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播纪元7年,程心】
艾AA说程心的眼睛比以前更明亮更美丽了,也许她没有说谎。程心以前有中度近视,但现在视野异常清晰,感觉世界像刷新了一样。
从澳大利亚返回已经六年了,但移民的苦难和这六年时光几乎没在AA身上留下痕迹,她就像一株鲜活水灵的植物,岁月和苦难的水珠都从她光滑的叶片上滚落,一点儿都沾不上。这六年,程心的公司在她的运作下飞速发展起来,成为近地轨道太空建筑业的巨头,但她看上去完全不像一家大公司的首席执行官,还是那副活泼女孩儿的样子,不过在这个时代这也很正常。
这六年对程心来说也不存在,她是在短期冬眠中度过的。从澳大利亚回来后,经过诊断,她的失明最初是心因性的,因超强度的精神打击所致,但后来发展成生理病变,导致视网膜剥离并坏死。治疗方法是用她的基因进行不完全克隆,再从克隆体中的干细胞培育出视网膜进行移植,这一过程需要五年左右。程心处于深度抑郁之中,在黑暗中度过五年将使她彻底崩溃,于是医生让她短期冬眠。
现在的世界也确实刷新了。得知引力波宇宙广播启动后,全世界为此欢呼不已。“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成为神话般的拯救之船,两艘飞船上的成员也成为万众崇拜的超级英雄。“蓝色空间”号在黑暗战役中的谋杀嫌疑被推翻,确认为是受到攻击后的正当自卫。同时成为英雄的还有移民时期在各大陆坚持战斗的地球抵抗运动成员。当那些衣衫褴褛的抵抗战士出现在公众面前时,所有的人都热泪盈眶。一时间,两艘飞船和抵抗战士成为人类伟大精神的象征,而无数的崇拜者在不知不觉之间感觉自己也一直拥有这种精神。
随之而来的是对地球治安军的疯狂报复。其实从客观上来说,在这场灾难中,治安军起到的正面作用远比抵抗运动多。他们在移民期间保护了城市和其他基础设施,虽然是为即将到来的三体文明保存的,但保证了移民返回后世界经济的快速复苏。在移民返回过程中,由于粮食短缺和电力中断,澳大利亚几度陷入失控的混乱,也是进入澳大利亚的治安军保证了基本的供给并维持了秩序,保证了大疏散在没有重大伤亡的情况下于四个月内完成。在那样的大混乱中,如果没有这支装备精良的武装力量,后果将不堪设想。但这一切均不被法庭考虑,所有的治安军成员都受到审判,有一半被判为反人类罪。大移民期间,大部分国家都恢复了死刑,从澳大利亚返回后也并没有取消。五年中,不断有大批的前治安军成员被处决,而对此欢呼雀跃的人群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当初在治安军报名中的落选者。
但一切很快恢复了平静,人们开始重建生活。由于城市和工业设施保存完好,各方面都很快恢复,不到两年,城市的伤痕就完全消失,呈现出移民前灿烂的繁荣,所有人都开始一心一意地享受生活。
这种祥和是建立在这样一个事实的基础上:在罗辑的黑暗森林试验中,从把187J3X1恒星坐标向宇宙广播到该恒星被摧毁,其间有一百五十七年时间,这正好是现代人的平均寿命。这时,人类也出现了有史以来最低的出生率,人们不想把孩子带到一个注定要毁灭的世界上来——但大部分人都认为自己可以平安地度过一生。人们也看到了这样一个事实:引力波的宇宙广播能力比当初的太阳电波放大要强得多,不过,人类很快找到了一个更大的自我安慰:对黑暗森林理论本身的质疑。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宇宙迫害妄想——对黑暗森林理论的最后质疑
虽然自威慑纪元以来的六十多年里,黑暗森林理论已成为人类历史的一个大背景,但学术界对它的真实性的质疑一直存在,直到广播纪元开始时,一直没有一个能够从科学角度证明它的确凿证据,已有的几个证据都缺乏坚实的科学基础。
疑点一:罗辑的黑暗森林试验导致187J3X1恒星系被摧毁。该星系是否真是由外部的智慧力量所摧毁一直存在争议。最大的质疑来自天文学界,主要观点有两种:一种观点认为,所观察到的击中恒星的光速物体不足以摧毁恒星,187J3X1星系的毁灭可能是一次自然的超新星爆发,由于之前对这颗恒星的参数掌握不足,无法确定它是否具备新星或超新星爆发的条件;但也无法证伪,考虑到由坐标广播到恒星毁灭的时间跨度,这种可能性是相当大的。第二种观点承认该恒星是被光速物体摧毁,但认为光粒可能是银河系中的一种自然现象。虽然迄今为止没有观察到第二个光粒现象,但确实观察到大质量物体被自然力量加速到极高速度的例子,曽经观测到有恒星被星团的引力以极高速度甩出银河系,有学者认为,银河系中心的超级黑洞完全有可能把小质量物体加速到极接近光速,这种光速物体可能在银心大量产生,只是由于其体积很小难以发现。
疑点二:三体世界对黑暗森林威慑的恐惧。这是迄今为止对黑暗森林理论最有力的证明,但三体世界本身所掌握的证据和其论证的过程一直不得而知,所以在科学上也无法被视为直接的证明。三体世界有可能因为别的未知原因同人类建立起威慑平衡,并且最终放弃对太阳系的占领。对这种未知原因的假说有许多种,虽然没有一种有绝对的说服力,但也都无法证伪。还有学者提出一种“宇宙迫害妄想”学说,认为三体世界本身也并没有掌握黑暗森林理论的确切证据,只是由于其长期所处的极端险恶的环境,使其对宇宙社会产生了一种群体的迫害妄想,这种群体妄想类似于地球中世纪的宗教,被大多数三体人信以为真。
疑点三:“魔戒”对黑暗森林理论的确认。“魔戒”显然是从发给它的罗塞塔系统中人类历史资料的最后部分得知“黑暗森林”这个词的。这个词在人类威慑纪元的历史资料中频繁出现,被其引用是可以理解的。但在“魔戒”与探险队的对话中,这一部分十分简短含糊,不足以证明“魔戒”确实理解了该词的含义。
威慑纪元以来,对黑暗森林理论的研究已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除了理论研究外,还进行了大量的宇宙观测和计算机模拟,从不同角度建立了众多的数学模型,但在大部分学者眼中,该理论还只是一个无法证实也无法证伪的假说。真正相信黑暗森林理论的是政治家和公众,而后者显然更多是根据自身所处的境遇,选择是相信还是否定它。在广播纪元开始后,大众越来越倾向于认为黑暗森林理论真的是一个宇宙迫害妄想。
随着一切都尘埃落定,人们的注意力从宇宙广播转移到对威慑纪元结束至今的整体事件的回顾和反思上来。对执剑人的指责和声讨开始铺天盖地地出现,如果在事变之初执剑人就启动宇宙广播,至少可以避免后来的移民灾难。但舆论的主要抨击焦点集中在对执剑人的选择上。这是一个十分复杂的过程,由世界民意形成的政治压力促成了当时联合国和舰队国际的最后决定,人们激烈地争论着该由谁负责,但几乎没有人提出这是所有人的群体意志导致的结果。舆论对程心本人还是相对宽容的,她美好的公众形象为自己提供了一定的保护,同时她作为一个普通移民经历的苦难也博得了同情,人们更多地把她看作一个受害者。总的来说,执剑人在最后时刻的放弃使历史绕了一个大弯,但并没有改变总体的进程,宇宙广播终究还是启动了。所以对那段历史的讨论很快平息下来,程心也渐渐淡出了人们的视野,毕竟这时最重要的事情还是享受生活。
但对程心来说,生活却成了无尽的折磨。她的眼睛复明了,心里仍一片黑暗,终日处于抑郁的深海中。精神的痛苦已不再那么灼热、那么撕心裂肺,但变得绵绵无绝期。痛苦和抑郁仿佛是与生俱来地渗透了她的每一个细胞,她不再记得自己的生活中还曾有过阳光。她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再接受来自外界的信息,对自己那迅速扩大的公司也毫不关心。AA对程心很关心,但她要忙公司的事务,能陪程心的时间也不多,支撑着程心生活的是弗雷斯。
在移民结束的那个黑暗的时刻,弗雷斯和AA一起被带出澳大利亚,他在上海待了一阵,没等大疏散结束就回到了沃伯顿的家中。澳大利亚重新沉寂下来之后,弗雷斯把自己的房子捐给了政府做土著民俗博物馆,自己在附近的树林中搭了个小帐篷,真的过起了祖先的原始生活。风餐露宿中,老人的身体好像比以前更健壮了。他拥有的唯一一件现代化物品就是移动电话,每天他都给程心打几次电话,每次都是简单地说一两句话:
“孩子,这里太阳升起来了。”
“孩子,这里晚霞很美。”
“孩子,我这一整天都在收拾周围乱七八糟的板房,想让沙漠变成原样。”
“孩子,这里下雨了,空气中那种沙漠的潮味,你应该记得的。”
……
澳大利亚与中国的时差在两个小时左右,程心渐渐适应了老人的作息时间,每当听到老人的声音,她就想象自己也生活在那遥远沙漠中的树林里,被与世隔绝的宁静笼罩着。
这天深夜,睡梦中的程心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一看是弗雷斯打来的。这时是凌晨1点14分,在澳大利亚是凌晨3点左右。弗雷斯知道程心处于严重的失眠中,如果不借助催眠器,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他平时绝对不会在这时打扰她。这次,他电话中的声音也失去了往常的和缓沉稳,变得急促而紧张:“孩子,快出去看天上!”
