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一波的流言又再次展开了攻势,小民百姓可没功夫去追究它的真假,一样津津乐道,乐此不疲。有的说是贺家意图陷害老相,趁机谋夺相位,有的说是萧家嫉妒海家的权势,联合贺家欲取而代之,如此种种版本不一的流言蜚语,转眼间就将贺甫荣和萧云朝置于极其尴尬的境地。
事到如今,即使两人再愚钝,也能看出幕后有人在操纵着这一切。但是,皇帝的一番搜寻察检尚且徒劳无功,又何况他俩?因此,他们只得一边紧锣密鼓地和手下幕僚商议,一边和宫中的内线联系,一心想弄清皇帝的意图。
对于众多的传言,海观羽便是想置之不理也不行,不说书房里堆了一尺高的书信,就是成日里登门造访的门生故旧也让总管海宁焦头烂额。海观羽为官多年,始终不离朝廷中枢,自然不会料到自己和皇帝的一出双簧能造成诸多海氏门生如此大的恐慌。想来这些人托庇于海家门下多年,一点风吹草动就可能引起他们的种种猜测,更何况朝廷这么大的动作。
然而,隐在暗处的那人及时地偃旗息鼓,这不得不让海观羽警惕万分。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莽夫也,此人多年隐忍未发,一朝事未成而再次雌伏,足可见能屈能伸,绝非普通阴谋之辈,看来自己还是低估他了。只看他能只手掀起京城如此大的场面,散布这么多谣言,使得朝官人心惶惶,贺萧两家不敢露头,就可知此人对朝局廖若指掌,消息灵通处怕还在那些权贵之上。
海观羽重重叹了口气,信手拿过一边的空白奏章,无奈地提起了笔,重重地蘸墨之后奋笔疾书起来。他是不得不上书皇帝,放任此等情势发展下去,大臣人人自危后必定引起朝局不稳,那自己的这番苦肉计白费不说,还会成为千古罪人,还是退一步好了。皇帝想必是一时无法下台,这才迟迟未做出决断,还是自己担一点干系好了。
洋洋洒洒地完成了一篇不短的文章,海观羽满意地细细浏览了一遍,又轻轻吹干了墨迹,这才小心翼翼地将其封在密匣中。见这边的事情已毕,他高声唤道:“门外是谁在伺候?”
只听门外传来一个小厮恭谨的声音:“回老爷,是奴才海平,老爷有什么吩咐?”
海观羽沉吟了一阵,海平平日一向勤勉,差事上也算是经心,此事就交给他去办好了,横竖密匣这玩意安全得很。算起来他也已经好久没有动用密折专奏之权,往常还是入宫的次数多些。当初经手这些的小厮又因为各色的差错都打发去了庄子,因此不得不启用新人。“你进来吧,我有要事让你去办。”
海平推门而入,必恭必敬跪地先行了礼,这才起身垂手侍立。他是海家的家生奴才,在书房伺候也已经四年了,虽说不得十分信任,月例也只是普通,但很少有怨言,因此在海观羽频频调换书房的小厮时,他总是能侥幸留下来。须知海家家规极其严厉,一个举止失当就可能被打发到各地的庄园充当苦役,因此他能熬住四年已是颇为不易了。
海观羽把密匣在书桌上一搁,面色严肃地吩咐道:“把这块腰牌拿好,你把这东西送到宫城外的司密监。记住,路上只许看,不许胡言乱语。若是差事办完了,回来后去帐房支一笔犒赏。回头叫上府中的那几个护卫,他们自会护送你到宫城外,应该不会有任何差池。”说完掷过一块银色的腰牌,上边用小篆刻着几个醒目的字。
海平双手接过了海观羽扔过来的腰牌,心头一凛,他当然知道事情的轻重,只是干这差事,除了谨慎还是谨慎。虽然奖赏和月例都比之普通下人丰厚许多,但只要一个不小心,看见一点不该自己看到的东西,或听到什么奇奇怪怪的传闻,嘴上再没一个把门的,结局一定是极为凄惨。不过老爷既然吩咐下来,他便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奴才一定尽心竭力办好这趟差事。”海平低头应道,脸上的神色复杂至极。
海观羽自难领会一个下人的心思,嗯了一声便指指书桌上的密匣。“东西就在这里,你现在就去办吧!”海平战战兢兢地捧起密匣,匆匆转身离去,出门的时候一个踉跄,几乎摔倒。海观羽若有所思地轻轻敲击着桌面,如今倒是那些护卫还可靠些,毕竟都是多年的老人,而且也经过皇帝的认可,只有办差的小厮难以拣选,干脆赶明儿让皇帝赐一个人算了,横竖那位至尊也是多疑的性子。
