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劭那日清早离了东郡之后, 转眼数月过去了。
冬去春来, 时令入了三月。
季春, “桐始华,萍始生, 鸣鸠拂其羽, 戴胜降于桑”, 一切都是那么的生机勃勃,三月初三这日,上巳节也随了春信,再次来临。
上巳是祓禊春浴的日子。早在先秦时代,到了这一天, 南方诸国便有祓禊风俗, 男女老幼倾城而出, 来到郊外的溪流水畔, 手执兰草沾水拂洒全身, 赤足洗濯发肤,以祓除旧年不祥,盼消灾去病,一年能有一个新的开始。
上巳又是女儿节。从前小乔还在家中,母亲也在世的时候,每年的三月,她的母亲和丁夫人一道都会带上各自的女儿,一起到城南的花神庙和民众一起参加花神春祭,为女儿祈福求安。
自从小乔母亲去世之后,那么多年里,乔家杂事纷纭,春祭便也停了下来。
今年却不一样了。乔家虽刚经历过巨大变故,但却犹如重获新生,大小乔两姐妹又各自带着一双儿女一齐聚在家中,刚前两天,比彘也从南方回来了,路过东郡来看望妻儿,今日还在家里,丁夫人的心情早走出阴霾,早早预备好要带着双乔姐妹过这个久违了的女儿节。
一大清早,乔家大门之外,装饰了昨夜新采兰草的马车就已停好,贾偲带着护卫整齐列队站于一旁,耐心等着乔家女眷出门。
片刻后,听到一阵妇人欢快笑语之声远远传来,抬头,看见丁夫人带着大乔和女君被一群侍女仆妇簇拥着,小公子鲤儿被乳母抱着,比彘抱着腓腓,一行人从照壁后现身。
女君今日穿了浅绿嫩柳色的春衫,肩披樱草绢地薄帔,一管细腰,大袖裙裾的下摆绣精致的兰草花卉,乌黑长发梳髻于脑后披垂而下,以衣裳同色的一条缎带束缚,以防被风吹乱,这一身宛若少女的装扮,既应节令,又清丽无俦,明眸睐处,似宝珠生辉,与她同行的大乔一身鹅黄春衫,石青肩帔,也是明丽无比。
两人说笑并肩而来,裙裾曳摆。贾偲不敢细看,忙命护卫随自己退到了大门两旁,屏息等着女眷们出门登上马车。
腓腓很快要满周岁了,如今不但愈发如玉似雪招人疼爱,自己也能站立,倘被牵着,甚至可以摇摇晃晃地走上几步路了。她上月开口,含含糊糊叫出小乔阿娘,如今叫的已经很是顺溜。
腓腓的头发生下来就很浓密,满月剃了胎发后,如今长的已垂耳畔,今天过她的第一个女儿节,一早起床,也被小乔精心打扮了一番:头发中分两边,扎出翘角小辫,各别一只小小的绢丝蝴蝶结,蝴蝶结是春娘亲手给她做的,栩栩而精致。身穿和小乔今□□衫相同质地颜色的嫩柳色小裙,脚上套着罗袜小鞋,起先被春娘抱出来的时候,和她哥哥鲤儿一样,一手拿一支系着彩色丝带的兰草,另手却抓着块梅花糕。
已经在家中被阿娘关了好些天,知道今日能出去玩了,还是和她喜欢的鲤儿哥哥一道,她感到很是开心,一出房门就笑声不断,刚才遇到才认识没两天的姨夫比彘,丝毫也不怕生,投入了他的怀抱,这会儿被比彘抱到大门口,转头的时候,忽又看到熟悉的贾偲就站在一边。
每次只要娘亲带她出去,这个叔叔就一定会露脸。
所以一看到他,腓腓就知道能出去玩儿了,便冲他露出甜甜的笑容,朝他招手,口里咕噜咕噜地不知道说着什么。
比彘便停下了脚步。丁夫人见她小模样可爱,逗她道:“腓腓这是要和贾将军说话?”
贾偲也十分喜爱腓腓,悄悄望了女君一眼,见她停下了脚步,亦转头微笑望着,便大着胆子,朝腓腓靠了些过去。
腓腓伸出她那只手背带着几个浅浅小梨涡的胖胖小手,先将梅花糕递给他。
贾偲一愣,还没反应过来,腓腓已将拿着梅花糕的那只小手收回,改将握着兰草的那只小手递向他。
递了一半,又缩回来。
低头一会儿看看梅花糕,一会儿看看兰草,仿佛犹豫不决。
丁夫人和同行的乳母仆妇们也都停了脚步,纷纷回头,饶有兴趣地看着犯难的腓腓。
丁夫人笑眯眯地道:“腓腓可是舍不得?”
话音未落,便见腓腓仿佛下定了决心,“啊呜”一口,狠狠咬了一口梅花糕,接着,将那块少了一角的梅花糕和兰草齐齐都朝贾偲递了过去。
丁夫人和乳母仆妇们一愣,随即撑不住都笑了起来。
便是向来稳重的比彘,眼睛里也掠过了一丝笑意。
贾偲心里欢喜无比,却忙摆手,对着腓腓一本正经地道:“卑职不敢受小女君的赏,卑职心领了。”
这下连小乔也忍不住,哧的一声笑了出来,道:“她想是在亲近贾将军。梅花糕她方才啃过一口了,便算了,兰草贾将军接去便是,贾将军要是不接,她必嚷个没完,今日谁也别想出门了。”
贾偲其实倒不介意吃小女君吃过的那块梅花糕,只是知道自己没这福气,便双手接过她另只小手里的那支兰草,毕恭毕敬地道:“卑职多谢小女君,多谢女君。”
腓腓见他接了兰草,笑得烂漫,口里咿呀几声回应贾偲。
一旁鲤儿见妹妹手里没了兰草,赶忙将自己的递了过去,说道:“妹妹,给你。”
鲤儿非常聪明,但说话却很晚,大乔之前还有点犯愁,没想到去年底和腓腓认识一起玩耍后,大约是被动不动就喜欢咕噜咕噜咿咿呀呀的腓腓给带的,竟也开始说话了,而且一旦开口,才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就学会了好多的话。
便似之前他原本就会说,只是闷在肚里,就是不肯说出来似的。
这一句“妹妹,给你”,说的清清楚楚,听的大乔也忍俊不禁,摸了摸儿子的头。
腓腓欢喜,从小哥哥手里接过那支系了漂亮紫色丝带的兰草,朝他甜甜一笑。
……
这天风和日丽,乔府几辆马车鱼贯出了南城门,往花神庙而去。
东郡民众已经多年没有见到双姝一同出现在花神庙的景象了。今日再次得见,双姝绝色,风采倾国。一个是东郡民众人人敬仰的绿眸将军夫人,另一个更了不得,坊间早在流传,燕侯魏劭不日便可一统天下,位极至尊,小乔便是将来的国母,是以乔家双姝今日要来参加上巳花神庙春祭的消息传开,今日全城出动,人全都涌到了这里,还没出城,道路几乎为之阻塞。
比彘骑马在前开道,贾偲在后,终于护送马车最后抵达了春溪环绕的花神庙,早在等候的庙祝带了执事,急忙前来相迎。
大乔小乔扶着丁夫人下了马车,一行人面带笑容,往里而去,甬道两旁欢声四起。
祭拜花神过后,姐妹带着鲤儿和腓腓,来到了花神庙后的春溪之畔。
今日人实在太多了。
溪流回旋盘绕,长达数里,两岸均植满桃花,除了这段溪流,还有许多别的溪畔可以用来濯洗过节,为谨慎起见,贾偲将这里事先封住,只放了少许验身过的妇人和少女进来,是以比起方才外头的人山人海,安静了许多。
小乔来到溪畔,以兰草沾了溪水,往腓腓头发上轻洒数滴取吉兆。
大乔也如法炮制,替鲤儿拂洒溪水,兄妹被乳母带着到近旁凉亭里玩耍的时候,小乔远远看到比彘往这边走了过来,站在凉亭边,转头看着,暗笑了下,轻轻推了推大乔,努嘴道:“快去吧!”
大乔早看到丈夫过来了,只是不愿撇下小乔,是以方才装作没看到。见小乔催促自己,面颊微微一热,道:“我还是在这里和阿妹一道的好……”
小乔低声笑道:“姐夫没几天又要走了。难得今日好天气,我又不是没人陪,谁稀罕你在这里陪我?”
说着推她到了比彘的边上。
比彘对大乔道:“前头有片桃花林,桃花开的很好,我们去走走?”
大乔看了眼小乔,见小乔含笑望着自己,似在催促,终于嗯了声。
比彘微微一笑,抱起鲤儿,朝小乔恭谨地点了点头,带着爱妻,三人慢慢往桃花林而去。
小乔唇角含笑,目送他一家三口身影渐渐远去,和春娘抱了腓腓,面向溪流,坐在岸边一张垫了手帕的石凳上。
昨日刚下过一场春雨,春溪水涨,不疾不徐地由西向东淌流而去,溪水又清又绿,遮不住岸边的颗颗卵石和溪床底随暗流慢慢摆动的簇簇水草,两岸桃花正盛,一阵风过,桃花簌簌而落,花瓣飘到了溪流里,随着流水慢慢而去,惹的水里的一群小野鱼聚集,争相唼喋,不断跃出水面,甚是有趣。
小乔面含微笑,望着春娘和乳母带着腓腓,给她指点那群嬉戏鱼儿,渐渐沿着溪岸朝前行去,只剩下她一人,恍惚间出起了神。
也不知道他如今在哪里,近况如何了。
又一阵风过,头顶飘来了桃花雨。
一半落到溪水,一半飘落在了小乔的裙摆上。
她捡起落在腓腓发辫上的一片桃花,托于掌心,送到鼻端之下,低头轻轻嗅了一嗅。
抬起头的时候,目光定住了。
就在对岸,十数丈外的溪流岸边,春风吹拂,落英缤纷,那里站了一个人。
她在桃花溪水的一头,他在桃花溪水的另一头,隔着桃花溪水,遥遥相望。
他一身旅人的衣衫,从头到脚,风尘仆仆,目光却炯炯明亮。
他仿佛刚来这里不久。
又仿佛已经这样站在对岸,望了她和腓腓许久了。
当她终于抬起双眸,向他投来视线的时候,他的脚步忽然淌入了溪流,朝她涉水而来。
溪流淙淙,打湿了他的袍角,他越走越快,步伐也越来越大,所过之处,水面上泛出了阵阵白色的泡沫浪花。
不远之外,几个手执桃枝正在桃花树下嬉戏玩耍的少女也停止了追闹,诧异地看着这个仿佛从天而降正要朝自己涉水而来的英俊男子,少女心房,忍不住“啵啵”地跳将起来。
小乔慢慢地从石凳上站了起来。
裙摆里的桃花跌落,随风四散。
她便站在岸边的那株桃花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个男子一步步地朝着自己涉水而来,终于上岸,停了一停。
“我回来了。”
他凝视着她说道。
小乔猛地朝他跑了过去。
他张开手臂,毫不犹豫地将她接过,紧紧地抱住。
小乔双臂,亦紧紧地抱住了他的腰身。脸贴在他宽厚的一侧胸膛之上,闭着眼睛,感受着他飞快而有力的心口搏动。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只是这般相拥。
桃花雨一阵急似一阵,随风飘飘洒洒,花瓣落在了他的肩膀,也落在了她的秀发之上。
良久。
“夫君——”
小乔终于从他的怀里抬起脸,用带了点哭腔,又似是撒娇的语调,轻轻地唤了他一声。
魏劭低头,手指轻轻地抹了下她泛出桃花颜色的眼皮子。
“蛮蛮,仗已经打完了。我来接你和腓腓,我们一道去洛阳了。从今而后,我再也不要与你分离!”
他凝视着她,一字一字地说道。
小乔眼底泛出了薄薄的泪光,慢慢地握住了他的一只手。
魏劭反手相握。两人十指,紧紧地扣在了一起。
“我带你去找腓腓吧。她已经能叫娘亲了。你想不想听她叫你爹爹?”
