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
震耳的汽笛声在上海港响起,一艘浑身铁灰色的邮轮正缓缓地分开波浪,将庞大的身躯一点点驶入港口,船上面挂着的大楚皇家团龙旗在风中猎猎作响,赤色的旗面几乎穿透了清晨的薄雾,显得无比刺眼。
当邮轮逐渐靠近码头之时,一名年轻的军人正在眺望远方,他的脸上露出几分兴奋与骄傲的神采,手中攥着的花朵枝柄也因为久久握着而沾满汗水。
在年轻军人旁边则是站着一名穿着青色长衫的文人,他带着一副镶了金丝边框的眼镜,手中正随意地摇着折扇,一副传统端庄的做派,可是此时他却用一种戏谑的眼神望着年轻军人,嘴里也是丝毫不留情。
“春晖小弟,你说你一大早就跑到了码头,我还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呢,原来是要来见心上人,看来你也是多有准备啊!”
那年轻军人脸上不由得升腾起了一丝红晕,埋怨道:“纪大哥,你又在取笑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明兰小姐今天从金州回来,要是我不来迎接,只怕回头又要吃苦头了。”
纪昀顿时哈哈大笑,用手中的折扇虚着点了点,他可是知道这二人渊源不浅,年轻军官本姓董,名春晖,乃当今京师卫戍司令长官董策之子,可谓是军中二代,而明兰小姐则是姓许,是金州大都督许成梁之女,两家原本就是世交,因此也常常走动,而董春晖也由此慢慢喜欢上了许明兰,只是一直未曾开口而已。
如今许明兰从金州返回本土,董春辉早早便来到码头等待,这其中的少男心思,自然也瞒不过纪昀,况且在纪昀看来,这也的确是一件大大的好事。
就在年轻军人打算继续说点什么的时候,只听见码头上一阵清脆的哨声传来,引得码头众人一片喧嚣,几名穿着黑色制服的码头警差正快步跑来,他们一边用力地吹着哨子,一边挥着手,排列成一条长长的队伍,将拥挤的人群隔开,暂时形成了一条通道。
不知何时,码头上突然响起了一阵悠扬的乐声,却是让众人一阵差异,只见一队穿着整洁军服的军乐队站在船下,正在神情庄重地演奏着大楚军歌。
君不见,汉终军,弱冠系虏请长缨。
君不见,班定远,绝域轻骑催战云。
……
大楚立国已经超过三十年,其中很多人都是出生在新王朝成立后,对于这一首堪比国歌的军歌自然不会陌生,特别是那些从新式学校毕业的青年而言,他们几乎闭着眼睛都会唱,因此在乐队演奏军乐时,许多人已经开始附和着军乐颂唱。
董春辉也在大声地唱着这首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军乐,他的神情也越发地显得凝重起来,手中的花朵也紧紧地握着,身形挺拔得像一杆长枪。
一曲军歌唱罢,从船上下来了数名上尉军官,他们神情凝重的排列成队伍走在前面,紧接着又是数人,他们穿着整洁的军装,手中则是捧着一个个瓷坛,上面则覆盖着大楚的团龙旗,鲜红的旗帜在此刻却如同鲜血一般醒目。
不知何时,董春辉眼圈已经红了,眼泪扑扑簌簌了下来,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的哭声传出去,可是身旁的纪昀却已经看出了不对,他关切地望着年轻人,道:“春晖小弟,你怎么了?”