其实程心在房间里也发现了外面的异常。刚才艰难的睡眠中,她正在做噩梦,这梦中的情景以前也常出现:夜色笼罩的平原中央有一座巨大的陵墓,一片幽幽的蓝光从陵墓中透出,照亮了附近的地面……现在,外面就是一片这样的蓝光。程心走到阳台上,看到天空中有一颗发出蓝光的星星,其亮度压过了所有的星光,它位置恒定,很容易同运行在近地轨道上的太空设施区分开,是一颗太阳系外的恒星。它的亮度还在急剧增加,很快照出了地面上的人影,使城市的灯海黯然失色。约两分钟后,这颗恒星的亮度达到峰值,比满月还亮,使人无法正视,光的色彩也由幽蓝变成惨白,把城市照得亮如白昼。程心知道那是哪里,近三个世纪以来,那是人们仰望夜空时看得最多的一个位置。
附近的巨树建筑中传来惊叫声,还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那颗星的光度在达到峰值后渐渐减弱,由白变红,大约半个小时后,完全熄灭了。
程心出来时没拿电话,但通话窗口跟随着她,她仍能听到弗雷斯的声音,这声音又恢复了沉稳和超然:“孩子,不要怕,该发生的总要发生。”
安逸的美梦彻底破灭,黑暗森林理论得到了最后的证实,三体世界被摧毁了。
【广播纪元7年,智子】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黑暗森林的新模型
三体世界应该是在广播纪元三年零十个月被摧毁的,引力波宇宙广播后这么短的时间就引来了打击,这出乎所有人的预料。
由于三体星系一直处于密切监视之中,所以对这次事件掌握了较为详细的资料。三体星系受到的打击与罗辑迸行试验的187J3X1恒星受到的打击完全一样:是一个极端接近光速的小体积物体,借助于相对论效应产生的质量膨胀摧毁恒星。被摧毁的是三体星系三星中的一颗,时机选择得很精确,这颗恒星被击中时,刚刚捕获了三体行星成为它的卫星,恒星爆发时行星被完全摧毁。
“万有引力”号在启动引力波广播时,与三体星系相距约三光年,考虑到引力波以光速传播的时间,光粒的发射点应该比两艘飞船更接近三体星系,而且几乎是接到信息马上发射。观测数据也证实了这点,光粒穿过三体星系附近尘埃云的尾迹被清晰地记录下来。但这个范围的太空中肯定没有其他恒星系,这就是说,光粒是从某个宇宙飞行器上发射的。
黑暗森林理论以前的模型主要是以恒星系为基础的,人们想当然地认为,对坐标已经被广播的恒星系的打击,都是来自于其他恒星系。如果宇宙飞行器也能够成为打击源,情况便骤然复杂起来。相较于对恒星位置的精确掌握,除三体舰队外,人类对于宇宙中智慧体制造的飞行器一无所知,它们的数量、密度、速度和航向等全都是未知,这使得黑暗森林打击的可能来源更加扑朔迷离,打击的出现也更加迅捷。除三体星系外,距太阳系最近的恒星也有六光年,但那些幽灵般的异类宇宙飞船可能就从太阳附近穿过。原以为远在天边的死神,赫然出现在眼前。
人类世界第一次目睹了一个文明的毁灭,而这样的命运随时都会落到自己头上。绵延了近三个世纪的三体威胁烟消云散,现在人类面对的是更加冷酷的整个宇宙。
预想中的世界性大恐慌并没有出现,面对四光年外远方世界的毁灭,人类社会只是奇怪地沉寂下来,所有人都在茫然中等待,尽管谁也不知道在等什么。
自危机纪元的大低谷以来,虽然历史经历了几次重大转折,但人类世界总体上是处于高度民主文明的高福利社会状态。两个世纪以来,人们的潜意识中形成这样一个共识:不管情况糟到何等地步,总会有人来照管他们的。这种信念在大移民灾难中几乎崩溃,但在六年前那个最黑暗的早晨,奇迹还是出现了。
这次人们也在等待奇迹。
在三体星系毁灭后的第三天,智子突然请程心和罗辑去喝茶。她说没别的意思,只是朋友好久没见,去叙叙旧。
联合国和舰队国际都很重视这次会见。现在,全社会的这种茫然等待的状态十分危险,人类群体就像海滩上脆弱的沙堡,随时可能在风中崩溃。上层希望两位前执剑人能够从智子那里带回一些稳定人心的信息,在为这次会见举行的PDC紧急会议上,甚至有人暗示即使得不到这种信息,也可以编出一些模棱两可的来。
六年前宇宙广播启动后,智子就从公众的视野中消失了,即使偶尔露面,也面无表情,只成为三体世界的传声筒。她现在一直待在那幢空中的木制小别墅中,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处于待机状态。
在悬挂智子别墅的树枝上,程心见到了罗辑。大移民期间,罗辑一直和抵抗运动在一起,他没有参加或指挥过任何行动,但一直是抵抗战士们的精神领袖。治安军和水滴都在疯狂地搜索并欲消灭他,但不知道他是如何隐蔽的,即使是智子都找不到他的行踪。现在,程心见到的罗辑仍是那副挺拔冷峻的样子,除了在风中飘拂的须发更白了一些,七年的时光几乎没有在他身上留下更多痕迹。他没有说话,但向程心致意时露出的微笑让她感到很温暖。罗辑让程心想起了弗雷斯,他们是完全不同的两种人,但都带来了公元世纪某种山一般强大的东西,让程心在这陌生的新纪元有一种依靠。还有维德,那个差点杀了她的像狼一般邪恶凶狠的公元男人,她对他既恨又怕,但在他身上,她居然也感到一种依靠,这感觉真的很奇怪。
智子在别墅门前迎接他们,她又穿上了华美的和服,圆发髻上插着鲜花。那个穿迷彩服的凶悍忍者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又变回了一个如花丛中的清泉一般的女人。
“欢迎,欢迎。本该到府上拜访,可那样就不能用茶道来招待了,请多见谅,真的很高兴见到你们。”智子鞠躬,说着程心第一次在这里见到她时一样的话,声音也一样柔细。她引着两人走过竹林中的庭院,走过淙淙淸泉上的小木桥,进入那个大亭子似的客厅。然后,三人在榻榻米上坐下,智子开始摆弄茶道,时间在宁静中流逝,任窗外的蓝天上云卷云舒。
看着智子轻柔飘逸的动作,程心百感交集。
是的,她(他们?它们?)本来是能够成功的,且每一次都几乎成功了,但人类每一次都凭借顽强、狡诈和机遇挽回了败局。三个世纪的漫漫征程,最后只落得母星家园在火海中陨灭。
