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中午,天色骤然昏黑。乌云密布,黑沉沉地压在济南城头,眼看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济南城头,巨大的布满了弹孔的旗幡在狂风中猎猎飞舞,一场惨烈的攻城战刚刚结束,战场上布满了尸体,血腥味尚未散尽,硝烟在风中飞舞,城头上无数的民夫正忙碌地修葺着破损的城墙,搬运尸体、包扎伤员,大将盛庸目光凝重地注视着远方延绵十余里的燕军大营。
他慢慢放下了千里眼,在刚才的战役中,他看见了燕王朱棣的身影,在攻城不利时他显得是那么焦急和暴躁,完全没有了当年的从容和气度,盛庸能体会到了燕王内心的彷徨,朝廷大军两败于他,精锐丧尽,谁曾想一举杀出个李维正,让他燕王功亏一篑,现在李维正已经在朝廷中站稳了脚。强大的军事实力,高超的政治手段,使他燕王入主朝廷的希望越来越渺茫,他怎么能不着急?怎么能不焦躁?
盛庸已经意识到,胜利的天平已经倒向了朝廷这一边,无论兵力还是政治基础,燕王都远远不能和朝廷相比,或许以黄河为界南北分治,是对他唯一有利的选择了。
盛庸轻轻摇了摇头,他知道燕王并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不甘心,燕王不甘心就这么轻易地退出夺嫡之路。
“禀报大将军,兵部有飞鸽传书到!”
一名军士将一管鸽信呈了上来,盛庸见鸽信竟是红色,不由微微一怔,他急忙取过信展开来,信是李维正亲笔写来,内容很简单,要求他在山东战场尽可能地缠住燕王,配合陕西的作战,不管燕王以何种方式撤退,都不要草率追击。
“高明!”
盛庸失声喊了出来,他忽然明白了李维正极为高明的战略布局。
……
关中自古就是帝王龙聚之所,它北是黄土高原,山势起伏,行军艰难,南被终南山隔断。东拒黄河,从中原进入关中,要么从北方绕道陇右走凤翔入关,要么走潼关直接进入关中,自古就为易守难攻之地,自汉唐千年来,关中一直就是全国的政治中心,但唐末以后随着农民起义和军阀的屡屡沉重打击,同时气候也开始变冷,关中便渐渐失去了全国的中心地位。
而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他却非常重视关中的地位,曾不止一次考虑过迁都关中,为此他还把自己的第二个儿子朱樉封到关中为藩王,只可惜朱元璋一直被北元所累,始终无力迁都西安。
此时的关中已被秦王占据了,他强令关中及陕西各地的官府向他臣服,并不断加重税赋,以满足他本人穷奢极欲的生活以及庞大的军队开支,秦王的兵力曾一度扩充到了二十多万,但由于不断有士兵逃亡和屡战屡败,秦王的兵力只剩下十万人。基本上都集中在关中一线,其中在潼关就集中了五万大军,严防死守燕王西进,晋王毫无抵抗的灭亡使朱樉胆寒了,堂堂的晋王竟被自己的亲侄儿一箭射死,朱樉也仿佛看到了自己被杀的那一天,他一方面命大军死守潼关,另一方面将自己关入王宫寻欢作乐,过着醉生梦死的生活,他要在自己灭亡前享尽人间的一切荣华富贵。
他身边的有识之士对他失望了,一个个先后离开了他,相反,一大批阿谀奉承之徒环绕在他周围,没有人关心秦王的前途,他们只管把自己腰包捞足,无数农民被逼得家破人亡,远走他乡,关中民生一片凋敝,腐败也很快蔓延到了军中,层层盘剥、官官克扣,秦王之军士气低迷之极,黑暗笼罩在关中上空。
这天一早,西安城的城门缓缓地打开了,早已等候在城外的百余名商贾农民一涌而入,慌得守城的士兵连声大喊:“不要挤!一个一个,交了钱再进去。”
在士兵刀枪的驱赶下,进城的百姓很快排成了长队,一个一个交钱进城,这时一辆马车飞速驶来。守城的军官眼睛一亮,带领几名士兵挥舞着长刀拦住了马车,军官厉声喝道:“是哪里来的马车,一定是燕王的奸细?”
马车停下,这时马车旁一名年轻男子上前,塞给军官一锭银子,低声道:“我们是生意人,不是燕军的奸细,一点小意思,军爷拿去喝茶。”
军官掂了掂,这锭银子至少重五两,他顿时眉开眼笑道:“我说呢!潼关防备严密,哪里可能有奸细进来。”
他一挥手,“放行!”
马车继续前行,很快便进了城,年轻愤恨地骂道:“一路上都是要钱的官兵,简直比强盗还狠!”
马车内,邵闻达望着大街两旁冷清的店铺和神情沉重的行人,他不由摇摇头叹口气道:“想不到我才离开一年多,西安城便凋敝如此,秦王真是腐朽之木,不可雕也!”
