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
“壮哉斯言!”
话音落下,定柱与贺唯一二人相继大笑抚掌。连日来,耳朵里听到的几乎全是各地文武官员争相投降朱屠户的坏消息,猛然间跳出李汉卿这么一个甘心与为大元朝同生共死的异类,着实令人精神为之一震。至于其那条联越坑吴之计能否好用,倒还是次要的。反正已经这当口了,朝廷肯定不会再吝啬一个空头封号。而即便张士诚不肯起兵偷袭朱屠户的背后,对定柱与贺唯一两人来说也没啥损失,并且还可以借机收了李汉卿辛苦训练出来的三千火枪兵。
迅速再度于心中权衡了一遍利害,定柱笑着颔首。“也罢!既然你肯立军令状,老夫就给你一次机会。来人,笔墨伺候!”
“来人,替右相大人给张士诚修书。就说右相、老夫和李知枢密院事,联名保举他为越王!浙东行省丞相,许他开府建牙,自行任命文武百官。荐书已经送到了朝堂上,只待他肯答应出兵骚扰朱屠户身后,圣旨和印信便会从海沽登船!”贺唯一也笑了笑,大声补充。
按照蒙古高官的习惯,随军都带着可靠的笔式齐。(注1)所以,片刻功夫之后,就有两个面目清秀的中年文人佝偻着腰走了进来。一个磨墨提笔,替定柱给张士诚写信。另外一个,则铺开纸张,替李汉卿写好了军令状,然后请后者签字画押。
待一切忙碌完毕后,定柱立刻派出心腹,飞马赶赴海沽。调了最快的哨船,将自己书信送往杭州。贺唯一则兑现先前承诺,提拔李汉卿为镇定路达鲁花赤,枢密院正三品佥院,并且从中军划拨出七千精锐,补充进了忠义救国军,由李汉卿统带。军饷、军粮,皆按最高限额拨付。
“多谢两位丞相,今后赴汤蹈火,末将在所不辞!”李汉卿终于得偿所愿,装出一幅感激的模样伏地拜谢。
“起来吧!赴汤蹈火就不必了。决战之时,你能竭尽全力就好!”看到他奴颜婢膝模样,贺唯一心里刚刚涌起了一丝好感,转眼又荡然无存。勉强笑了笑,低声吩咐。
“起来吧!回去后仔细整合新老各部,别负了老夫和左相大人的信任!”定柱则一改先前茫然无措模样,笑着走上前,双手将李汉卿从甲板上搀扶起来,热切地叮嘱。
“多谢两位大人!”李汉卿再度挣扎着拜倒,毕恭毕敬。
“起来,老夫与贺大人也是为国举贤,你就不必太客气了!”定柱笑了笑,再度将李汉卿拉起。随即像长辈一般耐心叮嘱了几句掌控军队的要领,然后叫上了左相太平,一道将其送出了舱外。
然而,待此人的背影跳上了联络专用的小舟,定柱的目光,却迅速开始变冷,“此子,心怀叵测,绝不可委以重任!”
“且让他高兴几天。我已经在新并入忠义救国军的人马中,另行安排下了心腹,若是发现有其不臣之举,立刻动手诛之!”贺唯一的目光也冷的像刀,盯着李汉卿渐渐远去的背影说道。
他们两个都是当朝权臣,为大元殉难,乃为应有之义。而李汉卿不过是个下贱奴仆,平生未曾得到过朝廷丝毫的正眼相看,其前任东主还蒙冤被杀。而现在,此人却依旧表现出超出寻常的忠贞,其言其行,就着实无法令人理解了。
俗语云,事物反常即为妖,对于自己看不明白,且不确定能否掌控的怪才,无论是定柱还是贺唯一,都绝对不会冒险留着他,任由他的实力继续发展壮大。
但是,对二人来说,眼下最重要的却不是找借口杀掉李汉卿,永绝后患。而是想方设法拖延时间,争取将敌我双方主力遭遇的日期,拖到张士诚那边做出反应之后。因此,二人稍稍商量了一下,当晚就以蓄养体力为名,将大军驻扎在了运河边上的旷野里。第二天又将行军速度减慢了一半儿,以每日上下午各自十里的速度,缓缓向前爬行。
也许是李汉卿的谋略起了效果,也许是徐达忽然感觉到了危险。就在定柱将手中兵马的行军速度大肆减缓的同时,淮安军却突然发起了新一波攻势。
三月初八,淮安第四军团强渡漳水,克巨鹿。顺德路达鲁花赤战死,知府、镇抚等文武四十余人,献邢台城归降。广平、漳德两路蒙汉官员纷纷翻越太行山逃往冀宁。邯郸、永年、林州等城不战而下。一瞬间新增州县太多,淮扬政务院根本来不及派文职官员赶过去接收,只能暂且从当地提拔勇于任事且曾经为淮扬大总管提供过方便的士绅“乡贤”代管。
三月十五,徐达亲自领军攻克攻克恩州。随即,张定边带领一旅精锐飞夺故城,吴良谋领第四军团克吴桥,与主力一道,对陵州形成合击之势头。陵州富商张蛤蝲不花乃知府王克己岳父,捐款十万贯犒师,并宴请城中有名望的官吏士绅一道于家中商议抵抗淮贼之策。王克己不知是计,欣然前往。张蛤蝲不花席间掷杯于地,家将家丁及淮扬军情处行动队死士尽数杀出,将阖城文武官员一网打尽。