智子早在四年前就知道了三体世界毁灭的消息。在三天前毁灭的光信号传到地球后,她曾对国际社会发表了一个简短的讲话,只是简单地通报了灾难的过程,对灾难的起因——人类两艘飞船所启动的引力波宇宙广播——没有作任何评价,更没有谴责。人们有理由怀疑,四年前在四光年外的三体行星上控制这个机器人的那些三体人已经葬身火海,现在她的控制者可能身处三体舰队的飞船。智子讲话时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平静,这种平静不是之前仅仅充当传声筒时的呆滞,而是控制者灵魂和精神的真实体现,显示出面对毁灭时人类无法企及的高贵和尊严。面对这个母星世界已经毁灭的文明,所有人都感到从未有过的敬畏。
通过智子提供的有限信息和人类的观测数据,可以大致勾勒出三体世界毁灭的景象。
灾难发生时,三体行星正处于一个稳定的恒纪元中,围绕着三星中的一颗恒星运行,轨道半径约0.6个天文单位。恒星被光粒击中后,光球层和对流层上被击出一个巨大的裂孔,孔的直径达五万千米,可以并排放下四个地球。不知是偶然还是攻击者有意为之,光粒击中恒星的位置正在行星运行的黄道面上。从三体行星上看去,那个太阳的表面出现了一个光度极强的亮斑,它像熔炉的大门,太阳深处的强辐射通过裂孔,穿透光球层、对流层和色球层,直接照射到行星上。暴露在光斑下的那个半球之上,处于室外的生命在几秒钟内就被烤焦。接着,恒星内部的物质从裂孔喷涌而出,形成了一股五万千米粗的烈焰喷泉。喷出的太阳物质温度高达千万度,一部分在引力的作用下落回太阳表面,一部分则达到了逃逸速度,直冲太空。从行星上看去,太阳表面仿佛长出了一棵灿烂的火树。约四小时后,喷出物质穿过0.6个天文单位的距离,火树的树顶与行星轨道相交。又过了两个小时,运行中的行星接触了火树的树梢,然后在喷出物质带中运行了三十分钟,这段时间,行星等于是在太阳内部运行,喷出物质经过太空的冷却后仍有几万摄氏度的高温。当行星移出喷出物质带后,它已经是一个发出暗红色光芒的天体,表面均被烧熔,岩浆的海洋覆盖了一切。行星的后面拖着一道白色的尾迹,那是被蒸发的海洋的水蒸气;而后尾迹被太阳风吹散,行星变成了一颗披散着白色长发的彗星。
这时,行星表面已经没有生命,三体世界已经毁灭,但灾难的引信才刚刚点燃。
喷出带对行星产生了巨大的阻力,行星在穿过后运行速度降低,轨道下降了一些。火树像太阳伸出的魔爪,一次次拉低行星,只要穿过喷出带十次左右,行星就会坠落到太阳表面,三体星系中漫长的宇宙橄榄球赛将迎来大结局,但这个太阳没有活到成为冠军的那一刻。
由于喷出物质导致压力降低,恒星内部的核聚变反应暂时变弱,于是这个太阳迅速暗下去,最后只能看到一个朦胧的轮廓,这使得太阳表面的火焰巨树更加醒目耀眼,仿佛是在宇宙的底片上用尖利物划出来的。随着聚变的熄灭,内部辐射压力已不足以支撑恒星的外壳,太阳开始坍缩,最终黯淡下去的外壳接触并挤压内核,引发了最终的大爆发。
这就是三天前地球上的人们看到的那一幕。
恒星爆发摧毁了三体星系的一切,星系内正在逃离的大部分飞船和太空城都被毁灭,只有极少数的飞船侥幸逃脱——当时,这些飞船正处于另外两颗太阳后面,这两颗没有受到打击的恒星在大爆发中起到了掩体的作用。
以后,剩下的两轮太阳将组成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但再也没有生命来享受有规律的日出日落了。爆发的恒星物质和破碎的行星在两轮太阳周围形成广阔的吸积盘,像两片灰色的墓场。
“有多少人逃离了?”程心轻轻地问。
“加上已经远航的舰队,不到千分之一。”智子回答的声音更轻,她仍专心于茶道,没有抬头。
程心有很多的话想说,女人对女人的话,但她是人类的一员,如今与智子隔着的那道沟壑已无法跨越。想到这里她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提出上层授意她问的问题。以下的谈话被称为“茶道谈话”,对后来的历史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
“我们还有多长时间?”程心间。
“不能确定,打击随时都会到来,但按照概率,应该还有一段时间,可能长达一两个世纪,就像你们上一次进行的试验那样。”智子看了罗辑一眼。后者正襟危坐,不动声色。
“可是……”
“三体世界与太阳系的情况不同。首先,被广播的是三体星系的坐标,如果由此觉察到地球文明的存在,就要查阅近三个世纪前双方首次通信的资料;肯定会被査阅的,但查阅和决定发起打击同时发生的概率比较小;肯定会发生,但需要时间。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从远距离观察,三体星系看起来比太阳系更危险。”
程心吃惊地看了罗辑一眼,后者仍不动声色,她问:“为什么?”
智子坚决地摇摇头,“这永远不能告诉你们。”
程心使谈话回到预定的轨道上来,“已有的两次打击都是用光粒摧毁恒星,这是普遍的打击方式吗?未来对太阳系的打击也会是这样的吗?”
“黑暗森林打击都有两个相同的特点:一、随意的;二、经济的。”
“请解释一下。”
“这不是正规的星际战争,只是顺手消除可能的威胁。所谓随意的,是说坐标被发布是唯一的打击依据,不会对目标进行近距离直接探测,只是发动打击,因为对超级文明来说,近距离探测比打击成本更高;所谓经济的,是指只进行最低成本的打击,用微小低廉的发射物诱发目标星系中的毁灭能量。”
“诱发恒星的能量吗?”
智子点点头,“到目前为止,我们看到的是这样。”
“有可能防御吗?”
智子微笑着摇摇头,像对一个孩子解释她的幼稚,“整个宇宙在暗处,我们在明处。我们在黑暗森林中就是一只拴在树顶上的小鸟,被聚光灯照亮,打击可能来自任何方向。”
“从两次打击的性质来看,应该是有被动防御的可能,三体世界在本星系也有飞船幸存。”
“请相信我,人类绝对无法在打击中幸存。逃亡吧。”
“星际逃亡,我们能逃离的人连千分之一都不到。”
“那总比全军覆没强。”
从我们的价值观来说,未必。程心暗想,但没有说出口。
“我们不要再谈这些,好吗?请不要再提问题,我能告诉你们的就是上面那些了,我是请两位朋友来喝茶的。”智子说,对两人鞠躬后,把两碗碧绿的茶分别递给他们。
程心还有许多预定的问题没有问,她接过茶时很紧张,但她知道再问也没有用了。
到目前为止一言不发的罗辑仍很从容,而他对茶道显然更内行些,左手托着茶碗,右手把碗转了三圈才开始喝。他喝得很慢,让时间在寂静中流逝。直到窗外的云雾染上了夕阳的金色,他的茶才喝完,然后他慢慢放下碗,说出了第一句话:
“我也不能再问了吗?”
