一按,就想跳起来发火。人起到一半儿,又缓缓坐了下去。咬牙切齿地大声喘息。
他是天完皇帝,按自己的设想,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事实上,他现在连广济这个弹丸之地都没能保住,辛苦积累了好几年的财货,也尽被陈友谅卷走献给了淮安军。所以除了一条烂命之外,他已经是一无所有。
“不急,徐统领可以慢慢想!”吴良谋偏偏还是先前那幅不愠不火模样,笑呵呵地安慰了一句,随即转头冲周围的亲兵吩咐,“来人啊,给徐统领搬个座位!顺便带陈将军他们下去更衣用饭,大热天的跑来跑去,弟兄们都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谢大将军赐饭!”陈友谅等人闻听,赶紧拱手道谢。然后非常鄙夷地看了徐寿辉一眼,跟着亲兵下去吃用餐。
片刻后,亲兵们搬来了椅子,从地上扯起徐寿辉,硬按着他坐好。吴良谋则又命人拿来一壶茶,先将茶壶底儿举高故意给徐寿辉看了看,然后倒了两杯。一杯自己握在手里,另外一杯笑着递给后者,“来,先消消火气。”
“哼!”徐寿辉将接过茶杯,将里边的水一饮而尽。
甭管有毒没毒,先喝了解渴再说。反正他现在已经一无所有了,死于毒药和死于刀剑之下都相差不大。
然而水刚入口,他几乎冒烟的喉咙立刻感觉一片温润,舌头、嘴唇、鼻孔和全身汗毛眼儿,也没有一处不觉得舒坦。
“好茶!”毕竟是当过皇帝的,见识广博,徐寿辉立刻辨别出了茶叶的品质,“是洞庭湖上的君山金镶玉吧!多谢了!”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茶叶,今天上午派人去收拾徐统领的行辕,大伙在地上捡了几个盒子!”吴良谋笑了笑,很谦虚地回应,“弟兄们觉得扔了可惜了,就留着自己用了,顺便分了半斤给吴某!”
“嗯——!”徐寿辉刚刚被茶水浇灭的火气,顿时又冒了起来,看着吴良谋,恨不得立刻将此人活活掐死,“原来是抢了徐某的东西,再来招待徐某。吴将军,你可真会节省!”
“不是抢,是捡!”吴良谋举起一根食指,笑着强调,“第一,昨夜吴某来的时候,蕲州城已经被鞑子攻破。蕲州城的原主人不知所踪!第二……”
说着话,他又缓缓竖起一根中指,“今天吴某去徐统领的行辕时,里边的人早跑光了。值钱的东西也差不多被拿了个干净。这些什么君山,君山金镶玉,是别人遗弃了不要的。只有吴某这种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土鳖,才会捡回来自己喝!”
“嗯——!”徐寿辉被气得眼前一黑,差点没当场晕倒。
不怪别人说话损,是他这个天完皇帝先跑路了,淮安军随后才拿下的蕲州城。所以即便是抢,吴良谋也是抢了答矢八都鲁的茶叶,跟他徐天子何关系之有?
正恨不得以头抢地之时,却又听吴良谋缓缓吸了茶水,柔声说道:“我家主公最恨豪杰自相残杀,所以徐统领不必担心,你既然到了蕲州,吴某绝不会动你和你的家人一根汗毛。包括你那三千佳丽,如果她们还愿意回来跟着你的话,吴某也绝不会让她们受什么委屈!”
“不过是怕难掩天下悠悠之口罢了!”徐寿辉翻了翻眼皮,只管撇嘴冷笑。说话的气势,却比先前软弱了许多。
“那倒未必!”吴良谋也跟着低声冷笑,“其实想杀你非常容易,光吴某这里就有许多办法。比如吴某现在就当着所有人的面儿,把蕲州交还给你。然后带着兵马一走了之,徐统领,你以为你能活着看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么?”