陵州既破,周边各地蒙元官兵和乡勇皆无力继续支撑。三月二十,淮安军分左中右三路齐头并进,数日内相继光复南宫、枣强、宁津、乐陵等地。月底,沿途州县尽数易帜,徐达的兵锋直指东光。
河间路达鲁花赤董锫乃为元初宿将董文柄之后,很早之前就审时度势,与淮扬大总管府之间建立了密切往来。闻听徐达大军将至,董锫立功心切,以“迎战淮贼”为名,亲率兵马赶往东光。然后将麾下副万户、经历、镇抚等蒙汉官员,请到府衙密谋举义应淮,以谋下半生富贵。
谁料他一手提拔起来结义兄弟许德光却因为私吞军饷被其当众责骂之事,对他怀恨在心。明着答应下去整顿军马,一道弃暗投明。私下里,却又勾结了色目知府胡塞因、千户李惠,半夜忽然起兵“捉拿叛逆”。
达鲁花赤董锫乃世袭的武官,自身统御能力一般,又生性粗豪,交游广阔,行事全凭心意。结果仓促之间,竟被胡塞因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不到一个时辰,充当临时行辕的知府衙门便被攻破。除了一个幼子被派出联络淮安军之外,董锫连同他随军同行的四子两婿尽数死于乱军当中。
战火持续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胡塞因和许德光等人,才将达鲁花赤董锫的心腹,以及城中的淮安军情处死士屠戮殆尽。原本隶属于河间万户府的一万余地方兵马,还有前一段时间董家出资临时招募的两万义兵,也逃散大半。被胡塞因等人协裹着留下来者,总计尚不足五千。
那胡塞因自知凭着区区五千人马,绝对挡不住徐达的二十万大军。于是乎在城中公然洗劫,将金银细软以及其他看上眼的物件,尽数抢走。然后又放了一把大火,带领着许德光等人,一道逃向了南皮,试图去投奔定柱。
结果才走到半路,便被闻讯赶来的吴良谋率部追上。双方刚一列阵,五千元军立刻崩溃。胡塞因、许德光、李慧等将逃命不及,跪地祈降。淮安第五军团长史禄德山恨胡塞因等人殃及无辜,援引当年审判张明鉴旧例,当场一众降将处以极刑,首级挂于高杆,为后来者戒。
三日后,河间董家听闻噩耗,举家归降淮扬。四月初,献州、河间、府城等地,不攻而克。而此时,定柱所部的元军主力,才走到了沧州。距离南皮尚有一百余里。
董家在河间路盘踞繁衍了近百年,号称一门十公,可谓树大根深。因此董家带头投降淮安,给地方上带来的震动极大。很快,真定路的其他几户汉军世侯之家,也在各自所居住的城池内纷纷竖起了义旗。或者直接宣布归附淮扬,或者效仿当年金末元初之时,结寨自保。准备审时度势,待价而沽。
世侯们对民间的控制力一松,百姓们就愈发迫不及待地恭迎淮安军。谁都知道,淮安军身后就是数以千计的粮船,每光复一处华夏故土,第一件事情就停船放粮,赈济灾民。而只要你走到淮安军的控制地,无论男女老幼,只要按照对方的吩咐做几件非常轻松的事情,或者帮忙赶一下马车,或者帮忙拉几下缆绳,就能换取一整天的口粮。
河间各地去年并没有遭灾,无奈距离大都城太近,所产粮食大部分都被官府搜刮去支撑元军了。所以百姓们开春以来就没吃上一顿饱饭。从淮扬大总管府培养的文职官员手里,拿到了第一碗粮食之后,无不感恩带德。一些心思机灵,年青力壮者,干脆当场要求从军。那些身体单弱,胆子稍小的,也纷纷将朱总管的仁义之名四下传播,以期蒙元朝廷早日完蛋,换成朱佛子这个有道明君登基,救天下万民于水火。
与百姓们对淮安军翘首以盼不同,沿途也不断有铁了心为奴的士绅豪强,还有色目包税官,向北逃亡。免费将徐达这边的最新动向,源源不断地送到了定柱与贺唯一两人手里。二人发觉与淮安军主力距离已经接近,立刻停住了脚步。一边派遣心腹将领阿鲁泰去“收复”河间府,打通河间路与保定路的通道,敦促月阔察儿立刻带领各路地方兵马前来增援,一边抢占周围有利地形,准备以沧州城为依托,与徐达一决生死。(注2)
注1:秘书,蒙元时叫笔式齐,清代则为笔贴士。
注2:包税官。蒙元时代的一种懒政。将某地税务承包给色目人,由他们代替朝廷收税。上缴一定数额之后,剩下的皆可以落入自家腰包。而这些色目收税官又贪得无厌,导致地方民生凋敝,自宋代以来蓬勃发展的商业文化,迅速萎缩清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