罗辑在三体世界的威望早就在智子身上得到了显现。从一开始程心就注意到,与对自己表现出来的温和友善不同,智子对罗辑充满了敬畏,只要她面对罗辑,这敬畏就会从目光中毫不掩饰地流露出来。她总是同罗辑保持着比程心更远的距离,对罗辑鞠躬时也更慢更深一些。
听到罗辑的话,智子又深深鞠躬。“请等一下。”她说,然后垂眼静坐,像在沉思。程心知道,几光年外的太空里,三体舰队的飞船上,智子的控制者们正在紧张地商议。大约两分钟后,她抬起头来说:
“您只能提一个问题,我只能做肯定、否定或不知道三种回答。”
罗辑把茶碗慢慢放下,但智子又抬起手阻止他说话:“这是出于我的世界对您的尊敬。我说出的答案肯定是真实的,即使这个答案可能对三体世界有害,但只能有一个问题,我也只能做三种简单的回答,请您在提问前慎重考虑。”
程心担忧地看着罗辑,后者却几乎没有停顿,果断地说:“我考虑好了,下面是我的问题:如果从宇宙尺度的远距离观察,三体世界显出某种危险特征,那么,是否存在某种安全特征,或者叫安全声明,可以向宇宙表明一个文明是安全的,不会对其他世界构成任何威胁,进而避免黑暗森林打击?地球文明有办法向宇宙发出这样的安全声明吗?”
对这个问题,智子迟迟不回答,又垂下双眼深思。在程心的感觉中这段时间长得惊人,每过一秒,她的信心就减退一分,最后她几乎肯定智子的回答是没有或不知道。但智子突然用明澈的双眼直视罗辑——在此之前,她从来没有敢于正视过他——她回答了一个字,语气斩钉截铁:
“有。”
“怎么做?”程心脱口而出。
智子把目光从罗辑身上移开,摇摇头,慢慢地给他们添上茶,“再没有什么能告诉你们的了,真的没有了,永远没有了。”
“茶道谈话”给在等待中乞讨希望的人们伸出的无数双手里放上了一点儿东西:有可能向宇宙发布避免黑暗森林打击的安全声明。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宇宙安全声明——孤独的行为艺术
“茶道谈话”发布后,所有的人都在思考如何发布安全声明。上至世界科学院,下至小学生,都在冥思苦想,提出了无数方案。全人类一起动脑子全力解决一个具体问题,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是第一次。
人们很快发现,安全声明是一个越想越深的谜。
所有的发布方案大致可分为两大类:声明派和自残派。
声明派的设想很简单,就是向宇宙广播声明,宣布地球文明是安全的。这一派主要致力于研究声明的表达方式。不过在大多数人看来,这个想法近乎弱智,不管表达方式多么精妙,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真会有“人”相信吗?况且,安全声明需要的是宇宙中的无数文明全部相信。
自残派占主流,他们的理论认为,安全声明的内容必须是真实的,这就意味着声明包括“说”与“做”两部分,而“做”是重点,人类必须为在黑暗森林中的生存付出代价,把地球文明变成确实安全的文明,直白说就是文明的自残。
大多数的自残方案都着眼于技术,主张人类主动退出太空时代和信息时代,建立一个低技术社会,比如19世纪末的电气和内燃机社会,甚至农耕社会。考虑到世界人口的急剧下降,这个方案是可行的。这样,安全声明就变成了低技术声明。
自残派中还出现了极端想法:智力自残。使用某种药物或脑科学技术降低人类的智力,并在基因水平把这种低智力在遗传上固定下来,低技术社会自然就实现了。这种想法其实是走向极端的技术自残,让大多数人厌恶,但仍广为流行。按照这种设想,安全声明就是弱智声明。
还有许多其他思潮,比如自我威慑派,主张建立某种自我威慑系统,一旦启动即脱离人类的控制,系统如果监测到人类的不安全行为,则启动毁灭机制。
这是一场想象力的盛宴,无数的方案中,有的精巧,有的奇特,也有的像邪教般恐怖和邪恶。
但所有这些方案都没抓住安全声明的实质。
智子指出,黑暗森林打击的一个重要特点就是随意性,打击的发起者不对目标进行近距离探测。在已经提出的所有方案中,人类只是在表演着没有观众的行为艺术,不管做得多么诚心,除自己外没人能看到。退一万步说,即使真有某些慈父般的文明对地球进行近距离探测,甚至在地球和太阳系中安装类似于智子的长期监视系统,它们也只占宇宙中亿万文明的极小一部分,在大多数宇宙文明的眼中,太阳只是无数光年外一个暗弱的光点,没有任何细节特征,这是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基本数学结构。
曾经有过一个天真的时代,那时科学家相信,能够通过远距离观测发现遥远恒星系中存在的文明迹象,比如探测行星大气中氧气、二氧化碳和水的吸收光谱,以及文明发出的电磁辐射等,甚至提出戴森球迹象这类异想天开的猜测。现在知道,这是一个所有文明都在隐藏自己的宇宙,如果―个恒星系从远方观察没有任何智慧迹象,可能是因为它真的处于蛮荒状态,也可能是那个星系中的文明已经成熟的标志。
安全声明实质上是一种宇宙广播,并且需要所有的聆听者都相信它的内容。
有一颗遥远的星星,是夜空中一个隐约可见的光点,所有随便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说,那颗星星是安全的。这就是宇宙安全声明。
一件几乎不可能做到的事。
还有一个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谜:为什么智子不告诉人类如何发布安全声明?
幸存的三体文明对人类进行技术封锁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宇宙广播以后,两个世界都面临着来自整个银河系甚至全宇宙的敌意,相互间都不再是对方的重大威胁,也无暇顾及彼此。随着三体舰队在茫茫太空中渐行渐远,两个文明间的联系也渐渐变得细若游丝。但有一个事实是三体和地球人都永远不会忘记的:目前所有这一切的根源都在于三体世界,是他们首先对太阳系发起入侵,是他们试图灭绝人类并几乎成功。如果地球人类在技术上取得飞跃,复仇是不可避免的,最有可能的复仇对象就是幸存的三体人可能找到的新家园,而这种复仇可能在地球文明被黑暗森林打击摧毁之前就完成。
但安全声明不同,如果这种声明能够使全宇宙都相信地球是安全的,那地球对三体文明也是安全的,这难道不正是三体世界希望看到的?