“今天,今天是远征军遗骸归国的日子……”
董春辉脸上的泪水不可抑制的滑落了下来,而码头上此时也传来了低低的悲戚之声,却是有不少远征军的家属也来到了这里,他们臂膀上带着白布,头上系着孝布,眼眶中也蓄满了泪水。
纪昀深深叹了一口气,在如今大楚百姓的心里,远征军几乎是一个永远的痛,每次提起都会牵动到所有人的眼泪。
大楚在美洲的殖民活动起源于革新十五年的金州,在经过了十五年的殖民活动后,到了革新三十年时,便已经新增了八个州,分别是华州、明州、利州、德州、湖洲、薛州、严州以及河源州,人口也从最初的几万人,一下子增加到了五百多万人。
在这十五年的殖民当中,大楚几乎每年都要往美洲派遣远征军,以抵御来自各方的袭扰,既有当地土著,也有其他的欧洲殖民者,种种冲突使得美洲逐渐成为了一块乱战之地,而大楚也是花费了很大的力气,才使得殖民活动顺利有序的持续了下去,才造就了如今的局面。
为了得到这个结果,大楚在十五年里一共派遣远征军共计四十余万人,其中大部分人都已经留在了美洲,只有少部分人选择退役回归了本土,不过有一点,所有战死的远征军将士,他们的骨灰都会被送回到本土的英烈祠,无一例外。
而在这十五年里,战死的远征军数量已经超过了三万余人,他们的骨灰也在不断的分批送回本土,因此很多从金州抵达上海的船只上,都会载着一些远征军将士的骨灰,而他们也会得到所有华夏人的最高礼遇。
“烈士回家,英灵永存!”
“举枪,致礼!”
随着一阵清脆的枪声响起,董春辉毫不犹豫地迈出人群,他将手中紧紧握着的花朵,放在马车上面,到时候那些瓷坛也都会放在上面,并且运送到英烈祠中。
一旁的纪昀看了这一幕,脸上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容。
……
许明兰红着眼圈坐在马车上面,她的脸上还挂着些许泪痕,只是偶尔看向一旁小心翼翼的董春辉时,才会露出一丝微笑。
董春辉红着脸嘿嘿笑着,没话找话地跟一旁端坐着的纪昀说道:“纪大哥,你知道吗?这一次明兰小姐乘坐的邮轮珍珠号,是目前最新采用八组蒸汽发动机的邮轮,上面一次能坐几千人呢,只需要五个月就能从金州赶到上海,在中途只需要停下来一次加煤……”
“是啊,是啊……”
纪昀有些无力地扶额叹息,他完全没想到董春辉竟然是这么呆板,这个时候讨论个什么邮轮……难道不应该多问问明兰小姐吗?
然而,许明兰却似乎毫不在意的模样,一脸微笑地望着董春辉,还轻声附和道:“珍珠号本来就是金州造船厂最新的成功,所运用的技术并不比本土要差,听说下半年还会有六艘客运邮轮会正式下水,到时候还会新建许多航线。”
董春辉嘿嘿一笑,低声道:“船多了,以后明兰回上海也就更方便了。”
说到这里,董春辉又带着几分期待的神情,望着许明兰询问道:“这一次明兰要在本土待多久啊?什么时候回金州啊?”
许明兰脸上顿时浮现出一丝红晕,低声道:“这一次,因为家父受到朝廷相召,到时候会进入枢密院就职,因此可能就不再回金州了,我自然也就跟着家父待在南京。”
“那实在是太好了,明兰!”
董春辉脸上的笑容再也忍耐不住,他不由自主地搓着双手,含情脉脉地望着许明兰,却似乎已经完全忽视了旁边还坐着一个纪昀。
纪昀神情苦笑着摇了摇头,只是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沉吟了片刻便开口道:“许小姐,听说现在金州那边的局势有些紧张?”