她回头,对他笑道,笑容灿烂,娇胜头顶满树桃花。第 164 章六月,魏劭于洛阳登基称帝, 定国号燕, 年号太和。
天下虽归一,但中原多年饱受战乱,民生凋敝, 大燕开国伊始, 百废待兴。
帝沿袭统御北方之时所纳的宽政,废前朝苛政,减免赋税徭役,令百姓得以休养生息。又鼓励农桑, 兴修水利,尤其重视黄河治理, 针对中下游河床长久淤塞以致河床高过两岸民居犹如悬空之河的险情隐患, 征召治河能人, 帝后又一道微服去往砀山。
丞相公孙羊的恩师白石老人, 如今便归隐于此山,去年乔平为治目疾寻访至此,白石老人仁心仁术,收治了他,如今乔平也在山中,与老人搭茅舍比邻,半是隐居半是治病。
帝后相携入山,除探望乔平,也是为向老人请教治水方略。
皇帝之所以想到向白石老人请教,是因为当年与他与老人初次遇于淮南时,正逢堤坝出险,老人当时及时出计,助力修补了堤坝,排除险情。
此事虽已过去多年,但给皇帝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至今毋忘,是以如今前来拜访。
白石为墨家传人,半生游历四方,除精通医道,对工术之事也涉猎很深,知水利更关乎民生,尤其黄河,因中下游河道迂回曲折,加上水土流失,一向暗藏隐患,古起便数次决口改道,遗患无穷,是以早年借游历之机,对河淮水道多有考察,只是从前朝廷并无治水之心,后天下大乱,诸侯割据,更是放任河道淤塞,老人虽有济世之心,奈何孤掌难鸣,如今新君即位,高瞻远瞩,如此重视黄河隐患,老人感慨之余,亦颇多欣慰,虽因年迈不能再亲自出山治河,但不遗余力,将自己半生心得尽数传与新帝,又举荐当年游历到曹阳时曾遇过的一个名为徐勉的地方河吏,说此人虽不过是个小河吏,但心系民生,对治水亦极有心得,皇帝可以加以提拔、重用。
帝欣喜,与老人秉烛长谈一夜,至天明方歇,回朝后,立刻召徐勉入洛阳。
前朝做官有征辟和荐举两条门路。这两种方式,起初起到了招贤纳才的积极作用,但到了后期,早已流于形式,朝廷官员用人唯亲,卖官鬻爵更是司空见惯,真正有才华又做实事的人,一辈子都难有出头之日。
徐勉出身寒门,不过是曹阳一主管河工的小吏,一做就是半辈子。他虽有才干,亦怀厚民之心,看出河道隐患,从前数次向朝廷呈治水方略,请求修渠治河,但朝廷一直不予理会,徐勉本心灰意冷,不想如今改朝易代,新君即位不久,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得知自己的,竟下诏征辟自己入朝为官。
天子征辟平民,被称为“征君”,对于受召之人来说,是一种极大的荣耀。
徐勉怀着惊喜又忐忑的心情赶赴到了洛阳,得天子召见于南宫,君臣一番交谈,次日皇帝便下诏提拔他为大司农,主事河淮水务,即刻上任。
徐勉半生抱负一朝终于能够得以施展,下跪山呼万岁,感激涕零,此后到了地方,大展才干,一心扑在治水事上,花了多年时间清淤拓河,筑牢堤坝,终于将黄河中下游的泛滥决口隐患消除,与此同时,堤堰引水,也灌溉了豫东和鲁西南数十个县,多达数百万亩的田地,从此沃野千里,民众安居乐业,徐勉不但被当地人尊为徐公,也多次受到朝廷的嘉奖。
朝廷里,此时文有丞相公孙羊、御史大夫卫权、少府卿竺增等贤良辅政,武有大司马李典镇幽州、卫将军魏梁守西凉,抚羌校尉乔慈守并州,绿眸将军比彘,因从前在南方平乱有从龙之大功,封九江侯,镇守南疆。
帝不纳嫔妃,册立乔氏为后,结发相守。
人人都知,乔后不但貌美倾城,更是皇帝的贤内助。当年皇帝南下出征,渔阳遇匈奴突袭,岌岌可危之时,便是乔后不惧生死,亲登城墙激励军民奋勇抗争,最后保住了渔阳,热血事迹,至今被世人传为美谈。
帝登基次年正月,朝廷颁布了一项新政,宣布在原有的官员选拔机制基础上,增加科举制度。天下之人,只要有才,愿报效朝廷,便可自投入科举参加选拔,朝廷择优录取,委以官职。先举行试科,以观成效,若此法行之有效,则往后彻底废黜征辟荐举,实行科举的人才选拔制度。
“科举”这个陌生的辞名,从政令颁布的第一天起,便迅速成为街头巷尾人人热议的话题。无数出身寒门的白衣士子,闻讯后激动万分,彻夜难眠。因为这意味着从此以后,他们再也无需以苦苦等待的方式盼望得到一个渺茫的地方官员荐举机会,从而获得一官半职。多少有真才的人,终其一生,未必都能等到梦想中的征辟和荐举。如今有了这种开了先河的人才选拔方式,不说一定就能实现梦想,但至少,离梦想的实现,更近了一大步。
政令颁布后不久,当年,朝廷便举行了第一场试恩科。各地自荐之人据称总数逾万。经过一级一级遴选,最后千秋殿试策,大燕出了开国,也是有史以来的首批中举士子。
这批中举之人,无不才华横溢,思想活跃,被委任以官职后,绝大部分人在任期内表现过人,当中的一批佼佼者,后来还成为了朝廷的重臣。
数年之后,科举制彻底取代此前已经沿用了千年的察举制,成为皇朝选拔人才的唯一途径。
据说,最先提出科举制并劝服皇帝和大臣接纳的,便是乔后。
因此,之此后接下来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乔后在天下士人的心目中便成了一个犹如神女般的传奇,许多人争相为乔后写诗作赋,当中不少作品广为流传,而能够金榜题名,最后在皇宫赐宴上得乔后赐酒,更是成了许多士人的梦想。
乔后之美名,洛阳内外,无人不知,然而传着传着,不久之后,也不知最先是从哪里出去的小道消息,最后洛阳坊间最是津津乐道的,竟不是乔后如何贤惠,而是皇帝惧内。
据称,今上登基之前,还在幽州为燕侯起,便已经有了惧内之名,因乔后禁止,竟不敢纳美,如今后宫空虚只得皇后一人,膝下又无太子,今上却依旧不纳后宫,十有□□,恐怕非但惧内,而且惧的不浅。
倘这传言是真,那么大燕的开国皇帝,非但是天下第一之人,而且,是天下第一惧内之人。
民众津津乐道这种关于帝后的小道消息,自是不敢、也非蓄意存了恶意,只是出于惊诧,加上人皆有之的一点好事之心作祟罢了,何况还是高高在上的帝后关起门的两夫妻事儿,哪个不感兴趣?架不住传的厉害了,后来渐渐竟又流返入了皇宫,甚至,到了连朝臣也人人得知的地步。
当年追随过皇帝打过天下的那些旧日将臣,对帝后之间的那点事儿,其实也分两派。如公孙羊,觉得皇帝之所以不纳后宫,乃是出于喜爱皇后居多,而如卫权,心里则是暗戳戳的觉得,帝乃真惧内也,从前也就罢了,如今竟连民间也知道了,未免有失天子尊严,只是,这些人虽想法不一致,但都深谙个中隐秘,也没人会蠢到跑去皇帝跟前说这事儿去寻晦气。
偏就有几个前朝旧臣,不知老虎屁股摸不得,加上出于那么一点儿想将自家女儿送入后宫的心思,竟还特意正儿八经地联名上了道洋洋洒洒的奏疏,疏里旁征博引,谈今说古,以“天子一娶十二女,象十二月,三天人九嫔”和帝后膝下至今只得一公主的理由,请皇帝立妃,充盈后宫。
第二天,折子被退回,上头只御笔朱批了一句话:尔等诅朕,生不出儿子?
大臣惊悚,慌忙又上告罪书乞罪。
自此之后,满朝再无人敢提后宫之事。
又另据小道消息,帝后来竟还拿他处置这事的经过到乔后面前献媚邀功,乔后得知,不过一笑置之罢了。
帝后对信都都怀有很深的感情,因此地对于帝后而言,是个具有特殊意义的所在,皇帝命人将信宫檀台予以修缮,改名“嘉信宫”,作为洛阳之外一处行宫的所在,此后数次出洛阳巡九州,帝后均路过信都驻跸。
大燕皇朝,从建立的第一日起,便进入了政通人和的清明时代,后世正史,更不吝以“明君贤后”这样的溢美之辞来描述大燕帝国的开国帝后。
而对于坊间之人来说,开国皇帝年轻英武,又据有幸得以近觐过乔后的人四处言讲,后貌美倾国,乍见之下,宛若得见天人。这样的一对神仙眷侣,本就深具传奇色彩,加上广为流传的“帝惧内”之说,煌煌冠盖下的天家帝后,关起门来夫妇相处到底是何种辰光,因宫墙高深不得而知,未免更蒙上了一层神秘的色彩。
有好事的野史稗官民间说书之流,为满足坊间窥私之心,便凭空臆想生编硬造,只是任凭他们如何臆想,又岂能得知真况?
以下所记录的种种,均出自帝后起居注,笔者绝无分毫增添或是删改,以纪年为顺序,如实择选誊录,以飨读者。
这第一桩事,便从太和一年的首场恩科说起。 第 165 章大燕首开先河地实行科举入仕制度,这一消息放出, 天下寒门士子, 无不奔走相告,欢欣鼓舞。
有人高兴,自然也就有人反对。反对的声浪, 自然来自既得利益遭受损害的旧日士族门第。可惜胳膊拧不过大腿, 如今的这个皇帝,虽有惧内之名,施政亦宽,但手段却雷厉风行, 该铁腕的时候绝不手软,更不像前朝刘氏那样要倚仗这些地方士族来稳固统治, 是以一阵乱哄哄反对过后, 也就不了了之, 何况, 也并非所有士族门第都跳出来反对科举制度,也有开明之士赞同,其中最著名的代表,首推渤海郡的高恒。
高恒出自名门,虽一向不入仕,但高氏为渤海望族,高恒本人又有“渤海冠冕”的美称,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朝廷颁布科举制后没多久,各地士族对这一新政纷纷加以批挞的时候,他却第一个站出来公开表示拥戴,不但如此,他还是渤海郡首个自举参加首场科考的士人。
消息传出,整个渤海郡为之热议。
按照颁布下来的详细考制,县试、州试以及会试,全部实行严格的封名阅卷,因为是开朝后的第一科,皇帝极其重视,为真正选拔人才,杜绝舞弊,全国十三州一部,全部由朝廷派去学官督察整个经过,一旦有营私舞弊被查证,相关涉案官员和士子,脑袋就要不保。
也就是说,这将是一场完全靠实力说话的选拔考试。以高渤海的名望,他若真想做官,也完全不必用这种冒险方式去入仕,甚至,在旁人看来,这举动简直和惊世骇俗无二了。
先不说甘愿自降身份和普通士人一起参与科举,即便最后独占鳌头,于他而言也不过锦上添花,但万一被淘汰,对于他的名望来说,不啻就是一个污点。
高渤海的亲族朋好纷纷前来相劝,偏他不听,反而踌躇满志,笑道:新朝革除陈弊,万象更新。科举一制,更如清风拂面,兰馨我鼻,可见朝廷不拘一格用人之心,我辈既忝入士子之列,又有幸得遇清政仁治之朝,自当全力入世,岂可为爱惜从前几分薄名而裹足不前?
此话传开,渤海内外,无人不甘心拜服。
在高渤海的“明星”效应之下,其余一些士族为了向新皇帝表自己的效忠之心,也纷纷选派子弟参考,短时间内,竟蔚然成风。
高渤海的这一番话,不但极有大家风范,而且也充满了自信。
他也实在是有这样自信的资本,不但才高八斗,通□□骑术,而且对策论也颇有见解。县试、州试一路畅通无碍,次年春,以州试第一的名次,昂首赴洛阳参加最后一场会试。最后名次出来,他与两位士子一道名列三甲。
会试主官太学博士大儒方希,不敢自己做主,将三份应卷单独列出,连同上榜的其余全部试卷,一同呈到了御前,请皇帝亲自排定名次。
……
午后,艳阳照在皇宫殿宇层层暗绿色的琉璃瓦上,鸱吻拱立,飞檐翘角。
帝后用作日常起居的北宫华光殿内,一尊错金青铜博山炉的山形盖口里,缓缓地吐着袅袅的熏香轻烟,缭绕四散,雕刻在炉腰上的仙人灵鸟,便飘飘欲飞,望去犹如置身海上蓬莱仙山。
殿内层层烟罗绡帐,明亮的光线被一层层筛滤,渐至内殿,转为幽暗。
几个彩衣宫女悄然立于殿角,屏息候着皇后午觉醒来。
……
方希得皇帝赐坐,端正坐于一张绣榻上,滔滔不绝地评述着此次会试的结果。
皇帝在案后,一边听他评述,一边看着另外择出来的三份试卷。
纸地的试卷,在他指间翻动,发出轻微的沙沙之声。
半年之前,工造署工匠经过反复试验,终于制出了能够完全取代帛缣和竹简用来流畅书写的纸张。
新造出的纸张,一改从前难登大雅之堂的粗劣质地,不但洁白柔韧,极易书写,而且比起帛缣,成本低廉的多,工造署将造纸方法传播到全国,短时间内就迅速推广开来,此次科举,士子应答所用的卷,应朝廷之命,全都书写在纸张之上。
“陛下,此三份试卷,乃老臣等人审阅过后,反复推敲,共同推举所得,位列三甲,尤其是渤海高恒……”
方希正说着,身后忽然传来一阵轻巧的脚步落地之声,仿佛有人在宣室里跑动跳跃。
这极不合规矩,尤其,此处还是御书房。
何人如此恣肆,竟敢在皇帝跟前这般奔走跳跃?
方希一停,就听到身后传来了清泠泠的一声娇□□孩儿声:“父皇!”转头,门口已进来了一个小女孩儿。
女孩儿才两岁大小,生的却已粉雕玉琢,极是惹人爱怜,额前留一簇齐平的乌黑刘海,两边各扎一丫,皮肤雪白,双眸黢黑,身穿粉嫩颜色的小裙裳,旁若无人蹦蹦跳跳地朝着皇帝跑了过来,到他近旁,攀住了皇帝的胳膊,奶声奶气地说道:“父皇,你在看什么?”
方才皇帝听他评卷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方希觉得他似心不在焉,甚至仿佛有点不快。
这让方希感到忐忑,疑心遴选出来的这头三甲文章不合圣意,所以一直在大力解说。
但此刻,他却看到皇帝笑了,将小萝卜丁大的女孩儿抱到了大腿上,让她坐在怀里,这才继续翻着试卷。
方希暗暗纳罕。
他自然认得,这忽然跑进宣室里的小女孩儿,便是今上和乔后的爱女长宁公主。
他也听说过,皇帝对公主极是宠爱,不但让她自由出入宣室,和大臣议事时,倘若公主恰好在,又不愿离开,皇帝干脆就抱她坐身上。
没想到今天竟让自己真的见到了这一幕。
见小公主坐在皇帝怀里,趴于御案上,托腮微微歪着脑袋,双眸睁的圆溜溜地望着自己,方希不禁干咳了一声,神色严肃,腰背坐的也更加笔挺,接方才的话,继续说道:“陛下,尤其是渤海高恒,文章沉博绝丽,天机云锦,策论应答,更是切中要点,下笔生辉。此人不但素有才名,此次科举,鼎元之位,也是当之无愧……”
皇帝已经放下了卷宗,望了方希片刻,起先不语,忽然手指用力叩了一下案面,发出响亮的“嗒”的一声。
方希一愣,停了下来。
皇帝面无表情地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方希不甘,忙站了起来,再解释道:“会试三甲之卷,乃是共同推评出来后,拆开名目一栏,老臣才知此卷为高渤海所作,绝无半点徇私。且并非老臣一人被他文章所动,丞相阅后,对高恒一卷也是赞不绝口——”
“退下去吧。”
皇帝又重复了一遍,语调更冷淡了。
小公主飞快回头,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绷着脸,从他膝上跳了下去,跑到方希的跟前,仰头望着他小声道:“我父皇他不高兴了!上回有个人,我父皇不让他说,他还要说,惹我父皇不高兴,最后被他骂了一顿,好可怜……”
方希想破脑袋,也想不出自己到底如何触了皇帝的逆鳞,脸一阵红一阵白,低头见小公主正用同情目光望着自己,心里感动,勉强露出笑容,朝她恭敬地躬身道谢,只得退了下去。
……
小乔因昨夜陪魏劭批阅奏折到深夜,回寝宫后又没睡好,中午感到有些困顿,便去补了个觉,绵长一觉,慵懒醒来,睁眼见腓腓不在边上了,便向宫女问她去向。
宫女束起遮挡阳光的层层轻纱绡帐,内殿里光线立刻充盈。
其中一个笑道:“方才小公主醒来,命婢等不许唤醒皇后,自己悄悄下了床,说要去寻陛下。春媪便送她去了。”
腓腓如今两岁多了,被她那个父亲宠的就差上房揭瓦了。皇帝下朝和大臣们在宣室里议事,倘若非重大事务,小公主突然从御案后冒个头出来,把冷不防的公孙羊等人给吓上一跳,这也是常有的事。
皇帝非但不以为忤,每当这种时候,反将她抱坐于膝上。
然后,大臣们就只能对着歪脑袋趴桌沿上盯着自己那张一张一合嘴巴看的出神的小公主继续说话。
这样的一幕,估计大臣们渐渐也习以为常了。
小乔梳好头,见腓腓还没回,稍稍匀了匀面,便出了华光殿。
魏劭自登基后,早朝晏罢,勤政不辍,每日批阅奏章,往往要到深夜才能回寝宫歇息。
这辰点,朝会应已散了,他想必在宣室。
……
方希怀着沮丧不解心情,从宣室出来,走在宫道上时,迎面看到乔后在宫人伴簇下往这方向而来,花容云裳,珠辉玉丽,恍若神仙妃子,忙远远停于路边,等她近了,向她问安。
小乔含笑道:“博士可是为会试之事来见陛下?”
