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师师部大楼事件后,在北京的中央文革小组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没做任何表态,就像此事没有发生过一样,使人感到难以琢磨。马天生每次见了李云龙也若无其事地寒喧几句,似乎他和李云龙之间从来没发生过什么不愉快。而李云龙可不这么乐观,他虽然对政治不大感兴趣,但从1927年参加革命以来,党内政治斗争他见得多了,对这种政治斗争的残酷性他有着清醒的认识。他心里明白,那个屁大点的事都要插手表态的中央文革小组此时的沉默,这本身就是一件不正常的事。
平时,李云龙这里要有个风吹草动的,他在全国各地的老战友、老部下都会打来电话,或安慰,或打气,或问候。可这次李云龙的大名在全国亮相后,他的电话机却异常沉寂,没有任何人来电话,连田雨都感到奇怪,这么多从战火中冲杀过来的生死与共的老战友,哪个不是胆大包天敢揪阎王爷鼻子的人?难道就因为中央文革小组还没表态就吓得连电话也不敢打了?大概,这就叫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吧。
几个月后,北京方面终于有了些动静,中央文革小组的刊物《简报》上刊登了来自本市造反派的控诉。来信控诉了本市造反派被大军阀、带枪的刘邓路线代理人李云龙残酷镇压的经过,强烈要求中央文革小组为受害者做主。
其中有几封来信是用真正的鲜血写成的,信写得很长,除了叙述流血事件的经过外,通篇都是那个时代特有的修辞手法和政治抒情诗一样的语言。据说,中央文革小组信访办公室的一位工作人员阅后私下对一个朋友发出感慨,这封血书的用血量肯定已超过200cc,比一次义务献血的量还要多。
血书一:敬爱的毛主席,敬爱的林副主席,敬爱的中央文革小组,敬爱的江青同志,我们要控诉,控诉残酷镇压造反派战士的反革命刽子手李云龙。相信毛主席、林副主席、中央文革小组会给我们做主,为我们伸冤……
血书二:天上有颗北斗星,造反派日夜想念毛泽东,毛主席啊毛主席,您亲自发动和领导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又遇到半途天折的危险,您的造反派战士正在经受严峻的考验,我们向您宣誓:头可断,血可流,忠于您的红心永不变。不怕死,不怕抓,一定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
《简报》是中国在“文化大革命”中的政治晴雨表,是个政治倾向极强的刊物,它旗帜鲜明地只为一种政治目的服务。那就是保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任何人胆敢对“文化大革命”的正确性提出哪怕半点质疑,都将被视为十恶不赦,都应该“全党共诛之,全国共讨之”。凡被此刊物点过名的人都在劫难逃。它的操作程序通常是这样,先不做任何评论地刊登几封群众来信,对某地某人提出控诉或批判,至于是否真有那么几位“群众”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信号已经发出,此人已被划入“另册”了。
李云龙看完《简报》随手便揉做一团扔进纸篓里,他已经感到一种巨大的危险在悄然逼近,这一生,他参加过数百次战斗,每次投入战斗之前,他都有一种临战的冲动,现在,这种熟悉的感觉又出现了,他相信,这大概是最后一战了。李云龙自从下了开枪的命令后,心里倒坦然了,他从来就是这样,凡事既然下决心干了就决不后悔。如果说他在下令攻击之前,心里还有对那些糊里糊涂的老百姓存有某种愧疚的话,那么当他看到自己的战士被打倒时,那种愧疚妻间就转化成雷霆般的暴怒。他在战前曾向吴玉水反复强调过一条死命令:对方如不开枪,警卫营绝不允许开枪,遇有抵抗只许使用枪托和拳头。他幻想着能不发一枪地解决事端,谁知事与愿违,对方竟敢率先开枪,而且不是零星的射击,竟是轻重机枪组成的严密火网,大有把第一梯队全部置于死地的意思。李云龙几乎气疯了,若不是小吴拼命抱住他,他早就冲上去了。流血事件发生后,他的态度硬得像块石头,他从来没指望那个中央文革小组能放过他,这不可能,那个炙手可热的“小组”平时没事还惦记着生事呢,何况是震惊全国的流血事件。反正是发昏当不了死,李云龙就这一个脑袋,砍一刀和砍十刀没多大区别。横下一条心的李云龙打定主意,不管发生什么事,他绝不打算受辱,那些想看他被揪着头发、撅着“喷气式”挨批斗的人,一边儿呆着去吧,想都甭想,别人能受,他李云龙可不受这个。要他死可以,要他撅着腚挨斗受侮辱?门儿也没有。他从抽屉里找出了十几年没摸的手枪,每天枪不离身,睡觉时也要放在枕下,他这辈子没有被俘的体验,如今就更不打算体验了,要是哪个不知深浅的小子拿着什么狗屁逮捕令对他动手动脚,他就开枪打他狗日的。出乎他的意料,最先找上门的,不是中央文革小组的逮捕令,也不是已作鸟兽散的造反派组织,而是那些死伤者的家属。
那天早晨,李云龙还没去上班,就听见楼下人声嗜杂,似乎来了很多人。小吴匆匆跑上楼报告:“1号,可能要出事,院子门口来了不少人,您先不要出去,我去看看。”
李云龙面不改色道:“扯淡!敢到我家闹事?真他娘的反啦。”
他抓起电话要通警卫营:“吴营长,给我把一连派来,带上机枪。”
放下电话,他把手枪上了膛,装进裤兜,若无其事地下了楼。
院门前挤满黑鸦鸦的人群,人们躁动着,咒骂着,一片喧哗声。
有人在大声喊:“李云龙滚出来!”
“打倒镇压群众的刽子手李云龙!”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惧之!李云龙你听着,革命群众是杀不完的!”
李云龙推开院门,双手背在后面,两腿微微叉开稳稳地站在人群面前。人群一下子静了下来,站在前排的人似乎有些胆怯,在悄悄地往人群里缩。
“我是李云龙,是谁要找我?”李云龙的眼睛寒光四射,向人群扫视了一圈,似壮士出山,剑气如虹,浓浓的杀气渐渐在脸部聚集,透出锋刃般的峻厉,裹挟着一股强梁霸气,令众人不寒而栗。
“喂,怎么不说话了?有话就说嘛,我听着就是,要是大家没话说,就请散散吧。”
人群又开始骚动起来,一个中年汉子挤出人群鼓起勇气大声道:“李云龙,你别以为这样就能吓住我们,我们既然来了就不怕你,我们要向你讨还血债。”
李云龙冷冷一笑:“好啊,怎么讨?就在这儿打死我?你们敢吗?”