“你,你,你这是借刀,借刀杀人!”徐寿辉的心脏立刻打了个哆嗦,跳起来,指着吴良谋的鼻子叫嚷。
“怎么会呢,眼下城里剩下的兵马,收拾收拾怎么也能找出两三千吧!徐统领再花钱招募一些,凑一万估计不成问题!”吴良谋伸手将徐寿辉的手指缓缓压了下去,继续和颜悦色的补充,“对了,蕲州城的官库和粮草,我至少会给你留下一半儿。毕竟在回去的一路上,弟兄们也得吃饭!”
“真的?”徐寿辉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圆了眼睛,满脸热切地追问。
“我何必骗你!”吴良谋笑着点头。
“那,那……”徐寿辉激动得语无伦次,但是很快,他的心脏就一点点发冷,一点点让他冷得失去了站立的力气,缓缓跌回了椅子里。
吴良谋的确没必要骗他。但吴良谋一走,他依旧活不到明天早晨。首先,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听到消息,立刻会连夜杀回来。他仓促召集起来的弟兄,根本不堪一击。其次,今天陈友谅到广济去“请”他时,只带了区区百人,他身边所有御林军却都不愿意上前拼命。如果淮安军走后,陈友谅等人趁机发难,他这个天完皇帝,少不得要身首异处!
“怎么了?知道这蕲州城烫手了?”吴良谋偏偏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捧着茶杯,继续撇嘴冷笑。“吴某一心想救你的命,你却总拿吴某的好心当作驴肝肺。你也不仔细想想,就凭你身边的那几百御林军,保得住你一家老小么?别跟我提你那几十大车财货,这种时候,你手里的财货越多,越容易死得不明不白!”
几句话,声音都不算高。却如同刀子般,句句刺在了徐寿辉的心窝子上。的确,他昨天夜里是成功逃到了广济,但能不能在那边坚持到其他援兵赶来,却完全不可预知。并且从今天御林军的表现上看,大伙对他这个天完皇帝恐怕早就彻底失望。当大伙从惊慌中缓过神,准备自谋出路之时。几十大车财货,就有可能正像吴良谋说得那样,成为他一家老少的催命符。
想到自己先前可能一只脚已经踏进了鬼门关,徐寿辉头上冷汗淋漓而下。他可以豁出去一死,但是他却不愿意连累自己的妻儿。他先前敢跟吴良谋针锋相对,是因为知道朱重九那边习惯沽名钓誉,很少祸及家人。而真的落到陈友谅手里,或者御林军中有人带头作乱,他徐寿辉和全家老少,肯定会被斩草除根!
“你到问题出在哪里了吧?你昨天不该逃!死在蕲州城里,你徐统领还是个千秋雄鬼。大伙全都会佩服你,连你这几年做过的糊涂事,都可以忘记。但你昨晚一逃,让你自己威望尽失,军心和民心也尽失!”吴良谋从他紧张的表情上,就知道他此刻已经勉强能够接受了失败。笑了笑,继续低声补充,“吴某从没听说过,把国都丢给了敌人,回头还能继续做天子的。即便有,也必将是权臣的傀儡!下场惨不堪言!”
“吴将军所言甚是,徐某先前糊涂了,多谢将军当头棒喝!”徐寿辉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然后站起来,轻轻拱手,“徐某情愿将蕲黄四州,还有半个安庆,献给朱总管。请吴将军给我全家留一条生路。”
“且慢,吴某从没想过动你和你的家人!”吴良谋不肯受他的礼,站起来,侧着身子闪开,“蕲黄四州,也早非你徐寿辉所有。至于半个安庆,你现在下旨去让赵普胜将军交给我家主公,能保证赵将军就会奉命么?”
“这……”徐寿辉想了愣愣,苦笑着摇头。然后像只被放了血的公鸡般,缓缓瘫到了椅子上,“吴将军说得对,徐某,徐某的确已经一无所有。还请吴将军念在徐某反元之功上,给徐某指一条明路!”
“这话也说过了,你徐统领有的,其实还很多!”吴良谋彻底占据了上风,立刻改变战术,“来,再喝杯茶,咱们慢慢聊。据吴某所知,徐统领当年,是做布料生意的吧?!咱们就拿你最熟悉的方式,坐下来谈一笔生意。徐统领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