方希也知科举之议最先就是出自乔后,何况皇帝对皇后一向言听计从,朝廷里这早就不是什么秘密了,在她面前,也无什么可隐瞒,说道:“正是。臣方才将评出的三甲卷宗呈与陛下。至于何人点为鼎元,由陛下定夺。”
小乔问:“这三甲都是何人?”
方希报了另二人的名字,道:“三人中另一人,年岁最少,皇后想也听说过他的名字,便是渤海高恒。”
想起皇帝听自己评述高恒文章的反应,心里终究还是不解,忍不住又告起了状:“恕臣斗胆,再在皇后面前说一句,陛下开科举入仕之先河,此为关乎社稷之大事,既委老臣以重任,老臣自要竭尽全力,不敢有半点懈怠。以老臣所见,高渤海文章锦绣,胸有乾坤,鼎元之位,实至名归。只是方才老臣在陛下面前推高渤海时,陛下似有疑虑。若因他向来之名,为避嫌而埋没此文,未免可惜,也有悖于陛下当初开科举以网罗天下英才的初衷。”
小乔自然知道高恒也参加了首场科举,当时乍听到消息,还感到很是诧异,更没想到,他竟一路这么考了上来,最后入了洛阳。
皇帝的心里,弯弯绕绕到底在想什么,别人不知,小乔却总能猜个八九不离十。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
望了眼一脸费解的太学博士方希,微笑道:“陛下即便不取,想必也是有他考虑,何况还未定夺?博士安心回去,等着消息便是。”
等方希走了,小乔入宣室。
春娘和几个宫人正立在宣室之外,见她来了,忙迎上。
“公主在里头呢。方才她醒来,就要来寻陛下。”春娘低声道。
小乔点了点头,一进去,看到腓腓跪坐在魏劭的膝上,魏劭一手抱着女儿,一手拿了张卷子,对着腓腓一句一句地读,问道:“腓腓觉得这篇如何?不如选为榜首?”
“可是人家不知道啊!太难了!”腓腓在父亲腿上扭来扭去,愁眉苦脸,“刚才那个被父皇赶走的的白胡子老翁公,好像很有学问的样子,父皇要是实在不知道,就再去把老翁公叫回来……”
魏劭抬头,看到小乔来了,手一顿。
“娘亲!”
腓腓一直习惯照原来的称呼唤小乔娘亲,见她来了,眼睛一亮,如释重负,忙从魏劭身上爬了下来,朝她飞快地跑来。
“娘亲!父皇非要给我读那些我听不懂的话!还要我帮他选!好难啊!娘亲你快帮帮父皇!”
说完丢下皇帝,一溜烟就跑了出去。
小乔目送女儿身影消失在门后,转头看了眼魏劭,朝他走了过去。
魏劭若无其事,仿佛顺手般,将一份卷宗压在了最下面。
小乔到了他近旁,道:“方才你在做什么呢?现成的太学博士不请教,竟让腓腓帮你定夺名次?胡闹的也是没边了。”
魏劭张臂将她搂了过来,按她坐到自己膝上,便似方才抱着腓腓那样的抱着她,低头凑到她的香腻颈窝里,深深地闻了一口,才含含糊糊道:“我不耐烦听那些老学究教训我。不如你帮我定吧。”
小乔瞥他一眼,笑道:“好啊,妾身斗胆,那就僭越了。”
伸手便将他方才压在了最下面的那份卷宗给抽出了出来。
第 166 章魏劭一怔,好在反应奇快, 没等小乔展开, 刷的便将卷宗从她手里拿走。
小乔看了他一眼,摊开白白嫩嫩一只手,朝他笔直地伸了过来。
魏劭将那只捏着卷宗的手背在了身后, 干笑:“这篇写的不好, 你看别的……”
“我要瞧瞧。”
小乔笑望着他。
魏劭不动。
小乔便自己伸手到他背后,抽他手里的卷宗。
魏劭捏着不放。
小乔脸上的笑容没了。
“松手!”
魏劭手一松,卷宗便被她抽去了。
见她翻开卷宗,低头浏览着文章, 视线最后落在名栏上,凝神若有所思, 压下心里咕嘟咕嘟冒泡的酸意, 说道:“高恒此文, 空堆砌辞藻罢了, 实则言之无物。蛮蛮以为如何?”
小乔放下卷宗。
“方才来的路上,正好遇到了方博士,我顺口问了声会试判卷。博士的意见倒是和陛下你截然相反。据博士所言,高渤海的答卷点为鼎元,当之无愧。”
魏劭一窘,干咳了声:“非我诋毁前朝!像方希那些人,到底是如何才混成了太学博士的?分明一篇杂烩,硬要说成什么鼎元之文!还不是因了高恒的那几分名气,写出来便是狗屎,他们闻起来也是……”
他原本一脸义愤填膺的模样,见小乔望着自己,声音渐渐地轻了下去,终于停了下来。
“继续啊!”
小乔还侧身坐在他的膝上,见他停了,催了声他,挑了挑秀气的眉头。
魏劭和她四眸对望片刻,忽道:“你也故意和我作对是不?我直说了吧!我就是看不惯这个高恒!何况……”
他斜眼看着她:“何况他来考,分明就是别有所图!你敢说你不知道?”
小乔盯了他片刻,原本还绷着脸,忽然实在憋不住了,嗤一声笑了出来。
“何为别有所图?你说清楚!”她笑吟吟地道。
魏劭一气之下说溜了嘴,原本还有点担心小乔着恼,忽见她笑,色若芙蓉,趁机一把抱住了她:“可是你要我说的,我说了你可别怪我!从前我就知道这个高恒对你别有所图!分明你已嫁我为妻,他却说你是他什么知己,这便罢了,竟还敢开口邀你去看云门摩崖?他不是对你别有所图是什么?原本我想着,这么些年过去了,我本也不和他计较了!没想到他如今竟又来……”
他停了一停。
“又来什么?”
“又来引你注意!”
魏劭越想越恼,“以渤海高氏之名,他要做官,前朝时候早就做了!偏早不出来,晚不出来,非这时候冒出来参加科举,分明是他听说了这科举之制是你所倡,这才故意投你所好,引你注意!”
“你羞不羞!多少年前的老皇历,腓腓也都三岁了,亏你竟还牢牢记着这么点芝麻大的小事大做文章!科举制刚出来的时候,天下士族反对声一片,我知道陛下你英明神武,不屑靠旧日地方士族来稳固江山,可要是他们真抱团起来反对的厉害了,地方也不稳定,陛下你又不能因为这个就砍他们脑袋,你还得想法子摆平,是吧?高渤海不但公开支持陛下,而且顶住压力参加考试,这才封住了士族之口。大燕开科举,目的是什么?不拘一格,网罗天下英才!如今他凭才华一路到了会试,你非但不奖赏,反而无理取闹!”
小乔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心口:“我看你啊,心眼比针鼻都大不了多少!”
“我就这样,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魏劭阴仄仄的,“那些士族再闹,惹恼我了,有的是法子搞死他们,无须他高恒出来给我充好人!”
小乔眉头微微蹙了起来:“我怎么觉着,你有昏君的潜质啊?”
“昏君就昏君!”魏劭眼睛也不眨一下,“不管你说什么,总之这个高恒,我看他就是不顺眼!他文章写的再好,治世再有能力,也休想我录他!”
小乔盯了他一眼,将他抱着自己腰肢的两只手给拿开,站起来似笑非笑道:“陛下开心就好。妾先告退了。”
转身便往外去。
帝后同处一室时,宫里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若非召唤,宫人必都主动退在外头。
所以这会儿,偌大的宣室里,就只有帝后二人。
“站住!”
“回来!”
“等等——”
小乔走到门口身,身后起了一阵脚步声,魏劭追了上来,从后拽住了她的手。
“我录他为第二名!这样总行了吧?”
小乔回头。
“这个榜首,我是不能给他的!开科取士,虽不是将士族子弟拒之门外,但这首场的用意,却是朝廷向天下人表明不拘一格用人才的决心,这话还是你跟我说!高渤海文章就算好,首场取他为榜首,便是悖逆了新政初衷!我取他为第二名,大不了再额外给他些封赏,算是夺了他榜首位置的补偿!”
“这样,你可满意了?”
他臭着一张脸。
小乔慢慢露出了笑容,她伸臂环抱住他腰身,踮起脚尖,亲了亲他,唇凑到他耳畔,低低地道:“我夫君明明英明堪比尧舜,方才却偏要乱吃飞醋,也不怕人笑话……”
魏劭脸色软和了。
“蛮蛮眼里,只有陛下一人,天下其余男子,莫说没有再胜过陛下的,便是真有,蛮蛮也决计不会多看一眼的……”
终于等到了美人儿这样的绵绵情话,魏劭半身便酥了下去,方才的闷气立刻全都不翼而飞,一把反抱住了她,耳鬓厮磨,忽想了起来,忙道:“蛮蛮,我知你一直想看那块云中摩崖,我从前也说过,要带你去看的,只是一直不能脱身,到如今还没成行。不如把事情放一放,我带你和腓腓出宫!”
小乔一怔,笑着摇头:“摩崖可看可不看,夫君不必特意为了我而大费周章无谓出巡。”
魏劭当时含含糊糊地应了,心里却憋着这事,第二天召了公孙羊来,将拟定的科举前三甲给他看了,然后,重点向他透漏自己想出宫一段时日的想法。
谁知话还没说完,就被公孙羊以一堆听起来很有道理的理由给阻拦了。
皇帝心里郁闷,只得压下了念头。
半个月后,大燕的首场科举取士放出了皇榜。
最引人关注的渤海高恒夺了榜眼之位。
首场科考,头三名里,寒门士子占了两位,士族一位,这样的结果,可算皆大欢喜。
高恒虽未能占的魁元,但也算达成了初衷,并无任何遗憾。
那日皇宫赐宴,帝后联袂而来,多年之后,终于再次得以和当年在西王母神殿里一同作画题词过的那位女子见面,这令高恒感到十分激动。
乔后在他心目之中,早已成了女神般的存在,绝无半点亵渎之念。何况以她的地位,自己岂能心存不敬?
他本无入仕之心,何况时下,像高恒这种出身士族的才子文人,骨子里清高风流,皇帝未必也真正放在眼里,但当年那位令自己一见难忘的燕侯夫人,却不一样。她如今贵为皇后。他又听闻,朝廷颁布的科举新制,最先是乔后所倡,得知士族纷纷反对,他立刻热血沸腾,什么也没多想,站出来就表示支持。
能够为乔后效上自己的一份绵薄之力,高恒与有荣焉。
是以今日皇宫赐宴,他跪受乔后赐酒,见乔后向自己含笑点头,又亲切问话,心里激动万分,眼睛里一时也没了皇帝,以致于一时失态,忍不住道:“微臣处有天下十大摩崖的拓本,尤其云中摩崖拓本,乃我亲自拓制,几与原作分毫不差。皇后若不弃,微臣愿敬献皇后,聊表忠心。”
皇帝脸色微微一沉。皇后含笑婉拒,称不敢夺爱。高恒面露憾色,皇帝的脸色,却才稍稍好了些。
半个月后,皇帝封官,将高恒远远地打发出了洛阳,这才终于觉得舒服了许多。
只是他心里始终还是惦记着一件事。
两个月后的一天,终于,一件庞然大物,被装在一个高三丈,长达四五丈的封闭大箱子里,前头以六马拉驾,在神色严肃的贾偲的指挥下,由一队士兵前后护送,入了洛阳的南城门。
这看起来十分沉重的巨大箱子,招摇过市地穿了半个皇城,排场浩大,几乎引来半城居民,目送它最后被送进了皇宫的大门。
箱子里到底装了什么?
路人议论纷纷,最后大家比较认同一个说法,从重量和护卫的级别来看,箱子里应当装满了金银和宝器。
路人的热议随风飘入贾偲耳中的时候,他那张紧紧绷着的脸,简直快要崩溃了。
他颇是担心,要是洛阳民众知道箱子里装的其实是一块顶着云中当地人敢怒不敢言的白眼、征调了几十个石匠没日没夜地从山头上凿下来的大石块,为了把这块大石头顺利运进洛阳,中途水路陆路连续辗转,耗费了无数的人力物力,其实不过就是皇帝为了讨好皇后而干出的一件即便在他看来也觉得有点荒唐的事儿,民众会不会在背后编排皇帝是个极有可能一世而亡国的昏君料子? 第 167 章“闭目,不许偷看……”
小乔被魏劭捉手, 照了他再三叮嘱真闭上眼睛, 在一群宫人远远的围观下,由他带着自己慢慢转过御花园的甘泉池,最后终于停下了脚步。
“到了。睁开眼睛!”
听到耳畔传来他似乎洋洋得意的声音。小乔便睁开眼睛。
一抬起视线, 她的眼神立刻就直了。
这分明就是云中摩崖石刻!
她盯着面前的这块巨型摩崖:高将近三丈, 长四五丈,矗立在她的面前,就像是一座小山峰……
确切地说,这本就是一座山壁的其中一部分, 只是人为地从原来的位置被硬生生地给凿了下来,虽已经经过用心修护, 但经风雨侵蚀过的岩体表面罅隙里, 依然还有残余青苔的痕迹。
她慢慢地转头, 对上了皇帝求表扬的一双眼神儿。
“这就是你说的要给我的惊喜?”
“是啊!”
她刚才的反应, 魏劭早收入了眼底。
她竟然没有惊喜地跳起来?!
难道没认出来这是什么?
魏劭手指戳着矗立在甘泉池旁的那块庞然大物,强调:“云中摩崖的真身!”
高兴吧?感动吧?
其实也没什么,一点小小心意而已。
皇帝强忍着,总算把最后蹦到了喉咙口的这两句话给摁了回去,在旁注视着他的皇后,期待她更多反应。
小乔走到摩崖前,伸手慢慢地触碰上头那一个一个刀削斧凿出来的仿佛带着数百年风雨气息的字。
“短期内我怕无暇带你出洛阳,知你一直念着,索性就把它搬了过来,往后你随时可以看,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高恒的拓本再好,怎么比得上活生生凿下来的摩崖?甩他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如何,喜欢吗?”
