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拱如风雷般的声音,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也震得众官员久久无语。
他这‘八弊’总结的太好了,毫不留情的,便将当今官场上,那言必孔孟、道貌岸然的光鲜画皮,彻底揭开。露出来的,是生满脓疮、丑陋不堪的真相。其实在场官员哪个不知?哪个不晓?只是正应了海瑞那句话——人人皆知,但人人不言!
不仅不言,反倒因为他揭得太狠、太不留情,而对高拱十分反感,认为他这是故作惊人之言,其实不过指桑骂槐,在新君面前非议元辅大人!
“高阁老这样说有意思吗?”马上就有御史何以尚,出声嘲讽道:“你说的八弊确有其事,但一来哪有那么严重,二来,既然是积习,哪是你能说改就改的?还说不是什么大动作!难道天下还有比改变积习更难的吗?我看阁老最擅长的,也不过是空谈而已!”因为他参加过‘元旦跪门’,蹲过诏狱……虽然没有吃到廷杖,稍有遗憾,但依然自觉本钱大的不得了。又因为他们能出狱复职,皆是徐阶的功劳,所以何御史十分感念首辅大人的恩情,马上和高拱顶起来,且口气相当的冲!
高拱却不把他放在眼里,冷笑道:“你个锤子知道什么,敢对本座这样说话!”
“你……”何以尚无比憋屈,但按照规矩,他这种御史确实不能当面反驳辅臣,有意见必须以奏疏的形式,递交通政司上达天听。在严嵩时代,这一条被严格执行,然后通政司又被赵文华把持,所以才造成了天听闭塞。徐阶当政后,吸取到严嵩祸国的教训,十分注意保护言路。言官们也是给点阳光就灿烂,变得生气日壮起来。
尤其是经过‘跪门事件’的洗礼,他们的气势更足了,新君初朝前三天,吏科都给事中胡应嘉等,便上书言道:‘考前代宰相升堂议事,必使谏官随入,而国朝之制,令六科轮班于殿廷左右纪录圣旨,盖亦前代遗意。乞恢弘旧典,此后朝会,必命科道随入,凡有奏事不忠者,听其面折是非,或退而参论。’徐阶向来是重视言官的,于是票拟曰:‘准其随班上朝,凡二品以下可面弹是非,以上则退而参论。’也就是说,在朝会上,言官可以当堂就弹劾言辞失当的三四品官员,而大学士和九卿正堂犯了错误,则只能回去写本,走流程弹劾了。
现在高拱就拿这个堵他们,言官们还真被憋住了,但那边徐阶发话了,道:“言官言官,不能言事还叫什么言官?既然当年先帝允许科道上朝,就是允许他们在朝堂上发言。高阁老,咱们应该鼓励他们畅所欲言,而不是不让他们说话,您说是吗?”
高拱哼一声道:“国家大事,岂是无知小辈能明白?”
“呵呵……”徐阶面上挂起不咸不淡的笑容道:“不过老夫也做此想。高阁老所说的八弊,确实存在,但似乎远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吧?”
“就像适才下官所言,这八弊‘其染无迹,其变无穷’,遂使大明染病,但等闲寻之莫识其端,而言之不得其故。这并不意味其弊尚轻,反而更为可忧。”高拱从容对曰:“因为人之患病,若是受病有形,则可循方而理;但若乃膏肓之症,难以语人,则起居之常、若无其患,则会积之甚久,病之甚深,此卢扁惶惶不敢言医,而夫常人犹以为无恙也。”
这话说得煞是文雅,但还是毫不避讳的将发问者,打入‘等闲、常人’一列,令徐阶刚刚舒展开的皱纹,又是一紧。雷礼便哂笑道:“这么说,高阁老比扁鹊还能,可以活死人,药白骨喽?”
“医者有抉肠涤胃之方。”高拱自信道:“而善治者有剔蠹厘奸之术!高某不才,却知道虽然‘八弊’深重,但大事犹有可为,关键是主事者能不能下决心去做!”可见高阁老也深通讲话的艺术,始终把握着话题,谁也拐不跑。
“那你倒说说呀?!”见他不接自己的茬,雷礼有些恼火道。
“其实没什么玄妙的!”高拱大声道:“夫舞文无赦,所以一法守也!贪婪无赦,所以清污俗也!”顿一顿,声音更加洪亮道道:“崇忠厚则刻薄者消;奖公直者则争妒者息;核课程则推诿者黜;公用舍则党比者除;审功罪则苟且者无所容;核事实则浮言无所受!”说着朝隆庆帝深深施礼,声如闷雷道:“陛下,微臣已在奏疏中建议:‘照此八法施行,有能自立而脱去旧习者,必赏必进!其仍旧习者,必罚必退!使人回心向道而不敢有梗化者奸乎其间,而八弊庶乎其可除矣。’”
“这便是八弊的医治之道。”高拱转身朝着徐阶,朝着百官,赤子之情溢于言表道:“只要我们能依照此道,除去大明这个病人身上的大蠹,然后徐徐调养,必可渐渐痊愈!八弊既除,则百事自举,终可使大明恢复强盛!”