“你这个刽子手,杀害了这么多革命群众,血债要用血来还!”
“我们不怕你,有毛主席和中央文革给我们做主,刘少奇都被拉下马了,别说你一个小小的李云龙了。”
“李云龙!把头低下来,向革命群众低头认罪!……”
“放屁!谁敢动我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东西,刘少奇你骂得,我李云龙就骂不得,谁敢起哄闹事,我就毙了他。”李云龙咆哮起来。
“哗啦!”小吴不失时机地拉开冲锋枪的枪栓。
远方传来队列的跑步声,一连的战士头戴钢盔、全副武装地跑步而来,他们在圈外迅速散开,包围了人群。一连长王志义向李云龙立正敬礼道:“报告1号,警卫营一连奉命来到,请指示。”
李云龙干脆地说:“原地待命,谁敢闹事就给我抓起来。”
“是!”
人群一下子炸了,怒火被重新点燃,乱哄哄地喊了起来:“李云龙你开枪吧,有能耐把我们都打死!”
“你打吧,我们孤儿寡母也不想活了。”
“打死这刽子手!给亲人报仇!”……
李云龙不为所动,冷冷地看着人群。一连长王志义拔出了手枪和小吴一左一右护住李云龙,两人的枪口慢慢抬起来对准骚动的人群。圈外的战士们也端起了枪…
…
“大家让开,我老婆子有话说。”人群中传来一声苍老的、颤巍巍的喊声。
人群自动闪开了一条通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婆领着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走出人群。老太婆有七十多岁,弓着身子,步履瞒珊,手里拄着拐杖,一头散乱干枯的白发遮盖着满脸刀刻般的皱纹和星罗棋布的老人斑。两个衣衫槛楼的孩子紧紧地抓住老人的衣襟怯生生地跟在一旁。
李云龙一怔,突然觉得有些气短,他双腿颤抖起来,身子发软,心在扑扑乱跳。
小吴和王连长举枪的手也哆咳起来,枪口慢慢垂下。
李云龙最见不得这种孱弱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每当见到这种老人他就想起自己已去世多年的老母亲,他是个孝子。童年时遇上灾年,母亲曾领他讨过饭,每当遇到恶狗时,层弱的母亲总是把他拉到身后,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儿子,灾年要饭不容易,走个十里八村的不见得能讨上口吃的,讨到吃的,母亲自然是先紧着儿子吃,儿子吃完了母亲才胡乱吃几口,当年那日子真是凄风苫雨,令人铭心刻骨,母亲的慈祥和关爱,至今想起,他仍感到一种由衷的温暖……童年时的李云龙发过誓,有朝一日自己混出个模样来,一定好好孝顺娘,让她老人家衣食无忧,儿孙绕膝,日子过得舒心,也算没白疼他养他。可母亲命薄,不到四十岁就追随他老爹而去,那时李云龙已参加了红军,正在川陕根据地反围剿,得到母亲去世的消息时,他面朝家乡的方向长跪不起,哭得死去活来,几十年过去了,每当想起母亲,他就感到痛心疾首,忍不住要流泪。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他杀人如麻,心比铁硬,被他鬼头刀砍下的敌人脑袋像西瓜一样乱滚,他连眉毛都不会皱一下,惟独见了这种衣衫槛楼的白发老人就禁不住心里发酸,手脚发软,心脏感到一阵阵刺痛。
李云龙抢上一步,搀住老人道:“老人家,在您面前我是晚辈,我李云龙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您只管骂就是,我听着呢。”
老人猛地甩开他的手,两眼喷出怒火:“姓李的,你说,你是解放军吗?”
“是,我是解放军。”
“看你这岁数,也当过八路吧?”
“老人家,听您口音,好像是山西人?您猜对了,我当八路时也在山西,在晋北洪涛山一带的根据地……”
“呸!”老人一口唾沫啐在李云龙脸上,恨恨地骂道,“你也配当八路?也配当解放军?你呀……你是遭殃军。”
李云龙像被电击了一样,浑身一抖。这种叫法他太熟悉了,这是解放战争时期河北、山西一带的老百姓骂国民党军队的话,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自己也成了“遭殃军”。
老人混浊的眼睛里涌出了泪水,拐杖跺得咚咚响,仇恨地望着李云龙骂道:
“我们老百姓瞎了眼啊,当年为了你们八路,命都豁上啦……
我那苦命的老头子哟,就因为给你们送信才让鬼子活活砍死的……大家评评理哟,咱老百姓啊,自己光着脚也要给你们做军鞋哟,自己吃不饱也要省下粮食给你们八路吃啊,打鬼子啊,打老蒋啊,咱老百姓的罪遭大了呀……你们现在腰杆硬啦,气粗啦,用不着我们老百姓啦,就向我们开枪哟,天哪……你们八路的良心都让狗吃啦…。我老婆子七十多岁啦,三个儿子呀,打老蒋时死了两个,就剩下一个哟,还死在你姓李的手里,扔下这两个娃哟,让我怎么办?老的老啊小的小……这日子让我怎么过哟……“
李云龙脸色煞白,垂头肃立,任凭老人骂着,一声不吭。