良久,见她背对着自己迟迟没有发声,魏劭忍不住走到她近旁,问。
小乔终于回过头。
“陛下考虑真是周到,我实在是……”
“始料未及呢!”她斟酌了下,笑道。
小乔的反应,令魏劭心里有点失落,出于一种弥补的需求,伸手便搂住了她的腰肢。
小乔回头看了眼,一群宫人就在甘泉池畔,目光都似投向这边,轻轻挣扎了下,推他胳膊,“有人在,大白天的……”
“何妨?”
魏劭浑不在意,只是见她躲闪,头也未回,朝身后那群宫人拂了拂手。宫人忙离开。他于是低头,轻轻舔咬她娇嫩的耳朵,用淳厚的充满了诱惑的沙哑语调在她耳畔情话绵绵:“只要蛮蛮喜欢,和为夫说一声,这世上无论什么,为夫都帮你弄过来……”
耳朵被他又吹又咬有点发痒,小乔缩了缩脖,推开他脸后,嫣然一笑:“夫君待我真好,只是……”
她顿了一下,“这摩崖好好地在云门已经几百年了,陛下说凿就给它凿下来了,又一路辗转搬到洛阳,幸好没损坏,若是有所毁损,我岂不是成了罪人?”
魏劭迟疑了下:“你不高兴?”
小乔摇了摇头:“我知道陛下是为了我,怎会不高兴?只是我替陛下有点犯愁……”
“愁什么?”魏劭一怔。
“卫权他们要是知道陛下为了让我满足眼福,竟把云中摩崖给搬进了皇宫,一定会弹劾。卫权的那个性子,陛下你也不是不知道……”
魏劭心里不由自主咯噔了一下。
卫权什么样,没人比他更清楚了。当年被他追着追到了如厕之所的一幕,到如今还历历在目。
“不用管他!”他皱眉,口气很硬,“我不过叫人给你弄了块石头,他连这也要管?”
小乔叹了口气:“卫权他们就算了。太皇太后一回宫,肯定也会知道,问我的话,到时候我怎么说呢?”
徐夫人如今贵为太皇太后,居于嘉德宫。她在宫里的时候,腓腓每天都要去□□母跟前承欢膝下,两人感情极好。前些天,徐夫人带着腓腓一道出宫去了皇家大明寺,今天还没回来。
照原定计划,过两天也就回了。
小乔两手捉住魏劭龙袍的衣袖,轻轻晃啊晃的:“太皇太后要是问这摩崖怎么从云中跑到了御花园里,我怎么应对她老人家啊,陛下?”
魏劭一时说不出话了。
他居然把这茬给忘了!当初脑子一热叫了贾偲来,把事情交待下去就等摩崖到洛阳,也没想那么多。
如今东西是送到了,魏劭忽然发现,自己好像搬了块烫手山芋进皇宫。
先不说小乔的反应,远没有他当初预期中的欣喜若狂。云门摩崖这样有名的古迹被他给弄进了宫,也根本不可能瞒天过海,像小乔说的,迟早是要传到卫权的耳朵里,他是自己亲口封的御史大夫,如今开国不久,吏制清明,百官没什么茬让他可找,他吃饱了没事干,要是知道这事,一定会叽叽歪歪。
魏劭自己倒无所谓,左耳朵进右耳朵出,真恼了,把他赶走就是。
但是这么一来,小乔就要遭池鱼之殃了。说不定还会让人误会,以为是皇后要皇帝这么干的。
更何况,还有祖母一关。若是问起,确实有点不好交待。
“要不……等祖母回来,我便自己说,是我想鉴赏摩崖!这才命人把它给弄来了!”
小乔摇了摇头:“陛下你自己说,祖母会相信吗?她老人家必定知道你是为我做的,口头自然不会责备我,可是心里一定会想,蛮蛮不懂事,竟让皇帝陛下做这样的事,也不知道劝劝他……”
一定是天气太热,头顶的日头也太大了,这么站了一会儿,魏劭就感到后背开始发热了。
“那怎么办?”
魏劭看了眼大石头,“我弄都弄来了,难不成还要把它给送回去?”
他的语气里,满是郁闷。
当了皇帝,其实依旧诸多羁绊在身啊!
昏君……魏劭倒忽然有点羡慕起前朝历代那些能够随心所欲的昏君。他倒是也想当个宠自己皇后的昏君,可怎么就这么不容易啊!
小乔摇头:“这么大的摩崖,长途运送不便,下山本就不易,再送上去更难,即便送上去了,凿都已经凿下,恐怕也难以恢复原貌了……”
她笑道:“不如这样,陛下叫人将它送到大明寺予以安放。名寺古帖,相互辉映,不但更增风采,也不妨碍天下人继续观赏前人墨宝,而且……陛下你看,”她指着摩崖风吹雨打侵蚀过后的表面,“它在山中几百年,有些石刻已有风化的毁损痕迹,如今运到了洛阳,加以安置,也算是对前人墨宝的妥善保护。皇宫离大明寺不远,我若想看,随时都能去看,陛下觉得我这个建议如何?”
魏劭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凝视着小乔,忽然将她紧紧地抱住,用力狠狠地亲了她一口,唇贴到她耳畔,低低地道:“为夫怎么爱,都爱不够你……”
……
贾偲外出公差了两个月,费九牛二虎之力,终于削了半片山头将皇帝要的大石块给弄进了皇宫,还没喘匀一口气呢,当天就又连夜奉命将东西给弄到大明寺里去,简直是百思不得其解。奈何命令出自最高上司,焉敢有半分质疑?急忙带了人,将摩崖又装回箱里,连夜给送到了大明寺。
……
第二天的一大早,天还没亮透,皇帝早朝升位于宝座,屁股还没坐热,御史大夫卫权迫不及待地出列,手握一张写满了发言提要的笏板,下跪行礼,得平身后,果然面带凛然,开始劝勉皇帝了,大意说自己昨晚连夜得知一个消息,陛下你竟然派人去了云中把摩崖给抢走,弄到了皇宫里。这是很不对的行为。虽然天下的东西都是皇帝你的,但这并不表示皇帝你可以把所有看中的东西都给弄到皇宫里去。云中当地民众对此也很不满,这样的行为也有损于皇帝和皇后的光辉形象,我是为了维护皇帝你的名誉这才开口,请皇帝及时纠错,巴拉巴拉等等等等……
卫大夫一口气说完,口干舌燥。
皇帝冷冷一双龙目投向他,高傲地扬起龙脸,回应说,朕确实干了这事,但不是像你说的那样,在和百姓抢东西!朕是心痛于云中当地人不知保护古人墨宝,听凭它在悬崖上风化毁损,出于保护的目的,这才把摩崖给凿下来运到洛阳,昨夜便已经送到了大明寺里,妥善加以保护,等修缮完毕后便可对世人开放,你不知道详情,听风便是雨,这样污蔑本皇帝的节操,居心何在?
卫权一呆,慌忙五体投地,请求皇帝恕罪。
于是公孙羊等人也纷纷替他求情。
皇帝自然见好就收,大方地表示无妨,说这是卫大夫的职责所在,虽然你冤枉了本皇帝,但本皇帝是不会和你计较的。
于是当天的早朝,最后在满朝文武的一片歌功颂德声里结束。
皇帝下朝后,回想着金殿里卫权那张目瞪口呆心悦诚服的脸,心情极其愉快,回后宫后,也不去宣室了,直接就往寝宫去找皇后,打算先来个白日宣淫。
世人都说皇帝好,三宫六院任他跑。魏劭不想三宫六院,他是深深觉得,自从做了这个皇帝,他就累的像头驴子,天天五更不到去上朝,回到寝宫是半夜,简直比从前打仗还要累人。
每天能完全放松下来和小乔私密相处的机会,就只剩下半夜那么短短几个时辰,刨去“正常”的睡觉,再刨去小公主经常半夜睡着睡着醒来要和他抢小乔的时间,他能抱着美人皇后睡那种“觉”的时间,永远都嫌不够。
再不抓紧最后的一点时间,等过两天太皇太后带着腓腓回宫,就不能随时随地可以方便行事了。
第 168 章层层绮罗绡帐,将白日的光线挡在了光华殿外。
寝殿幽暗, 博山吐着缕缕芬芳, 凤形鎏金烛台凤嘴衔着的颗颗明珠若含云烟。流苏合欢宝帐里,锦衾粲烂,丽人头上双插翠翘凤钗已东一支西一支地零落掉在云枕, 低鬓散乱, 玉肌回春雪。
“……蛮蛮要为夫快些还是慢些……”
皇帝忍着燎身之火,稍稍放缓了些,亲吻她闭着的眼皮子,哼哼着问她。
身下美人儿两颊粉红, 羽睫微颤。
“这样?”
“还是这样?”
“朕要你说……”
“嘤嘤嘤……夫君怎么样都好……”
美人儿终于开口,皇帝龙心大悦, 探舌缠吻住了檀唇小口, 龙, 根怒挺, 一阵金钩玉坠乱颤发出的轻微金玉碰撞声里,玉人断断续续娇啼,声声酥骨。
正所谓“欢荣若此何所苦,但苦白日西南驰”,我们英明神武的皇帝抱着他的美人儿皇后在龙床上翻滚,滚的酣畅淋漓毛孔舒张、舒爽甜美难以言表之时,忽寝殿外传来一阵宫人的说话之声。
嘉德宫里的那只猫儿,也不知怎么回事,跑出去竟掉到了御花园的甘泉池里。
猫儿年岁渐大,平日白天也不大活动,以晒太阳睡懒觉居多,今天宫人便没怎么留意它,等发现后将它从池子里捞上来的时候,瞧着似快要淹死了。
太皇太后养了这猫儿多年,七八岁大了,肥头肥脑,浑身雪白如同滚绣球儿,一直伴在她的身边,腓腓小公主对它更是喜爱,天天都要来和它玩上一会儿,因为这次去寺院,携带不便,这才留它在宫中。
没想到竟出了意外。
宫人万分惶恐,眼见猫儿不行了,不敢隐瞒,慌慌张张地奔来皇后这里报信请罪,自然被光华殿外守着的宫人给拦住了。
皇宫里本就安静,此刻午后的时光,更是静谧无声。殿外一说话,声音便隐隐约约地传了进去。
小乔被魏劭八爪鱼似的缠着,没听清楚外头到底在说什么,只依稀听到宫人声音带了焦惶哭调,似出了什么事儿,心里疑惑,便睁开眼睛,推了推他。
魏劭兴头上被打扰了,自然不快,含含糊糊地说了声“不要管”,偏她推自己不停,这才无奈停了下来,也没下龙床,一只手撩开了帐子,探头朝外,没好气地吼了一声:“何事冒冒失失?”
外头守着的宫人,本也不敢拿这事儿来打搅帝后,正低声让传讯宫人先等着,忽听皇帝一声咆哮,吓了一跳,虽不见人,慌忙也跪了下去,高声禀了一遍。
小乔听清了,吃了一惊。
那只猫儿不但陪了太皇太后多年,女儿喜欢它,小乔自己也很喜欢它,且养了多年,感情不浅,只因魏劭一直对猫过敏,所以光华宫里从不让它进来半步。
没想到它竟掉到池里淹了!
小乔呀了一声,焦急,立刻推开魏劭,坐了起来,匆匆忙忙要穿衣裳,魏劭眉头一皱,强行将她摁回到枕上。
“猫儿出事了!”小乔推他。
“我先完事再说……”
魏劭神色紧紧地绷着,压着她咬牙一阵加紧狠命地做事,最后重重一下,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趴在她身上彻底地放松了下去。
“……晚上我早些回,你等我……我还要……”
事都完了,他还抱着她,一脸意犹未尽被打断了好事的扫兴表情。
他对那只猫儿一直没好感,估计死了他也不关心。
小乔白了他一眼,抱怨他冷血,推开他,下床匆匆穿衣裳。
魏劭从床上一跃而起,跟她也起了身,冲她呲牙一笑:“我跟你一道瞧瞧去!”
小乔匆匆整理好出来,殿外已经跪了一溜的宫人。
嘉德宫的几个宫人见帝后现身了,诚惶诚恐,连声告罪求饶。
中午关门的时候,天气还是晴好,这会儿出来,天色已经转阴,空中云霾密布,远处天边的云层间,隐隐有闪电掠动。
看起来仿佛就要下雷阵雨了。
小乔抬头看了眼天色,匆匆往甘泉池去。
魏劭亦步亦趋,跟她下了殿阶。
一滴雨水打到了他的脸上,有点湿凉的感觉。
……
池边的一座水榭里,猫儿用布包着,围着的宫人见帝后来了,呼啦啦都跪了下去。
小乔跑到猫儿边上,抱到怀里唤了它几声,又按它肚子,见它两只耳朵无力地耷拉下来,四只肉肉的爪子也一动不动,看起来真的是死了,又是心疼又是焦急,回头对着魏劭道:“怎么办?怎么办?”
魏劭见她快要哭出来了,心疼,厉声叱骂宫人没看好猫儿。
宫人跪在那里本就战战兢兢,见皇帝发怒,更是恐惧,纷纷以额触地,不敢抬起。
“太医呢!还不去叫太医!”皇帝发号施令。
几个太医跑的上气不接下气,匆匆赶了过来,见状为难地道:“陛下……微臣等只会医人……这……这畜生,叫微臣等如何下手……”
魏劭道:“人怎么治,也给它怎么治!快些!”
太医知这猫儿地位比人还金贵,不敢再抗命,硬着头皮接过来,围了上去齐齐忙活了一阵。
也不知道是这猫儿本就没死,还是真的是被太医们给救活的,片刻过后,发出微弱的喵呜一声。
“活了活了!”
太医大喜,宫人大喜,小乔也松了一口气,急忙上去,果然,看见猫儿的肉爪子动了动,高兴地差点跳起来,抓住魏劭胳膊道:“它活了,活了!太好了!”
魏劭瞄了一眼,道:“活了就好。”转头对几个太医道:“不错,朕有赏!”
太医们擦了擦汗,忙向皇帝谢恩。
小乔欢喜无比。见猫儿救回来了,只浑身湿漉漉的,许是冷,不住地发抖,看起来很虚弱,心疼极了,忙用布将它再包住,想抱起来先带回去,魏劭已抢上来道:“我帮你抱回去!”
