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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斗方山

无家 雪夜冰河 16513 2024-08-05 12:05:03

武汉第一战,国军付出了巨大的牺牲,但保住了所有的重要阵地。老屌所在的2连和其他五个连队仅存三百多人,而且大多身负重伤。在武汉市郊的集团军伤兵医院,他们和几千名负伤的战士拥挤于此哭嚎一片。武汉上空每天都有激烈的空战,鬼子的飞机从来没有停止过轰炸外围的阵地,最近开始轰炸市区了。防空警报接二连三,伴随着惊恐的人们度过一个又一个不眠之夜。

老屌的创伤面积太大,战时医疗条件恶劣,他的伤口出现了严重感染,浑身烧得火烫,到处化脓,臭气熏天,一度几乎死去。医生从他的身体里挖出了大大小小十几块弹片和几颗子弹,护士日夜看护这个坚强的士兵,一次又一次把他拉回人世。由于优先用上了刚运来的抗生素,老屌终于退了烧。医生们在他的身上揭下的绷带,几乎可以做一床被子了。待他醒来时,已经过了一旬,终于,他说出了一句话:“他娘,娃子喂了么?”

身边的战友听见了他的声音,立刻大喊着把医生叫来。医生检查了他的情况,高兴地说道:“真是条汉子,死不了啦!”

老屌睁开双眼,只见一群模糊的白影晃来晃去,还以为是到了天上,张大了嘴想说些什么。大家的笑声让他醒悟到,自己又一次错过了阎王爷的传唤。他凝住神,试着挪动身体,却发现根本动弹不得,全身上下都是硬梆梆的绷带,浑身出奇的痒,又伴随着钻心的疼。浓烈的药水味道让他觉得呼吸困难,刚想说话,竟发现嘴里面插着一根管,直通通地插进肚子里。他转过头来,看到一个一只眼缠着绷带的兵咧着嘴冲他笑着。

“老哥你可活过来了,都好几次有人要把你往外面抬喽!”

老屌费力地努了努嘴,算是回答。在对面那个铺上,另一个少了半条腿的兵正盯着他。

“老连长,兄弟们都以为你也光荣了,前天我才知道对面的是你,你身上全是绷带,我根本认不得。”

“弟兄们怎么样?”老屌嘟囔着问。

“唉,都死得差不多了!活着的基本上都在这儿。好在阵地没有丢,但是人已换了几茬了!”

一个高大的医生走了过来,替他拔掉了嘴里的管子,又给他塞上一个温度计,大声呵斥道:“别说话!他刚醒过来,让他好好养神,等血压稳定了,过几天再动弹,听见没有?你是叫老屌对吧?你们团长让我看你活过来就告诉他一声,你小子命真硬,必有后福啊!”

“高团长怎么样?”老屌急切地问道。

“高团长负了轻伤,还在前线……你这名太好记了,好多人托我打听这打听那,我根本记不住。”医生一边回答一边去照看别的伤兵了。

“鬼子进攻好几次了,我们的炮兵跟不上趟,好在还有飞机能帮着。前几天听说团长带着敢死队游到鬼子那边,炸了他们的一艘军舰,呵呵,上面全都是鬼子!但是鬼子昨天攻下了南边的工事,对我们的阵地有威胁!”断腿的弟兄说道。

老屌已经想像得出没有炮兵支援的阵地防御战是个什么光景了。鬼子虽然损失惨重,但他们决不会轻易放弃进攻的。国军更不会轻易放弃阵地,难道还要被鬼子追着逃命?新的伤兵络绎不绝地被抬进来,无数人在痛苦的号叫中死去。浑身粘血的医生们个个精疲力尽,前日就有一个在抢救伤兵时晕死过去,再没醒来!鬼子的飞机还不时地在营地周围轰炸,偶尔也有炸弹落到外边的院子里。医生和护士们紧张地转移着伤员,着急了就扑到他们身上去。有的老兵油子听声音就知道那炸弹落不到自己头上,可还要哇啦啦大叫,目的就是让护士们扑到自己身上来,感受一下她们那温热的胸脯和香甜的呼吸。老屌看在眼里,也不捅破,在被窝里呵呵直乐,不由得对这些奋不顾身掩护伤兵的医护人员刮目相看,原来大夫也能这么拼命的?

在这个相对安全的环境里,老屌又经过半个月的静养,身子虽然虚弱,但是伤口都已经愈合,而且可以四处走动了。他在周围找寻自己连队的弟兄们,和他们聊天抽烟谈女人,偶尔也锻炼一下有点萎缩的四肢肌肉。镜子里的老屌有些狰狞,有点像豫剧里的索命鬼,可他已不大以为然了,毕竟还有那么多人早已经灰飞烟灭。这里的生活充满了死亡和眼泪,进来的人都血肉模糊,抬走的人都四肢僵硬,留下来的大多已麻木,对他人的哀号和痛苦早就无动于衷了。

老屌终于习惯了调整情绪。死亡无时不在,既然自己刚从阎王爷那儿逃回来,也就不太在意身边的痛苦了。在这里,弟兄们都和自己差不多,缺胳膊少腿但还都有口气儿。大家面对着共同的命运,无须为这一次的倒霉而过于哀叹,也无须为那一次的走运而吁吁窃喜。在一百多万军队中,他只是个毫不起眼的副连长。就这次经历的战斗而言,似乎也并不算最惨烈——毕竟还有不少弟兄活下来,而不少连队都全军覆没了。他从一个来自九江的伤兵处得知,有一个旅在突袭敌人机场的时候陷入重围,一个月来几番突围都没有成功。鬼子的劝降被旅长拒绝,两千名士兵,包括三个团长,连同两位少将参谋,奋战七天,弹尽粮绝,全部壮烈殉国,没有一人生还,没有一人成为俘虏。鬼子那边肃然起敬,用马车送回了全体官兵们的尸体。听说蒋委员长还亲自给他们做了挽联。武汉市黑纱漫天,全民祭奠三日。

城里的学生经常背着医生,偷偷地给伤兵们带来一些香烟和吃喝,酒自然也少不了。老屌乐呵呵地和大家饮了个痛快,还认识了几个学生。学生们围着这群出生入死的军人,缠着他们讲战场上的故事。女学生身上的香气杀伤力很强,令这帮大兵们心猿意马,说话都不利索了。老屌倒是不怵,就把从黄河开始,一直到住进医院的经历娓娓道来,赚得女孩子们眼泪长流。在这些年轻的学生眼里,老屌赫然是不死的英雄,每一道伤疤都显出英雄的魅力。几个俊模样的武汉大学女孩子别出心裁,竟给老屌送来了他最爱吃的羊肉烩面,馋得旁边的大兵口水直流。尽管自己恨不得一口把面全吞下去,老屌仍然大方地与弟兄们同吃,这样他感到快乐。他乐呵呵地看着这帮如狼似虎的弟兄们分享这顿美餐,心里像当了将军一样满足。

“老连长?你们打鬼子的时候想家么?”