尽管对发布真正的安全声明的途径没有任何线索,所有严肃的研究都只是进一步证明了它的不可能,但公众对尽快发布声明的愿望不可遏止,虽然大多数人都知道已有的那些方案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但还是不断有人进行尝试。
有一个欧洲的民间组织试图架设超大功率电波发射天线,想通过太阳放大功能广播他们编制的安全声明,很快被警方制止。太阳系中的所有水滴早在六年前就已全部撤走,对太阳放大功能的封锁也已经解除,但这种发射还是很危险的,可能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坐标。
还有一个名为“绿色拯救者”的组织,在全球拥有几百万成员,主张人类通过退回农耕社会向宇宙发布安全声明。该组织中的两万多人又回到了澳大利亚,在这个大移民后重新变得空旷的大陆上,开始建立一个示范型农耕社会。“绿色拯救者”在澳大利亚的农耕生活被不间断地全球直播。这个时代已经找不到传统农具,只好由赞助者为他们专门制造。澳大利亚的可耕地很少,全部用于种植昂贵的高档农作物,他们只好在政府指定的地块自己开荒。不过,集体劳动只持续了不到一个星期就没人再干了,这倒不是因为“绿色拯救者”的人懒惰,仅凭热情他们也能维持一段时间的勤劳,而是因为现代人的身体素质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虽在柔韧性和灵活性方面优于过去的人,却不再适合单调重复的体力劳动,更何况人力开荒在农业时代也是一项很繁重的劳动。在“绿色拯救者”的领袖表达了对自己农民祖先的敬意后,众人一哄而散,示范型农耕社会的事业不了了之。
对安全声明的变态理解还引发了一些恶性恐怖事件,出现了一些主张降低人类智力的“反智慧”组织,其中的一个组织策划了一次大规模行动,在纽约的城中自来水系统中大量加入一种名为“神经元阻遏剂”的药物,该药物能够对大脑产生永久性伤害。好在发现及时,没有造成太大伤害,只是使纽约的供水系统瘫痪了几个小时。令人不解的是,这些“反智慧”组织却无一例外地要求自己保持高智慧,严禁组织成员示范性地使用降低智力的药物或其他技术手段,声称自己有责任做最后一批“智慧人”以完成低智慧社会的建立并领导其运行。
在死亡的威胁与生存的诱惑面前,宗教再一次成为社会生活的中心。
纵观历史,宇宙黑暗森林状态的发现对各大宗教,特别是基督教,是一个沉重的打击。其实这种打击早在危机纪元初就出现了,在得知三体文明的存在时,基督徒们立刻发现,在伊甸园里没有三体人的位置,在创世纪时上帝也从来没有提到过三体人。教会和神学家开始了长达一个多世纪的对教义和《圣经》艰难的重新解释。在刚刚能够自圆其说之际,又出现了黑暗森林这个怪物。一时间人们知道,宇宙中存在着数量巨大的智慧文明群体,如果每个文明都有一个亚当和夏娃,那伊甸园中的人口数量与现在地球上差不多了。
但在大移民灾难中,宗教开始了全面的复兴。现在,有一种思潮广为流行,认为人类在过去的七十多年中两次濒临毁灭的边缘,两次都奇迹般地脱险。这两次脱险事件——黑暗森林威慑的建立和引力波宇宙广播的启动,有许多共同的特点:它们都是在极少数人的策划下突然发生的,它们的发生依赖于许多平时看似不可能出现的机遇,比如两艘飞船和水滴同时进入四维碎块等;这都是明显的神迹。在两次危机到来时,信徒们都进行了虔诚的大规模祈祷,正是这样虔诚的祈祷最终迎来主的拯救,尽管对于究竟是来自哪个主存在着不可调和的争论。
于是地球成了一座大教堂,成为了一颗祈祷之星,每个人都以从未有过的虔诚祈祷着救赎的出现。除了梵蒂冈教皇主持的多次全球规模的礼拜外,人们在各种场合都进行着小群体的或个人的祈祷,他们饭前和睡前都默诵着同一句祷词:主啊,降予我们启示吧,指引我们向星空表达我们的善意,让全宇宙知道我们是安全的。
在地球的近地轨道上有一座世界性的太空教堂。说是教堂,其实它没有任何实体建筑,只有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十字架两根梁的长度分别为二十千米和四十千米,能够发光,夜晚在地面上可以清楚地看到它的形状。做礼拜时,教众就身穿太空服悬浮在十字架下面,有时人数可达数万。与他们一起悬浮的,还有无数根能够在真空中燃烧的蜡烛,点点烛光与群星一起闪耀,从地面看去,烛光和人群像一片发光的太空尘埃。每天夜里,地面上也有无数人面对那个出现在星海中的十字架祈祷。
甚至三体文明也成为祈祷的对象。历史上,三体文明在人类眼中的形象一直不断变化。危机纪元之初,他们是强大而邪恶的外星人侵者,同时也在地球三体运动中被ETO神化;之后,三体世界的形象渐渐由魔鬼和神降为人,黑暗森林威慑建立以后,三体世界在人类眼中的地位降到最低,他们成了一群文化低劣、仰人类鼻息的野蛮人;威慑中止后,三体人又露出了入侵者和人类灭绝者的真面目;但很快,宇宙广播启动后,特别是在三体星系毁灭后,他们又成了与人类同病相怜悯受害者。在得知安全声明这回事后,人类社会最初的反应是一致的,强烈要求智子公布发布声明的方法,警告她不要为此犯下世界毁灭罪行。但很快人们意识到,对于一个正在星际中远去、同时仍然掌握着人类无法企及的高技术的世界,任何狂怒和谴责都是无济于事的,最好的办法还是请求。请求后来变成乞求,渐渐地,在苦苦的乞求中,也在日益浓厚的宗教氛围中,三体世界的形象再次发生了变化。既然他们掌握着发布安全声明的方法,那他们就是上帝派来的拯救天使了,人类之所以还没得到他们的救赎,是因为还没有充分表现出自己的虔诚。于是对智子的乞求又变成祈祷,三体人再一次变成了神。智子的居住地成了圣地,每天都有大批的人聚集在那棵巨树建筑下,人数最多的时候是往年麦加朝圣人数的数倍,形成一片一望无际的人海。那幢空中别墅在四百多米高处,从地面看上去很小,在它自身产生的云雾中时隐时现。有时智子的身影会在别墅前出现,看不清细节,只有她的和服像一朵云中的小花。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因而也很神圣。人海中信仰各种宗教的人都以自己的方式表达虔诚。有的加紧祈祷,有的欢呼,有的声泪俱下地倾诉,有的跪拜,有的五体投地。每到这时,智子只是向下面的人海微微鞠躬,然后悄然退去。
“即使拯救真的出现还有意义吗?人类的尊严已丧失殆尽。”毕云峰说,他曾是执剑人的候选人之一,大移民时成为地球抵抗运动亚洲分支的主要指挥宫。
像他一样保持理智的人仍然有很多,在各个学科领域都对安全声明进行着大量的深入研究。探索者们风雨兼程,试图找到具有坚实科学基础的安全声明发布方法,但所有的研究都渐渐指向同一个结论。
如果真的存在发布安全声明的可能性,那就需要某种全新的技术,这种技术远超出地球世界目前的科学水平,人类闻所未闻。
对于已消失在太空中的“蓝色空间”号飞船,人类社会的孩子脸又变了。这艘飞船由拯救天使再次变成黑暗之船、魔鬼之船。它劫持了“万有引力”号,对两个世界发出了罪恶的毁灭诅咒,它的罪恶不可饶恕,它是撒旦的终极形态。那些朝拜智子的人,同时也代表人类发出请愿,希望三体舰队尽快搜索并追杀两艘飞船,以维护正义和主的尊严。与其他的祈祷一样,这个呼吁没有得到智子的任何回应。
与此同时,程心在公众眼中的形象也慢慢发生着变化,她不再是一个不合格的执剑人,再次成为一位伟大的女性。人们挖出了一篇古老的散文——屠格涅夫的《门槛》来形容她,她勇敢地跨过了那道没有女人敢于接近的门槛,然后,承受着常人难以想象的巨大压力,也面对着日后将遭受的无尽的屈辱,在最后关头没有向宇宙发出毁灭的信号。至于她最后放弃威慑操作带来的后果,人们不再多想,只是感受着她对人类的爱,这种爱产生的痛苦甚至使她双目失明。
