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凯虽然兼任着第二军团的政务监军,但是按照淮安军的规定,却没有干涉主将指挥的权力。见胡大海固执己见,只好摇了摇头,默默地退在了一边。
须臾之后,隶属于第三军团的十七门六斤炮,就被伊万诺夫给集中在了樊岭西侧的打虎口下。隔着七百余步距离,朝着山上敌军的藏身之处猛轰。
由于内壁已经刻出了膛线的缘故,六斤炮的弹道非常稳定。虽然受瞄准手段所限,在准头上依旧有所欠缺。但淮安军中的炮手,却凭着各自的经验,最大程度地弥补了这一缺陷,射出的炮弹落地成排,很快,就将目标区域砸得浓烟滚滚,血肉横飞。
“他娘的,这胡大海今天是发疯了!怎么办啊,大帅,咱们老挨打不还手,军心用不了多久就全散光了!”樊岭后山,义兵万户胡深顶着一脑袋烂泥钻进了中军帐,气急败坏。
话音刚落,浙东宣慰使司从六品都事叶琛就大笑这接口,“黔驴之技耳!胡将军何必如此沉不住气?只要我军顶住今明两日,到了第三天,胡大海肯定要么退兵,要么绕路,根本没有第三种办法可选!”
“不是你的人在挨炸!”胡深被说得微微一愣,皱着眉头撇嘴。
按照石抹宜孙的布置,打虎口正好是他的防御地段。此刻在壕沟里咬着牙苦捱的,也是他的嫡系弟兄。而按照蒙元地方官府对义兵的一贯态度,向来是哪死哪埋。非但半点抚恤不会给,万一丢光了手中兵马,他这个万户头衔恐怕都得归了别人。
“丢光多少,我给你补多少!”蒙元浙东宣慰使石抹宜孙看了他一眼,忽然笑着接口。“叶大人说得没错,淮贼已经是黔驴技穷了!只要我们能再坚守一到两天,他必然退兵!”
“这……”胡深老脸微红,赶紧讪讪地解释,“大人,末将不是那个意思。末将的意思是说,胡贼,胡贼嚣张,咱们不能光挨打不还手!”
“没办法,贼军器械精良,兵卒训练有素。咱们只能暂且采取守势,扼住他的风头,然后再想办法徐徐图之!”石抹宜孙听了,只是笑着摇头。
从六品都事叶琛深以此话为然,摇了摇手中折扇,迅速补充,“正所谓,强弩之末不能穿透鲁缟。淮贼此番汹汹而来,半个月横扫婺州全境。据说其步卒每日行军,都不下八十里。到了此处还能马上向我军发动攻击,其实完全凭一口气儿在撑着。而我军凭借地利以逸待劳,只要自己不出疏漏,就不会让贼军再继续前行半步。如此,不出五日,贼军势必衰,气必沮。待其兵无战心,将有退意之时,便是我军取胜之机!”
宾主两个你一言我一语,配合得默契无比。根本不给义兵万户胡深继续诉苦的机会,更不肯现在就另派兵马将他的部曲替换下来。
义兵万户胡深一肚子小算计全都落了空,急得心头火烧火燎,犹豫再三,喃喃地求肯,“大帅,末将,末将麾下的弟兄,这两天一直顶在最前头。末将不敢破坏大帅的部署,但是,但是末将可否让他们也退到山后,待,待淮贼的火炮打红了,然后,然后再让他们顶回去!”
“不可!”没等石抹宜孙做出决定,从六品都事叶琛再度抢先回应,“胡贼虽然已经技穷,却是个身经百战的老将。万一被他用千里眼看出来,我军在战壕里没多少弟兄。他必然会派遣死士,强行突入。届时,胡将军再想将队伍顶上去,就已经来不及了!”
“你怎么知道来不及?!老子手中的千里眼也不是摆设!”义兵万户胡深忍无可忍,跳起来,指着叶琛的鼻子大骂,“姓叶的,我看你就是没安好心眼儿。想把老子的兵马全打光了,然后自己好再支一个摊子!”
没想到对方说翻脸就翻脸,从六品都事叶琛被逼得后退了半步,铁青着脸反驳,“胡将军这话什么意思?叶某自入宣慰使大人幕府以来,几曾跟尔等争过兵权?况且此番北上阻敌,若不是叶某给你出了主意,让你深挖壕沟,上盖树干茅草和泥土。你又安能坚守到现在?”
“是啊,胡将军,你这话就说得太过了。”参军林彬祖实在看不过眼,上前几步,仗义执言,“防炮壕是叶都事亲手摸索出来的。而山中各部都认为其对付淮贼的火炮有奇效。怎么到了您这儿,非但对叶都事丝毫不领情,反而总想着倒打一耙呢!”