人群中哭声四起,有的死者家属高举着死者的血衣哭昏在地上,连在圈外待命的战士们也红了眼圈,手中的枪都无力地垂下。
老人哭得说不出话来,两个孩子也在号陶大哭,此时的情景,使铁石心肠的人也会落泪。王连长把手枪放入枪套,红着眼圈扶着老人劝道:“老人家,您别哭,您听我解释……”“呸!你别碰我,你们给我儿子偿命,你们赔我儿子……”老人举起拐杖向李云龙打去。王连长一把抓住拐杖,老人松开拐杖,突然伸出双手向李云龙脸上挠去,李云龙的脸上被老人尖利的指甲挠出了道道血痕。
人群又一次骚动起来,海水涨潮般地向前涌动着。
王连长大惊,他拔出枪大喝道:“谁敢动?一连准备。”
“一连长,带着你的部队后退五十米待命,没有我的命令,就是我被打死也不许动,服从命令……”李云龙突然声嘶力竭地喊道。王连长服从了命令,指挥战士们后退了五十米。人群也暂时停止了骚动。只有那老人不管不顾地向李云龙又吐唾沫又拼命厮打。老人被巨大的悲伤弄得失去了理智。李云龙的脸上、胸前布满了老人的唾沫,脸上的道道挠痕渗出了鲜血。他像雕塑一样凝固着,任凭老人用头部疯狂地撞击,用尖利的指甲撕挠。
警卫员小吴也得到命令,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允许他制止。他眼睁睁看着军长被失去理智的老人厮打和侮辱毫无办法,他心急如焚地转了几个圈,猛地一跺脚,突然进发出哭声“扑通”一声给老人跪下了,他抓住老人的衣襟哀号着:“老人家,老人家,您别打啦,您要是有气,就打我吧,求求您啦老人家……我们军长……就是有天大的错,也不该这么糟蹋呀……他是堂堂的一军之长呀,老人家……您这是在糟蹋我们全军几万弟兄啊……您打我行不行。”
圈外的王连长也受不了了,在这次流血事件中,一连是突击队,他们在攻击时被突如其来的机枪火力扫倒十几个人,战士们气炸了肺,被复仇的怒火烧红了眼,冲进大楼后也打得特别狠,当时什么也没想,只想报仇。但他们看到今天这些死伤者家属的惨状时,他们的神经也经受不住这种巨大的冲击了,毕竞他们都是来自普通老百姓。王连长发出狼一般的嚎叫,热泪纵横地扑倒在地:“同志们,大爷大妈们,不是我们先开的枪啊……我们也死了十八个战友啊……他们也是人生父母养啊……他们的冤去找谁诉啊……我的通讯员中了十几发机枪弹……胸口都打烂啦,他才十八岁啊……这叫我怎么向他父母交待啊…
…我们当兵的也是人啊……“王连长痛哭着说不下去了,全连的战士像得到号令一样全体跪倒在地,他们感到内疚和委屈,为死去的战友感到痛苦,全连一百多号人爆发出一片哀嚎声……
李云龙低头肃立,仍然是一声不吭,有人看见,他紧闭的双眼中,不停地渗出黄豆粒大的泪珠……
军人们的举动显然不能化解群众的愤怒,这次流血事件共伤亡了一百五十八个造反派成员,他们的家属被仇恨驱使着,恨不得将开枪者碎尸万段,岂能就这样过去?这些来自最底层的老百姓,文化素质很低,思维方式是直线式的,只想一点,不计其余。他们想不通,身为人民子弟兵的解放军竟然会向群众开枪?他们是革命造反派,是响应领袖的号召起来造资产阶级反的,何罪之有?至于他们自己有什么过错,他们根本不去想,只认定自己占了天大的理。
这些来自社会底层的老百姓有个特点,就个体而言,似乎胆小如鼠。
如果有人登高一呼,则立刻应者如云,血脉贲张,勇气能呈几何级数地增长,关键是谁先做出头的椽子。人人都希望别人去出头,自己随大溜。如对手过于强大,先出头的椽子被砍了,他们便作鸟兽散,当初慷慨激昂的誓言,万夫不挡的勇气全不提了。反之,若是对手稍露软弱的征兆,他们便增添了十倍的勇气,进发出百倍的破坏力。
此时的情景就验证了这条规律。当李云龙杀气腾腾,战士们枪上膛,刀出鞘时,人群便被吓住了,站在前排的人悄悄往后面缩,后面的人则死死地守住防线使退缩的人找不到一点缝隙,谁也不愿先出头。当李云龙和战士们被一种复杂的情感所压倒,变得软弱时,人群中的怒火便开始升温,他们又躁动起来,人群向前慢慢地涌动,咒骂声四起,哭声也越来越高。
“打死这个刽子手?”
“妈的,有种你就朝老子这儿开枪!”
“姓李的,你给我丈夫偿命[”
人群沸腾了,情绪更加激愤,他们被怒火烧红了眼,像是承受压力已到了极限的压力容器,马上就要发生爆炸。这些急于复仇,已丧失理智的人们已经听不进任何解释、劝告和哀求了,他们急于用自己的双手把仇人撕成碎片再用牙齿嚼烂,吞下去……
李云龙合上眼,他心静如水地打算听天由命了……
这时却出现了戏剧性变化,院子的大门被猛地推开,身穿便服的田雨走了出来,她身后的六个孩子鱼贯而出。李云龙抬头一看,不由大吃一惊,平时温文尔雅的田雨和六个孩子每人手里竞拎着一根体操棒,她和孩子们的脸上都透出一种决绝的拼命神态。两个大儿子,李健和赵山一左一右护住父亲,弟妹们前后簇拥着把李云龙围在中间。
田雨以强硬的姿态只身挡住涌动的人群大声喊道:“谁敢动我丈夫一下,我们全家就和他拼了。”
李云龙和战士们楞住了,刚才还群情激奋的人群也惊呆了,一时鸦雀无声……
“你们听着,大家有仇要报,有冤要申,这都可以理解,可是你们想过没有?
