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呃!”哈麻没想到一个银子里头,还能藏着如此多的猫腻,脸色顿时变得一片青黑。大元朝的官吏贪婪到什么地步,他自己心里一清二楚。真的能多克扣一成火耗的话,即便手中没有番银,他们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变出番银来!
正气得半死不活间,却又听桑哥失里低声补充道,“官银和私银,差别更大。表面上看,是官银成色更好。但事实上,民间用私银交割大宗货物时,两边都会派出账房和伙计,将散碎银子先验明了成色,然后用戳子称了,一钱一厘的当面数个清楚。而用官银,则多为五两或者十两一锭,点完了数字就可以入帐了。如此,有些地方在铸官银时,就故意在银水中弄出许多气泡来。表面上看,银锭的大小都一模一样。实际上,五两大小的银锭,份量差上半两都不足为怪。反正两边都是公对公,库对库,从不拿出去花,差多少都无所谓!”
“呯!”没等哈麻发怒,妥欢帖木儿已经气得一脚踹翻了桌子。“贼子,贼子敢尔。朕,朕一定要剥了他们皮!将他们满门抄斩,以儆效尤!”
“陛下息怒!”哈麻、朴不花、桑哥失里,还有在场的太监宫女们,吓得全都跪在了地上,用力叩头。“陛下龙体要紧,不值得为这些贪官气坏了身子!”
“朕不气,朕再不生气,他们就敢把假银子送进皇宫来了!”妥欢帖木儿手脚发麻,脸色铁青,说出的话也断断续续。“哈麻,去查,你派人给我去查。看看国库、还有各地府库里,有多少镇库的银子都是空心的。朕,朕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是,微臣马上就派人去办!”哈麻大声答应着爬起来,双腿倒退着朝外边走。临转过身前,还不忘了狠狠瞪了桑格失里这冒失鬼一眼,恨此人不该把一个众所周知的事情给摆到台面上来。
“站住,回来!”妥欢帖木儿,却从他的小动作上,猜到了几分端倪。冲着桌案踹了一脚,大声喝止,“先不用急。等把今天事情弄清楚了一并再去。桑哥失里,你接着说,还有什么猫腻,是朕不知道的?!”
“这……”桑哥失里犹豫着看了一眼哈麻,后者却不想再搭理他,撇了撇嘴,将头迅速转开。
“陛下请先息怒!”桑哥失里得不到任何指示,只好先按着自己的想法死撑到底。只见他先起身,帮妥欢帖木儿扶起了书案,然后一边将地上的奏折收拾归拢,一边低低地说道,“其实微臣先前所说,都是猜测。具体实情如何,微臣也不清楚。也许是微臣多心了,冤枉了各省的官吏。也许是像丞相先前所说,是因为荆州那边,物价腾贵……”
“那你倒是说说,荆州那边物价到底如何?”妥欢帖木儿不耐烦地打断。他是个聪明人,发泄过了,心里也就想明白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所以便将注意力从空心官银上,再度转回民间米粮价格方面。
“升肯定是升了,但算不上飙升!”桑哥失里斟酌了一下,依旧决定实话实说,“那边天气暖和,麦子收得早。只要新粮下来,粮价就会转向平稳。据微臣所知,只是四月份的时候,粮价比往年贵了两倍还多。到了五月中旬,就又开始慢慢回落到去年粮价的一倍半的样子了!”
“嗯?!”妥欢帖木儿听不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眉头再度紧皱,“那还不就是空心银子惹得祸?朕,朕回头要是查出来……”
“陛下息怒,微臣还有一种推测,不知道正确与否,想请陛下和丞相斟酌!”桑哥失里猛然间灵机一动,小声打断。
“说吧!将你想到的都说出来!你是朕的晚辈,说错话没关系!”妥欢帖木儿深深地吸了口气,强行压制住心中的熊熊烈火。
“微臣这里有几个样钱,不知道陛下见过没有?”桑格失里得到准许,便迅速直起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几枚黄白之物,一一摆在了妥欢帖木儿的案头。
他出身于怯薛,在大元朝属于绝对忠诚可靠的那一类。所以入宫之时,当值太监们也没认真搜他的身。此刻猛然看到金属的光芒,朴不花赶紧闪过去,一边死死将妥欢帖木儿挡在身后,一边尖声咆哮,“大胆,带铁器入宫,你还想谋逆不成!”
“陛下恕罪,微臣,微臣只是想给陛下看个实物!绝无谋害陛下之心!”桑哥失里被吓得魂飞魄散,这才意识到自己早已经不是怯薛,不能擅自带任何金属物品出入宫廷。直挺挺跪在地上,大声辩解。
“闪开,闪开,你个老东西!真是糊涂透顶!如果连朕的怯薛都想谋害朕,朕还能相信谁?!”妥欢帖木儿倒是不糊涂,先一脚踢开朴不花,然后快步走到书案后坐好。拿起桑哥失里进献的物件慢慢把玩,“这,这是铜钱?这,这是几枚铁的?这,不得了,居然还有银的和金的。这淮贼,还真会耍花样!”
