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夏和其他符箓道士们是顺着火器的爆炸声和房屋的倒塌声赶来的。
也不知道之前神机堂的首领们是怎么事先吩咐的,无论是他们在那边饭堂中的搏斗暗算,还是这前厅中闹得几乎天翻地覆,硕大的荆州分舵中却都没有什么反应,所有的匠师们都集中精神在作坊那边继续工作,连个过来打听动静的人都没有。
这原本是逃跑的好机会,绝大多数符箓道士也都这样认为,不过小夏却执意要大家一起朝这里来看看。他的道理是这原本就是神机堂和唐门理亏在先,没有道理被他们陷害的人却还要抱头鼠窜的说法,听说正道盟的诸位少侠正在这里,而且他们还有张老前辈替他们撑腰,正是要回这场公道的大好机会,自然要堂堂正正地来找神机堂的堂主执事们说个明白。
只是他的话当然很难说动其他人,但有了张老头支持却就完全不一样了。张御宏真人之兄这个身份对野道士们来说实在是太耀眼,之前展现出的太上先天正一龙虎拘神气禁法简直神妙如仙法一般,就算后来稍有不甚被宵小暗算,也马上拿出了先天高人的实力,拨乱反正一记法术将那被唐门收买的西宁子道人给打成了白痴,将众人救出。毫不过分地说,就算前面是刀山火海,只要有修为通神的张老前辈带领,这些符箓道士也真的敢去闯。
不过当这一行十来个野道士赶到那里的时候,眼前的一幕却将他们全都看呆了。这曾经曾经宽大气派的大厅已经是一片残垣断壁,数十人躺倒在其中,有的只是昏迷有的已经是肢体不全死无全尸,野道士们认识其中就有这荆州分舵的几位副堂主和执事。
在其他人还在初见的震惊中的时候,小夏直接飞奔冲向了那个蜷缩在地上不动的白衣身影,探了探脉搏和呼吸,悬着的一颗心才放了下来,小心翼翼地将之抱起。
“清风道长,是你么……”不远处的声音传来,小夏才发现南宫同躺在那里。他看起来已经是这里所有人中最好的一个,虽然心窝处一个伤口渗出的鲜血已经将他半边身躯全部染红,至少他还活着,还能说话。就在他旁边,一具没头的身躯横在那里,从衣着和体型小夏认得出那是南宫同的忠实副手李士石。
“……这是怎么回事?”小夏抱着明月走过去,问。虽然是南宫同指使他潜伏进来的,但小夏并不认为南宫同会是影卫的人,至少不会是一名影卫,他根本没那个资格,也许是被人利用,也许只是帮忙。
南宫同没回答,只是问:“明月姑娘没事么?”
小夏看了看怀中的明月,说:“只是昏过去了。”
“那就好。”南宫同看起来松了口气。
“是谁打昏她的?”小夏看了看周围的地面上的几道爪痕,他当然能看出这是出自明月之手,还是一番相当激烈的搏斗。
“唐剑雨,唐家的十一少。”
明知这人应该已经不在这里,小夏依然是身体一紧,他猜到这里肯定有另外的唐门弟子坐镇,却没料到会是一个内门弟子。唐家堡一共十三房,每一房只能有一个人成为内门弟子,也就是说整个唐家堡只能有十三个内门弟子,任何一个都是恐怖之极的人物。明月只是昏过去,那只能说明对方没下死手。
“死了。连尸体都没留下。”南宫同的回答却完全出乎小夏的意料。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小夏再问。
南宫同长还是不回答,很虚弱地叹了口气问:“我躺着看不见,请你帮我看看,现在正道盟还有多少人活着?”
小夏皱皱眉,有些不想理会这家伙转身走开,但又隐约感觉到他和之前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抬头看了看已经在抢救那些垂死的正道盟少侠的野道士们,说:“不知道,看起来没几个。”
“是我害死了他们……”南宫同喃喃说,又看着小夏。“我差点连你也害了,还好你没事。要不然明月姑娘不会原谅我……”
“我最后一次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时候小夏感觉到怀中微微一动,然后明月就慢慢睁开了眼睛。
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夏,明月没有欣喜如狂,只是嫣然一笑,伸手抱住了小夏的脖子将头埋在他颈间:“夏道士,我就知道你肯定没事。这些天我很想你啊。”
“我也很想你啊。”小夏也是由衷地一笑,脸颊旁的青丝让他感觉这满地的残骸都没那么血腥了。轻轻拍了拍明月的肩膀,小夏将她放下地来,问:“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这位南宫公子和人争斗把你害成这样的?”