这次流血事件本来是不该发生的,你们死去的亲人都干了些什么你们知道吗?他们占领军事机关,抢夺武器,甚至向我们的战士开枪啊,他们下手的时候竞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一开始就要把战士们往死里打。即使到了现在,你们这些一肚子冤屈的家属们,你们谁想过那些牺牲的战士们?他们也有父母和亲人,他们的冤向谁去诉?告诉你们,我们可以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可要是认为我们军人软弱可欺那就错了,我们可以脱下这身军装和你们一样成为老百姓。今天,我不是以一个军人身份,而是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带领我的孩子们来保护我的丈夫,孩子们的父亲,我们不会任人宰割,谁要是动手,我们就以死相拼,谁敢动李云龙,就先从我和孩子们的尸体上迈过去……“
李云龙注视着妻子,仿佛是今天才认识她,这难道是田雨吗?这是当年那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吗?这是那个体态柔弱、极度憎恨暴力的田雨吗?李云龙一时竞瞠目结舌。
人群似乎也被镇住了,没有人吭声,只有死一样的寂静……
“王连长,小吴,一连的战士们,你们都给我站起来,堂堂七尺男儿,连死都该站着死,难道你们都做了亏心事?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好啊,如果你们不能履行军人的职责,就请你们后退一下,由我们妇女和孩子们保卫你们……”
这话比什么都灵,所有的军人都“刷”的一下站了起来,像平地起了一片森林,他们不再考虑这件事的是非曲直,这不该由他们考虑,他们只需要承担起军人的职责就够了。
企图闹事的人群退缩了,狂热、激愤的情绪渐渐冷却了,平息了。
田雨神态自若地向自己的部队发出命令:“孩子们,护送你们的爸爸回家……”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两个陌生人按响了李云龙家的门铃。
李云龙披着外衣从楼上下来,见警卫员小吴把手放在腰间的枪套上,虎视既既地盘问着陌生人。他一眼就发现这两个穿便衣的青年气质很不一般,便直截了当地问:“你们是哪个部队的?找我有什么事?”
一个青年颇感惊奇:“首长,您怎么知道我们是军人?莫非我们脸上写着字?”
“当然写着字,别看你们穿着便衣,往那儿一站的姿势就暴露了你们的身份。
你看,挺胸收腹,两眼平视,眼光跟着目标移动,身子和头部却一点不动,后脚跟并拢,脚尖微微分开,呈八字向外,没有十几年的队列训练不会有这种效果,这种姿势不是想摆就能摆出来的,说说是谁派你们来的?”李云龙问。
“报告首长,我们是沈阳军区6957部队情报处的侦察参谋,奉孔捷军长之命给您送信。”
“晤,孔捷这家伙兵带得不错嘛,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李云龙称赞着拆开孔捷的信。孔捷参军前不识字,是在部队里扫的盲,他和不下10个扫盲老师学过文化,这些教师的文化水平也参差不齐,有念过洋学堂的,也有读私塾的,各人有各人的教法,因此孔捷写的信也是半文半白的。
云龙兄:近闻兄之大名见诸于《简报》,举国尽知,愚弟不胜感慨之。念兄平生数百战,均名不见经传,惟此一战成名耳,如今天下谁人不识君?
然江湖险恶,命途多蹇,明枪暗箭,兄则防不胜防。孙子曰:善用兵者隐其形,有而示之以无。值此关头,吾兄何不“隐其形”耶?有道是三十六计走为上。兄以为如何?愚弟虽不才,帐下乃数万之众,岂无兄安身之处也?想当年,无兄战场相救,吾命早休矣,君子怀德义,士为知己死。往昔事,惊如昨,思绪如流水,未有穷尽时,捷遥望南天,盼兄如大旱望之云霓。言不尽,捷顿首。
李云龙阅后笑了:“孔捷这狗日的,连正经小学都没读过,也充起秀才来了,之乎者也的,够酸的。”
一个高个子的军官说:“首长,孔军长命令我们护送您全家去东北,要保证您的绝对安全,途中如有人阻拦,允许我们使用任何手段,请您跟我们走。”军官撩了一下衣角,露出左右腰间的两枝手枪,脸上透出果断和自信。
李云龙仰天长笑:“笑话!亏他孔捷想得出来,他号称帐下精兵数万,就能把李某像古董似的藏起来?中央军委还没免我的职,李某还是堂堂野战军的军长,我能扔下部队去当逃兵?即使真有不测,天塌下来我顶着就是了。人生不得行胸怀,虽寿百岁,犹为天也。替我谢谢你们军长,他的好意李某心领了。现在,你们两人听命令……”
两个军官刷地站起来,等候李云龙的命令。“我有六个儿女,晤,五男一女。
我命令你们护送这六个孩子,把他们交给孔军长,告诉他,我李云龙把孩子们拜托给他了,让孩子们去当兵吧。你们要绝对保证孩子们的安全,路上要有个风吹草动,我想你们有办法应付。”
六个孩子正在睡得迷迷糊糊,被田雨挨个从床上叫起来,他们都瞪着眼看着李云龙,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李云龙看看这个,摸摸那个,久久没有说话。田雨发现他的目光中充满了慈爱,他用目光和孩子们交流,向孩子们告别……田雨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她哽咽着说:“孩子们,这两位叔叔是来接你们的,以后你们的孔捷叔叔会照顾你们,他会按照你们的年龄大小,陆续安排你们入伍。你们要从一个士兵干起,要学会自己照顾自己,努力做个好兵,别忘了,你们都是将军的儿女,现在,和爸爸告别吧……”
几个孩子没有这种心理准备,他们一听都哭了。李云龙的大儿子李健擦着眼泪问:“爸爸,妈妈,家里出什么事了?为什么不要我们了?”
李云龙坐在沙发上轻轻地抱住儿子说:“孩子,咱们是军人家庭,军人要随时准备走上战场,这是军人的职责呀,等我从战场上回来,我会和你妈妈去部队看你们。”
小儿子李康说:“爸爸,你骗人,现在根本没有战争,你要去和谁打仗?”
赵刚的大儿子赵山是个很敏感的孩子,他已经预感到这是诀别的时刻,他带领弟弟妹妹跪下,规规矩矩地向李云龙和田雨磕了一个头说:“爸爸,妈妈,你们保重,我们感谢你们的养育之思,决不会给你们丢脸。”说完孩子们都哭了起来。
李云龙站了起来厉声喝道:“都站起来。”
“孩子们,将来如果有一天,你们走上战场,你们可能会中弹,会牺牲,但我希望的是,我的孩子们,他们即使牺牲,也只有用前胸去迎接子弹,而不是用后背。
什么是军人?军人流血不流泪,要有和敌人拼命的勇气,面对强敌,连眉毛都不许皱一下,军人的荣誉感比命都重要,你们懂吗?这身军装不那么好穿,在穿上这身军装之前,你们可要想好,一旦穿上,你们对国家和民族就有了一种责任,就应该随时准备把自己的命交出去,如果做不到这点,你们就趁早说话,别穿这身军装,你们孔捷叔叔会给你们安排别的工作。记住,作为一个老百姓,怕死并不丢脸,如果作为军人怕死,那是世界上最丢面子的事,你们都记住了?”