问话的女孩叫瑛子,来过医院几次了。她每次到这里都会到老屌床前看看。照兄弟们排的座次,这帮女孩子里她的模样算俊的。而且她给医护人员打起下手来十分麻利,所以深得大家的喜爱。她一边给老屌认认真真地卷烟,一边问着她感兴趣的话题。

“哎呀,平时怪想的,打起来就想着杀鬼子了,还想啥个家?”

“你老家那边的情况知道么?”

“不知道,啥消息也没有……丫头你是哪里人?”

“俺老家在河南,但是家在北平,鬼子占了那里之后,爹娘就把我送到武汉了。”

“哦,那你肯定惦记他们了,还有兄弟姐妹么?”

“就只有个弟弟了,还小,还没有你的枪高呢!”

“你别太担心,俺听说鬼子在北平那边还算规矩,没有乱杀老百姓。”

“嗯……老连长,只要我们那边没有课,隔几天我就给你送羊肉烩面来,我们学校的厨子就是河西的,听说你要吃,不知从哪里弄来了羊肉呢!”

“哎呀,那俺伤好了可要去看看这老乡,这是缘分哪!”

旁边的伤兵们早就垂涎这个漂亮的瑛子,她的到来总让这些家伙十分活跃,话也变多了。

“老哥,你是去看厨子还是看瑛子?去看把咱们都带上,要不咱们就向医生告状!”

“就是就是,老哥,你咋就那么有福哩?有吃有喝还有大妹子给卷烟,俺这边撒个尿都要喊半天才来人,憋得俺这尿泡子都快炸了,唉……差别咋就这么大呢?”

“瑛子,你别老听老哥讲故事,咱们那条战壕里故事比他那边多多了!你给俺也送几碗面,俺天天给你讲!成不?”

“哼,你又不是河西来的,我们学校的厨子那儿也没那么多羊肉啊。故事你可以讲啊,我这里也听得到。”

“那不一样,你坐在老哥前面听和坐在俺前面听,感觉是不一样的,要不你就坐过来?”

“呵呵,这位大哥你可真逗……好吧,明天我过来听你讲,还要带几个同学来,你到时候讲不好,可不给你烟抽。”

“不会不会,俺就是讲三天三夜,那故事都不带重样的……不像老哥似的,车轱辘话来回说,俺还干掉一个朝老哥下刺刀的鬼子哩……你就放心吧,俺保证你们满意,你记得多带点妹子来啊!”

37军的长官们时不时地来这里视察慰问,激励士气。长期的大撤退使大家心情阴郁,终于在这一场空前的决战中,大家感受到了国军前所未有的振奋和决心。前线天天传来捷报,基本上是国军仍然坚守阵地、又杀伤鬼子数千人等等。小道消息说,一艘16军敢死队驾驶的冲锋舟满载炸药,在半夜穿过封锁线,撞入了鬼子主力舰的舰身,把它炸成了两半儿沉入江底。他们的壮举刹住了日军舰队继续西进的势头。日军舰队挤在长江口岸游弋不前,遭到了国军飞机的猛烈轰炸,损失不小。

与此同时,日军增强了空中力量,他们渐渐在武汉上空的飞机追逐战中占了上风。日军对市区隔三差五地进行大规模轰炸,百姓伤亡不少,好在国军的防空炮火仍然十分密集,军事设施大多完好,鬼子成效甚微。每天都有精神抖擞的新部队在市民的欢呼声中开上前线,武汉市民们冒死走上街头,挥舞着彩旗红花,夹道欢送这些无畏的勇士。

战役中,国军的武汉外围防御经受了重大考验。鄱阳湖防线和大别山北部防线在敌我手中几度易手,不分高下。可日军几度增兵,又集中火力猛烈突破了多处要塞,用装甲部队楔入了国军的防线,国军终于忍痛放弃,全线后撤。没了空中对抗,鬼子空军的精确轰炸让防线中的火力点无处藏身,国军精锐部队开始吃大亏,一开上去就被炸得七零八落。虽然有美国和苏联的空军飞行员与国军并肩作战,可国军空军在数量和作战能力上与日军相去甚远。武汉军民经常看到英勇的飞行员驾驶着苏制战斗机以少打多,战得难解难分。日本人灵巧的小战斗机追击并击落了无数国军飞机,连跳伞的飞行员都不放过,他们或用机枪把吊在空中的飞行员打成筛子,或用机翼将他们切成两段。市民们在下面瞠然目睹,无不咬牙切齿,痛心万分。

经过三个月的浴血奋战,国军利用长江南岸的丘陵地带做运动防御,虽然节节败退,但效果总体不错。日军虽然在天上和海上占绝对优势,地面进攻却不理想。楔入湖口防线后,日军没敢让装甲部队迅速穿插,截断国军的运输补给线和守军归路,反而固守阵地以待休整。国军得以迅速把新的预备队投入反攻,并积极突破日军的运输线,一来一往,倒是个平手。战斗是惨烈的,日军如今往往要付出一比一的代价,方可以占据一些要塞和阵地,但是占领的很多阵地经常失去原有的战役目的。为避免被国军牵着鼻子走,日军指挥部不得不过早地与国军展开全线正面战斗,这就成了拉锯战。日本人娇贵的小坦克在江河流域阵地战时,并没有捞得多大的便宜。国军战士们不再那么惧怕这钢铁怪物,竟然敢于放过它去打后面的步兵了。他们也会扑到陷在防坦克壕里的坦克上,浇上汽油就烧,然后撤到一边等着扑过来营救的鬼子。