他的自信心,洋溢在皇极殿中,深深感染着许多人,大家都是久历宦海的老臣,本不会被人的豪言壮语轻易打动,但高拱的长篇大论,对形势的分析有本有源,即指出沉疴痼疾所在,又十分有针对性的提出纠正方法,让许多人在激赏之余,也对这看似粗豪的高大胡子刮目相看——此人似有救时之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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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是其中之一,原先他欲暗中结好此人,不过是从权谋出发,但现在,他发现必须重新认识此人了,因为这个高拱如果真能知行合一,哪怕只把一半豪言壮语变成现实,就足以和自己形成良好互补了。
沈默对自己有清醒地认识,他的长处在权谋算计,在于为人处世之道,在于对现实存在的矛盾,有清醒深刻的认识,这是他两世为官带来的优势。但同样也因此有了老官僚的通病——就像徐阶一样,只愿任恩,不愿和人结怨!
这一世,他已经出仕十多年了,做得最多、最认真的一件事,不是什么开海禁,也不是励工商,而是抓住一切机会广交朋友。举个最明显的例子,十七岁时,他受命巡视海防,便与一大票文官武将相交甚欢,这些人里有汤克宽这样的粗人,赵文华这样的贪官,谭纶这样的儒将,张经这样的高官。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中还有相互看不上眼的,甚至互为仇敌的,却无一例外,都将他视为朋友,一提起沈拙言来,全都说不出个‘不’字。
其实他的秘诀说来很简单,不过是‘满面春风,和气生财’、‘以己度人,投其所好’、‘宁肯吃亏,不愿结怨’、‘得饶人处且饶人’、‘朋友多了好办事’,一些官场必备的处世哲学,说来人人都懂,但真能做到实处的,却没几个。
因为人总是要经历一个血气方刚、宁折不弯,到成熟世故、外迹浑然的过程,往往是年轻时自以为卓尔不群,到老了才在现实面前低头,可已经把大好时光蹉跎,没有了成功的资本。
但沈默不然,他是二世为人,重新把人生走一遭,虽然两世隔了五百年,但都是仕途,自然也没什么不同。正是因为早早就通明了为人处世之道,并始终贯彻执行,他才能在官场上节节高升,春风得意……
如果只满足做一个成功的官僚,那他真的已经很完美了,但他偏偏不是为了做官而做官,他上辈子就厌倦了尔虞我诈的官场。人生短暂,平淡是真,如果不是因为那该死的使命感,他会选择耕读经商,悠游山林,碌碌无为,但快乐真实的过这一辈子。
可他偏偏知道在这个历史的大转折点上,哪个民族能走上正确的道路,它就能一跃登上天堂,直到五百年后,还在享受这份荣光;谁要是在这场竞争中掉了队,必然渐渐坠入地狱,直到五百年后,还在为此付出代价——所以他不得不将自己作为祭品,摆放在历史的祭坛上。从此以后,只能将自我的东西压在心头,为了那遥不可及的目标,在这污浊虚伪的官场上,攀登、攀登……
登顶的过程不用人教,一个官僚的本能就足以应付。
问题是登顶以后怎么办?难道继续执行原先的处世标准?只是那样的话,做到极限恐怕就是徐阁老第二……沈默虽然对这个老师意见不小,但他心中,深以为此翁乃整个明朝,乃至千年以来最会做官的一位,有太多值得自己学习的地方了。
但沈默也很清楚,哪怕徐阶在政治斗争中独占鳌头,也不能说明,他就是这个超级大国的合适领导者——他固然已升到了一人之下的高位,但在专制的官员体系中,爬到高位而掌控了国家权柄的,不一定就是最优秀的政治家。甚至很可能,那仅仅是一个权术高手,甚至就是个庸常的官僚。
能坐到这个位置上,和能不能胜任是两码事儿——国家的经济、民生、军事如何统筹?体制痼疾源于何处?如何拔除腐败以起衰振惰?最优秀的政治家,必须要对这一切了然于胸,并有最佳的步骤来规划,以合理的方式来实现。
而行政官僚只懂得人际关系,论起如何固宠、如何安插亲信、如何拉帮结派、如何明争暗斗,自然是个中好手,但不幸的是,这也是他们的全部本领。大国如果由这样的行政官僚来掌舵,其结果固然是超级稳定,可像明朝这样一艘积贫积弱、内忧外患丛生,行在布满暗礁与岔道的历史长河中的大船,就意味着渐渐沉没,意味着可能会触礁,更可能驶入历史的岔道。
这正是沈默的焦灼所在,因为他至今没有脱离行政官僚的范畴,并且不知如何完成这次至关重要的蜕变。现在看到高拱,他突然感觉有了希望,好好观察这个人,谦虚的向他学习吧,肯定会有收效的。