孩子们齐声说:“记住了。”纷纷擦干眼泪。
田雨和李云龙商量:“天太晚了,是不是让孩子们明早再走?”
李云龙毫不通融:“不行,马上就走,夜长梦多,走吧,走吧。”
两个军官带领孩子们再一次向李云龙夫妇告别,然后走出大门,消失在夜幕中……
田雨望着空荡荡的客厅抑制不住心中的悲伤,又忍不住抽泣起来。李云龙却朗声大笑道:“该撤退的撤退,该疏散的疏散,坚壁清野已经完成,我担任掩护喽。
睡觉,睡觉,该睡个好觉啦。”
沉默了几个月的中央文革小组终于开始表态了:这是一起严重的反革命事件,是以刘少奇为首的资产阶级司令部在军内的代理人的一次大反扑,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一贯反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和敬爱的林副主席,对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怀有刻骨的仇恨,残酷镇压手无寸铁的造反派战士,血债累累,罪大恶极。中央文革小组派出了阵容强大的调查组。
李云龙接到电话通知,要求他去军司令部开会,军区领导要听取部队战备情况汇报。他放下电话,坐在那里静静地想了一会儿,他心里非常清楚,那个时刻今天终于来了。按照他以往的性格,他决不会束手就擒,他李云龙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母鸡,他是个有尊严有血性的将军,不是谁想抓就抓的,天王老子也不行,他腰里的手枪不是吓唬人的,那枝国产“59”式手枪的弹夹里压着满满的八发子弹,他还意犹未尽地在枪膛里又压了一发。记得赵刚私下和他谈过,苏共大清洗时,那些战功赫赫、性如烈火的元帅将军们被内务部人员逮捕时,都温顺得像头绵羊,似乎以为这种温顺能得到斯大林的怜悯和宽恕。事实上,他们照样是受尽酷刑后被处决了。
惟一例外的,是苏联元帅叶戈罗夫,他在对方亮出逮捕令时,毅然开枪拒捕,当场击毙了一个内务部特工,然后和对方展开枪战,最后虽然在交火中被打死,但他英勇暴烈的军人气概却给包括斯大林在内的人以极大的震惊。李云龙始终认为,这位元帅没玷污他的元帅军衔,他是作为军人在战斗中阵亡的。就凭这一点,李云龙就佩服他。惟一有个小小的遗憾,这位元帅玩儿枪的功夫还不到家,也许出枪的速度稍慢了些,只干掉了对方一个人。李云龙自信若是换了他,成绩也许会好些,这点他是有把握的。
这辈子,生活给了他无数次亮剑的机会,这回恐怕是最后一次了,对手已经手握剑柄,他还不该青锋出鞘?
当然,这都是李云龙以前的想法,自从听了那个老太婆的哭诉后,他的精神就有些恍榴,那白发苍苍的老人,那几个衣衫褴褛、弱小无助的孩子总在他眼前出现,使他感到深深的痛苦和自责,那老人也太冤了,丈夫和两个儿子都在战争中牺牲了,惟一剩下的一个儿子竟死在自己的枪下,扔下几个半大的孩子,真是作孽啊。他把家里的存折找出来,连看也没看上面有多少存款,就命令小吴给老人送去了,就算这样,也并没有减轻他的愧疚,一会儿认为自己犯下弥天大罪,成了屠杀老百姓的刽子手,就算枪毙他一千次也赎不了自己的罪。一会儿又认为自己下令开枪没什么错,那些造反派也实在太混蛋了,他们动枪动炮的把城市打个乱七八糟,死伤了这么多无辜平民,最后发展到冲击军事机关,甚至向军队开火,而且一上手就往死里打。十八个战士啊,就这么送了命,他们的父母就不觉得冤?人家把好好的孩子送来当兵,谁想到没死在对敌战场上,倒死在这些混蛋的造反派手里了,换上谁当这个军长,当时能忍得下去呢?
他左思右想陷入极度矛盾之中,这次流血事件的发生,细想起来,似乎谁都没错。群众响应领袖的号召起来造反,又在“文攻武卫”的口号下,捍卫“文化大革命”的胜利成果。老百姓本来挺安分的,没打算造反,是党让他们造反的,听党的话这好像没错。而军队也没错,军队的职责是保卫国家,维护社会安定,在遭到武装攻击时必然要还击。那么,谁都没错,错在谁呢?李云龙的脑子转不来了,这个问题似乎深了些,他搞不清楚。
最后。李云龙仰天长叹:“算啦,谁都没错,就算错在我李云龙吧,这颗脑袋虽说不太值钱,好歹也值十万大洋,这是鬼子定的价。要是摘了这颗脑袋就能以谢国人,我李云龙倒没什么舍不得的。”
他解下手枪扔进抽屉,彻底放弃了效法叶戈罗夫元帅的打算,那些执行命令的战士也够无辜的,何必跟他们过不去。他面色平静地向警卫员小吴吩咐道:“今天去司令部开会,你不要带任何武器。”
小吴马上抗议道:“1号,这违反规定,我的职责是保卫首长安全,不带武器怎么行?”
李云龙眼一瞪:“哪儿这么多废话?执行命令!”
当李云龙和小吴走进司令部大门时,机警的小吴马上就发现情况不对,怎么站岗的卫兵都是生面孔?军部警卫营的战士小吴几乎没有不认识的,今天怎么一个都不见了?小吴是个老警卫员了,在军区警卫处受过全套警卫训练,他头脑灵活反应极快,暗叫声:不好。便下意识地用手去摸枪。李云龙大步走着,淡淡地说:“摸什么,你没带枪,不要乱动,你听说过鸿门宴的故事吗?”