几场大规模战斗下来,国军虽然死伤惨重,伤亡反倒还不及日军。

长江防线似乎守得住了。

在医院躺了二十多天后,老屌终于可以瘸着腿上前线看看了。刚刚落痂的伤口白里透红,遍布全身,与他黑红的好皮肤对照鲜明,显得很难看。如今又脱胎换骨地活蹦乱跳了,老屌倒在意起脸上的伤疤来,和熟人尤其是和女医护人员打招呼时,总感到浑身都不自在。高兴的是,近一个月的休养居然让他胖了一圈,额头上暴露的青筋也没了踪影。

传来的消息有好有坏。老屌得知,鬼子的飞机误炸了自己的进攻部队,死了好几百刚从华东调来的生力军,登时笑得合不拢嘴。可是,经常来看伤员们的那个美丽姑娘瑛子,再没能躲过敌机的扫射。她被抬进急救中心的时候还有口气儿,手里紧抓着一个箩筐,饭菜都洒在了半道儿上。一个护士哭着告诉老屌和战士们说那是瑛子,这帮伤兵们立刻就炸了锅,竟纷纷奇迹般地从病床上蹦了下来,怎么劝都回不去。战士们一层层地围在瑛子的手术台周围,大气都不敢出,手足无措地看着鲜红的血从她胸前汩汩地涌出来。她的脸因为失血变得惨白,青色的嘴唇抽搐着,萝卜粗的机枪子弹从肩部钻下右胸,削走了她的肩膀和右边的乳房,原本那么美丽的躯体,那么丰满的胸脯,如今只能看见一个巨大的血肉空洞。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瞳孔开始发散,在生命消逝的最后一刻,她竟然清楚地喊出了一声:“妈妈……”

医生放弃了。老屌和战士们围着姑娘的尸体放声痛哭,那个喜欢给瑛子讲故事的战士跪在她的身前,轻轻地抚摸着她的脸,然后将头狠狠地朝手术床的铁架上撞去,发出了狼一样的嚎叫。他胸前的伤口在痛苦中迸裂了,血喷在了瑛子苍白的手上,又粘粘地滑落在地上……

高团长带着部队从长江南岸的阵地上换防回来,这时的406团已经比最初的编制少了八成人数,只剩约两个连的兵力了。老屌所属的连队被取消了番号,一批从江西挑选出来的新兵和近一百名医院爬出来的老兵,按照命令编成了一个加强突击连,不再隶属于到西北部休整的37军406团,而直属于主力部队——李延年的第2军军部。一位中央军校毕业的上尉军官担任了该连连长,老屌任该连副连长。

新连长杨铁筠,字公庭,二十五岁,人可谓眉清目秀,身材精瘦挺拔,举手投足间英气勃发。一双俊目精光四射神采奕奕,凝神时深邃悠远沉郁低回。这是老屌见过的长得极漂亮的男子——这大兄弟咋能长成大姑娘般漂亮哩?此人面相虽显年轻,却言语之间睿智沉着,有着和面貌不相称的成熟稳重。他军人气派十足,总是军容姿整皮带锃亮,在战士面前浑身一丝不乱。生于军人世家的杨铁筠在鬼子大举入侵前还在日本留学,中日全面开战设法跑了回来,就职于武汉卫戍司令部特别行动科。如今的任务,他要和老屌在十五天之内将部队训练出来,要具备侦察和深入作战能力,还要教大家学习一些重要的日军用语。

这是一次前所未有的训练,老屌和战友们一样,无法理解和接受新连长杨铁筠的训练方式。每天半夜的负重20公里跑简直是噩梦,让刚刚痊愈的老屌腿肚子转筋,直欲口吐白沫了。多数战士都比他跑得快,好在有人殷勤地帮他背装备才硬挺过去。后半夜是以班为单位的爆破训练,把美国制的雷管和炸药用电线接在一块,然后拉个绳跑出老远,拧上钥匙就炸。这也不是老屌的长项,笨手笨脚的老屌要么接错了线,要么将雷管插反,总之,统统不成功。倒是新兵娃子里有学过一点电工的,帮着这个班过了关。等到了半夜射击训练,老屌仍然不行。他从来没有系统地练过射击,打鬼子的时候只摸着大方向,可十枪不见得搂倒两三个,其中或许还有打错的,在大晚上的就更没准星了。连长杨铁筠身背二十公斤弹药,运动中定点,连打十枪,三个十环,四个八环,三个七环。老屌也打了十枪,两个七环,五个四环,其余的脱靶,老屌自愧不如,脸羞得像个柿子。杨铁筠连长了解过老屌的战斗经历,知道因为他的带头才顶住了鬼子第一轮冲击,而且刚从医院爬出来,自是不敢小看,很客气地给了他台阶下。杨铁筠大声地呵斥着哄笑的战士们:“笑什么?别看你们现在打得准,鬼子的飞机大炮一齐招呼,你们就吓得连准星都找不着了!多向老连长请教一些实战经验,动真格的时候就不会尿了裤子!”

曾经尿过裤子的老屌对这样的恭维非常受用,到训练格斗的时候就非常卖力,杨连长理论水平高,也留过东洋,可拼刺实战经验却不能和这农民相比,更没有和鬼子一对一地动过刀枪。在练习大刀的时候,他就和老屌显出了差距。老屌牢牢记着老乡那灵活的转身步法和大嗓门上尉的横向拖刀,结合自己的实战经验,摸索出了一套招式难看却极其实用的刀法。砍不像砍,削不像削,一刀劈下来,有时会稀奇古怪地变成扎刺,或是斜撩,看着他勇猛地举刀冲来,大有立劈华山的架势。对手刚举起刀欲接招,老屌却滴溜溜矮了下去从对方肋下滑过,原地转了个圈,砍的却是肚子。杨铁筠从未见过这样的刀法,这太难看了,简直难看得无法容忍。可两个对练的新兵扑将上来,老屌居然在一招之内就用木刀砍了右边战士的腿,又左手刺入了左边战士的肋条。围观的战士们顿时就鼓起了掌,对老屌肃然起敬,杨铁筠暗忖,反正又不是比武招亲,能杀鬼子就是好刀,只要不被西北军的大刀教官见到,随他去吧。战士们眼睛发亮,纷纷模仿着练起他发明的这套怪刀刀法来。