小乔忙道:“不必了。你莫碰。”
魏劭道:“有布包着,无妨!猫儿有些重,你抱不动的……”
他正和小乔争夺,手碰到猫儿的一刹那,便在此时,头顶忽然一道闪电掠过,接着喀拉拉一个焦雷似当头砸了下来,震的人耳膜破裂了般的刺痛。近旁宫人,胆小的已经惊叫出声,纷纷捂住了耳朵。
小乔心口随着雷声乱颤,下意识地躲到魏劭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闭上眼睛。
惊雷过去。
小乔睁开眼睛,意外地发现那只方才还奄奄一息的猫儿,仿佛突然间恢复了些力气,竟从包着它的那块布里扒拉了出来,抖抖索索地站了起来,睁大一双琉璃球般的猫眼,定定地望着自己,欢喜极了,根本没留意到皇帝正用错愕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只担心猫儿受冷,忙松开皇帝,将猫儿整只蒙头盖住,一把抱起,转头对皇帝道:“要下雨了!我们回去了!”
早有宫人撑开了伞。
小乔将那只不断挣扎的猫儿紧紧地抱在怀里,制止它要跳出来的意图,快步步出了水榭,走了几步,见皇帝还不跟上来,停下脚步转过头:“陛下,要下雨了呢,你还站那里做什么?”
皇帝却仿佛入定了,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双眸久久地投在小乔的脸上,神色古怪至极。
“夫君?”
小乔终于意识到他似乎有些不对,疑惑地看着他。
皇帝仿佛突然间回过了神儿,竟不敢再和她对望,略微仓促地收了视线,含含糊糊地道:“朕忽然想起来,朕还有政务未清,朕先去处置,皇后自便。”
头顶已经开始落雨,他步履匆匆,竟也不要宫人替他打伞,说完大步下了台阶,转身冒雨就往宣室方向而去。
宫人慌忙张开伞,追了上去。
小乔感到有点惊讶,怔怔地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了宫道的尽头,心里感觉魏劭突然间就和自己生疏了似的。
他原本在她面前,从不会用“朕”来自称,私下里,也极少以“皇后”这样的称呼来叫她。
他这是怎么了?
怀里的猫儿似乎情绪躁动,喵喵地叫个不停,不住地扭来扭去。
小乔回过了神儿,摇了摇头,转身先回了光华宫。
……
魏劭的心里,呼啸着奔驰了一万头的草泥马。
今天原本一切都很令他满意,直到那只该死的猫出来搅局,然后一个雷下来,莫名其妙地,他发现自己就变成了猫!
不,不,确切地说,是他的魂魄入了那只猫的身体里,而他自己的肉身,却在同一时刻被另一个魂魄给夺舍了!
他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在被夺舍的那一刹那的电光火石的碰撞之间,他清楚地捕捉到了来自对方的一个意念。
那个夺了他身体的,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前世的他自己!
魏劭被小乔强行蒙在布里给带了回去。他抓狂,用尽各种办法想让她明白,那个皇帝已经不是他自己了,提醒她千万不要把那个人当自己,免得吃亏上当,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他能发出的声音就是“喵——”“喵——”“喵——”
操!操!操!
这只该死的猫!真的和他犯冲,平时吃饱了睡睡饱了吃,肥头肥脑浑身是肉,他才这么扑腾几下,就感到猫身发软跳不动了,最后只能仰着个肥肚子,瘫倒在小乔的腿上吐着舌头不住喘气。
“皇后,这猫儿也是可怜,今日受了这么大的惊吓,奴婢瞧着和平常都不大一样了。”
一个宫人说道。
小乔叹了口气:“是啊,小家伙应是被吓到了。”
她抱起皇帝猫,怜爱地摸了摸它的脑袋。
“我是你男人啊——”
魏劭哭丧着脸,喵了一声。 第 169 章
天黑了下来,贯穿宫室的纵横走道两旁的一尊尊长明宫灯,被宫人次第地点亮, 连绵的灯光, 驱散了笼罩在皇宫里的沉沉夜色。
皇帝坐在宣室的御案旁, 双目久久地望着面前的烛火,身影仿佛凝固住了。
直到此刻,他依旧还是无法相信发生了的这一切:他被那支贯喉而入的箭弩射死之后, 竟又死而复生,成了现在的这个自己。
现在的“自己”,确实是他自己,只是,却是另一个似是而非的“自己”。
除了同为大燕开国皇帝这一点相似之外,如今的这个“自己”不但比从前的他更早地一统天下做了大燕的皇帝, 而且,发生在这个“自己”身上的其余的一切事情,也都与他从前的经历迥然相异。
从混沌里随着那道霹雳夺舍的刹那开始, 他的脑海里,便断断续续地映出了许多关于这一世的印象:
如今是太和二年,那些曾随他一道打了天下的人都还在,好好地做着他的将臣;他的祖母徐夫人健在,这些天去了大明寺,很快就能回宫了;而苏氏,那个在他原本世界里被他立为皇后的女人,竟对他的祖母施加过毒手!
……
混乱了,都混乱了。这个世界里的一切,包括他此刻身处的宣室,于他而言,全都既熟悉,又陌生!
他已经独自坐了许久,从日影西斜,宣室渐渐被浓重的暮色笼罩,直到夜色完全吞没,更深漏迟,但他却依旧被内心如同波涛汹涌的骇异之感给紧紧地攫住,直到宣室之外,忽渐渐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接着,有女子和宫人轻声说话,声柔和而清泠,极是悦耳,他一下就辨听了出来,就是白天他见到过的那个皇后,来自乔家的另一个女儿。
在他原本的世界里,这个乔家女儿给他留下的唯一印象,不过是具死去的冰冷美尸而已,然而在这里,她却是另一个自己的皇后,不但如此,还是自己唯一宠爱的女子。
随着那女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被他夺舍了的身体里的关于和这个女子相处的记忆,顷刻间如同潮水般朝他侵袭而来。
白天,那个“自己”和她鸳枕锦被,旖旎画面一帧一帧地在他脑海里清晰浮现……
倘若说,这都只是来自于那个原本的“自己”的记忆,那么在他夺舍而来的一刻,她因为惧怕惊雷下意识缩靠到他怀里的时候,却是真真切切的感觉,即便到了此刻,他还仿佛留有软玉在怀的那种触感。
他不可能会因为一个女子的这么短暂一抱而对生出什么异样之感。但不知为何,此刻,随了那女子的脚步声愈发近了,他却忽然感到紧张。
他已许久没有体会过什么是紧张了。忽然间不受控制心跳就加快,这令他感到很是不适。
她是那个和“自己”关系最为亲密的人,倘若有人发现他有什么不对,那么那个人应该也是她了,这就是自己面对她会产生紧张情绪的的原因,皇帝在心里对自己说道。
出于一种连他自己也不知到底为何的微妙心思,他不愿让别人知道正在他身上发生着的这一切。任何人,包括他的这个枕边人。
皇帝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气,尽量放松自己方才突然就绷了起来的身体。
……
猫儿就跟中了魔似的,在小乔跟前折腾了一晚上,送它回嘉德宫,它自己就窜回来,宫人根本拦不住,更捉不到。最后这一次,朝着小乔冲过来黏住她不放,在她脚边蹭啊蹭的,仰头看她,轻声喵呜喵呜地叫个不停。
猫儿一向高冷,养它这么多年了,像今晚这样的情况,小乔还是头回遇到。留下它,怕魏劭回来过敏,再强行送走,不知道为什么,对上猫儿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漂亮眼睛,听它在自己脚边发出一声一声犹如乞求的可怜叫唤声,心就软了下来,抱起它亲自送到寝殿旁的一间耳殿里,叫宫人将它的窝搬来,放它进去后蹲下去抚它,哄道:“太皇太后没回来,你是觉得嘉德宫冷清是吗?你不回也好,今晚就在这里睡觉,只是不许再乱跑了!再胡闹的话,我真生气了,知道吗?”
魏劭郁闷的要抓狂,恨不得撞墙,好一头把自己给撞出来才好。但这么折腾了半个白天加一个晚上,他也终于明白了,看起来他暂时是休想摆脱掉被一只猫的肉体给困住了的窘境。
没有人知道在他身上发生的事,小乔也不知道。他要再折腾,万一真被捉住给关起来不能接近她,那就真的惨了。
那个短命鬼的上辈子自己夺了他的舍,别的都好说,他最怕的,就是他的小乔被那家伙给占便宜了。
虽然也是自己的身体,严格算起来,夺舍的那个皇帝和他也不算是外人,但他的美人儿皇后只能是属于他的,即便前世的自己也不行!
魏劭知道自己只能先接受这个现实。
当务之急,他首先必须要博得美人儿皇后的怜惜,想办法留在这座寝宫里,这样才能随时抓住机会防备倒霉鬼皇帝对皇后有任何图谋不轨的企图。
“喵——”
他委屈地叫了一声,顺便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心。
猫舌又湿又热,还生了柔软的倒刺,冷不防被它舔了下手心,手心感到酥麻发痒。
小乔吃的一笑,忙缩了回来,改而摸了摸它脑袋,这才站了起来。
……
小乔叫宫人等候在外,入了宣室。
皇帝低头坐在御案后,正在翻着手里的奏折。
小乔朝他走去,笑道:“今日事还没完吗?我见你迟迟没回。不早了,夫君应也乏了,若无重要的事,先回去歇了吧,剩下的明日看也不晚。”
她到了他的近旁,拿掉了他手里的折子,连同御案上的本子一道整理了下,归置好,笑吟吟地望着他。
皇帝诧异,又感到有些不适。
在他的上辈子里,没有任何哪一个女人敢从他的手里这样拿走东西,何况还是奏折。
更没有哪一个女人以“夫君”来称呼他,在他面前做出这种略带了点调皮的肆意,却又流露出无比亲昵之感的自然举动。
即便是他最早娶的大乔,也是以恭敬的“君侯”之称来呼他的。
她靠的近了,皇帝的鼻息里,忽然又闻到了一股令人神怡的淡淡幽香。
他的呼吸不由自主地微微一屏,定了定神,含含糊糊地道:“朕也正要回去了……”站了起来,抬脚便往外而去。
……
寝殿里,兰烛高照。宫人服侍帝后就寝。
小乔卧于云枕,云鬓已解,青丝散覆,半遮了香肩玉臂。
从入寝殿直到登龙床,皇帝的视线几乎就未在皇后身上停驻过,似乎刻意避开,不去看她。
“夫君……”
她低低地唤了他一声。
“朕累了。”皇帝闭目说道,脑海里却浮现出了白天那个“自己”意犹未尽和她约了今夜时的情景,喉咙一紧,不由自主又暗暗地绷了起来。
她仿佛沉默了下去。
片刻后,皇帝终于还是忍不住,睁开了眼睛,见她长睫微垂,眸光停留在自己的脸上,似是若有所思,心跳不由地又加快了。
“皇后还不睡?”
他的声音有点干涩。
小乔笑了。
“夫君误会了,”她柔声道,“我方才是想说,你看起来仿佛有心事。无论什么,要是夫君愿意,都是可以和我说的。”
皇帝慢慢地吁出一口气,道:“朕并无心事。早些睡吧。”
“好。我听夫君的。”
小乔冲他一笑,果然睡了下去,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皇帝看着她长睫被灯影投在面上的丝丝暗影,略微出神之际,忽见她又睁开了眼睛,一时躲闪不及,两人四眸相对。
“夫君,你平常唤我蛮蛮的。今日这是怎么了?”她偏脸轻声问他,神情中似带了微微的委屈。
皇帝迟疑着,一时不知该怎么应对时,她又笑了,道:“算了,夫君怎么唤我都好,蛮蛮都喜欢的。”
这一笑,美眸滢滢,面若春花绽放,千娇百媚,皇帝一时顿住了,怔怔望着她挪不开视线。
“夫君明日还要早朝,歇了吧。”
小乔嫣然一笑,再次闭上了眼睛。
良久,皇帝终于收回注视着她的目光,慢慢也闭上了双目。
蛮蛮,蛮蛮,山海经中比翼之鸟,若是缺一,便不可飞。
他在心里反复咀嚼了几遍她的乳名,忽觉甚是可爱。
……
夜最深沉的时刻,魏劭还远远地蹲在寝殿的一个角落里,借着帐幔掩身,竖着耳朵,睁大猫眼盯着龙床的方向。
自从变猫,魏劭感觉到自己的听力比从前更加聪敏,夜视也是。龙床里的任何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和耳朵。
只要有任何不对,他就随时准备着冲出去搞破坏。
他的小乔傻傻地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好在那家伙还有点自知之明,看起来似乎还没准备对皇后下手。
身为皇帝,他莫名其妙被来自前世的自己给夺了舍,还变成了一只听墙脚的猫……
何其怒哉!何其悲哉!
魏劭盯到了将近天明。一夜无事,他也终于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忽然,一个金甲大神踏云而来,到了他的面前,唤道:“陛下,陛下,醒醒,醒醒!”
魏劭睁开了眼睛,见对方身高九丈,头戴凤翅兜盔,足踏云履,身披金甲,环目狮鼻,看着有些面熟,仿佛哪里见过一样,便问:“汝何人?”
来人收了祥云,恭声道:“我乃西王金母神殿座下的金甲神,奉王母之名,来见陛下。”
魏劭一愣,打量对方,终于依稀想了起来,渔阳那座王母神殿的大殿里,仿佛确实立了这么一尊金甲神,忙道:“你来的正好!我被人夺舍,困于猫身,你快助朕脱身!待朕恢复原身,等朕回去,必定为王母重塑金身……不不,再另造金殿,日日供奉……”
金甲神笑道:“陛下,实不相瞒,你有这一劫数,乃王母所定。”
魏劭愣了,猛地跳了起来,一丈三尺高:“朕乃真命天子!王母安敢逆天,如此对我?我哪里对不住她了?”
金甲神慌忙道:“陛下息怒。陛下有所不知,你从前确实冒犯过王母。”
魏劭怒道:“我怎冒犯过她了?她那座香火大殿,当初还是我祖母襄资才得以修成!她日日空受人间烟火,不做好事,竟这般害我!”
金甲神道:“陛下你忘了?大殿内那座绘了王母金像的壁画,当初是被谁给毁去?”
魏劭这才终于想起了件陈年旧事。
当年那面高渤海所绘的王母壁像,引来四面八方无数瞻拜者,人每每提及,总将书画并列,说到高渤海,难免言及小乔,有好事者就编出了才子佳人惺惺相惜的风月之言,后来传到魏劭耳中,醋意大发,终于忍不住,一个月黑风高夜里,派人过去悄悄将小乔的题词给剥掉,不想却损及王母神像,干脆一不做二不休,魏劭借口修殿,最后把整面壁画墙都给扒拉掉了,这才彻底出了一口闷气。
这事已经过去了好几年,他早忘的不知到了哪里。
不由呆住了。
“陛下有所不知,王母颇喜这壁画。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她遨游四海,往蓬莱仙山渡了三日,回来才知神像被陛下毁了,王母怒你不敬,召来地府阴君,又知陛下前世杀孽过重,虽天命为君,今世合该还有一劫,这才对陛下施以薄惩。”
魏劭哭丧着脸,一把扯住金甲大神:“前世那家伙造的业,和我无关啊!如何都算到我头上了?”