反应灵敏的小吴一下子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他眼泪夺眶而出,低吼道:“1号,您为什么不让我带枪?我那长短家伙要带来,他们二三十人也甭想近身,我不管他是谁,谁要动您,就是天王老子我也敢于他一身窟窿。”
李云龙说:“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管,这不关你的事,你少瞎搀和。”
司令部会议室的长方会议桌前坐满了人,李云龙平时坐的位置被政委马天生占了。会议桌的另一侧孤零零的放着一把椅子。
李云龙冷笑了,娘的,连老子的座位都给占了,那把椅子八成是给我留的。他偏不坐那把椅子,而是稳稳站住,安详地看着马天生。
北京来的特派员姓黄,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绿军装,领子上缀着红领章,戴着一副宽边黑框的眼镜。李云龙一眼就看出来,这人根本不是军人,他穿什么也没用,一身副三号军装穿在他身上还晃当,整个是个排骨架子。那个年代的中国一切都乱套了,在台上的人谁都可以穿军装,不管有没有军籍,就连姚文元、王力、戚本禹等和军队八杆子打不着的文人也一人闹身军装穿穿。中央领导人一旦全体出动,整个一片绿军装,以致很多外国人以为中国是军人政府当家。
黄特派员的真正身份是中央文革调查组组长,之所以称为调查组,这是个策略问题,来时称调查组免得打草惊蛇,一旦人抓到,调查组就自动转为专案组了。因此,黄特派员的身份和钦差大臣近似,说话自然是一言九鼎。此时,他扶扶眼镜,仔细打量着李云龙,离京之前,他特地从总政干部部调来李云龙的档案,对他的经历和性格做了仔细研究,他知道李云龙可不是几句话就能吓唬住的人,对付这种性如烈火的职业军人一点不能马虎。他和马天生做了相应准备,从军区抽调了一个警卫连替换了忠于李云龙的军警卫营,还抽出几个手脚利索、膀大腰圆的战士埋伏在军用地图的帐幕后面。
李云龙大声向马天生打招呼:“马政委,我李云龙来赴宴了,请帐下的刀斧手准备,咱们开始吧。”
马天生微微一笑:“你过虑了,老李,我不是项羽,也没人给你摆鸿门宴。今天是中央文革小组派来的调查组找你谈话,我看你还是端正态度,好好谈谈,你先坐下好不好?”
黄特派员早不耐烦了,他觉得马天生太滑头,都到这会儿了,还跟这个反革命分子扯什么淡?本来今天就是来逮捕他的,还什么端正态度?
好好谈谈?好像他一端正态度就不抓他似的。黄特派员厉声喝道:“李云龙,你谎报军情,欺骗中央,镇压手无寸铁的造反派,你是个双手沾满人民鲜血的反革命分子……”
李云龙打断他的话:“放你娘的屁,他们冲击军事机关,抢劫武器装备,还开枪打死我的战士,有这么多人证物证,你们为什么不看?只听一面之词?哼,什么他娘的鸟特派员?”黄特派员楞了,他没想到已经身为阶下囚的李云龙还敢张嘴骂人。他办过不少专案,深知“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的道理,别说是个军级干部,就是那些元帅、大将、政治局委员,这些重量级的人物,平时威风凛凛,一旦落难成了阶下囚,立刻就变成普普通通、弱不禁风的老人,其态度之恭顺常使他感慨命运之无常。而眼前这个李云龙可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他是没见过世面不知深浅,还是吃了豹子胆?黄特派员只觉得满腔的热血都在霎时间涌到脑门,他不能理解,怎么会有这么猖狂的反革命?他猛地站起来要发作,却被马天生按住。马天生有些看不起黄特派员,这个人的政治斗争经验还嫩了点儿,他不过是运气好,被中央文革的首长提携,就算他办过不少大人物的专案,可那是两码事。像李云龙这种从枪林弹雨中钻出来的人是真不怕死,把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眨一下眼,因为这辈子他们大概已经死过若干次了,现在活着本来就是白赚,拿死去吓唬他是愚蠢的。马天生太了解这种人了,他们只关心军事问题,对政治不大关心,党内历次政治斗争对他们影响不大。建国后,这些人都成了各守一方的“镇守使”,是军队的中坚力量,所以他们难免有点拥兵自重,脾气暴些,对这种将军不能拍桌子瞪眼,惹火了他,不管什么场合他都敢张嘴日爹操娘,骂你祖宗十八辈,最后下不来台的是你自己,你能张嘴和他对骂吗?那不成村妇撒野了,哪还有点儿政治斗争的严肃性?
马天生和颜悦色地说:“李云龙,你不要冲动,要端正自己的态度,我们个人与你无仇无冤,没有必要和你过不去,我们不是代表个人,而是代表中央文革小组和你谈话,中央文革小组是直接受命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所以,你这种对抗的态度不是针对我们,也不是针对中央文革,而是针对毛主席的,你知道,反对毛主席是什么性质的问题,我想你应该清楚吧?”
马天生见李云龙不说话便娓娓道来:“你的资历确实挺令人羡慕的,1927年参加红军,长征时已经是主力团团长了,抗战时你的独立团在晋西北名声不小,一般说来,日本人挺吝裔的,能出十万大洋买你的项上人头足以说明你的名声。解放战争时,你是淮海战场上的英雄,你的部队是华野头等主力师,平心而论,你这几十年的军事生涯,非常完美,几乎没有败迹。但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是在不断的运动变化之中,事物发展到一定阶段,就会向它的反面转化,这是不以人们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我不否认,你为新中国流过血,有战功,可是党和人民也给了你很高的荣誉和地位。于是你就飘飘然了,把党和人民给你的权力作为祛码,拥兵自重,对抗中央,对待‘文化大革命’由不满发展到顽固对抗,最后竟然举起屠刀,残酷镇压革命群众,以武力对抗‘文化大革命’,可惜呀,一个战功卓著的老革命,最后没能保持晚节,滑到反革命的泥坑里去了,这难道还不发人深省吗?”
“啪!”黄特派员终于又耐不住性子了,他猛拍桌子喝道:“李云龙,谁给了你镇压革命群众的权力?”
李云龙沉声回答:“有军委八条,是毛主席亲自批准的,有军委办公厅的同意,还有林彪同志办公室的同意。”
马天生很有涵养的笑了:“你说你请示过军委办公厅和林办,有什么证据没有?