聪明的杨铁筠连长极善于做技术总结,把老屌的刀法概括为:左砍佯攻——右滑下步——刀变横削——转身砍肚——大刀上撩——鬼子开户。这真是太生动传神了,既顺口又好记,怎么自己做得到却硬生生说不上来呢?老屌打心眼里叹服这年轻的连长了。教练场上刀光乱舞,老屌脱光膀子的时候,战士们都看呆了,大家对着老屌浑身的伤疤赞叹感慨不已,不经意间就把细皮嫩肉的连长晾在一边了。老屌发觉,已经粗通领导技巧的他立即进行了高帽转移:“要是早点能和连长学习这么多作战技巧,弟兄们肯定能少死不少!大家多向连长请教,俺的这一套没法看,不是正道儿。”

经过半个月的强化训练,新老士兵都进步很大。连长指导的排与排、班与班之间协同掩护进攻和防守,大家在反复的演练中融汇贯通。战士们对年纪轻轻而才华横溢的杨连长心悦诚服,对憨厚而实战经验丰富的老副连长也敬重不已。一次训练投掷手雷时,一个兵娃子慌了手脚,脚底下绊蒜,手雷居然掉到屁股后面,正落在脱下鞋抽烟的老屌面前。那个铁疙瘩冒着青烟滚来滚去,战士们在连滚带爬中作鸟兽散,杨铁筠回头一看,见那手雷就在老屌眼前,顿时面如土色。老屌只一怔,不动声色地弯腰捡起手雷,顺手轻飘飘扔到旁边的水井里,然后蹩回去穿鞋了。趴在地上的战士们看到,老屌笑眯眯地坐在井边,炸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帽檐,半截香烟兀自烟气腾腾叼在嘴边,众人皆佩服得五体投地。

从艰苦多样、日歇晚练的训练中,老屌感觉到这支部队会有不同以往的战斗任务。他猜想杨连长肯定知道,于是经常打探军情,无奈杨铁筠口如铁闸半个屁不放。老屌只能瞎猜:“会不会让我们去抓俘虏?那练习放炸药啥意思?莫不是要让咱们像团长一样去炸军舰?可是大家也没练游泳啊。嗐!管球干啥呢,一样不是打鬼子?”

几天后,命令下来了。杨铁筠连夜召集军官开会,传达作战命令。经武汉卫戍区司令部长官批准,第2军军部签署下发了作战命令:突击连须于二日之内长途穿越我方和敌方阵地,急行军一百五十里,夜袭日军斗方山临时军用机场,并伺机破坏敌军之飞机导航设备以及弹药仓库。部队一律撕去肩章番号,带上日军服装,装备日军作战武器和一部电台,明晚八点出发。在到达之前实行无线电静默,到达作战位置之后即行攻击,同时呼叫我方空军对敌之空军弹药仓库实施引导轰炸,国军将于空军轰炸之时开始由沿江要塞进行局部反攻。任务完成后突击队向东南方向撤退,进入湖泊区等待第3战区28军游击部队的接援。

出发之前,第2军副参谋长亲自来给大家饯行,他当场宣布,参加此次战斗的将士每人长一级军衔,安全返回的士兵有大洋三十块,国光勋章一枚,牺牲的抚恤加倍。席间,副参谋长热泪盈盈,举杯豪唱军歌。老屌跟不着调子,也只跟着瞎哼哼。大家都有些壮士出行的豪壮,对这个高难度任务并不怎么害怕。新兵们觉得有一百多个老兵——尤其是有两位机智和经验丰富的连头带领,心里都比较踏实。老兵们觉得这样的任务虽然有难度,终归还好过在武汉城这里天上飞机炸地上鬼子跑的阵地防御,因此倒也坦然。

夜幕降临,突击连整装进入出发地。全连战士神情肃穆,认真地检查着身上的装备。杨铁筠和老屌站在前面,一动不动地看着北方。半夜一点,北面的战线突然间炮火连天。那是第2军165师的两个团开始在江岸要塞正面发动佯攻,借以吸引敌军的侧翼部队向中部增援。夜幕下,一团团炸开的火光在夜空中闪耀着,在江水的映照下壮丽无比。炮火准备后没多久,上千名国军战士就喊声震天地开始冲锋了。日军的照明弹满天空挂了起来,把江面和两岸都照得雪亮,弹雨横飞,烟尘一路,不知又有多少战士倒下……

突击连在特工人员和向导的带领下出发了。他们顺利地通过了安排好的通道,进入了双方对峙的中间地带。在进入日军阵地侧翼之前,他们换上了准备好的日军服装和钢盔。经过精心挑选的军服很合老屌的身子,这让老屌还挺来气儿,敢情日本鬼子也有他这么大个的?看着这一百多号弟兄齐刷刷地都是清一色的鬼子服装,再看杨铁筠腰挎鬼子军刀,还贴了一片鬼子胡,耀武扬威地走在前面,觉得有点滑稽。杨铁筠一口熟练的鬼子话更让大字不识的战士们叹服,叽里呱啦的连长咋就学得来?这口话和鬼子喊的声调一样,这不连鬼子都糊弄了?突击连还有两个能说鬼子话的军官,都是师部的人,如今也打扮成日本兵的样子,跑在了突击连两侧,有日军问话就由这两个人回答。

队伍在黑暗中高速行进,偷偷摸摸绕过了鬼子把守的一个村庄。侦察员早就等在那里,算好了鬼子巡逻的时间。一百多人在一个五分钟的间隙钻了过去,走上大路,顺利地到达进入了敌军阵地侧后。突然,他们看见前卫壕的鬼子顶着带网格的头盔,正在向他们挥手致意。战士们按照事前操练的,用日语大喊着“胜利”,杨铁筠和前面的鬼子叽里呱啦了一阵,又给他们看了什么证件,部队就通过了防御阵地。再经过一个山凹之后,就高速向斗方山方向行进了。一路上,他们尽量避开鬼子向前线进军的部队,只管埋头前进。路上偶尔有鬼子哨兵和装甲部队经过,看到这支急匆匆往后跑的队伍,虽然有点纳闷,倒也并不打搅。倒是经常有衣衫褴褛、面色惊恐的老百姓出现在两边,紧张地瞪视着这支“日本军队”匆匆跑过,直瞪得大伙儿心里直发毛。

跑了一整夜,突击队已经到达日军前线后方四十公里的地方。大家此时方明白,多亏了那半个月的强化训练,要不如此跑法哪里吃得消?