“是淮贼今年夏天颁行的钱币,分为金银铜钢四种。金元并不多见,每一枚折十枚银元。每枚银元换铜钱一百。每枚铜钱,换钢钱十个。”桑哥失里爬过去,对着桌子上的钱币逐一解释。
“一枚换一百,这是什么古怪换法?”妥欢帖木儿听得好奇,忍不住低声追问。
“陛下请看!”说起钱来,桑哥失里眼睛立刻又开始放光,“这一枚淮扬铜钱,大概顶寻常小平钱两个重。所以一百枚铜钱,差不多就顶二百个小平钱重。而十枚银元,重量差不多是一两一出头。每枚银元的成色是九成的银子,一成的铅和铜,也就是十枚银元刚刚折合一两纯银。一两纯银刚好折一千枚淮安铜钱。一千枚淮安铜钱,至少能折合小平钱两千个,差不多又刚好等同于市面上的银价!”
“什么意思,你直接说就行!朕听着这么多数字就头疼!”妥欢帖木儿被绕的眼睛发花,皱着眉头命令。
“是!”桑格失里答应得很响亮,执行之时,却继续领着大伙兜圈子,“陛下,此事绝非一句两句话能说清楚。臣斗胆请陛下多看一眼淮贼的钱,再品评一番其质地成色!”
“嗯,朕且依你!”念在他曾经是自己的怯薛份上,脱欢铁木儿皱着眉头回应。
“丞相,朴公,晚辈也请二位一道,来品评一下淮贼的制钱!”桑哥失里大着胆子,继续发出邀请。
哈麻原本对他已经非常厌恶,但见妥欢帖木儿看得很认真,便强压怒火凑过去,对着书案上的钱币仔细端详。
朴不花则是专门投皇帝所好,因此也紧巴巴蹲下身,做出一幅认真的样子点评,“呀,这淮贼的手艺还真不错!就是没用到正道上,你看着好好的银钱,周围非得弄出许多锯齿来!多此一举,真是多此一举!”
“是怕人用刀子从上面削银屑吧。倒是别出心裁,就不知道能管多大作用!”妥欢帖木儿精于制器,稍微花点儿心思,就把朴不花这个马屁精甩出了不知道多少条街。“这铜钱个个份量都一样,硬度适中,颜色光鲜,恐怕里边铜占了至少六成!”
“的确如此!陛下慧眼如炬!”桑哥失里点点头,笑着大拍妥欢帖木儿马屁。但是,很快,他就收起笑容,从自己的贴身衣袋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两枚市面上常见的小平钱,与淮安钱摆在了同一处。“陛下,两位大人请看,此钱比淮钱如何?”
真是货比货得扔!小平钱是蒙元开国时定下的模具,当初仿照的是开元通宝,每枚重一钱,十枚为一两,铜六铅四。但当早期劫掠而得的红利花光之后,蒙元的国库日渐空虚,所以小平钱就越铸越薄,越铸成色越差。如今市面上常见的小平钱里头,铅的含量已经超过了五成半,有的甚至高达七成。所以在同样的光照下,淮安的华夏通宝个个黄里透红,璀璨夺目。小平钱却显得黑不溜秋,如同汗血宝马马旁边拴了一头毛驴般寒酸。
“你到底什么意思?!莫非就是为了看朕的笑话么?”饶是对桑哥失里心怀好感,妥欢帖木儿也受不了这种当众打脸行为,竖起眉头,厉声质问。
“微臣不敢!”桑哥失里重重地磕了个头,正色说道:“陛下以国士待我,我则以国士相报。陛下问答矢八都鲁的银子为什么买不到粮食,微臣以为,要么是地方上给了他空心银子,要么问题就出现在眼下这几枚制钱上。”
顿了顿,也不管周围的人脸色如何发黑,他继续硬着头皮补充:“陛下试想,答矢八都鲁丞相派人去买米买铁买牛羊货物,肯定要付账。一方拿着空心银子和小黑钱,另外一方拿得却是足色银元和大个铜钱,那些平头百姓,会把粮食和货物卖给谁?况且那淮贼向来狡诈,若是故意往荆州附近地面上大量投放他们的铜钱和银钱,抬高物价。那商贩怎么可能不上当?而答矢八都鲁丞相素来不怎么管军纪,所过之处,人人争相逃命。长此以往,不用费一兵一卒,淮贼光是案头上这些钱,就能打得他连饭都吃不起!甚至直接让他军心大乱,不战而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