或者是书面命令之类的文件?我们查询过,军委办公厅和林办都证明你确实打过电话,但并没有同意你开枪镇压革命群众呀,你如果有证据能证明你是接受命令采取的行动,你可以拿出来。”
李云龙轻蔑地说:“噢,明白了,这会儿没人敢承认了?怕承担责任,怕杀头。
真是胆小鬼,这种胆小鬼居然也能身居高位?要在过去,这种人非当叛徒不可。好吧,没人承担责任,我来承担,命令是我下的,要杀要剐随便吧。”
马天生嘲讽道:“啊,倒是象条汉子,敢做敢当,成了反革命还这么大义凛然的?”
李云龙反唇相讥:“对你来说,这可是件好事呀,那个1号的位子你不是盼望很久了吗?我看你未必能如愿,这是野战军,一旦前线有事得拉出去真刀真枪练练,不是光靠卖卖狗皮膏药就能带兵的。”
黄特派员站起来宣布:“现已查清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顽固对抗中央文革小组,残酷镇压革命造反派,证据确凿,罪大恶极,血债累累。现根据中共中央、中央文革小组批发的《关于加强公安工作的若干规定》中的第一、第二、第三、第六条,将现行反革命分子李云龙逮捕法办……”
一切如马天生事先导演好的那样,埋伏在幕后面的几个战士迅速冲出来,拿出手拷准备给李云龙戴上。事情进行到这里,突然出了点儿意外,冲在最前面的两个人高马大的战士忽然腾空飞起,斜着摔了出去,他们腰上的手枪变戏法似的到了警卫员小吴的手里。小吴一手握一枝手枪同时向大腿外侧一蹭,两枝手枪的机头大张,处于待击发状态,他手持双枪护在李云龙身前大吼道:“谁敢上前一步,我就打死他!”
这十几秒钟发生的事情惊呆了会议室里所有的人,几个执行逮捕任务的战士伸手准备拔枪。小吴喝道:“别动,谁动打死谁!”几个战士的手僵在半空中……
马天生和黄特派员也目瞪口呆,一时不知怎么办才好,他们从来没遇见过这种情况,早听说李云龙胆大包天,没想到他的警卫员也这么不要命,难道他不知后果吗?真是什么将军带什么兵,这野战军可真够“野”的,李云龙也脸色发白,他也没想到小吴的性子如此暴烈,他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要是小吴带着冲锋枪来,他真敢一梭子扫出去。李云龙不想让这个年轻的战士为他丢掉性命,他暴怒地吼道:
“小吴,我命令你放下武器,不许抵抗!怎么?我的命令也不服从了?”
小吴浑身一震,无力地垂下握枪的双手,突然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军长呀,你冤啊,你冤枉死了,他们凭什么抓人?你为什么不下命令?我和他们拼啦…
…”他两眼喷火,绝望地将两枝沉甸甸的“54”式手枪同时掷出,“哗啦啦”两枝手枪洞穿窗玻璃飞出五十米开外……
几个战士扑上来拖走小吴,李云龙被戴上手拷。当他被押着走出会议室时,被一群司令部的参谋、干事堵住了门,那些剽悍的青年军官的眼睛都红了,有的横堵在门口,手似乎有意无意地按在手枪套上,有的从后面使劲向前挤,嘴里骂骂咧咧,蠢蠢欲动。押解的战士也不敢硬往外挤了,他们慌乱地看着马天生和黄特派员,不知该怎么办。空气紧张得似乎要爆炸,马天生暗暗心惊,这支部队太可怕了,不管你是什么来头,这些青年军官似乎都没把你放在眼里,那种生猛的派头都写在脸上,你能把这一个军的军官和士兵都抓起来吗?
还是李云龙给解了围,他大声发出命令:“司令部干部听我口令,立正,向后转!闪开!同志们再见了,李云龙向同志们告别啦!军官们勉强闪开了一条窄窄的通道,李云龙走在前面,马天生带押解人员跟在后面挤了出去。
这一行人刚走进司令部大楼,就见到警卫营营长吴玉水和营教导员郝明在拼命地撕扯,吴玉水拼命向前冲,郝明拼命阻拦,就像在打架一样。
马天生沉下脸喝道:“吴玉水,你要干什么?”
吴玉水青筋毕露,脸已涨成紫色,他大喊道:“马政委,我和你谈过,是我下令开的枪,是我带着战士们冲的,军长没下过开枪的命令,这不关军长的事,我吴玉水一人做事一人当,你把军长放了,要抓就抓我……”
教导员郝明平时和吴玉水关系一般,但和马天生私交不错,自然要维护马天生。
他在一旁吼道:“吴营长,你要站稳立场,不要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我提醒你,不要为反革命分子鸣冤叫屈。”
吴玉水大怒:“放你妈的屁,吃里扒外的东西,开枪时你怎么不说话?火力掩护是不是你负责的?你他妈打了没有?你他妈也开枪了怎么不敢承担责任?这会儿又装好人?操你妈的,你早晚是他妈当叛徒的料。”他越骂越不解气,竞抡起拳头想揍郝明。
马天生皱着眉头命令道:“把他拉下去,禁闭三天。”
几个战士抓住吴玉水往下拖,吴玉水挣扎着喊:“军长,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呀,你让我们用枪托,我没听呀,早知如此,我就是让人家开枪打死也不还手呀……”
戴着手拷的李云龙仿佛忘了自己的囚徒身份。他一声断喝:“吴营长,你像什么样子?堂堂的军官让人拖着走?给我站直了,听我命令。”
这一喝比什么都灵,吴玉水停止了挣扎,推开了拖他的战士,似乎重新注入了一种灵性,他挺起胸膛,脚跟一碰,以队列姿态站得笔直。
李云龙像个队列教官,一丝不苟地发出命令:“目标,警卫营,向后——转!