按照既定路线,他们在一个半废弃的村子旁边隐蔽休息,下午再继续前进。因为有纪律,所有的人都不许高声说话,大家都悄悄地吃着干粮和腌肉。四周都安排了警卫哨,派出去的几个侦察兵抓回来一个正准备强奸村妇的鬼子。这厮光着腚正要干活,被侦察兵大鹏摸进去一拳打昏在炕上,然后扛在肩上抓了回来。大鹏用力过猛,鬼子的鼻梁撞在床角被撞歪了,说话鼻音很重。杨连长先是用日语对他一阵大骂,然后就详细地问了机场方面的部队驻扎情况和部队番号,说要把他送回去让其长官处置。晕头晕脑的鬼子以为是这个军官发现自己强奸百姓,特意派人去抓他回来的,慌乱之中竹筒倒豆子般地说了个详细,还一个劲说好话鞠躬。直到一个放哨的班长回来,不小心说了句中国话,鬼子才意识到面前的这队人马原来都是中国兵伪装的,立刻变得穷凶极恶,跳起来就大叫,老屌早有准备,赶紧用刺刀结果了他,让人悄悄埋了。

据刚才那鬼子讲,机场由日军15师团的一个中队把守,不过有两个联队已经去西边拉军需物资了,中队长也不在。据侦察,突击连发现,距机场不远有日军一个机械化中队正在休整,有一百多人,番号不明,他们半小时内就能够增援机场。机场的弹药库还不知道在哪里,只能到那里再找了。下午四点,他们又出发了。这一次他们离开大路,绕着一条条山路走,直插到机场的后面。天快黑的时候,突击连到达了机场东面的思姑岭,找了一处树木茂盛的地方潜伏下来。杨铁筠下令休息,等候半夜再行动。杨铁筠和老屌不敢松懈,带着两个侦察兵爬到岭上,趁着夜色观察机场。

斗方山机场坐落于群山之间,原来只是几片大的晒谷场,日军为了扩大飞机的飞行半径,大干了一个月,推倒了树木民房,铺成了一个可以起降重型轰炸机的机场。老屌在望远镜里看到,几十架飞机停在机场上,不断有起飞的向后方飞去,日军在机场四周修了三个高高的木头台子,上面堆着沙袋,架着机枪,还有大功率的探照灯四处摆动。地面上的人倒是不多,只有十多人的巡逻队走来走去。杨铁筠突然拍了拍老屌,顺着杨铁筠指的方向看去,东边有一个营地,坦克汽车摩托车整齐地排放在里面。里面的鬼子好像正在出操,一百多号人穿着白汗衫和马裤蹦蹦跳跳地在营地里跑圈。老屌再看看杨铁筠,见他若有所思的眼神高深莫测,猜他肯定有了什么鬼点子。回来之后,老屌安排十几个哨兵轮流值班,让大家隐蔽好,吃饱喝足全部睡觉,准备夜袭斗方山机场。

二人又来到山头上的观察点。另外两个日语翻译——少尉胡劲和上士林伟也在一块。杨铁筠在地上用小土块摆出了一个地图,大家便围在旁边开始商量作战方案。

“和那个俘虏说的一样,飞机场大约只有五十人的防守力量,但是能够进入机场的几条路都处在机枪台火力范围之内,即使在晚上也无法秘密潜入。”

杨铁筠顿了顿,递给老屌和两个翻译几枝香烟,继续比划着说:“如果强攻机场,枪声肯定把旁边的装甲营招过来,虽然这是个不满员的休整营,但是一百多人开着坦克装甲车过来,我们的任务不但无法完成,而且跑都跑不掉,日军的电台再一喊,我们的撤退路线就会被完全封死。因此我认为,炸机场虽然是目的,但是必须先解决这个装甲部队的问题,甚至可以利用他们的车辆和武器完成这次任务。”

连长对自己的计划胸有成竹,说得有点激动,清秀的脸上泛起一片红光。老屌和翻译们也被这个清晰而大胆的计划深深吸引,但是很快,老屌就提出了自己的顾虑。

“连长,趁着天黑突然袭击装甲营,以咱们这帮兄弟的战斗力,问题不大。但是枪声一响,机场的鬼子就难免提高戒备,机枪架在高处,扫射起来就不好往里冲了。鬼子飞机又那么多,没有半个时辰,炸药也装不完。所以俺觉得,要分兵同时解决两边的鬼子部队,同时下手,都是突袭,或许胜算还大。”

老屌朴实而周密的一番分析让众人刮目相看,看不出这个不认字的农民倒是有些军事方略。老屌接着说道:“装甲营的鬼子其实不难解决。灭了门卫和哨兵,我就带弟兄们把睡觉的鬼子全突突了,俺不信还日不了光屁股的鬼子。机场这边先动手,你们离近了就把岗楼上的鬼子敲下来,然后上去警戒,其余的人全去装炸弹,我们听见你们的枪响就动手。”

杨铁筠认真地听着老屌的意见,此刻他觉得上级指派老屌来当自己的副手真是英明。就这一番颇具经验的战术指导,饶是自己理论功底十足,仍不能这般果断、简单而准确地表达出来。

“老屌说得没错,必须分头同时开始进攻。老屌,你和胡劲带着一排和二排的弟兄,列队往装甲部队走。到了门口,胡劲你说话,假装和鬼子交涉,宰了他们,然后围住在营房里的鬼子,等我们的信号。我这边带林伟和剩下的两个排去机场,先解决哨兵和机枪。我这边枪声一响,你那边就动手。鬼子不要俘虏,也带不走,老屌你看着办。干掉了鬼子,把能开的汽车灌满油开过来,真可惜!可惜没人会开坦克。”

“弹药库好像在东北角那排矮房子里,里面肯定有鬼子,看样子很坚固,冲进去有难度,直接用炸药把门炸开?”胡劲问道。

“如果真是弹药库,里面鬼子该有不少,还冲进去做什么?围住,叫空军来炸了它!”