“他即是你,你便是他,如何撇的清干系?”
“朕给王母重塑金身还不行吗……你倒给朕一句痛快话,到底如何才能解我困境?”
“陛下前世精魂戾气消解,魂随念消,陛下今日困境自便解脱……”
天光渐明,金甲神金身渐隐。 第 170 章魏劭睁开眼睛, 发现自己原来还蜷在寝殿的那个角落里。
他还是一只猫。
刚才的一幕,就跟真的似的。
他的一副心肝噗通噗通跳, 浑身汗涔涔的——不对, 应该说, 四只爪子的肉垫里满渗着汗, 又湿又热,很不舒服, 本能地抬起一只爪子想舔, 刚伸出舌头, 才想到自己是人,是皇帝, 岂能干出舔爪子这样的事?
极力忍住想舔的冲动,改而洗了洗脸, 收了爪子。
将近五更了,寝殿里已掌了烛火,灯影里的帐幔后人影幢幢。
皇帝要去早朝了。
魏劭从帐幔的缝隙里偷窥着, 看着小乔最后送皇帝出了寝宫。
他对监视那个前世的自己到了这里后怎么当皇帝没半点兴趣。
那家伙是个狂热的皇帝职业爱好者,酷爱战争,对女人也没多大兴趣,勤政的程度,令总想偷空和美人儿皇后滚龙床的魏劭甘拜下风。
他一点儿也不担心那家伙到了这里后又瞎琢磨打仗,即便公孙羊他们给不了他一砖头,祖母还在呢。
他现在唯一想做的事,就是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的美人儿皇后。
皇帝走了后,小乔回来,独自坐在奁镜前,托腮出起了神,仿佛有心事。
魏劭默默地看了她的背影片刻,忍不住从角落里出来,到了她的身后,轻轻拱了拱她的脚。
小乔低头,脸上露出微微喜色:“你也醒的这么早?”
魏劭喵呜一声,纵身跃上了她的腿。
小乔抱着它,轻轻地抚他。
魏劭很受用。
虽然他恨不得一切立刻都能恢复原状,但像此刻这样能被她抱在怀里享受她的爱抚,感觉还是相当的美妙。
猫食虽然顿顿是烹熟了的肉,却让他吃的嘴里能淡出鸟——因为皇后曾说过,猫饭里不能加盐,更不能有任何的调料,所以负责饲它的宫人一直严格执行。他第一口下去的时候,差点没吐出来。
变成猫之后的唯一安慰,大概就是能这样和他的美人儿皇后亲近。
魏劭一个早上哪儿都没去,就一直黏在小乔的身边。
午后的皇宫里,静谧无声。
最近入夏,白日渐长,小乔有午觉的习惯。她睡觉,魏劭就蹲在龙床角的地上看着她。
做了皇帝之前,他戎马倥偬,和她总是聚少离多,连腓腓出生的时候,他都没能陪在她的身边。
做了皇帝之后,他忙于政务,早出晚归,能陪着她的时间也极有限。
她从无半点怨言。侍奉太皇太后,养育腓腓,不骄不奢,率领命妇春来劝蚕桑,秋至祭农神,他和公孙羊他们若是君臣政务意见相左,他臭脾气发作起来不可收拾的时候,还要她出面从中转圜……
她实在是做到了一个皇后能做的一切事情。
隔着薄若蝉翼的鲛绡绮罗帐,魏劭盯着龙床上睡着的小乔,看着,看着,渐渐发呆,心里忽冒出了一个念头,一阵激动,回头看了一眼,见宫人都在殿外,纵身噌的便蹿上了龙床,分开帐子,踩着猫步,无声无息地来到了小乔的脚边。
魏劭屏住呼吸,抬起爪子悄悄地掀开被角,露出小乔一只褪去了罗袜的雪白脚丫子。
魏劭凑过去,闻了一口,香香的,他忍不住伸出舌头,在她柔嫩的脚趾上轻轻舔了一下,见她没反应,大着胆子又舔一下,舔完了一根根脚趾,再□□背,舔完脚背,又舔她的脚底心。
他越舔越欢,胆子也越来越大,舔完一边意犹未尽,干脆钻到了被衾下,抱着她另只脚丫子舔了起来,其乐无穷。
小乔午觉沉沉,迷迷糊糊,觉得脚底心发痒,忍不住缩了缩脚丫子。
魏劭吓了一跳,急忙停下,趴在被子底下一动不动,大气也不敢出一口。
幸好她还没醒,翻了个身,又睡了过去。
魏劭在被子下趴了一会儿,最后悄悄地钻出一个头,盯着她娇若海棠的一张睡颜,忍不住色心大起,踩着锦衾轻轻来到枕畔,凑过去,伸出舌头,隔着层轻薄的罗衣,舔了舔她露在被角外的酥胸。
香馥馥,软绵绵,魏劭陶醉了。他激动地打了个寒噤,凑过去还要再细细品味,忽然殿外起了一阵脚步声。
“皇后,皇后——”
隔着层层帐幔,宫人放低了的声音传了进来。
小乔喉咙里发出一声叹息般的低低嗯声,睫毛微颤,终于从春困里挣扎着,醒了过来。
魏劭哧溜一下,飞快地从龙床上蹿了下去,躲到了床底下。
“何事?”小乔声音还带着刚刚睡醒的一丝娇慵。
“启禀皇后,贾将军派人传信,说太皇太后和小公主提早一日回宫,这会儿已经上路,应是快到了。”
小乔哦了一声:“告知陛下了吗?”
“已经传过话了。”
小乔慢慢地坐了起来,人还有点迷迷瞪瞪。
刚才睡着了,迷糊间觉得脚痒,好像有刷子在刷似的,这会儿醒过来了,觉得脚就湿乎乎的,还有胸前……
她低头,见胸衣竟也湿了一片。
她想了下,问宫人:“方才可有人入内?”
宫人卷着珠帘,“禀皇后,并无人。”
小乔疑惑,颇感费解,忽然想起了那只猫儿,看了下,四周不见,又问了一声。
宫人忙寻找,找了一圈说道:“先前似就在寝殿里,这会儿也不知去了哪里。”
小乔想了下,只以为是自己睡觉出汗所致,反担心起猫儿乱跑又出事,忙叫宫人去找,自己也起身,预备迎接祖母。
……
皇帝亲自出宫,迎太皇太后车驾于皇宫朱雀门外,接入嘉德宫后,皇帝睁大双眼,一眨不眨地注视着太皇太后的慈蔼面容,神色里带着隐忍的激动,最后仿佛实在抑制不住了,竟“噗通”一声,什么也没说地便跪在了太皇太后的面前,在钟媪和一干宫人惊诧的目光注视下,膝行到了她的面前,紧紧地抓住了太皇太后的手。
这还罢了,最令人吃惊的的是,皇帝握着太皇太后的手时,竟双目流下了眼泪,最后将脸埋在她的膝上,久久不肯抬起。
徐夫人十分惊讶。她才不过出宫小半个月,回来皇帝见到自己,竟就如此激动,仿似经年未见,久别重逢似的,压下疑惑,轻轻拍他肩膀,以示安慰。
钟媪见状,忙领着宫人纷纷出去。
小乔想了下,牵了腓腓的手,先也带她出去了。
腓腓不断回头,看着趴在太皇祖母膝上的父皇,被小乔带出去后,轻声问道:“娘亲,父皇怎么了?”
小乔按捺下疑虑,微笑道:“你父皇想是有话要和太皇祖母说。”
里头徐夫人轻声道:“劭儿你是怎的了?可是有事?”
听到这一声久违了的来自祖母的慈爱的“劭儿”,皇帝再也忍不住了,哽咽道:“祖母……祖母……你还在……实在太好了……是劭儿错了……错了……”
徐夫人诧异:“劭儿你做错了什么?”
皇帝却不再开口了,只是不断摇头,依旧地紧紧握她的手,将脸埋在她的膝上,一动不动,犹如一个迷途了许久、今日终于得以归家的游子。
徐夫人依旧不明所以。但见孙儿突然这样,似情绪一时迸发以致于难以抑制。从小到大,即便在他遭遇丧父之痛的时候,也从未见他在自己面前表露过如此强烈的感情,便不再多问,只微微俯身,抱了抱孙儿宽厚的肩,手掌轻拍他的后背,默默安抚着他。
魏劭就大喇喇地蹲在窗上,远远见那个皇帝巴着自己的祖母不放手,肩背轻轻耸动,情绪失控竟至哽咽似的,一愣,随即暗暗地冷哼了一声:“幸而朕这辈子英明神武,若是像你一样,有何颜面存于人世?也罢,便宜你这蠢货了,且让你再和朕的祖母亲近亲近,朕先去哄女儿了。”
他朝皇帝的背影,投去表示蔑视的一瞥,从窗台上跳了下去。
……
良久,皇帝的情绪终于渐渐地有所平静,抬起头。
徐夫人端详他微微泛红了的双目,唇角含着慈爱微笑,并未再追问什么。
皇帝知道自己失态了。
他的那一生里,从十二岁失去父兄开始,祖母不但是照亮他前行方向的明灯,在他的心目里,更是无人能够取代的慈亲。
二十二岁的那一年,毫无准备的,他人还在外打着仗,便失去了祖母。
等他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是一个多月后了,祖母早已入土。
从那之后,便再也无人能够压制他心底里的那头仇恨的恶兽了。他被驱使着,无限地放大他的欲望和野心,用战争带来的征服来获得陪他走下去的持续不断的快感,直到走到了他生命的尽头。
在那支流箭透射入了他的喉咙,他仰面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才知道,自己其实已经累了。
他曾经想要的那些,或许未必真的就是他想要的,到了后来,出于一种习惯使然而已。
他无法停下他的脚步,在那个世界里,也没有谁可以让他停下脚步。
他是孤家寡人。
而今,本天人永隔了多年的祖母,竟然又这样活生生地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唇角含着慈爱的微笑,用他熟悉的语调唤他“劭儿”,孺慕之情在这一瞬间从他那颗已经坚硬似石的心里迸绽而出,禁锢了它的坚壳震碎剥落,如何叫他不为之痛哭流涕?
他熟悉鲜血的味道,但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尝过自己眼泪的滋味了。
今天终于再次品味。原来世上所有的山珍海味,都不及眼泪的滋味来的入心。
皇帝忽然觉得心情松快了起来,有那么的一瞬间,他甚至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感觉,就仿佛他所经历过的上辈子的种种,都只是一场梦幻。
如今自那场噩梦里醒来,而今的这一切,才是真正的现世。
“祖母……”
他极力平复心情,沉吟着,解释道,“你不在的这些天,孙儿做了个噩梦,梦见祖母离我而去,多年不得再见,孙儿也做错了许多的事,悔不当初……噩梦醒来,是以方才见到祖母慈颜,这才情不自禁,以致于在祖母面前失态了。”
徐夫人凝视着他,微笑:“这就好。祖母很好,一切都很好。”
……
魏劭正和腓腓玩耍。
为了逗女儿开心,他撑着肥胖的身子,卖力地上蹿下跳,满地打滚,逗的腓腓欢笑不断的时候,忽然听到她唤了一声“父皇”。
魏劭下意识地嗳了一声,听到自己发出的却是一声“喵——”,扭头,见女儿已经撇下了他,掉头跑了。
不远之外,皇帝的身影从嘉德宫里出来了。
魏劭停在了原地,张嘴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用妒忌的目光盯着腓腓一边高兴地唤他“父皇”,一边朝他飞奔而去。
“父皇!”
腓腓奔到了皇帝的面前,停了下来。
跑了一段路,她微微有些喘息,但是双目亮晶晶的,可爱的小脸上挂着甜蜜笑容,仰头望着皇帝,“父皇!我在大明寺的时候,天天想着娘亲,也想着父皇!”稚嫩柔软的声音嚷道。
皇帝望着面前这个朝自己飞奔而来的粉雕玉琢的豆丁女娃,略一迟疑,蹲了下去,朝她张开双臂。
“父皇!”
腓腓扑到了他的怀里,被皇帝抱起来后,软软的两条小胳膊绕住了他的脖颈,凑过来,亲了一下他的面颊。
皇帝被来自香香软软的小人儿的这个亲吻给怔住了。
腓腓却丝毫没觉察到皇帝的异常。
母后亲她的面颊,说这是表达喜爱的意思。她经常看到父皇亲娘亲的脸。那是因为父皇喜爱娘亲。
她也喜欢娘亲,还有父皇。
“父皇,我刚才看到你哭了……”
她的心里一直记挂着父皇刚才的样子,放心不下,仰头望着他,漂亮的大眼睛里,露出担忧之色,“父皇你为什么难过?”
皇帝一时说不出话。
“父皇,腓腓不想你难过……”
她伸出一只小手,安慰般地轻轻摸了摸他的脸颊,眼睛忽然一亮,“娘亲说太皇祖母给我起的名字,意思是忘记忧愁。娘亲也经常说我是无忧公主。父皇你要是有不高兴的事,你就和腓腓说,腓腓帮你。”
皇帝定定地望着搂住自己脖颈一本正经安慰着自己的这个小人儿,心里渐渐地被一种陌生的柔软酸楚之感给胀满了。
这就是他的女儿啊,他魏劭这辈子的女儿,无忧公主。
他眨了下眼睛,极力将那阵渐渐已经溢到了眼眶的酸热之意给逼回去,朝她笑了起来,慢慢地收拢臂膀,将怀里的小小人儿紧紧地抱住。
……
入夜,皇帝回到寝宫。小乔像平常那样亲自帮他宽衣。
“腓腓呢?”
皇帝微微低头,注视着灯影里她的面容,听得她替自己除衣时衣料发出的轻微窸窣摩擦之声,忽感到四周静的令人心浮气躁,定了定心神,便似无意般地开口问她。
“腓腓已经睡了。”小乔应道。
腓腓白天和猫儿在御花园里玩的发疯,傍晚被春娘带回来的时候,一身是汗,天黑洗了个澡,早早地犯困,已去睡了。
皇帝哦了一声,想再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起什么话题好。
小乔帮他将外衣脱下,抬眼微笑道:“陛下可去沐浴了?”