“是,不过没关系的,这位南宫公子原来是个好人啊。”明月看着地上的南宫同一笑。
地上的南宫同也是跟着一笑,一半平淡一半苦涩。
正道盟最后活下来的人连一半都不到,而且都是那些最开始就中了唐剑雨细针而晕过去的那几个,服下抗毒灵药的反而全死了,唐剑雨第二次射来的铁锥无疑是下了重手,那无疑是特制的铁锥对肢体的伤害远比看起来的更要大得多,一中躯干必定是扎入体内绞碎内脏,就算是四肢上被撕裂的伤口也无法自行止血,再在地上挨了这么一会儿,就算这后来赶来的野道士们再抢救也是无济于事。
反倒是罗圆圈活了下来,也不知道是这家伙皮糙肉厚生命力比那些少侠们要顽强,还是唐剑雨那一锥主要是为救下那一块神光兵符冲着他的肩膀而去,虽然因为失血过多晕了过去,但命居然是保住了。包扎上之后也和其他正道盟少侠一样,被两个野道士用衣服和固形符做了个简易担架抬上就走了。也是多亏有了这些随着小夏一起赶来的野道士,要不然就凭小夏和明月是绝没办法将这些昏迷着的少侠们运走,连南宫同也是被两个野道士抬出了神机堂。
至于神机堂那些昏迷过的香主执事们,除了一两个实在倒霉,躺倒的位置刚好在明月那全力一爪的前方,被凌厉爪劲扯成了尸块,其他的都昏睡着一点损伤都没有。这些都是用得上的人才,唐剑雨大概只是用了迷香之类的手段将他们迷晕过去。小夏他们也就只有任他们躺在那里,临走之时让一个野道士去通知那些后面作坊中的工匠就行了。神机堂中各式药物各式匠人都有,他们自会慢慢救治,至于这个烂摊子该如何收场,已经不是他们现在所能考虑的了。
……
荆阳城中的南宫宅院中,那些幸存下来的正道盟少侠被灌着服下南宫家的解毒灵药没多久,也就一个个都慢慢转醒了。当听说除他们之外的所有人都死了之后,有的惊怒交加破口大骂神机堂和唐家堡,有的心丧欲死面如土色。他们昏得都早,后面发生的一切都不知道,这不得不说是种难得的运气,让他们不止保住了命,还保住了心情和精神去愤怒。
南宫同的伤不重,但也不轻,只能是还能行动而已。看着他脸色苍白地拖着身体来给诸人赔礼,说今日的一切都归咎于他策划错误。诸位少侠自然也都是连说不敢当,这只怪唐门手段毒辣卑鄙,不顾脸面在自己人身上下蛊控制,还直接撕破脸皮动手,若不是南宫公子和明月仙子李士石公子等奋勇抗争,说不定自己这些人也只能丧命于斯。今后南宫公子依然是这一路正道盟当之无愧的领袖,他们都唯南宫公子马首是瞻。
南宫同也不多说什么,只是请他们在这里稍稍静养,等候正道盟的其他各路的援军。
至于那些野道士,南宫同专门设宴款待答谢了他们。这些江湖中最低层的野道士这辈子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居然有一天能踏入南宫家的宅院,能受到南宫家的感谢,一个个都激动得不行。当然,换在今天之前,南宫同自己也做梦都不会想到。
不过,这群野道士中有张老头的存在这也是很关键的一个原因。一位道法先天高人,伏魔真人张御宏的兄长,即便是对南宫家来说也确实是一位不能忽视的贵宾。只是这位高人却对南宫同情他在此盘桓数日等等邀请全数拒绝,还请诸位尽量不要在人前提及他,今日之事过了便算,就当他只是一个偶然过路的乡间老头罢了。言语神情依然还是那种三代老农的过分客气和微微怯懦,就像受不了这南宫宅院的富贵大气一样,一定要和其他野道士们一起离开。
临走之时,南宫同对每位野道士送上两百两黄金,说是代神机堂赔偿给他们的,若是以后需要指证神机堂的时候还请他们站出来。这些野道士自然更是感激得涕泪横流,说南宫世家不愧是天下正道之首,一定要将南宫家的大义在江湖上好好宣扬宣扬。
在单独送别张老头的时候,南宫同送上的就是一双由神机堂总堂精心打造的小号义肢,据说还是机关堂首座魏瑟大师尚在的时候亲手所做,用了最精细有力的灵动木和几种珍稀材料,使用起来几乎和真的双腿没有什么两样。这是南宫同听到小夏说的之后专门派人去荆州分舵要的,虽然那边早已经乱作了一锅粥,但这种小事也还不是问题。
张老头自然是笑得连脸都烂了,用那双满是老茧的手将这双义肢抱在怀里,亲热得好像抱着他孙儿一样。只是在千恩万谢地告辞之时也他又再向南宫同和小夏说了,希望他们不要将自己的事告诉其他人,特别是龙虎山的。
“将这样一位道法先天的高人放在乡间种田,这确实是龙虎山之耻,也难怪他害怕此事传出去了。”小夏看着张老头逐渐远去的背影忍不住感叹。这样一位道门高人,不用说动手做什么的话,就只是亮明了身份地站在那里,很多问题就会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就像今天这样。但他偏偏就自甘在乡间田陌上劳作一生,说是无欲无求的道家心境吧,但看他只为了自己孙儿那双义肢的事就能高兴成那样,总让人看了有些觉得不大舒服。
南宫同摇了摇头,说:“不是龙虎山之耻,是张天师之耻。不过也由不得他不这样做。一个伏魔真人张御宏便够了,若是兄弟同心,就算别人没那心思,他那天师之位自己坐着也不安心。”
“哦?不都反正是张家的人么?”小夏对这些家族内中倾轧暗斗的事就不大清楚了。
南宫同却是很清楚的样子,说:“张家传承了这么多年,传得这般大,这般广,历代天师又只能有一位,内中的各种倾轧权衡不见得就比朝堂的简单了。否则又怎么会有茅山,真武两宗先后崛起来分薄道门宗师的地位?相比之下唐家那种严密冷酷的做派才真是世家传承之风,只是对唐家自己人来说就未免有些太痛苦了。”
小夏看了他一眼,忍不住问:“那你们南宫家呢?”