杨铁筠下了决定。大家对了表,约定凌晨两点时动手,分头回到休息地。战士们知道要动手了,都摩拳擦掌撸袖子,只是这月光还是太亮了点,不利于隐蔽。

夜半时分,把守入口的日军哨兵正对着天上雪白的月亮发呆,突然听到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灯光照过去,两队日军正冲这边走来,走得很齐,也蛮精神。这里地处前线后方100多公里,自占领之后就没有过什么大事,机场的鬼子们每天就是修机器养伤员,实在闲了就去村子里掏鸡摸狗找女人。可鸡狗都没了踪影,女人就更别说了,于是都有些倦怠了。看到有这么一支部队过来,哨兵很是诧异,也有一股莫名的兴奋,上面并没有通知今晚有部队过来接防啊?看上去还不是装甲兵,都是陆军作战部队,他们来做什么?就在哨兵发愣的工夫,这支队伍已经到了眼前。他的顾虑很快就被说话者的声音打消了,带头的军官用地道的大阪方言向他问好,说上级命令他们过来补充该团的编制,原本下午就应该到的,因为帮自己部队搭桥耽误了半天。

鬼子激动得直跳,和打头的那个帝国军官抱在了一起。见胡劲递过来一根香烟,手脚冰凉的鬼子忙高兴地接过,像嘬花姑娘般深深吸了一口。他刚享受地向月亮吐出一个烟圈,就感觉一个冰凉的铁器从后背穿到了前胸,低头一看,胸前冒出一把崭新的日本军刺,他在感到冰冷、疼痛和窒息的同时,也品出了嘴里原来是一根中国香烟。

老屌刺刀一拧,再一拔,这个鬼子就一命呜呼了。另外一个哨兵被一个粗壮的战士一拳打中咽喉,可怜的鬼子仿佛溺了水,脸憋成了猪肝样,却一声都发不出来,眼见着一把冰冷的刺刀插进了自己的胃,眼前就是一黑。老屌一招手,大家蹑手蹑脚地摸进院里,集中在院子边上蹲着。四个侦察兵向几排房子摸去,片刻就折返回来一个。

“鬼子都在中间的那片房子里,旁边的房子都是武器装备,里面有两个哨兵。”一个侦察员说。

“鬼子大都睡着,都光着呢。有几个醒着在说话,老连长,咱们什么时候动手?”又一个侦察员问。

借着月光,老屌仔细端详了一下鬼子住的这排房子,发现这些房子都是用木头桩子和木板子搭起来的,敞风漏气,子弹完全可以穿进去。院子里有摆放整齐的汽油桶!一个出格的想法闪过脑海。

“四栓儿、黑牛、王老桂、柱子,带领大家各搬两个汽油桶浇在两个房子周围。其他的兄弟三面包围。”

大家齐声称妙。不一会儿整个营房就泡在了一圈汽油里。弟兄们又把一堆汽油桶堆在门口和几个窗户下面,然后趴成一个小半圆瞄准,黑牛等人抱着一堆手雷猫在窗户下面,等着老屌的一声令下。

机场方向枪声大作,炒豆子一样传来步枪和机枪的射击声。老屌估计那边已经得手了,大手一挥,战士们立刻就把手雷劈头盖脸地扔进了屋里。鬼子们登时哇哇大叫,随着一声惊恐的尖叫声,十几颗手雷接二连三地炸开了。

这排屋子真不结实,半个房顶立刻就上了天,伴随着起飞的还有一堆光腚鬼子白里透红的尸体。手雷也引燃了周围的汽油,腾地而起的火焰立刻把营房包住。战士们欢呼着跳起来。

“赶紧趴下!”

老屌警觉的话音未落,房子里猛然射出了一排子弹。没想到这个时候鬼子还能够冷静地低平射,七八个战士立刻被打倒在地。一个战士的身上砰地爆出一块血肉,直朝老屌面门飞来,老屌条件反射一般凌空抓住了,火烫的一团,竟是半个还在霍霍乱跳的心脏。

“开火!一个也别让出来!”

老屌大怒,扔掉手里的东西,照着一个蹦出来的鬼子就是一个点射。战士们各式武器开火了,房屋立刻被打得千疮百孔。活着的鬼子在火中左突右冲不得其路而出,被烧得皮开肉绽,滋滋冒油,拼命跳出火圈的鬼子立刻被战士们的乱枪打死。汽油燃起了熊熊大火,只不到一根烟的工夫,偌大的一个营房成了焦炭,一百多个鬼子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已经只剩下些渣了。

清点战果,鬼子全部被歼,只剩下十几个伤员捆在地上。国军只死2人,伤6人,代价很小。

“俘虏怎么办?”陈玉茗问老屌。

“带在路上!或许用得着。”老屌头也不回地答道。

弟兄们欢呼雀跃了,争先恐后地爬上汽车,八辆宽大的敞蓬军用卡车和两辆装甲车发动起来,剩下的都被浇上汽油点着,车队飞速向机场方向开去。

杨铁筠这边同样进展顺利。守军和鬼子的飞行正架起机枪往这边扫射,爬在塔楼上的战士们转过92式重机枪,居高临下打得营房像漏勺一样,几个战士干脆放平鬼子的一门防空高射机枪,用胡萝卜粗的子弹开始切割弹道上的一切,几阵弹雨扫过,鬼子就没有了动静。

在剧烈的爆炸中,一架又一架的飞机变成了碎片。炸药不够,弟兄们就手雷汽油机枪扫射一起上,20多架飞机很快就在熊熊大火中变成了废铁,指挥中心也被炸得一塌糊涂。弹药库的鬼子仗着坚固的工事顽强抵抗着,几位乐观的战士顿时就倒下了。由于通讯员已经向空军通报了弹药库的方位,战士们乐得清闲,用火力压住了事。杨铁筠命令战士们炸毁防空高炮和高射机枪,把能点燃的东西全部烧起来。整个机场爆炸连连,亮如白昼。刚完成任务回来的两架鬼子飞机看到了奇怪的一幕:上百个自己的战友拿着火把将机场上一架架飞机点着,不过瘾的还用机枪扫射。跑道上已经被浇上汽油,烧得烟尘弥漫,无法降落,稍微飞低一点,地面的机枪立刻就打上来,吓得他们赶紧掉头飞走。