皇帝却未动,只是凝视着她,忽然慢慢地抬起手,朝她的面颊伸了过来,手指快要碰到她肌肤的时候,身后一道白影一晃,那只猫儿竟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冲了出来,纵身一跃,撞翻了立在柜上的一只美人觚。
美人觚被打翻在地,砰的一声,皇帝停了手,转头,见那只肥猫蹲在了自己和皇后的中间,挡在皇后面前,双眼睁的铜铃般圆,全身毛都竖了起来,竟虎视眈眈地盯着自己,似随时准备冲过来要挠自己一爪子似的。愣了一下。
太皇太后回宫了,原本猫儿也该睡回在嘉德宫里,只是它今天黏着腓腓就是不肯离开,腓腓也嚷着要它陪自己睡,小乔拗不过,便叫宫人又将它的猫窝送到了腓腓的寝殿。
本以为它已经睡了的。没想到此刻竟又冒了出来,还撞翻了东西,吓人一跳。
这猫儿和之前相比,仿佛灵性了,但举止也奇怪了。总仿佛想向自己表达什么似的。
可惜它不会说人话。
小乔一愣。
皇帝忽然打了个喷嚏,接着,便微微耸动肩膀,表情有点奇怪。
小乔立刻便明白了,知是猫儿靠他太近,又惹他过敏了,急忙俯身抱起猫儿,大声唤宫人进来,将不断挣扎的猫儿递过去,吩咐将殿门关了,不许再让它溜进来。
猫儿一路喵个不停地被强行抓了出去。
小乔忙去洗干净手,取来止痒药膏,让皇帝坐下去脱了衣裳。
果然,才一会儿的功夫,他的脖颈和胸膛上,便起了一粒粒的红色小疙瘩。
他仿佛很痒,嘴里轻轻嘶个不停,忍不住伸手去抓。
“别抓。”
小乔阻止了他,沾了些膏药,擦在他起了红疹的皮肤上,然后帮他轻轻抹匀。
“好了,你忍忍,很快就不痒了。”
她说着,拿了装着药膏的小玉瓶,起身的时候,另只手忽被皇帝从后握住了。
小乔停下脚步,转头看他。
皇帝沉默着,只仰脸看着她,掌心里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轻轻揉捏着。
小乔微微一怔,随即试图抽开自己的手,嗳了一声,“我去放药瓶子……”她笑道。
皇帝忽然微微用力,一拉,小乔便扑到了他的怀里,跌坐到他膝上。
两人的脸靠的近了,他的呼吸有些急,热气一阵阵地扑到她的脸上。
“你是怎么了?”
小乔一怔,笑意从她的面上慢慢消去。她问道。
皇帝凝视着她,没有开口,忽然将她轻轻压倒在龙床上,唇贴到了她的额头,接着,移到了她的眼皮上。
“你真美……真美……”
伴随着带了点试探般的小心翼翼的亲吻,他喃喃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了起来。
小乔睫毛微微颤动。
他的唇渐渐往下,终于吻到她的唇瓣,仿佛被勾出了丝丝的欲、望,力气渐渐加大,终于试图撬开她的唇齿时,小乔忽然睁开了眼睛,抬手挡住了他的嘴。
皇帝便顺势轻轻吻了吻她的柔荑,抬起脸,望着她的眸光里,透出了一缕若有似无的愉悦之色。
“皇后,”他顿了一下,“蛮蛮……”他轻轻叫出了她的名字,微微带着点咬文嚼字似的认真劲头,“怎的了?”
“你非我的那个夫君。”小乔凝视着他的眼睛,“你是谁?”
皇帝怔住了,方才眼眸里的那种愉悦之色慢慢地消失。
他放开了她,坐了起来。沉默了下去。
“我是我。”皇帝终于说道,声音有点艰涩。
“可是却并非我夫君的那个你。”
皇帝抬眼,和她对望了片刻,终于点头:“是。我是我,却又不是这辈子里的那个我。“
“我原本已经死去,被一支利箭贯穿喉咙。但我从混沌里又醒来了,第一眼,我就看到了你。”他缓缓地说道。
小乔睁大了眼睛。
从那个几乎要将人心魂震碎的惊雷过后,小乔便敏锐地觉察到了她枕边人的异样。
她觉得丈夫像是换了个人。他还是魏劭,却又不是她所熟悉的那个魏劭了。
疑虑在她的心里慢慢沉淀,终于忍不住,她问了出来。
听到他这样的回答,之前所有的猜疑,终于澄明了。
她慢慢地坐了起来。
“那么我的夫君呢?”她问道,声音已经微微发抖。
皇帝注视着她。
“我不知道他如何了。我醒来的时候,就成了这现世里的我。祖母好好地活着,我有了你,我们有了腓腓。回想我的前一生,犹如一场噩梦。这一辈子,我知道我该如何过下去了。”
“蛮蛮……”
他唤了声她的名字,再次握住了她的手。却被小乔迅速将手抽了出来。
“你不是我的夫君。”她摇头,“我夫君呢,他去了哪里?”她重复问。
皇帝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她的面上,神色慢慢变得僵硬了。
“你是怕我吗?”他问她,声音放的极其柔和,“你莫怕我,我不会伤害你分毫的。”
“不。我不怕你。”小乔摇头。
“那么,你是怪我从前不释仇恨,杀了你乔家人吗?你放心,这辈子我再不会了。上辈子,我杀光了我想杀的人,却没有得到过真正的快活,更不知道释然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直到如今,我才仿佛有些明白了。我后悔,我也羡慕,甚至妒忌这辈子的我。同样都是我,为什么这两个我,际遇却如此的迥然……”
他的语调渐渐变得激动,闭上了眼睛,长长呼吸了一口气。
小乔望着面前这张她熟悉的闭着双眸都能描绘出来的英俊面庞,轻声道:“你明白了便好。既然明白了,你从哪里来,就当回到哪里去……”
他却充耳不闻。“我知道我喜欢你,”他说道,“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有了这种感觉。我想和你靠近,有你在的地方,会让我的心里感到愉悦和满足,这是从前我从没有过的感觉……他或许再也不会回来了,或许已经和我融成了一体。因为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说到这一句话的时候,皇帝的语气突然加重了。
“你或许就是他,他的这辈子,也带了你的影子。但你却不是我所爱的那个夫君。这一切只是你的一个幻境,等幻境消失,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小乔说道。
皇帝双眸定定地凝视着她,忽然将她揽到了自己的怀里,再次吻她的唇。
“我就是他,他就是我。你要相信……”
他在她耳畔重复,一遍又一遍,带着无法抗拒的力量。
他紧紧地搂住她,仿佛要将她嵌入到自己的身体里。
小乔在他包围着自己的熟悉气息里,身体微微颤栗着,竟无法抗拒。
……
魏劭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好容易终于颤颤巍巍地爬上了寝殿的朝南窗台,捅破一个口子,竟让他看到了龙床上的这一幕,顿时浑身炸毛,勃然大怒。
抢他祖母就算了,又抢他的小公主。
他虽然很不痛快,但最后也勉强忍了下去。
这会儿竟然还要和他抢他的美人儿皇后!
操呐!
魏劭喵呜一声厉叫,猛地发力,一头竟叫他撞破了窗棂,随着四散飞落的木屑,他纵身一跃,竟跃出去了数丈之远,落地后打了个滚,犹如猛虎,再纵身一跃,便朝着还紧紧搂着小乔的皇帝狠狠地撞了上去。
……
“夫君!夫君!”
他听到小乔的声音,声声都在唤着自己,更加热血沸腾,张牙舞爪,喉咙里嗬嗬作响,奋不顾身要拼死一搏的时候,忽然感到脸颊仿佛被人拍了几下,嗳嗳了两声。
“放开蛮蛮!“
他怒吼了一声,猛地睁开眼睛,一下就弹坐了起来。
小乔趴在床边,被他吓了一大跳,打了个哆嗦,差点没掉下龙床。
她拍了拍心口,爬过去跪坐在他边上,嗳了一声,柳眉微蹙:“你是怎么了?什么放开我?睡着了磨牙切齿,还踢了我几下!”
魏劭心脏跳的几乎蹦出喉咙,大口大口地喘息,慢慢地回过神,对上了小乔的视线,盯了她片刻,忽然低头,看了下自己的手和脚,声音还在发抖:“蛮蛮!我是人,还是猫?我还在不在?你摸摸我,我是不是我?”
方才被他弄的狠了,小乔倦极,一头倒下去就睡着了,睡的正甜,冷不防却被他一脚给踹醒,差点飞到了床下去,睁开眼睛,见他躺在那里闭目手舞足蹈,神色狰狞,喉咙里嗬嗬作响,咬牙切齿,模样很是吓人,这才将他叫醒了。
原本心里有点气恼,只是见他醒来,脸色发白,额头身上都是汗水,不禁又心疼起来,忙拿过帕子替他擦汗,一边擦着,问:“你到底梦见了什么,吓成这副样子?”
“今日何日?”他问,眼睛还有点发直。
“初八日。”
“昨晚摩崖刚送去大明寺?”
小乔点头。
“祖母还在大明寺?”
“明日才回。”
“我们方才……一直在睡觉?”
小乔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不是你大白天的回来,拉着非要和我……”
她停了下来,见他忽然抬手,反复捏着自己,最后闭了闭眼睛,忽然睁开,一下便蹦下了床,也不管还赤着身,哈哈地狂笑了起来。
小乔又被他吓了一大跳,生气地道:“魏劭!你再这样疯疯癫癫,我恼了!”
“蛮蛮!蛮蛮!太好了!我还是我啊!吓死我了啊!”
魏劭朝她猛地扑了过去,将她又仰面扑倒在了龙床上。
小乔拍打他,他也不管,用力地抱着她,不停地嘬她的脸,带着她在龙床上打起了滚。
“蛮蛮,你打我,重重的打!打的越重越好!你把我打醒!”
小乔嗳嗳了两声,嘴就被他给堵住了。
……
帝后从午后起,便一直关在寝殿里没出来。
直到天黑,连晚膳都是被皇帝命令给送进去的。
丞相等几个大臣寻他有事商议,在宣室里久等不见皇帝,按捺不住,让宫人传话到光华殿。
“传朕的话,朕今日受了不小的惊吓,须得好好休息一整夜,才能补回来!天大的事,明日再说!”
皇帝被打断了好事,撩开帐子,朝外吼了一声。
宫人吓了一跳,忙躬身应下,正要退出去,皇帝仿佛突然想了起来。
“还有,太皇太后的猫,给朕看牢点!不许出现在光华殿!它要是靠近一步,朕唯你们是问!”
“朕唯你们是问——”
“朕唯你们是问——”
皇帝心有余悸的咆哮声,回荡在光华殿里,经久嗡嗡不散。 第 171 章次日,太皇太后携腓腓回宫。
魏劭得传报,立刻中断和大臣议事, 亲迎太皇太后于朱雀门外, 见到太皇太后时, 他竟激动异常, 送她回嘉德宫后还恋恋不舍, 迟迟不愿离去, 在她身边伴话了许久。
徐夫人起先以为他有事要与自己商议, 末了,微笑道:“皇帝可是有话要和祖母说?但讲无妨。”
魏劭愣了一下,这才想起一群大臣还在宣室里等着自己,忙摇头, 叮嘱宫人好生服侍太皇太后, 这才告退。
小乔在旁, 见了也觉得有点奇怪, 看他这样子, 便似和徐夫人经久未见似的。等到了晚上,他回了寝宫,两人共浴,顺口便取笑了他一句。
说者无心,魏劭心里却忽的咯噔一下,想起昨夜一事。
昨夜他于龙床百般取悦小乔,小乔也宛转奉承于他。两人缠绵了大半夜,旖旎销魂之状,无可比拟,最后倦极,他拥着心爱女子入睡之前,忽觉自己心里,发出了一声充满满足之感的长长叹息之声。
当时他也未多想,抱着已经累的昏睡了过去的小乔,眼睛一闭,自己也睡了。
此刻被她提醒,想起昨夜的那一声似是自己下意识所发的满足叹息之声,再想到昨天做的那个逼真至极、犹如他亲身经历过的白日之梦,魏劭心里忽感到一阵不安。
庄周梦蝶,蝶梦庄周,难道自己此刻还在梦中没有醒来?
“蛮蛮……你再打一下我!重重的打!”
小乔不过随口取笑他罢了,见他忽然神色凝重,哧的轻笑,双手兜水,冷不防地泼了他一脸:“陛下又怎么了?”
魏劭被她泼了一脸的水,水花四溅,闭了闭眼睛,睁开,见她就在自己的对面,氤氲的雾气里,她微微歪头看着他,眸光星曜,笑靥盈盈,他便伸臂将她抱了过来,额头和她温暖的额头相抵,心里忽然就安定了下来,方才所有的恍惚之感尽都消失。
“我没事……”他喃喃低语,低头吻上了她的唇。
“蛮蛮,我魏劭这辈子有你,真好……”
……
两个月后,皇后被诊出怀有身孕。
徐夫人大喜,百官也俱是大喜,无不翘首等着皇后再诞龙嗣。
……
太和三年的初夏,这日四更多,小乔在睡梦里被小腹一阵隐隐而起的阵痛给催醒了,便推醒身边正呼呼大睡的魏劭。
魏劭醒来,见她捂住肚子蜷缩成了一团,大惊,弹坐起来滚下了龙床,连鞋都没穿,赤脚跑了出去大声嚷:“皇后要生了!”
一声大叫,惊动了整个皇宫。
皇后产期临近,宫里一切预备本就已经早早做好,皇帝这一声吼,整个光华殿立刻苏醒,灯火齐明,宫人去嘉德宫报讯。
徐夫人很快赶了过来。此时几个产婆已经入了房,门户紧闭。皇帝就守在产房门前,神情忐忑中又带着兴奋。
上一回小乔生腓腓,他正在南方打仗,等他回来,腓腓已经好几个月大了,在她为自己生第一个孩子的时候,他没能陪她一起迎接孩子的到来,想来总是遗憾。
这回终于能够陪她了,他感到无比的欢喜。见徐夫人也赶来了,忙上去亲自搀扶:“祖母,蛮蛮要生了!”
徐夫人窥了他一眼,见他喜笑颜开,含笑点头。
魏劭就这样,怀着激动又期待的欣喜之情,和徐夫人一道,坐等小乔生他们的第二个孩子。
随着更漏时辰一点一点的推移,他开始坐不住了,面上笑意渐渐消失。
女子分娩之痛,魏劭从前也有所耳闻。
他只是没想到,蛮蛮竟要承受如此的疼痛。他听着产房里不时传出产婆说话的声音,间杂着她压抑的断断续续的呻,吟声,整个人绷的紧紧。
好几次,若不是钟媪和春娘阻拦,他差点就要闯进去了。
又一声痛叫声。
“你们到底会不会接生?让我蛮蛮这么痛!”
他整个人猛地跳了起来,额头冒着冷汗,冲到房门前,扒着朝里大声嚷嚷。
门里的声音顿时消了下去,估计产婆和产妇都被吓了一跳。
钟媪和春娘齐齐上去,低声劝他先避一避为好。
魏劭哪里肯听,不住地在门口走来走去。
“皇帝还是先去歇一会儿吧!等孩子生完,你再回来!”