从深层分析,公众对程心的这种感情其实是对她潜意识中的母爱的回应。在这个家庭已经消失的时代,母爱也变得稀薄,天堂般的高福利社会抑制了孩子们对母爱的需求。但现在,人类世界暴露在冷酷的宇宙中,死神的镰刀随时都会落下,人类这个文明的婴儿被丢弃在阴森恐怖的黑暗森林中,他大哭起来,只想抓住妈妈的手。而程心这时正好成了寄托母爱的对象,这个来自公元世纪的年轻美丽的女性是先祖派来的爱的使者,是母爱的化身。当公众对程心的感情纳入了日益浓厚的宗教氛围中时,一个新纪元圣母的形象再次被逐渐建立起来。
对程心来说,这断绝了她活下去的最后希望。
生活对于程心早就成了负担和折磨。她之所以选择活着,是不想逃避自己应该承担的东西,活下去就是对自己那巨大失误的最公平的惩罚,她必须接受。但现在,她已经成了一个危险的文化符号,对她日益增长的崇拜,将成为已经在迷途中的人们眼前的又一团迷雾,这时,永远消失就是她最后应尽的责任了。
程心发现,自己做出这个决定竟然很轻松,就像一个早就打算远行的人,终于卸下一切俗务,可以轻装出发了。
程心拿出一个小药瓶,里面只剩一粒胶囊,这是短期冬眠的药物,她就是靠这种药冬眠了六年,但如果没有体外循环系统维持生命,人服用后会很快无痛苦地死去。
这时,程心的意识就像太空一般透明而空旷,没有回忆,没有明显的感觉,精神的水面平滑如镜,倒映着正在落下的生命的太阳,像每一个黄昏一样自然……这就对了,如果一个世界都能在弹指一挥间灰飞烟灭,一个人的终结也就应该如露珠滚下草叶般平静淡然。
正当程心把胶囊放在手中时,电话响了,又是弗雷斯打来的,这里是黄昏,澳大利亚已是夜里。
“孩子,这里月亮很好,我刚才看到一只袋鼠,移民居然没把它们吃光。”
弗雷斯从来不用视频通话,好像自信他的语言比图像更生动,虽然知道他看不到自己,程心还是笑了笑,“那真好,弗雷斯,谢谢。”
“孩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老人说完就挂断了电话,他应该没发现什么异常,他们每次通话都这么简短。
艾AA上午刚来过,兴高采烈地告诉她又有一项大工程中标:在同步轨道上建造一个更大的十字架。
程心突然意识到自己还有两个朋友,在这一段噩梦般的短暂历史中,她只有这两个真正的朋友,如果她结束自己的生命,那对他们是怎样的打击?她刚才还透明空灵的心突然抽紧了绞痛起来,像被许多只手抓住。平静的精神水面破碎了,上面倒映的阳光像火般燃烧起来。七年前,全人类面前她没能按下那个红色按钮,现在想到两个朋友,她也难以吞下这粒会带来解脱的药。她再一次看到了自己无边无际的软弱,她什么都不是,只是一个女人。
刚才,她面前的那条河是封冻的,她可以轻松地走到彼岸;但现在,河面融化了,她只能蹚过黑色的河水,这将是漫长的折磨,但她相信自己会走到对岸的,也许会犹豫和挣扎到明天凌晨,但她最终会咽下那粒胶囊,她已经别无选择。
这时电话又响了,是智子打来的,她又请程心和罗辑明天去喝茶,说这是问他们最后的告别。
程心把胶囊慢慢放回药瓶,这次会面她必须去,这意味着有足够的时间蹚过那条痛苦的河了。
第二天上午,程心和罗辑又来到智子的空中别墅,他们看到在几百米的下面聚集着大片的人海。智子昨天晚上向全世界宣布自己要离开,今天来朝拜的信徒比往日多了几倍,但并没有往日的祈祷和呼喊声,人群处于一片寂静之中,像等待着什么。
在别墅的门前,智子又说了与前两次一样的欢迎的话。
这次的茶道是在沉默中进行的,他们都明白,两个世界间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
程心和罗辑都清楚地感觉到下方人海的存在,地面上沉默的人海像一块大吸音毯,使茶厅中的寂静更深了,有一种压抑感,似乎窗外的白云都凝重了许多,但智子的动作仍那么轻柔曼妙,细瓷茶具相碰都不发出一点声音,智子似乎在用轻柔和飘逸对抗这凝重的时空。一个多小时过去了,程心和罗辑并没有感觉到漫长。
智子把做好的茶双手捧给罗辑,“我要走了,请二位多多保重。”再把茶捧给程心,“宇宙很大,生活更大,也许以后还有缘相见。”
寂静中,程心抿了一小口绿茶,闭起双眼品味着,一阵沁人心脾的清苦,像饮下了冷寂的星光。茶喝得很慢,但最后还是喝完了。程心和罗辑起身作最后的告辞,这次智子送了他们很远,一直沿着旋梯送到树枝上。这时,别墅喷出的白云第一次消失了,在下方的地面上,人海仍沉默着。
“在分别前,我要完成最后一项使命,传递一个信息。”智子说着,向两人深深鞠躬,然后起身抬头,用意味深长的目光看着程心。
“程心,云天明要见你。”
【广播纪元7年,云天明】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漫长的阶梯
危机纪元之初,人类社会的热情还没有被大低谷扑灭,为建立太阳系防御,曾经集中地球世界的资源完成了一系列的壮举。这些巨大的工程都达到或突破了当时技术的极限,像太空电梯、恒星型核弹在水星的试验、可控核聚变技术的突破等等,都已载入史册。这些工程为大低谷后的技术飞跃奠定了基础。但阶梯计划不属于此列,甚至在大低谷之前它就被遗忘了。在历史学家看来,阶梯计划是典型的危机初期激情和冲动的产物,是一次没有经过周密计划就草率进行的冒险。除了结局的完全失败,在技术上也没留下什么有价值的东西,后来的宇航技术完全是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的。
谁也没有想到,在近三个世纪后,阶梯计划为绝境中的地球文明带来了一线曙光。
运载着云天明大脑的阶梯飞行器是如何被三体世界截获的,可能永远是个谜。
在木星轨道附近,阶梯飞行器的一根帆索断裂,飞行器偏离了预定航线,地球方面也失去了它的轨道参数,飞行器迷失于茫茫太空中。但三体世界能够在后来截获飞行器,肯定掌握了它在帆索断裂后的轨道参教,否则,即使凭借三体技术也不可能在太阳系外的茫茫太空中搜寻到这样小的一个物体。最可能的猜测是:阶梯飞行器起航后,至少在加速航段,智子一直跟随着它,掌握了它最后的轨道参数。但如果说智子在其后的漫长航程中一直跟随则不太可能,飞行器后来穿过了柯伊伯带,又穿过了奥尔特星云,在这些太空区域有可能因星际尘埃减速或偏航,但看来偏航并没有发生,否则三体世界不可能知道新的轨道参数。所以,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一定的幸运成分。
截获阶梯飞行器的基本可以确定是三体第一舰队的飞船,最有可能是那艘一直没有减速的飞船。当时它大大前出于舰队,预计提前一个半世纪到达太阳系,到达后因速度太高只能穿越而过;这艘飞船的目的也一直是个谜。黑暗森林威慑建立后,这艘飞船与第一舰队一起转向,对于它的航线参数地球方面并没有掌握,但如果它转向后的航线与第一舰队方向一致的话,就可能与偏航后的阶梯飞行器相遇。当然,即使相遇,两者间交错时也有巨大的距离,如果那艘飞船没有掌握飞行器的精确轨道参数,也不可能对它进行搜索定位。
对于飞行器被截获的具体时间只能粗略估算,在三十到五十年前,不可能早于威慑纪元。
三体舰队截获阶梯飞行器的动机是可以理解的。直到最后,三体世界与人类世界真正的实体接触也仅限于水滴,所以得到一个人类的实体生物标本对他们还是有一定诱惑力的。
云天明现在肯定身处三体第一舰队,该舰队的大部分飞船朝天狼星方向飞行。他的状态不得而知,不知道他的大脑是被单独培养,还是移植到克隆出的身体中,但人们最关心的还是另一个问题。
云天明仍在为人类的利益而工作吗?