老屌这边得胜而归,并且伤亡很小,杨铁筠大喜过望。老屌站在装甲车的后座上,威风凛凛,颇有不可一世的得意。参战以来,他从来没有此刻这么惊喜和自豪过。两边的战士们欢呼着跳上汽车,激动地拥抱在一起。战士们也为两位连长出色的指挥而叹服,一时间,他们暂时忘记了自己是处在敌后近百公里的中心地带,而几个方向的鬼子正增援而来。

杨铁筠指示部队向东南方向撤退,强调沿途尽量不和鬼子冲突,能骗就骗过去,没有命令不许举枪,不许下车,更不许说话。各排必须严格执行命令。老屌吩咐大家补充弹药上车,车队迅速向东南方向开去。

刚开出五公里左右,机场方向又传来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国军空军把敌人的机场弹药库炸上了天,战士们又发出一阵欢呼。

“别喊了,后面安静,把俘虏堵上嘴盖住,前面有鬼子,准备战斗!”坐在排头车上的杨铁筠大声命令。

一个车队朝着他们的方向迎面而来,约有十多辆车,二百多鬼子。杨铁筠冷静地命令车队迎头而上,站在车上向对方车头的指挥官敬礼。鬼子军官恼怒地从车头站起来回敬。杨铁筠和鬼子军官叽里哇啦地狂说一阵,鬼子军官大声地呵斥着,杨铁筠大声地回答着,然后啪的一个立正。鬼子的车队开始往前开,杨铁筠悄悄回头告诉老屌:“鬼子以为我们是走错路的援兵,让我们跟在后面去机场,等他们的车队过去了我们就跑!”

战士们站在车上大气不敢出,等鬼子的车队一过去,他们立刻狠踩油门拐上旁边那条路飞奔而去,最后一辆车的战士忙不迭将一堆手雷扔进了鬼子车队里,登时炸烂了敌人两辆汽车。上了当的鬼子恍然大悟,急匆匆掉头追来,但已被甩下了几里地。老屌指挥着装甲车奔着地图上的方向开去。按照计划,28军的两个营会在离机场八十里的地方接应,然后掩护大家进入湖泊区。但在这段路中,至少还有两个鬼子的哨卡和一个团的鬼子驻军。

车队继续行进。约摸过了半个钟头,天就朦朦亮了。果然战士们就看到了横在道路上的路障和一大群鬼子。

“连长怎么办?”老屌急切地问。

杨铁筠也大汗淋漓,回头看了一眼追过来的鬼子,脸上浮起一个自信而狡黠的笑容。

“开过去,胡劲你和我来,就说后面就是袭击机场的敌人,穿着我们的衣服,我们要求一起拦截他们!”

这个大胆的计划让老屌和胡劲瞠目结舌!但是一细想,觉得这个计划虽然冒险,也仿佛可行,一时也想不出其它更好的办法来。

“就按连长的意思办!”老屌斩钉截铁地说。如果和前面的鬼子干起来,不一定就能冲过去,后面的鬼子马上会杀到,前后夹击,那滋味会比什么都被动。

杨铁筠真是个表演天才,前方日军刚命令停车,他和胡劲就跳下车跑过去,用日语声嘶力竭地大喊着。两个鬼子军官狐疑地看着这两个人,枪口犹豫地低下了。杨铁筠发现面前的两个鬼子居然比自己假扮的军衔低,立刻就摆起了军官派头。一阵熟悉的“八格”传来,杨铁筠挥手就给了两个鬼子几个五指煽红,胡劲跑过来指挥车队开进障碍阵地后面。鬼子已经让出了一条路,老屌他们把车停靠在路边,纷纷跳下车来。战士们按照军官的手势散布在了两边,枪口一律朝向后面的鬼子车队,并不理会别的鬼子和自己打招呼,暗自里都心惊肉跳。杨铁筠大声地命令着,那意思看来是不许讲话,准备开火。真鬼子和假鬼子纷纷拉开枪栓严阵以待。

鬼子追兵车队气势汹汹地刚进入射程,杨铁筠立刻命令大家开枪了。莫名其妙的鬼子们顷刻间纷纷从车上栽下来,他们想必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个哨卡也和敌人是一伙的,拉足火力就朝这边冲锋开火了,只是鬼子追兵没遮没拦的,好几辆车很快都被打着。对面鬼子的喊声完全淹没在枪炮声里。激战中,杨铁筠给了老屌一个眼色,老屌会意,离开正在拼命的鬼子们,把后面的几十个战士低头集合起来,交代了任务:“认清自己人和鬼子,那边的鬼子一打完,看我的意思,你们就向这边的鬼子开火,别犹豫,用最快的速度把鬼子干倒!”战士们纷纷点头会意。

回到原地,眼前的景象令人啼笑皆非:这边的二百个“盟军”——真鬼子和假鬼子一道,竟将后面一百多鬼子追兵消灭了一大半,剩下鬼子已经往后跑了。大家正在一起欢呼,一些真鬼子还给受伤的假鬼子包扎伤口。很多真鬼子在军官的带领下前去检查战场。老屌一挥手,已习惯了老屌这独特手势的战士们立刻集合,另一边的几十个战士仍站在一起。看到这边的兄弟们都集中了,老屌照着正在抽烟的两个机枪手就是两枪,战士们迅速响应,齐齐开火。鬼子连枪都已放下,这阵突如其来、近在咫尺的枪弹把他们打得惨不忍睹,一百多人瞬间就见了阎王。去检查战场的几十个鬼子刚惊恐地回过头来,就被密集的子弹撂倒在地。

战士们放声狂笑着。这场战斗简直就像一场游戏,国军总共牺牲不到十人,受伤不到三十人,既干掉了追兵,又干掉了堵截。大家在车上大声地说笑着,这才换上自己部队的军服,把鬼子的衣服钢盔扔得满路都是,交口称赞着两位机智勇敢的连长。朝阳在道路的左边冉冉升起,满载欢乐的汽车全速前进,离指定的接应点不远了。老屌用望远镜警惕地看着前方,他看到接应点那边的村庄火光熊熊,死尸横陈,显然刚刚经历过一次战斗。

老屌的心猛地一沉!