齐步——走!”吴玉水像个刚入伍的新兵一样,摆动着双臂向前走去……
押解李云龙的汽车是一辆波兰生产的“华沙”牌轿车,当汽车从司令部大楼前开出,向军部大院的大门行驶时,李云龙从车窗向外望去,忽然发现沿途路边不知何时竞出现一队队排列整齐的士兵队列,简直像夹道欢送,头戴钢盔、手戴白色手套的军官和士兵都站得笔直,伟岸得像一片片森林。汽车队缓缓地向大门行驶,随着带队军官们的一声声口令,军人们齐崭崭向车队行军礼,远远望去,像一群群雕塑一样。李云龙眼眶发热,他明白这是军部各直属单位自发的向1号告别的仪式。
工兵营、通讯营、汽车营、防化营、侦察营……好像没有人组织,全是各单位自发集合的,李云龙举起戴着手铐的双手,向部下们告别……
坐在头一辆汽车里的马天生也知道,这些军礼与他无关。他觉得很不是滋味,他知道,这个军的很多于部战士从此算是和他结了仇。
关于李云龙的关押地点,马天生和黄特派员发生了点儿小小的争执。
黄特派员认为,应该先关押在本市公安局的看守所,然后准备开个万人群众大会,先由革命群众进行批斗,然后再在大会上宣布逮捕法办,只有这样,才能教育群众,震慑一小撮反革命分子。而马天生毕竟老谋深算,他太了解李云龙在这支部队的威望了,这个军的许多师团级干部都是李云龙在战争时期的老部下,战火中建立起来的信赖和友谊决不是一句和反革命分子划清界限就能解决的。马天生心里明白,他这个新调来的政委,在这个军连半点儿根底也没有,他根本控制不了这支部队,不但控制不了,而且还有极大的危险,这是支满员的甲种部队,李云龙的死党比比皆是,谁敢保证不会出几个亡命之徒?要是在关键时刻给你来个小小的“交通事故”或是其他什么事故,到时候你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就凭这点,李云龙也绝不能关押在这个城市,应该把他押送到省城去。
马天生把这些想法向黄特派员谈了以后,黄特派员的脑门上也渗出了冷汗,他来自京城,哪里会想到这个城市的阶级斗争形势竞如此复杂?如此危险?既然如此,那还有什么好争论的,把李云龙押往省城就是了。
押解车队共四辆汽车,前后是两辆中型吉普车,上面是警卫人员,中间是两辆“华沙”牌轿车,马天生和黄特派员坐前面那辆,李云龙坐后面的车,两个高大的战士把李云龙夹在后座中间。据说,对付要犯都是这种方式。
李云龙靠着椅背打起了吨,不一会儿就鼾声大作。他似乎是和老战友孔捷、丁伟并肩站在北方国境线上的一个作战指挥部里,他们正用炮队镜向国境线那边的纵深处眺望,透过黎明时乳白色的薄雾,他看见成千上万辆草绿色的苏制“t—62”型坦克正展开战斗队形向国境线冲来,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米格23”歼击机和“逆火”式轰炸机从他头上掠过……哦,战争,你终于来啦,李某等你等了十几年啦。丁伟好像是在和对方的那个国防部长通电话,彬彬有礼的,就像中世纪的骑士:“格列奇科元帅,丁某早拜读了你的‘斧头战术’理论,头一斧子就要致对手于死地,果然名不虚传,丁某多年来找不到与阁下切磋的机会,今日能与阁下大打出手,不亦乐乎……”李云龙高喊道:“老丁,你和那老家伙废什么话?敌人冲上来啦,命令炮群开火…
…等等,咱们后面什么也没有,咱们的坦克大炮呢?咱们的歼击机、轰炸机呢?
“他分明听见孔捷在骂街:”你问我,我问谁?都他妈的窝里斗去啦,就剩下咱几个啦,抱着炸药包上吧……“
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传来,李云龙的脑袋随着刹车的惯性猛地撞到前排椅背上,他被惊醒,发现车队停在公路上,周围乱哄哄的,一大群肥肥的白鹅正在公路上十分优雅地走着,一个穿得衣衫槛楼、戴着顶破草帽的老汉正揪着一个押车的战士用十分难懂的闽南话激烈地争吵着,老汉的年龄有七十多岁了,苍老的脸上条条皱纹像是用刀子刻上去的,脸上、手上都长满了老人斑,长长的寿星眉和胡子已经花白。
李云龙在此地驻防十几年,多少能听懂些当地方言,他听出那老汉正急赤白脸地指责司机压死了他的鹅,老汉怒气冲冲地声称,他的鹅正在下蛋,他一家子的生活费都是从鹅屁股里抠出来的,你们解放军不是有纪律吗?赔吧,不拿出一百元来别想走。李云龙暗暗好笑,这老汉在敲竹杠,一只鹅敢要一百元。黄特派员正耐心地和老汉商量,无奈听不借老汉的闽南话,他愁得东张西望想找个人帮忙翻译一下。公路边有些农民正在热火朝天地挖水渠,沟边插着一面红旗正迎风招展,李云龙见旗子上有“红星人民公社贫下中农造反团”的字样,正在于活儿的农民们见公路上吵得正凶,便纷纷过来看热闹,还有七嘴八舌给老汉帮腔的,说你们解放军有什么了不起,压死人家的鹅就得赔,一百元太便宜了。一时公路上热闹得像赶集。
李云龙本无心情看热闹,他闭上眼睛想接着打吨,却猛地觉得有什么不对的地方,这老汉的声音有点熟,他的心一沉,暗叫声不妙,顿时全明白了,这是段鹏那小子,天哪,这小子化妆得绝了,连我都走了眼。看来情况不妙,这个无法无天的特种分队终于要动手了。李云龙不用猜就知道他们的打算,无非是制造事端,趁乱抢出李云龙,即使惹出祸来,也只能栽在“贫下中农造反团”头上,问题是他李云龙要想逃,何必要等到现在?况且动起手来,这些特种队员们极有可能要开杀戒,这样麻烦可就大了,这会毁了这支特种分队。
李云龙来不及多想,他突然出手,猛地一掌将车窗玻璃拍得粉碎,在场所有的人都楞住了,李云龙大声喝道:“混蛋,把路给我让开,谁也不许闹事。”
化妆成农民的特种队员们都无可奈何地停止了吵闹,勉强让出一条路,眼睁睁看着车队绝尘而去。段鹏一把扯下假胡须,抬脚向路边一棵小树踢去,“喀嚓”一声,碗口粗的小树被齐根踢断,段鹏和林汉这两条汉子颓然坐在路边抹开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