年轻人骑马上前低声在车窗外问道:“先生,我们是直接进宫见秦王。还是先去正和堂?”
“当然先去正和堂。”马车立刻调了个头,向城西而去。
……
正和堂是一家药铺的名字,是西安城十分有名的药铺,同时也是辽东军在关中地区的情报总部,药铺大掌柜叫做孙渊,是李维正最早的情报总管孙济的弟弟,负责整个关中地区的情报收集和传递,目前辽东军在关中和陕西地区共有情报人员约两百余人,既有官府的大员、军队的将军,也有普通商人,乃至脚夫走卒。深入到各个阶层、各个角落,形成了一张严密的情报网,所有重要的情报都及时发出,使李维正对西安府的情况几乎了如指掌。
所有的情报人员都是由正和堂的大掌柜孙渊掌控,孙渊已经接到了京城的通知,不日将有李维正的特使前来西安府拜见秦王,但他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是邵闻达。
“怎么,觉得我不能胜任吗?”
邵闻达看出了他眼中的疑惑,他坐下来便笑问道。
孙渊摇了摇头,叹了一声道:“所谓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大人派先生来,就说明他已经完全把秦王摸透了,我是不得不佩服啊!”
邵闻达微微笑道:“那是当然,有你们每天传来的情报,大人当然是一切都了然于胸,不过如何能见到秦王,却需要你来安排了。”
“先生请放心,秦王宫的大总管董世贤早被我们收买了,愿意替我们效劳,他极得秦王的信任,前天我已经找过他,他一口应承,会将一切都安排好。”
“董世贤不是原来养马的那个太监吗?他那种人居然也当大总管了。”
邵闻达冷冷笑了一声,便道:“那好吧!你尽快联系他,我想明天就见到秦王。”
……
秦王宫内歌舞升平,丝竹声整日绕梁不绝,渴了饮美酒,饿了品珍馐,吃饱喝足便找来美姬绝色宣泄淫欲,累了便像猪一般沉沉睡去,日久天长,朱樉的身体也越来越虚弱,脑子也越来越迟钝,所有的政务都交给近臣去处理,但只有一件事朱樉却死死抓在手中不放,那就是军权。他知道,如果军权也丢了,那就是他的死期到来。
下午,朱樉刚刚和两个侍妾在房间里鬼混完毕,精神疲惫之极,在床上闭目养神之时,他的大总管董世贤悄悄走上前低声谄笑道:“殿下,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朱樉浮肿不堪地眼睛慢慢睁开了一条缝。
“李维正的特使来了,要和殿下做一笔交易。”
“李维正!”朱樉‘腾!’地坐了起来,急声道:“特使在哪里?我要立即见他。”
尽管李维正曾经是朱樉的生死对头,但此一时彼一时,李维正灭了蓝玉,掌握了朝廷大权,实力雄厚,而且刚刚听说他又做了宰相,朱樉对他是害怕之极,甚至超过了燕王,现在李维正派特使来了,还要和他做笔交易,这怎么不让他喜出望外,他仿佛看到了一线希望。
董世贤苦笑了一下,又道:“殿下,特使就是原来的邵先生,希望殿下见到他时不要太惊讶。”
“邵先生,哪个邵先生?”朱樉已经有点想不起来了。
“就是殿下原来的幕僚邵闻达。”
“是他!”朱樉顿时怒道:“他还有脸来见我吗?”
“殿下息怒,奴才以为邵先生来,对殿下是有利而无害,正体现了李维正的诚意。”
朱樉一阵糊涂,茫然地问道:“这有什么诚意?”
董世贤笑道:“殿下想一想啊!邵先生原来是殿下的人,却投靠了李维正,如果李维正不把这件事交代清楚,你们怎么谈交易,所以他才派邵先生来,就是想和殿下消除彼此间的芥蒂。”
“原来是这样,你说得有道理。”
朱樉点了点头,他急着要听李维正的条件,便不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吩咐道:“那就让他进来见我。”
片刻,邵闻达走了进来,跪下泣道:“旧人邵闻达拜见殿下!”
朱樉为了得到李维正的交易,他已经不再介意邵闻达背叛他的事情了,现在邵闻达再哀哀哭泣,情真意切,朱樉的心也不由软了一点,便叹口气问道:“你当初为何要背叛我?”
邵闻达收了眼泪,惊讶道:“殿下何出此言,属下从来就没有背叛过殿下,只是被燕王所迫,才不得已离开了殿下,绝对谈不上‘背叛’二字。”
朱樉一怔,连忙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老四怎么逼迫你了,你给我从实召来!”
“殿下是知道的,属下曾经开过一家酒楼,生意做亏了,这时一个大商人不停借钱给我,最后我负债累累,这时他才露出真面目,他竟然是燕王的人,逼我与燕王合作,否则他就会杀了我全家,属下痛苦不堪,既不想背叛殿下,又害怕他们对我家人不利,万般无奈,只好带着家人远走高丽,想在那里隐姓埋名,了此残生,不料一个偶然的机会被李大人认出来,他不计前嫌,委以我重用,属下便在高丽做了户部侍郎,这次李大人特地把属下从高丽找来,让我出使西安府。”
朱樉有些不可思议地问道:“你现在是高丽的户部侍郎?”