车队放慢了速度,战士们紧张地巡视着周围的状况。杨铁筠已经命令大家下车,散到路的两旁,侦察兵田鼠前去了解情况。大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都紧张地竖起两耳,手握钢枪,方才胜利的喜悦已经抛在了脑后,化做一身冷汗。杨铁筠也非常紧张,一面看着地图,一面看着手表。整个队伍一片静寂,只有汽车不敢熄火的发动机在嗡嗡作响。

老屌看了一下表,这个时间,接应部队应该已经到了,即便不到,也应该用电台打个招呼。28军75师特务1营战功赫赫,神出鬼没,在敌后打游击已经有几个月了,不过他们穿越到这么深的地带也是第一次。他们必须在夜里翻过销子山,行军五十公里,路上很可能碰到鬼子的部队。总部对这个区域的鬼子兵力部署并不完全了解,空军的侦察部队无法在白天飞到这个地方来侦察,故路上发生一些不可预见的情况倒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没有接应部队的任何消息!

这支一宿没睡的队伍正不知何去何从,侦察兵田鼠满头大汗地跑了回来。

“报告连长,村子里到处都是死人,有我们的弟兄,也有鬼子。看来刚打完不到一个小时。”

“部队番号是什么?”连长惊讶地问道。

“我们的弟兄是28军的,鬼子的是15师团。”

“没有遇见我们的人?”

“活的没有!”田鼠紧张地回答。

杨铁筠和老屌等人面面相觑,一时犹豫不决。

“咱们大概死了多少人?”老屌问道。

“至少二百人,看来是中了埋伏,都死在村子里,鬼子大多死在外面。”

杨铁筠终于命令通讯兵呼叫总部,询问情况。总部回答,从今天早晨八点,特务一营就失去了联系,28军团指挥部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部让突击连自行判断,争取向东南方向前进。

“怎么办?”杨铁筠有点紧张地问老屌。

“特务一营碰到的看来不是遭遇战,在这么快的时间之内就被鬼子打掉了,连个消息都来不及发,说明鬼子是有准备的,而且兵力不少。保不齐他们抓了咱们的俘虏,鬼子也许知道咱们会来。”老屌尽量平静地说。

“可如果咱们不往前走,后面可能还有鬼子追来,咱们的弹药和粮食快没有了,留在这里也是等死!”陈玉茗说道。

“可不可以先派两个排过去?”胡劲问。

“不行,如果真是有埋伏,他们一个也回不来的,也改变不了我们的处境。”杨铁筠立刻否定了这个建议。

“冲吧,开着车往前冲,遇到鬼子也别停下来打,能闯就闯过去,汽油也就还够用一百公里左右。现在,没人能帮我们了。”老屌思虑再三,说出了自己的看法。

“冲得过去么?”胡劲问道。

“没有别的办法了!”杨铁筠同意了老屌的意见,下定了决心说。

“鬼子肯定会设置路障和火力点。老屌,安排一辆车,把剩下的汽油和炸药装在上面,准备撞开鬼子的障碍,让大家只管往前冲,能过去多少就看我们的造化了。”

老屌哑然,打头的冲锋车肯定要付出几个战士的生命,让谁来开这辆车呢?

时间紧迫!十几个会开车的弟兄在老屌的脑海中一个个闪过。终于,他对着一个车上的战士喊道:“柱子,过来!陈玉茗,李克中,六子,小白,你们也过来!”

陈玉茗从军已经一年多了,既沉稳又勇敢,打起仗来都冲在前面,办起事来干净利落从不冒失。李克中是连里最好的机枪手,也是老兵了。新兵六子枪法好,胆子大,一家人都死在鬼子手上。柱子开车让人放心,挨两枪也不会停下。小白身强体壮,有必要他得把汽油桶扔下去。

老屌咽了口唾沫,字字清晰地说道:

“没法子了,前面鬼子兵力强,咱们要往前冲,硬拼是打不过的,所以不能与他们纠缠被包围……只能硬冲,过去多少算多少。你们几个打头阵,车上放好汽油和炸药,一定要撞开鬼子的路障……陈玉茗,李克中,你们俩一人带一挺机枪在车顶上打,小白扔手雷和汽油瓶子,柱子开车……我和几个弟兄开着装甲车在你们后面,能不能冲过去就看你们了。”老屌觉得说出这番话是如此之难,这是他第一次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命令战士去送死,但他还是看到了这几个勇敢的弟兄脸上泛上了一阵苍白。

老屌咬了咬牙,问道:“成不?”

“有啥不成的?俺没问题,副连长放心!”先说话的居然是六子。

“成!”柱子也说话了。

“给我一挺最好使的机枪,看我给副连长出彩!”看到新兵都这么干脆,李克中转眼之间就变得无所谓了。

“俺两个听副连长的!”陈玉茗一脸自在,搭着小白的肩膀,这是两个形影不离的好朋友,有时裤子都换着穿。

前方步步杀机。老屌又习惯性地拿出了那把梳子,梳了梳凌乱的头发。每当这样的时候,深埋心底的对生命的眷恋和思家之情就涌上心头,而战斗的时候啥都不想了,一心想的就是如何置鬼子于死地。生死战场的经历来得太快太多,从不会用枪到杀人如麻,才短短四个多月。这段时间里认识了那么多战友,可他们大多已经死去。在梦里,千百个似乎相识却又陌生的面孔都血肉难辨,能够在梦里回忆起来的除了自己可爱的女人、胖乎乎的孩子和年少时候的事情,就只有杀戮、鲜血、枪炮和悲伤。虽然战友之间建立了很深的生死情谊,但大家似乎都有默契,相互间宁可只挑军旅生活中最简单的快乐分享,也不愿相知太深。大家都明白——死神无时无处不在,或许今日眼前还生龙活虎的战友,也或许自己,明天就成横尸沙场的野鬼,太亲密的友情反会带来更深的悲伤。

中国能不能打赢日本鬼子?大多数人心里没底。鬼子强大的军事力量远胜于国军,一个鬼子的生命往往要付出几个国军战士的代价。一退再退的战局让大家倍感心寒,却无能为力。国军几次小规模的歼灭战和日军歼灭国军的大手笔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自己的将来怎样?家的将来怎样?国家的将来又怎样?这些都和面前这条不得不走的路一样,凶险未知!

作者感言

雪夜冰河

雪夜冰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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