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丞相欲前往何处?!”大厨路汶心里激灵灵打了个哆嗦,强压着一口答应下来的冲动询问。
有了中书、陕西和甘肃三省的舆图、户籍抄本和官吏名册,淮安军非但在北伐的时候会省很多力气,想在新收复的国土上建立有效统治,也将事半功倍。而哈麻所想要交换的,却只是护送他出城去直沽。只要在蒙元朝廷没发现之前,完成这件事情对军情处大都站来说,简直就是举手之劳!
“你只说答不答应就是了,至于老夫上了船之后去哪里。非本次交易内容,你没必要多管!”哈麻冷冷看了路汶一眼,沉声强调。
“这……”大厨路汶沉吟着,上下打量哈麻。五短身材,略微有些胖,小腹隐隐鼓起有三寸高,两条大腿根部也全都是赘肉。大都城里像这样身材的人,一抓就是一大把。其中绝大多数都是店铺掌柜、账房先生以及妓院乌龟之类的角色,很容易就被人忽略。而路汶自己,也发现自己先前的确小瞧了对方,以至于从双方见面一直到现在,自己始终处于被动位置,很难以平等的地位讨价还价。
“你可以去请示,或者跟你的同僚商量。老夫在这里等你半个时辰!”知道大厨路汶在跟自己比拼谁的定力更强,哈麻随手拉过一把椅子,故作轻松地坐了上去。一边喝茶,一边笑呵呵地说道。
“不必了,晚生答应你就是!”反复推算了两次,路汶都发觉自己很难扳回局面,索性放弃了与对方一争短长的念头,干脆利落地回音。
话音落下,哈麻立刻笑着起身,“少年人,很果断么?怪不得你家总管放心地让你独当一面!”
“跟丞相大人比,还是不够看!”路汶拱拱手,实话实说。
对方是能爬到一国丞相高位的人,智慧、心机和定力三方面,肯定都不会比自己一个小小致果副尉差。所以与其继续干耗下去,还不如主动退让,然后各取所需。
“老夫像你这么大年纪的时候,可是远不如你!”哈麻客气地摆了摆手,笑容里头带上了几分得意。
“大人过奖了!”路汶笑着摇头,随即,开始跟对方讨论出逃的具体细节,“大人准备何时动身?需要再回府收拾一下,或者带上几个人么?要走的话,每天下午未时左右最好。太阳毒,把守城门的将佐都在睡觉。而寻常士兵,也正准备去吃一天中的第二餐,没心思管哪个向外走!”
“不回去了,咱们今天就走。留在府里的,都是无关紧要之人。如果带得太多,反而容易被皇上的眼线察觉!”哈麻想了想,落寞的摇头。
贵为一国丞相,他此刻真正可以绝对信任的,居然只有十几个家生的亲信。其余侍卫、家丁、书办、账房,没有一个可以性命相托。
路汶略作沉吟,非常体贴地建议,“晚生记得,雪雪将军曾经给您派过一支骑兵。大人可以留下个信物,待明天上午,由晚生派人通知他们出城南返。一则可以分散朝廷的注意力,让妥欢,让皇上以为您也在这支队伍中。二来,万一这支兵马能顺利回到身边,雪雪将军自保的本钱也会多少会增加一些!”
“他们?你倒是生了一幅菩萨心肠!”哈麻略一皱眉,随即展颜而笑。如果把那支骑兵留在府里,在得知自己逃走后,将士们肯定会一哄而散。随即,他们就要面对内宫怯薛的全力捕杀。而在消息暴露之前,明目张胆地调他们出城,就等同于给了这支骑兵一条活路。毕竟四条腿跑得比两条腿快,朝廷发觉之后,想再派兵马围追堵截,未必能将他们尽数杀死在南归的途中。
“也不是菩萨心肠。他们若是在城里走投无路,恐怕谁都不会束手待毙。那样的话,无辜枉死的百姓,就不知道会有多少了!”路汶摇了摇头,非常坦诚地解释。
“有这幅心肠就好。有这幅良善心肠,总好过如畜生般六亲不认!”哈麻看了他一眼,脸上露出几分赞赏,“老夫年青时候不懂,总觉得能杀人才是本事。等到做了一国丞相,才知道,杀人容易,活人才难。好了,老夫饿了,叨扰你这顿素斋。麻烦你把门外的弟兄们也叫进来,陪老夫吃上几口。从现在起,老夫和这几个亲随的性命,就一并交给你了!”
说罢,再度坐了下去,拿起筷子品尝已经发冷的菜肴。举止优雅大方,仿佛吃的是山珍海味一般。
“丞相尽管慢用,晚生这就去安排人手!”路汶被哈麻的举动弄得有些发傻,想了想,笑着转身朝禅房外边走。
“先等一等!”哈麻瓮声瓮气地阻拦,随后又将筷子放下,笑着补充,“看在你心肠好的份上,老夫再送个人情给你。等回头,记得派人提醒你家主公,他要想在大都站稳脚跟,关键不是我们蒙古人,而是北方那些汉人。毕竟全天下的蒙古人加在一起,也不足五百万。而当年领兵将宋室赶尽杀绝的,更不是丞相伯颜!”
“大人,多谢大人指点!”路汶的脚步猛地停住,随即转过身,长揖及地。
“不必,这是交易。你替我弟雪雪保住了千余兵马,我还你一个人情罢了!”哈麻摇了摇头,笑着说道。“况且江山最后落到你家主公手里,对我们蒙古人来说,总好过了便宜别人!”