许明兰轻轻叹了一口气,神情中带着几分缅怀,低声道:“没错,眼下欧洲战事逐渐停息,英国人在美洲的殖民地并没有受到太大的打击,他们开始给更多的英国殖民地予以各种支持,因此这些英国人开始频繁地往西海岸进行试探。更关键的是,这一次法国人的态度十分暧昧。”
董春辉面露几分愤恨之色,道:“要我看,那些欧洲鬼子都是一丘之貉,特别是那些法国人,他们根本已经忘记了大楚当年的支援,若不是我们动用了海军,只怕英国人早就将法国人从印度赶走了,眼下他们这番惺惺作态,实在是让人失望至极。”
纪昀呵呵一笑,摇了摇头,道:“陛下有句话说得好,在国际关系里,没有永恒的朋友,只有永恒的利益。实际上我们同法国人的关系,本来就是互相利用,如今欧战暂停,可是他们的矛盾却并没有因此而消除,法国人眼下也只是没有认清局势而已。”
许明兰微微点头,笑道:“没想到纪大哥对国际局势如此洞察,的确是这个道理,不过好在眼下帝国已经彻底捏住了先手棋,倒不用担心那些欧洲人会做什么。”
的确,对于眼下大楚而言,已经过去了自己最为虚弱无力的阶段,哪怕欧洲真的能够团结成一条心,在目前的大楚面前也做不了什么,因此以目前大楚和整个华夏帝国的体量,就已经不是一个欧洲所能抵挡。
纪昀点了点头,轻声道:“对于如今的大楚而言,外患已经不足虑,唯有内忧才真正让人焦心。太子殿下如今的所有作为,便是在弥合人心,可是我却帮不了太多,实在是让人感觉惭愧。”
“原来纪大哥是太子的人?”
许明兰脸上不由得带上几分好奇,要知道如今的太子殿下可不是一个好相与的人,在他身边做事并不容易。
一旁的董春辉连忙解释道:“纪大哥如今是太子府左中允,平日里除了应尽职责以外,也会为太子赞画一二。”
“哪里哪里,纪某在太子宫中倒也不算什么要紧人物,像蒋溥、刘纶、裘曰修还有于敏中这些人,一个个都十分有才能,未来出于东阁也丝毫不为奇,只是纪某也不甘于白领一份俸禄,总要做一些什么才好。”
纪昀眉目间闪过一丝傲然,尽管他嘴上对说的这些人十分钦佩,可是实际上他心里也不认为自己就差到哪里去,毕竟真要说起来,他的出身也并不算差。
生于革新二年的纪昀,原本是前清廷云南姚安知府纪容舒之子,他父亲纪容舒是康熙五十二年的恩科举人,后来历任户部和刑部的属官,并且还外放做了一任云南姚安知府,为政有贤声,且十分擅长考据之学,曾经著有《唐韵考》、《杜律疏》、《玉台新咏考异》等书,名声一时大噪。
在这种环境下成长起来的纪昀,心里多多少少也是自有一份傲气,尽管他嘴上对说的这些人十分钦佩,可是实际上他心里也不认为自己就差到哪里去,只是如今他自感缺少一些机会,一份足以送给太子的大礼而已。
董春辉军人做派,对于政治自然没有那么敏感,可是许明兰终究是长于金州都督府,胸中自有一番锦绣,她当然能听出纪昀心中蕴藏的那一丝郁郁之气,只是她并没有多说什么,毕竟眼下她还没有真正踏足南京,对于很多东西还只是雾里看花而已。
实际上,由于目前大楚政治生态跟过于浑然不同,因此已经完全不存在皇权相争之局,太子殿下跟前朝的太子们也自然不一样,他完全可以真正出去做一些实事,根本不用担心皇帝是否会存在猜忌心理。
而对于大臣们而言,他们在如今这个格局下也不会贸然跟随太子,原因是皇帝还足够的年轻,才四十六岁的皇帝身体十分健康强壮,哪怕再活上三十年也丝毫不奇怪,因此凡是两京的勋贵,他们眼下根本不会这么早的去巴结太子。
马车上一时陷入了沉默,三人都在思考着自己的心事,却是谁也没有再开口。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马车突然一震,却是停了下来,便有前面的车夫开始吆喝。
“几位爷,火车站已经到了,你们可以下了。”
纪昀如同大梦初醒一般,他不顾一旁车夫诧异的眼神,朝着许明兰和董春辉笑道:“我已经明白了,对于眼下太子殿下而言,真正缺少的东西绝不是远方开拓的功绩,而是在这南京城里,在这两院当中,在陛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