最后连徐夫人也看不下去了,出声说道。
魏劭恍若未闻。
徐夫人见状,苦笑,摇了摇头。
“啊——”
终于挨到天快亮的拂晓时分,他听到小乔在门里发出一声绵长的痛叫,嘴唇的最后一点血色也跟着褪尽了,心脏跳的如同擂鼓,猛地冲到了门口。
“蛮蛮!”他抬手就要推门。
“嗳!嗳!陛下!”
钟媪和春娘吓了一跳,忙又上去,左右拽住了他。
门里忽然传出一声嘹亮的婴儿啼哭之声。
“恭喜陛下!恭喜太皇太后!皇后顺利诞下龙子,母子皆安!”接着,便是产婆拔高了的喜气洋洋的声音。
魏劭停住了,半晌,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趁钟媪和春娘只顾欢喜放开了他的空当,推门一脚便跨了进去。
产婆已将刚诞下的皇子用襁褓包好,送到了小乔的身边。忽见皇帝竟直闯而入,吃了一惊,急忙下跪,又笑容满面地贺喜。
魏劭径直来到小乔身边,低头凝视她布满汗珠的一张苍白脸儿,并未说什么,只是伸出手,轻轻地握住了她的一只手。
小乔方才就一直听到他在外头弄出的动静,见他这就闯了进来,也没觉得意外。
此刻人虽然感到疲倦无力,心里却暖洋洋的。转过脸对上了他的眸光,朝他微微一笑,柔声道:“陛下你看,我们的儿子,腓腓的阿弟。长的真好看。”
魏劭的目光投向她怀里刚出生的他们的儿子。
虽然才刚出生,但他却已经有了高高的鼻梁,长长的漆黑睫毛,在母亲的怀里轻轻地咂着小嘴,模样可爱极了。
“蛮蛮,辛苦你了。”
当着产婆们的面,他低头,在他皇后的额头上印了一吻,心里涌出了满满的幸福之感。
……
皇后喜诞太子,由太皇太后取名为竑。初生三日后,皇帝亲自祭告于太庙奉天殿,朝廷礼官祭告太社稷,文武百官也吉服十日,同时颁诏遍告天下,普天同庆。
这一年的九月,乌珠屈单于的使者团到了洛阳,朝廷与匈奴缔约,双方以桑干河为界,约定互不侵犯,并在边界开设多个榷场。匈奴贡良马,大燕遣返数年前上谷一战的数万俘虏。
俘虏被遣送归回的那日,除了战事,已寂寞流淌了百年的桑干河畔,到处都是呼爷唤娘声,亲人见面泪流满面。乌珠屈以自己的名义,另外又向太皇太后敬献了一份厚礼,内中有一件名为“哈莫”的以裁剪好的十六块羔皮缝成的坎肩锦袍。
在匈奴人的习俗里,男女定亲之后,女家之母便会收到来自男家的这样一件坎肩,以表达对她将女儿辛苦养育十六年后出嫁的感激之情。
使者转达礼物后,原本心里忐忑,唯恐太皇太后不收哈莫。直到半个月后临走,并未收到退礼,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
……
太和四年,皇太子满周岁后,有一天,徐夫人将帝后唤到面前,面带微笑地告诉他们,她决定回幽州,在无终城定居养老。
这一年,太皇太后快要七十岁了,虽然老态龙钟,但每天饮食清淡,到如今还坚持亲自种花除草,精神矍铄。
帝后十分惊讶,双双下跪,自责不孝,恳求祖母收回成命。
徐夫人说,她想回去,并不是因为他们哪里做的不够好,而是欣慰他们一切都好,她可以放心了。
魏劭依旧磕头苦苦挽留,小乔望着徐夫人含着慈祥微笑的面容,渐渐却若有所思。
那个叫无终的小边城,是她和魏劭祖父的成婚之地,也是她送魏劭祖父离去的地方。
除了丈夫,那里还有她的儿子、女儿、孙辈的回忆。
她半生的往事,或者某个至今未了的心愿,都与它息息相关,无法割舍。
如今她将近七十高龄了,忽然做出这样的一个决定,小乔或许依然很难能够完全明白她的感情,但她会尊重她的选择。
她向徐夫人叩头,说,孙媳妇明白了,等送祖母回乡颐养天年,日后每年她都会带一双儿女去探望祖母,盼祖母安康长寿,如此,也是他们做小辈人的福分。
徐夫人对皇帝笑道:“劭儿,祖母一直觉得你没你媳妇灵慧,至今依然如此。她能理解我,你便莫再阻拦。”
魏劭虽极不情愿,但徐夫人心意已决,终于还是勉强答应了下来。
这一年的九月,盛夏酷暑过去,金秋到来的时候,帝后一同出洛阳,亲送徐夫人北归。
动身的前一晚,小乔带着腓腓和竑儿在嘉德宫陪伴徐夫人。
夜深,姐弟两人睡去了,小乔送徐夫人上榻后,跪在她的膝前,久久不愿起身。
徐夫人凝视了她片刻,忽道:“蛮蛮,祖母明日便回去了。我知你从前大约一直也想知道,当初祖母为何要做主让劭儿娶你乔家女儿,魏乔两家结为姻亲。”
“若非祖母当初的玉成,我如何能够得以嫁我夫君和他结为夫妻?祖母心胸宽广,慈济在怀,更是我的福分。”
徐夫人笑了,叹了口气:“你这么聪明,无须我多说,想必也知我所想。劭儿从前一心复仇,听不进劝,我总担忧他会被心魔所困,执念不解,这于他的一生,未必是件幸事。他心中的最深执念,无不来源于少年时的殇父之痛。是以当初得知你乔家传信欲以婚姻求好化解两家的怨隙,我又听闻乔女淑质美名,再想到当年旧事……”
她停住了。
小乔从她膝上直起身子,仰脸望着她。
徐夫人仿佛陷入了往事的回忆,半晌,叹息一声:“蛮蛮,你的祖父去世之前,曾给我来过一封书信,忏悔他当年所为,以甘愿堕万劫地狱之咒,乞他死后魏家能放过乔家。祖母亦恨你祖父背信弃义,令祖母痛失了儿孙。只是生逢乱世,何为公平?何为正义?王侯将相,哪个手上没有人命?哪个又不曾令他人妻子失去丈夫,儿子失去父亲?人生而在世,须知本就不尽然公平。人死更不能复生,即便灭了你乔家阖族,已经造成的伤痛,又岂能因此而减去半分?然,倘若能借这机会化解仇恨,令劭儿摆脱心魔,化解执念,余生不再在哀悼中渡过,我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她仿佛触动了感伤,眼角隐隐有泪光闪烁。
小乔握住了她的手,将自己一侧脸庞,慢慢贴在了她温暖的手背上。
徐夫人低头,怜爱地摸了摸她的秀发。
“蛮蛮,祖母并没你想的那么好。祖母当初便是存了这样的私心,做主让你嫁了过来。祖母那时候想,倘若乔女能以聪慧化去我孙儿戾气,结成良缘,我心愿自然达成。倘若不能,也只是牺牲乔家的一个女儿罢了。方才你说感激祖母,实在是祖母要感激你才对,因你的到来,我魏家才有今日之盛,我才能活着见到了我的重孙辈。明日我便北归了,往后祖母便将劭儿全交托给你了,祖母很是放心。”
徐夫人的独目里,闪着欣慰的笑意。
“祖母!蛮蛮舍不得和你分开!”小乔哽咽了,情不自禁扑到了徐夫人的怀里。
徐夫人笑着抱住了她,轻轻拍她后背哄她,仿佛她也还只是一个孩子。
不远之外,殿门一角,方才过来了的魏劭站在那里,静静望着她被祖母抱住安慰的背影,悄然无声。
……
次日早,帝后出洛阳,一路顺利护送太皇太后至无终城,陪三日后,徐夫人催促,两人终于不舍地辞别而去。
魏劭对于祖母的这个决定,始终感到不解。出了无终城,他还频频回头,抑郁不乐。
小乔说,祖母的心里,或许还有一个未了的牵挂。这里离她的牵挂更近。
魏劭沉默了,终于点头,说,他明白了。
帝后离开无终,先路过渔阳,在渔阳的潜龙旧宅里住了一夜。
第二天一大早,小乔奇怪地发现,一向不拜鬼神的魏劭竟然特意跑到城东的王母殿,不但在里头烧了香,还命渔阳令给王母再造金身,连她神像前的那几尊使者都没落下,跟着一道沾光。
末了,他还在其中一尊金甲大神的塑像前绕了好几圈,盯着大神看了半晌,神色有点古怪。
出来后,两人同坐车,她想起多年前他扒掉了壁画墙的旧事,忍不住戏谑他:“当年扒墙,如今修殿,皇帝怎突然转了性子?莫非神仙托梦,要你去谢罪?”
那个令魏劭至今半夜醒来依旧感到后怕,必须要立刻去摸皇后,感觉到她就就在自己边上睡着才能心里踏实的奇怪的梦,自然是打死也不能跟她说的。
被她取笑,魏劭起先讪讪的,再想到梦里的荒唐,自己忍不住也哈哈大笑,搂她入怀,咬着她耳朵说,天机不可泄露。
……
这趟出宫,除了送徐夫人北归,另一项重要内容,便是巡视河工。到了十月末,帝后白龙鱼服,行至当年曾因黄河封冻而被阻过行程的乌巢渡。
乌巢渡已经没了当年的盛况,因驰道改道另修,这里往来旅人日渐零落,且上游几十里外一处新渡有大船,来往方便,也更安全,此渡便渐渐落败了下去,一天也就来回几条而已。但当年二人曾入住过的那间客舍,却依旧还立在渡口之畔,落满尘土的那面幌子在风里飘飘摇摇,暑来寒往,日出日落,仿佛亘古起便一直在,沧海桑田,以后也依旧会在。
这日傍晚,黄河落日将山川旷野染成了一片金黄,客舍门外的那条黄泥路上,尘土飞扬。
白天,客舍里的最后一个旅人也走了,一天里再无人进门。
女主人侧靠在破旧的柜台边打着瞌睡,忽听到门外传来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车辚辚之声,知坐马车的不会入住自己这里,眯了眯眼,便又继续瞌睡。
辚辚声却停在了门口。女主人睁开眼睛,看到门口进来了一双像是夫妻的男女,男子三十左右,器宇轩昂,双目炯炯,精光四溢,女子看起来却小他许多,珠辉玉丽,异常美貌,双双入内,她依男子而立,二人宛若璧人,容光竟将这原本黯淡破旧的店堂也映照的明亮了起来。
附近数十里外有驿舍,但凡需要过夜的达官贵人,无不入住驿舍,这等破败渡口的旧客舍,也就寻常旅人路过,落脚过夜罢了,平日何曾会有如此客人登门入住?
女主人看的呆了一下,回过神来,忙上去招待,听的他二人连同一同而来的随行今夜要入住在此,局促不已,慌忙点头,将他二人带到一间最是干净的客房,再三地擦拭桌椅,殷勤招待,最后退出来时,忍不住又看向那貌美小妇人。
小乔见女主人频频看自己,便朝她微微一笑。
女主人呆了一呆,忽然,猛地一拍大腿,啊了一声:“老身想起来了!多年之前,夫人和郎君曾因渡口封冻,住过老身这里!”
这小妇人实在太过美貌了,叫人过目难忘,方才第一眼,她便觉得从前仿佛见过似的,这会儿见她朝自己笑,终于想了起来。
小乔见她还记得自己,点头笑道:“阿媪好记性。多年前,我和夫君确实曾住过贵地。今日路过,再来投宿。”
女主人记得当年那对夫妇身份贵重,临走之前还赏了许多,没想到多年之后,这对夫妇竟又来此投宿,喜不自胜,再三躬身道谢,方才的拘谨也一下消除,欢欢喜喜,在旁絮叨起来:“多亏郎君和夫人当年的赏赐丰厚。如今渡口落败,老身这里住客寥寥,难以为继,儿子和媳妇便去了城里,用赏赐的钱安家做起了小生意,起头虽也难,好在如今天下太平,不用再打仗,日子慢慢也定了下来,儿子时常说要接老身过去一道住,只老身在这里已经守了渡口大半辈子,舍不得走,又想着,虽没几个人上门,但半辈子下来,也结识了几个南来北往在外行走的老住客,老身要是也走了,保不齐就有万一要投宿的老客寻不着落脚地,就当是结善缘,便一日日地又守了下去。没曾想今日竟又迎来了贵客,实在是老身的福气!”
魏劭和小乔相视一笑。
黄河巡行已尾声,原本就要回洛都了,两人忽得知乌巢渡就在前头,想起当年小乔南下回娘家魏劭去接她扑空,回来路上,两人在渡口那间客舍里回眸相遇的旧事,忍不住特意寻了过来。
来之前,他们也听地方官提过,说乌巢渡口如今破败了,本也没指望那间客舍还在。没想到非但在,女主人竟还记得当年的事,不禁思绪万千。
当夜,魏劭和小乔在这间破败但干净的客舍里,度过了一个极其美好的夜晚。半夜,两人还舍不得睡去,魏劭抱着小乔,两人并肩坐在窗前,叽咕私语,回忆当时的情景,连那时候两人的相互防备和猜忌,此时想起来,都觉得分外的甜蜜。
窗外一片如水的月光。魏劭忽想起当年两人曾在雪地里一同爬过的那座无名山丘,起了兴致,拉着小乔便起来,给她一件一件地穿好衣裳,出屋抱她上了马背,驱马便循旧道寻了过去。
月光之下,马儿扬蹄,橐橐声声,身后的不远之处,一行暗卫无声随行。
魏劭终于寻到了当年的那座山丘,握着小乔的手,两人再次一道攀到了丘顶。
彼时,头顶明月当空,远处山峦起伏,平原卧野,脚下的黄河,流水汤汤,山风袭衣,袖袂飘荡,月影之下,魏劭紧紧地揽着倚他而立的小乔,心潮澎湃,忽朝远处放声大啸:“上邪!我欲与卿同老!生生世世,形影相随!大河纵有涸流日,我心亦不可夺!”
小乔起先被他吓了一跳,继而笑,又怕他的吼声被暗处的侍卫听见了,去捂他的嘴。
捂住的那一刹那,她的手却停了,仰脸定定望着月光下他看着自己的兴奋双眸,忽然捶了一下他,低低叱了他一声“傻子”,双臂便紧紧勾住了他的脖颈,吻住了他的唇。
……
蛮蛮,我若没有遇到你,如今我是什么样?男子说。
可是你已经遇到我了啊!魏劭。女子笑。
月影无声,星汉若水,默默望着大河之畔山丘之顶的这一双有情人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