头一次,沈默收起了对高拱缺乏斗争技巧的偏见,开始敬重起这个大胡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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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早朝进行的分外冗长,日近中午,大臣们仍然在兴致勃勃的一本接着一本,隆庆皇帝却已经支撑不住了,他早就饥肠辘辘,腰酸背痛。不知什么时候,他的上身已经靠在椅背上,仿佛瘫坐在御榻上一般。皇帝两眼发直的望着下面这些,年龄足够当他父亲,却仍然精力充沛,吵得面红脖子粗的大臣们,心中阵阵哀鸣道:‘怪不得父皇几十年不上朝,原来是这样的煎熬……’
还是徐阁老见皇上渊默无语,又显得十分疲倦,这才道:“皇上累了,今儿就先到这儿吧,没有来得及上的本子,通政司收一下,稍后送呈皇上御览吧。”
众臣意犹未尽,但见皇帝果然支撑不住了,便才怏怏的把手中奏本交上,然后在鸿胪寺官员的指挥下,恭送皇帝退朝。
列班走出皇极殿,潜邸的大太监孟冲过来,先走到高拱面前道:“高阁老留步,皇上有请。”又走到沈默面前道:“沈师傅,您也有请。”两人赶紧应下,便出了队伍,在众官员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来到了紧挨着乾清宫的西暖阁。
到了暖阁门前,沈默站住脚,因为这里是禁内,按规矩,外臣是不得擅入的,至少也得等孟冲通禀后再说吧……
高拱本要迈步进去,但见他站住,只好硬生生止住脚步。孟冲请他们进去,沈默却微笑道:“劳烦公公通禀一声吧。”
“那,好吧……”孟冲虽然应下,心里却觉着他多此一举。
待那太监走远了,高拱突然小声道:“江南真是谨慎啊。”
沈默轻笑一下,微声道:“这是什么地方?多少眼睛盯着?难道阁老想为对头提供炮弹?”
沈默这一句,显然不是就事论事,而是另有警示的意味。高拱多聪明的人啊,闻言心中一紧,感愧道:“多谢江南提醒,确实不能孟浪。”他不由想到上月先帝病重,自己每日出入西苑,与滕妾行敦伦之事,还把值房中的个人物品拿回家,结果引来了胡应嘉要命的攻击。以前高拱一直认为,这是徐阶看自己不顺眼,所以指使人深文陷害而已,但现在看来,显然是自己露出破绽在先。苍蝇不叮没缝的蛋,要是本身作为无可指摘,那胡应嘉就是想陷害也无处下口。
虽然只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两句对话,但两人的关系,却在无形间亲密多了。
不一会儿,孟冲复又出来请进,两人这才跟着他进入了东暖阁,一进去便看到迎面的墙上高悬了一块黑板泥金的大匾,上书‘宵衣旰食’四个清瘦飘逸的大字,显然是先帝的手书。
匾下摆着长长一排大书架,上面书籍盈架、卷帙浩繁,三十年没有人翻动过。前些日子天好,刚刚经过细细的打扫翻晒,等待新的主人来展阅。
书架前是硕大的几案,但隆庆皇帝没有坐在案后,而是躺在一张铺了明黄软垫的金丝摇椅上,看到两人进来,皇帝疲惫的笑笑道:“二位先生来了,朕是累坏了,实在没力气起身了。”
两人连道‘惶恐’,皇帝指一指下手摆好的两张几案道:“这早朝真是熬人骨髓,二位先生都饿坏了吧,咱们边吃边说。”
两人又谢过,才走到那两张长几后,东西昭穆而坐。
坐定后,高拱安慰皇帝道:“大臣们憋了几十年,难免兴奋了些,不是常态,皇上不要担心。”
隆庆有些好笑地看看自己的高师傅,心说就数您老说得最欢了。当然他不会让老师尴尬,便微笑着点头,道:“朕知道了……”
两个宫女搀着隆庆坐起来,又有两个拿靠垫搁在他身后,让皇帝坐得舒服。然后四个小太监端着一张长案稳稳放在皇帝面前,上菜的宫人便如穿花蝴蝶般,将各色精致御膳便流水般送上来。
同样的膳食也摆在沈默和高拱面前,不一会儿就将两条长几摆得满满的,望着琳琅满目的菜品,两人有些眼晕。倒不是他们没见过世面……沈默就不用说了,高拱也是世宦大家的公子,高干子弟的干活,就是排场再大点,他也不至于大惊小怪。
令两人难以接受的是,隆庆在裕邸时,哪怕后来储位稳固、不缺花销了,也一直坚持每餐四菜一汤,哪怕是逢年过节,也不过是增加几道荤菜。绝不肯铺张浪费,所以一直给外界,以裕王性喜节俭的印象。
怎么一当上皇帝,就变成这样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