“正是这样。”
邵闻达把一块在高丽为官的玉牒交给朱樉,朱樉接过,只见上面用汉字刻着:“户部侍郎邵闻达。”
玉牒上的字迹已经有些年头了,显然不是最近才刻,朱樉这下相信了,他点点头道:“原来是这样,这些年我错怪你了,其实你可以告诉我,我帮你还钱,再派人保护你全家,你也用不着隐姓埋名去高丽,哎!”
邵闻达垂泪道:“谢殿下之恩,属下当时很害怕,连夜逃走,没有想到要找殿下保护。”
“好了,过去的事情就不提了,谈谈李相国的交易,我很感兴趣。”
“是!”邵闻达从怀中取出一信,递给朱樉道:“这是李相国的亲笔信,请殿下过目。”
朱樉接过信,只见信封上写着:‘兵部尚书、五军大都督李维正至秦王殿下。’显然写这封信时李维正还没有成为相国。
信的内容很简单,就是邀他出兵,与河南的平安夹击山西燕军,作为报答,李维正保证在燕王灭亡后不削他的藩,让他仍在关中为王。
朱樉眉头一皱,让他出兵,他手上只剩下十万大军,如果在山西打没了,他还有什么依仗?迟疑一下,他吞吞吐吐道:“这个……能不能还有商量的余地?”
“殿下,燕王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被盛庸牵制在山东,而北平的军队又要防止辽东军出山海关,所以绝对不敢轻举妄动,现在山西只有朱能的十万军队,而且大部分都是晋王的降卒,军心不稳,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平安二十万大军从河南渡河北上,而殿下的军队出潼关从西面夹击,这样朱能必败无疑,殿下就放心吧!”
这时,朱樉忽然见董世贤向自己施了一个眼色,他连忙道:“先生请稍坐,我去更衣就来。”
几名侍妾扶着朱樉来到后面房间,董世贤从后面跟了进来,朱樉便问他道:“你有什么话要告诉我?”
“殿下,这是一次和李维正和解的机会,奴才担心殿下拒绝,所以提醒殿下。”
朱樉叹了口气道:“其实我也知道是机会,可是担心李维正让我们打先锋,消耗兵力,我就这点本钱了,如果没了,我拿什么保护自己。”
“殿下多虑了,其实殿下可以积极出兵,但消极作战,听说平安是个急性子,等他和朱能打得差不多了,然后殿下再去收俘,打扫战场,这岂不是一举两得。”
朱樉恍然大悟,“你说得对,我只要出八万军便可,驻扎在平阳府一带,有任何风吹草动,我便立即返回关中,这样就不会有什么损失。”
说到这,他眉头又一皱道:“只是我和李维正结仇极深,他真的会放过我吗?我很担心。”
“殿下,这件事可以问问邵先生,他毕竟是殿下的旧人。”
朱樉点点头,又回到了内殿,他坐下来便道:“李相国的条件我同意了,我会按照他约定的时间出兵,不过我想私下问一问先生,李相国他真的会不计前嫌,放过我吗?”
邵闻达微微笑道:“殿下请放心,于公于私,他都会放过殿下。”
朱樉精神一振,“此话怎讲?”
“殿下,李维正现在已经是大明宰相了,宰相肚里能撑船,他应该有这个肚量,再者殿下虽然和他有旧怨,但也不是什么血海深仇,说起来当年广东之事还是殿下吃亏得多,他当然可以不计较。”
朱樉一想,此话说得也对,确实如此,自己和李维正并没有什么血海深仇,当年自己不少人还被他杀了,赵无忌、虞光清、谭雁翎等人都是死在他的手上,自己还因此被父皇一度削藩,应该是他李维正占了大便宜,朱樉一颗心放下,又笑道:“那于私又怎么说?”
邵闻达向两边侍女看了一眼,道“这件事我只能私下告诉殿下,不可让旁人知晓。”
朱樉连忙把命侍妾退下,便问道:“先生请说!”
邵闻达压低了声音道:“我猜李维正是想另立新帝,但又怕朝廷和宗室强烈反对,所以他想找一个有资历的藩王替他压制住宗室的反对,而殿下是先帝长子,最符合他的条件,所以他才看中了殿下,这件事殿下心里有数便可以了,切不可外传!”
朱樉醒悟了,一定是这样,自己还有可利用的价值,他李维正当然不会放过,朱樉心中顿时喜出望外,这样一来,自己后半生的荣华富贵不就保住了吗?
想到这里,他欣然对邵闻达道:“先生仍念旧情,让我感激不尽,请先生转告李相国,我愿意和他结盟,按时出兵山西,而且将来他的一切决策,我都会大力支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