“我们南宫家有个好家主,有两个好叔伯,偏偏他们又都还没有子嗣,所以我们各房的其他小辈什么都不用操心就可以过得很好。这是我们的运气。”南宫同一笑,也带着苦涩。“只可惜这也容易养出些废物来。”
“也还好吧。”小夏一笑。从神机堂出来之后南宫同就像变了个人一样,之前的浮华漂亮不见了,倒让他身上那种世家浸淫出的迷人风度显得自然得多,而且终究是大族世家的子弟,基本的头脑见识也是有的,这两天的安抚人心善后等做起来也确实是一副世家子弟该有的大气。
南宫同意兴索然地长叹一口气:“刚才神机堂那边送了消息过来,他们那边也差不多暂时稳定下来,只等唐门和总堂的人过来接手。将这里我能做的都做了,该善后的都善后之后,就等着别人来收拾这一大摊烂摊子吧。我还是回南宫家去的好,这江湖真的不是我这种人该呆的地方。”
小夏真的有些好奇当时在那大厅中发生了些什么,居然能将南宫同改变如此之多,就算不能说历经风雨之后就改头换面如宝剑出鞘,至少也不再是个有些引人反感的绣花枕头了。至于这留下的摊子有多大多烂,就算小夏没亲眼看见过程,也从结果上能很清楚地感觉到。
“现在最后剩下来的,就只剩下清风道长你和明月姑娘两人的问题了。”南宫同把视线转到小夏身上:“说起来我还要感谢清风道长你对我的信任,留在这里没有一走了之。”
“明月姑娘不是也说了,你是个好人么。相信好人总不会有错的。”小夏笑笑。“而且我就算想走,也不一定能走掉……”
“说得是……”这里是荆阳城的城门外,周围并没有什么人,南宫同却还是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然后说:“不如我们换个地方再说吧。”
……
南宫宅后院的小湖中央,一座别有风趣的竹木小亭矗立在周围的碧波荡漾中,几位侍女准备好了香茶果脯之后就匆匆退去,只剩小夏和南宫同对坐在其中。
南宫同端起面前的香茶轻喝一口,说:“我南宫家的宅院中通常都会备得有这样的小湖水池,周围上下全都一览无遗,所以可以放心地说话。”
小夏也轻轻嘬了一口面前的茶水,只感觉一股透人心脾的清香在口齿间回旋不绝,绝对是他这辈子所尝过的最好的茶,刚才沏茶的那个侍女的容貌身姿就算不如明月,也是一等一的美女,沏茶的动作优美流畅,显然是苦练而就的,好像是无意间看向南宫同的眼光中有种掩饰得很好,却又能让人一眼就感觉到的媚意,只可惜南宫同却看都不看她一眼。再看看周围这人工开凿出的一大片湖水,上下都有活水出入,微风扑面,碧浪翻涌。如果说这种享受只能培养出废物纨绔来,那大概天下间九成九九九九九九的男人都要心甘情愿地当一个废物。
就算小夏自己,也不得不承认,很想在这培养废物的环境中多呆一会。
“明月姑娘的伤势怎么样?”南宫同问。
小夏没想到他不想别人偷听而特意来到这里之后,第一句问的居然是这个,微微一愣之后回答:“还好,她这两日都在打坐疗伤。你不去看看她么?”
“不去了。还是不看的好。”南宫同长叹一口气,淡淡回答。这两天他去看过所有的人,连还昏迷着的罗圆圈都看过了,但就是没去看过明月。沉吟了片刻,他才开口说:“其实我想说的便是……请清风道长你暂时先悄悄离开明月姑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