这个担心不无道理,云天明见程心的要求得到应允,说明他已经融入了三体世界,甚至可能在那个世界已经拥有了一定的社会地位。
接下来一个顺理成章但令人震惊的问题是:他是否参与了威慑纪元开始后至今的历史,这半个世纪中两个世界间发生的一切与他有没有关系?
但云天明毕竟是在地球文明陷入绝境的关键时刻出现的,他真的带来了希望。人们得知这一消息时,第一个反应就是,自己的祈祷得到了回应,拯救天使终于出现了。
透过运载舱的舷窗看出去,程心眼中的世界就是一根宽八十厘米的导轨,这根导轨向上方和下方无限延伸,直到细得看不见。已经起程一个小时,现在距海平面已有一千多千米,早已越过大气层进入太空。下面的地球正处于黑夜的一面,大陆的轮廓朦朦胧胧,没有实感。上方的太空漆黑一片,远在三万多千米高处的终端站根本看不到,让人感觉导轨指向的是一条不归路。
作为一名公元世纪的航天工程师,程心在近三个世纪后的今天才第一次进入太空。现在乘坐任何航天飞行器都不再需要适应性训练,但考虑到她可能的不适,技术支持小组还是让她搭乘太空电梯。运载舱几乎全程都是匀速直线运行,没有超重,舱中的重力也没有明显的落差。重力是逐渐减小的,直到同步轨道的终端站才会出现完全的失重。有时,程心看到一个小点从远处飞速掠过,那可能是以第一宇宙速度运行的卫星,在这个高度,只有以它们那样的速度沿轨道方向运行才能产生失重。
导轨表面很光滑,几乎看不出运动,运载舱仿佛静止地悬在导轨上。其实这时运载舱的运行速度是每小时一千五百千米左右,相当于一架超音速飞机,到达同步轨道需要大约二十个小时,这在太空中确实是一个很低的速度。程心想起在大学时的一次什么讨论中,云天明曾说,从原理上讲低速航天是完全可能的,只要能维持恒定上升的动力,以汽车的速度,甚至以步行的速度也可以走到太空,甚至可以走到月球轨道,但不可能登上月球,因为那时月球与走过去的人有着每小时一千多千米的相对速度,如果试图消除这种速度与月球保持静止,那就又成高速航天了。程心还清楚地记得他最后说:在月球轨道附近,看着庞大的月亮从头顶飞速掠过,肯定很震撼。现在她就是在他说过的低速航天中。
运载舱呈胶囊形,一共有四层,程心在最上一层,陪同她的人都在下面三层,没人来打扰她。她所在的是豪华商务舱,像五星酒店的房间,有很舒服的床,有沐浴间,但窄小许多,大小相当于大学宿舍吧。
她最近总是想起大学时代,想起云天明。
在这个高度,地球的阴影区域很小,太阳出现了,外面的一切都淹没在强光中,周围的舷窗自动调低了透明度。程心仰躺在沙发上,透过上方的舷窗继续看着导轨。那根漫无尽头的长线仿佛是从银河系垂下来的,她极力想从导轨上看出运动,或想象出运动来,这种凝视具有催眠作用,她渐渐睡着了。
朦胧中,程心听到有人在轻唤她的名字。是一个男声,她发现自己置身于大学宿舍中,躺在下铺,但房间里空无一人。她看到墙上有光影移动,就像路灯照进行驶的车内。看看窗外,发现在那颗熟悉的梧桐树后,太阳飞快地划过天空,几秒钟就升降一次,即使太阳升起时,它背后的天空也是漆黑的,星星和太阳一起出现。那声音仍在呼唤她的名字,她想起身看看,却发现自己的身体从床面上漂浮起来,书本、水杯和笔记本电脑等也漂浮在周围……
程心从梦中惊醒,发现自己真的在飘浮,已经离开沙发一小段距离。她伸手想抓住沙发把自己拉回去,却无意中把身体推开,一直升到顶部的舷窗下。她在失重中转身轻推窗面,成功地使自己落回到沙发上。舱内一切依旧,只是失重使一些原来已经落下的尘埃飞到空中,在阳光下闪闪发亮。这时她才发现陪同的一名PDC官员已经从下层上来了,刚才也许就是他在叫自己,但现在他只是惊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程博士,你说你是第一次进入太空?”官员问,得到程心肯定的回答后他笑着摇摇头,“不像,真的不像。”
连程心自己都感觉不像。第一次经历失重并没有让她感到慌乱和不适,能够从容应对,也没有恶心和眩晕的感觉,仿佛她自然而然地就属于这里,属于太空。
“我们快到了。”官员指指顶窗说。
程心抬头看去,首先看到的仍是太空电梯的导轨,但这时已经能够从它的表面看出运动,说明运载舱减速了。在导轨的尽头,同步轨道终端站已经能看出形状,它由多个同心圆构成,由五根辐条连为一体。最初的终端站只有中心一小部分,那些圆环是不同时代扩建的,越靠外的环越新。终端站整体在缓缓地旋转。
程心也看到,周围出现的太空建筑渐渐多了起来,它们都是依托电梯终端站的便利建设起来的,形状各异,远远看去像一件件精致的玩具,只有突然从近处掠过的那些建筑,观者才能感受到其庞大。程心知道,这其中就有她的太空建筑公司——星环集团的总部,AA现在就在里面工作,但她认不出是哪个。运载舱从一个巨大的框架结构中穿过,阳光被密集的框架切碎,从另一端升出时,终端站已经占据了上方的大部分太空,银河只是透过圆环间的缝隙闪烁。这巨大的结构从上方扑天盖地压下,运载舱进入终端站时四周暗了下来,如同火车进入隧洞。几分钟后,外面出现明亮的灯光,运载舱进入终端大厅停住了。周围的大厅在旋转,程心第一次感到有些头晕,但运载舱与导轨脱离后,被一个夹具在中部固定,一阵轻微的震动后,它也随终端站整体一起旋转,周围的一切静止了。
程心与四名陪同人员一起走出运载舱,进入圆形的终端大厅。由于他们是这一时段到来的唯一一架运载舱,大厅里显得很空旷。程心对这里的第一印象就是熟悉,虽然这里也到处飘浮着信息窗口,但大厅的主体是用现在早已不再使用的金属材料建造的,主要是不锈钢和铅合金,到处都可以看到岁月的痕迹,她仿佛不是置身于太空,而是在一个旧火车站的候车大厅里。他们乘坐的是人类建成的第一部太空电梯,这个终端站建于危机纪元15年,已经连续使用了两个多世纪,即使在大低谷时期也没有关闭过。程心注意到大厅中纵横交错的栏杆,那是为人员在失重环境中移动设置的。这显然是早期的设施,因为现在都使用个人失重推进器,它体积很小,使用时固定在腰带或肩上,可以在失重中对人产生推力,由一个手持控制器控制移动方向。那些栏杆大部分是不锈钢制造,甚至还有一部分是铜制的,看着它们经过两个多世纪中无数只手磨损的表面,程心竟想到了古老城门前深深的车辙印。
陪同人员给程心上进入太空后的第一课——教她使用失重推进器,但程心更习惯于抓着栏杆飘行。当他们行至大厅出口时,程心被墙上的几幅招贴画吸引了,都是些很旧的画,主题大部分是太阳系防御系统的建设。其中一幅画被一名军人的形象占满,他穿着程心很陌生的军装,用如炬的目光盯着画外,下而有一行醒目的大字:地球需要你!旁边一幅更大的画上,一大群不同肤色的人手挽手组成一道致密的人墙,背景是占据大部分画面的联合国的蓝色旗,下面也有一行字:用我们的血肉筑起太阳系的长城!对这些画程心却没有熟悉的感觉,因为它们的风格更旧了,让人想起她出生之前的那个时代。
“这些是大低谷初期的作品。”一位陪同的PDC官员说。
那是一个短暂的专制时代,全世界都处于军事状态,然后是崩溃,从信仰到生活,一切都崩溃了……可为什么把这些画保留到现在,为了记忆还是忘却?