“大人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去做了!”路汶想了想,点头出门。
片刻之后,哈麻所带来的心腹,全都被领到禅房内。明白下一顿饭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吃上,众人也不敢拘礼,挤在桌子周围,张开嘴巴狼吞虎咽。
看到亲信们都沦落成这般模样,哈麻自己心中又是一阵难过。随便扒了一小碗饭,就推说吃饱了,端着盏淡酒慢慢品味。
众亲信们中有两个心思慎密的幕僚。见他放下了筷子,也陆续停止了胡吃海塞。缓缓凑上前,低声开解,“丞相,破船早晚要沉。丞相已经尽力了,没有必要再为此而坏了心情!”
“老夫不是因为大元,老夫只是不甘心!”在自己人面前,哈麻也不装淡定。摇了摇头,叹息着道:“他们汉人有句老话,说胡无百年之运。老夫原来还不服气,现在想想,我蒙古人自打入主中原,也的确没熬到百年!”
两名心腹幕僚闻听,也忍不住幽幽叹气。作为丞相府的核心人物,他们知道很多黑暗中正在进行的勾当。太子爱猷识理答腊与奇皇后正准备联手逼宫,而妥欢帖木儿为了对付哈麻,则秘密征召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带兵入卫。其中察罕帖木儿又早就接收了太子的招揽,而李思齐,却只愿做匡扶社稷的忠臣……
再加上御林军中已经暗中投靠了妥欢帖木儿的秃鲁帖木儿,态度摇摆不定的太尉月阔察儿,一旦动起手来,谁也不知道惨祸何时才能收场。而大元朝的生机,恐怕就要在这一场父子相残中,丧失殆尽。然后,朱屠户领兵北伐……
沮丧归沮丧,作为心腹,他们却必须哄哈麻开心。于是,二人互相看了看,陆续低声说道:“丞相,其实咱们蒙古人也没到了山穷水尽地步。虽然皇上和太子都不成事了,但是您还可以跟雪雪将军一道,自水路前往辽东。只要能抢下一块地盘,养精蓄锐。也许用不了太久,便可卷土重来!”
“是啊!辽东耶律家已经举旗造反,高丽那边又素来柔弱。丞相和雪雪将军先占了狮子口,然后径直往东北去取合兰府。前面有耶律家挡着,后边是软骨头高丽。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打下一片争夺天下的根基来!”(注1)
“那又怎样?难道还有希望重返中原?!”哈麻听了,又是苦笑着摇头。“白日做梦罢了!老夫刚才虽然嘴硬,用言语唬住了姓路的,但眼下朱屠户所拥有的,又何止是甲坚炮利,遍地工坊?道义啊,你们懂不懂?道义已经紧握在他手里,别人再怎么折腾,失去了道义支撑,都不过是跳梁小丑尔!”
说罢,举起酒盏,一饮而尽!
道义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所以大多时候,一些聪明人会对它不屑一顾。三千里外的泉州,蒲家上下就尽是这种聪明人。
当年他们的老祖宗蒲寿庚,靠着大宋宗室子弟和两淮伤兵的三千余颗人头,换来了蒲家对泉州港的七十余年统治权。如今,斗转星移,忽必烈的子孙眼看着就罩不住蒲家了。所以,他们必须再换一批人去出卖,用他们的尸骨,铺就自家的金光大道。
出卖对象很好找,蒙元在泉州、兴化和漳州三路,都委派了大量的地方官吏。而这些人以前受蒲家供养十多年,如今脑满肠肥了,刚好一刀杀掉“吃肉”。所抄没出来的财货抵消完蒲家历年来的行贿付出之后,还能剩下大笔盈余。
不过将这批地方官吏的脑袋卖给谁,蒲家上下却莫衷一是。以蒲家二女婿,泉州同知林祖德为首的数名外姓旁支,认为淮兵实力强大,蒲家应暂且与之结盟,以观天下之变。而以大长老蒲世人、二长老夏严苟、三长老田定客及蒲家女婿那勿纳为首的一干实权派,却在讲经人阿卜杜拉的怂恿下,准备带领蒲家门下的亦思巴奚兵和护航战舰,找机会干掉淮安军,吞下江浙行省,然后在天方教的支持下,建立一个地上天国。(注2)
这些实力派的祖先,当年也曾追随蒲寿庚一道诛杀宋室宗族和两淮伤兵,一道赚了个盆满钵溢。所以家族的传承就是背叛与出卖,根本不在乎几天前林祖德才代表泉州蒲家出使福州,与淮安军朱屠户定下了三年之内互不相攻的君子之约。
“且不说淮安军兵锋正锐,即便偷袭得手,过后我蒲家也将名誉扫地。从此再也无人敢与之为盟!”林祖德孤掌难鸣,恨恨地跺了跺脚,大声提醒。
“狮子和鲨鱼,从来不需要朋友!”二长老夏严苟撇着嘴站起来,大声反驳。
“欺骗那些无信的人,不叫欺骗,而是智慧!”大长老蒲世仁也冷笑着站起来,大声提醒。
“惩罚那些伪信的男女和不信道者,他们将入火狱,并永居其中!”
“火狱是足以惩治他们的。主已诅咒他们,他们将受永恒的刑罚!”
“对不信道者和伪信者战斗并严厉地对待他们,他们的归宿是火狱……”
众长老们纷纷念诵经文,一个个看上去满脸阴狠,仿佛十八层地狱里逃出来的凶灵恶鬼!(注3)
注1:合兰府,今朝鲜咸镜南道一带,向北至海参崴。
注2:非杜撰。蒲家在元末起兵,强行推广天方教,引发了大规模的宗教屠杀。前后历经十年,才被陈有定剿灭。令泉州港从此一蹶不振。
注3:天方教有很多派别,其中大部分应该是温和的。但泉州蒲家这支,却绝不是善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