仅仅一个时辰后,皇帝便取到了海观羽的密匣,在确认其上的锁具完好无损后,他这才拿出了一把极为小巧的钥匙在锁孔中轻轻一转,径直打开了匣子。海观羽的奏折虽然并没有长篇大论,但上面字字句句都很合他的心意,不愧是相伴几十载的老臣,在猜度君心上实属不凡。皇帝满意地合上了奏折,心中却在计较着此次的得失。
他随意拿过一张白纸,一连写了好几个名字。由四川一省的变故而牵涉到整个朝局,为的却只是孙雍几句微不足道的话,其人实在可诛。皇帝心念一转便定了孙雍的死期,提起朱笔在孙雍的名字上一勾,嘴角掠过一丝冷笑。贺甫荣,萧云朝,他轻轻念着这两个名字,对他们俩来说,此次的教训不可谓不深。为了牵制萧家,他重新恢复了贺甫荣的官职,还额外纳了贺雪茗为妃,眼下看来确实为自己省了麻烦。不过内斗得太深则于社稷不利,这才衍生出自己这次对四川的雷霆处置。那些地方的空缺也得好好填补一下才行,只看萧云朝处心积虑地命吏部草拟的那份述职名单,就知道他对于不少地方势在必得。
那就看看都有些什么人吧,皇帝提笔又写了不少名字。浙江巡抚方明渐、江苏布政使左凡琛、山东布政使闵致远、甘肃布政使郭汉谨,这几个人都算有些背景的,其他几个微不足道的暂且不用关心。方明渐是已经定下要去就任陕甘总督的,皇帝对于萧云朝提议让秦西远调任两江还是很满意的,毕竟江南乃赋税重地,还是换自己的心腹更可靠些。秦西远虽然年岁已偏大,但忠心可保无虞,总比那些总是盘算自己利益的家伙好得多。皇帝划去了方明渐的名字,又在其上标注了陕甘两字。
对于左凡琛这个名字皇帝并不陌生,当年迎娶了东阁大学士金祈北的女儿,这一回儿子左晋焕又高中二甲传胪,可以说是风光无限。可惜此人和贺甫荣走得太近,用起来不得不额外当心,不过他的儿子左晋焕和风无痕走得似乎挺近,而且还投了海从芮的缘法,倒是很难得。不如破格提拔一下左晋焕好了,至于作父亲的就原地不动,等将来再接任江苏巡抚,横竖他现在干的就是巡抚的差事,那个老态龙钟的现任巡抚就让他在呆一段时间好了,也算给老臣一个面子,等他一到致休年龄,再把左凡琛提上来。
下一个就是闵致远了,此人年年考评都还过得去,但政绩却只是普通。外头对他的传闻着实不少,其敛财的行径层出不穷,皇帝也屡次收到过密报。只是闵致远和风无候关系密切,自己虽然不喜,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风无候一向还算安分,皇帝也不想闹得太过了。只是前几日有密探来报,闵致远居然暗地里拜访了宁郡王府,这倒有些可虑,此人实在太会钻营了,还是趁早打发他回山东去算了,免得多生事端。话说回来,无惜做事也太不谨慎了,交接外臣也得看清来历,怎能随意?皇帝无奈地摇了摇头,显然有些不满。
最后一个就是最棘手的人,郭汉谨,皇帝一连念了三次他的名字,显然想到了当年的事情。在用人这一点上,风无痕倒是和其他皇子不同,若是换了别人,这等获罪甚深的人早就弃置不用了,哪还会费心为他调缺?先是大力举荐郭汉谨就任甘肃布政使戴罪立功,不满两年,又通过萧云朝再次让他进京述职,怪不得能让别人对他死心塌地。皇帝露出一丝奇特的笑容,就说自己当初指给他的八个侍卫,转眼间全都成了他的心腹,什么有用的消息都传不回来,倒让自己这个父亲始料不及。
这几年来,风无痕的作为可圈可点,在诸皇子中也算颇为出众的。郭汉谨能在甘肃那个地方做出政绩,就依着吏部的建议,为他调缺好了。皇帝思量了一阵,终于在下面标注了两个字——四川。胡南景如愿以偿地接任了巡抚一职,郝渊盛罚俸降级,再调一个郭汉谨过去,想必互相牵制之后,他们也不敢乱来。
处置完这一拨事情之后,皇帝又想起了在淮安的两个儿子,年关将近,也该是调他们回来的时候了。即便这些儿子再不肖,也是自己的骨肉,面上不能做得太过了,新年团圆的规矩不能破坏。皇帝一边想着种种烦心事,一边琢磨着将来的打算。
不知不觉间,宛烈二十七年已经逐渐近了,凌云最严酷的时期,就从这一年开始定下了基调。
无痕篇 第六卷 萧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