这几句话,陈述的乃是事实。浙东宣慰使司的兵马之所以能顶住胡大海的强攻,最大功劳,就该着落在从六品都事叶琛头上。正是此人,通过反复观测,发现了火炮的各种缺陷,进而制定出了一整套的针对性的克敌方略。其中,深挖战壕,就是实施起来最方便,效果也最为明显的一种。
除非恰巧砸进战壕里,否则,实心炮弹砸在战壕外挖出来的软土中,根本无法继续起跳,当然就无法给防守方造成任何杀伤。而威力巨大的开花弹,炸开之后弹片也是向上飞或者横飞,奈何不了躲在濠沟里边的人分毫。
换句更直接的话说,无论淮安军的炮打得多猛多烈,只要防守方按照叶琛的办法应对,未必就会被伤筋动骨。
只是某人做事情时总喜欢偷奸耍滑,挖出来的壕沟深度不够。该采取的其他辅助措施,也没有彻底落到实处。所以今天胡大海忽然发疯,调集大量的火炮朝着打虎口狂轰滥炸。某人就不得不为他此前的偷懒行为付出代价了。
“你,你动动嘴巴,当然容易。弟兄们又不是农夫,用刀子掘土,仓促之间,怎么可能掘得太深?!”义兵万户胡深心虚,也向后退开半步,迅速转移话题。“况且你瞪大了狗眼仔细看看,那淮贼的火炮到底有多强悍!即便不砸在身上,隔着十几步远落地,照样将人震得五脏移位,口吐鲜血!”
“叶某曾经说过,在壕沟底下多挖一层软土出来。然后再垫上一些青草或者树叶。”六品都事叶琛看了他一眼,冷冷地提醒。
“管个卵用!”胡深挥舞着胳膊,继续大喊大叫,“你自己别光站在这里说,你自己去试试,试试挨炮的滋味有多难受!老子从开战到现在,至少拉下去两百多具尸体。全是身上一点儿伤都没有,嘴巴鼻子眼睛耳朵,都汩汩往外冒血!”
这话,就是完全在强词夺理了。壕沟和各种防御设施的作用,是避免了浙军像当年火炮刚刚出现时那样,成群成排地被炸死在阵地上。而不是让对方的火炮完全失灵。况且对于一个万人队来说,两百来号伤亡,几乎可以忽略不计。根本没必要跳起来大吵大闹。
所以不光叶琛一个人听了撇嘴,浙东宣慰使石抹宜孙,也无法再纵容自己麾下的两个汉人互相倾轧,用力咳嗽了几下,大声说道:“行了,胡将军,老夫都答应给你补充人马了。你又何必揪住叶都事不放?赶紧回去约束队伍吧,放心,只要打退了淮贼,该记在你头上的功劳,肯定不会比别人少。”
“末将,末将也没说要跟他争功!”义兵万户胡深不敢跟石抹宜孙硬顶,眨巴了几下眼睛,低声解释,“末将只是,只是想跟大人您学个乖。先把弟兄们从战壕里拉出来。待淮贼打完了炮,立刻再顶上去。末将,末将一眼不眨地看着,保证,保证不给胡大海任何机会!”
浙东宣慰使石抹宜孙皱了皱眉,轻轻摇头,“叶都事刚才的话我也都听见了。他说得没错,胡大海老于行伍,不会连送上门的机会都抓不住。你还是让弟兄们再努力顶一会儿,反正马上就要天黑了。”
受家教和个人阅历的影响,他对手里没丝毫兵权的都事叶琛,远比手握近万“义军”的胡深倚重。因此,在做决策时,难免就会向前者倾斜。“况且那淮贼远道而来,所携带的炮弹数量定然有限。顶多再嚣张一到两天,炮弹就会用光。你也就用不着再哭天跄地了!”
“这……”义兵万户胡深被说得脸色发黑,咬了咬牙,抱拳施礼,“是,末将遵命!”
说罢,又狠狠瞪了从六品都事叶琛一眼,扬长而去。
望着他的背影又隐入壕沟,叶琛轻轻摇头,“无耻匹夫,居然也能混到万户之位!若是朝廷只是依赖尔等,朱贼……”
“景渊,不要非议朝政!”石抹宜孙轻轻拍了他后背一下,善意地提醒。“朝廷也是迫不得己才如此。给他一个出人投地的机会,总好过他也学着朱屠户一样去做反贼!”
说到这儿,石抹宜孙自己又喟然叹气。像胡深这样的将领,如果换做其他时节,早就该被推出去严正军法了。而眼下,他却不得不对其委以重任。否则,麾下的其他义兵统领就会离心,就会消极避战甚至叛逃投敌,局势将愈发不可收拾。
非但地方上的形势混乱如此,朝廷那边的种种举措,也实在令人无法看懂。朱屠户的兵马已经打到处州了,眼看着就要将整个江浙行省凿个对穿,而朝廷那边,却至今没做出任何反应。仿佛长江以南各地,早已经不归大元朝管辖一般。爱死爱活,谁也没功夫去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