程心一行从大厅出口进入一条长长的走廊,走廊的断面是圆形的,笔直地向前延伸,长得看不到尽头,程心知道这就是圆环形终端站的五根辐条之一。开始他们仍然飘行在失重中,但很快重力(离心力)出现了,最初尽管很微弱,却一下子有了上下的方向感。原来的走廊突然变成了不见底的深井,飘行变成了坠落,让程心头晕目眩,但“井”壁上出现了许多导引栏杆,在自由下落中如果速度太快,可以抓住栏杆减速。
他们很快经过了第一个十字路口,程心向垂直交叉的另一条走廊看去,发现在两个方向上地面都向上升起,像一座小山谷一样,显然这是终端站的第一个圆环。程心看到走廊的两个入口都有一个发红光的标志,上面写着:终端一环,重力0.15G。向上弯曲的走廊两侧都有一排整齐的密封门,不时开启关闭。有很多行人,他们虽然在微重力下可以直立着地,但显然还得借助失重推进器进行跳跃行进。
通过一环后,重力继续增加,自由下落已经不安全,“井”壁上出现了自动扶梯,上行和下行各有两道。程心不时和旁边上行扶梯上的人交错而过,发现他们装束随意,与地面城市中的居民没什么两样。“井”壁上有许多大大小小的信息窗口,有一部分正在播放的新闻中就出现了程心二十多个小时前登上太空电梯的画面,此时程心因为被四名护送者围在正中,加上她截着宽墨镜,没有被人认出来。
在随后的下降中,他们又先后通过了七个环,由于环的直径依次增长,两侧地面上翘的坡度也逐渐变缓。在这个过程中,程心感觉自己是在“井”中穿过时代的地层。在两个多世纪中,终端站是由内向外一环一环扩建的,所以越深处地层越新。每一环的建造材料都与上一环不同,看上去也都比上一环新许多,其建造和装饰风格彰显出一个时代的断面。从大低谷压抑冷漠整齐划一的军事色彩,到危机纪元后半叶的乐观和浪漫,再到威慑纪元弥漫着自由和懒散的享乐主义。在四环之前,环内的舱室都是与环一起整体建造的,但从五环开始,环本身只提供了一个建设空间,环内的建筑设施都是后来规划建设的,显示出丰富的多样性。由上至下经过每一环,太空站的特点渐渐消失,尘世的色彩越来越浓郁。当到达第八环、也就是终端站的最外一环时,环内的建筑风格和环境与地面的小城市已经没有什么区别,像一条繁华的步行街,加上已经增长到1G的标准重力,程心几乎忘记了这里是距地面三万四千千米的太空。
尘世都市的景象很快消失了,一辆小机动车把他们送到一处能直接看到太空的地方。这是入口处标有“A225港”的一个扁平大厅,像广场一般宽阔的平面上停放着几十艘形状各异的小型太空飞行器,大厅的一侧则完全向太空敞开,可以看到随着终端站的旋转而移动的群星。不远处一团强光亮起,照亮了整个港口,那个光团由橘黄色渐渐变成纯蓝,那艘刚启动发动机的太空艇缓缓移出,很快加速,直接从港口的敞开处冲进太空,程心看到了一个人们已经习以为常的技术奇迹,她一直不明白如何在不完全封闭的太空建筑中保持空气和气压。
他们穿过一排排的飞行器,来到港口尽头一个空旷的小广场。广场正中孤零零地停放着一艘太空艇,艇旁还有一小群人,显然正等待着程心的到达。这时,在港口向太空敞开的一侧,银河系正缓缓移过,它的光芒给太空艇和人投下长长的影子,使得小广场像一个大钟面,那些影子就是移动的时针。
那群人就是为这次会面成立的PDC和舰队联合小组,他们中的大部分程心都认识,都在七年前参与过执剑人的交接工作。领导人仍是PDC轮值主席和舰队总参谋长,主席已经换人,但参谋长还是七年前的那一位,这人类历史上最长的七年在他们的脸上都留下了沧桑。见面后大家都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握手,默默地感慨。
程心打量着眼前的太空艇,太空短程飞行器形状各异,唯独没有过去人们想象中的流线型。这一艘是最普通的形状,球形,很规则,程心甚至看不出推进器在哪一侧。这艘太空艇的体积大约相当于过去的一辆中巴车,没有名称,外面只印有一行编号,很普通的一个东西,程心就要乘坐它去与云天明会面。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的引力平衡处:拉格朗日点。
三天前,智子与程心和罗辑分别后,就向地球方面详细通报了会面的细节。她首先阐明了这次会面的基本原则:这只是云天明和程心两人之间的事,与任何第三方无关。会面中,他们谈话的内容也将严格限制在两人之间,不得涉及任何三体世界的技术、政治和军事方面的内容,云天明不能谈这些内容,程心也不能提这样的问题。会面过程中不得有第三方在场,也不能进行任何形式的记录。
会面地点在地球与太阳之间拉格朗日点的太空中,距地球一百五十万千米,通过由智子建立起的与三体第一舰队的实时通信进行,可以进行实时谈话和图像传送。
为什么要在百万千米之外的太空中进行会面通信?在中微子通信时代,这个距离的太空隔绝性与在地面上没有太大区别。按智子的解释,这只是一种象征,让会面在孤立的环境中进行,以表示其与两个世界无关。之所以选择拉格朗日点,只是为了保持会面时位置的稳定,同时,按三体世界在太空中的惯例,天体间的引力平衡点就是约会的地方。
以上是程心已经知道的,接下来,她又被告之了一件更重要的事。
总参谋长带着程心进入太空艇,里面空间不大,只能坐四个人。他们刚坐下,前面的球形舱壁就变成透明的,成了半球形的舷窗,像一个放大了的太空服的面罩。之所以选择这种型号的太空艇,可能主要是考虑到它的视野广阔。
现代的太空飞行器内部已经没有直接手动的操纵物,操纵显示屏是在空中投影,所以舱内空荡荡的。如果一个公元人第一次进入这里,可能会以为这是一个没有任何设备的空壳。但程心立刻看到了三个不寻常的东西,显然是后来装上的。那是三个圆片,贴在前面半球形的舷窗上方分别是绿、黄、红三种颜色,让人想起过去的交通信号。参谋长向程心解释它们的用途:
“这是三盏灯。由智子控制。会面通信过程自始至终都被监听和监视如果他们认为谈话内容正常,绿灯亮;如果想对不适宜的内容发出警告,黄灯亮。”
总参谋长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过了好一段时间,似乎下定了决心,他才向程心解释红灯的作用:“如果他们认为你已经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信息,红灯亮。”
他转过身,指了指他们背后不透明的那部分舱壁,程心看到那里贴着一个不引人注意的小金属体,像是一个古代天平用的砝码。
“这是一个爆炸物,也由智子控制,红灯亮后三秒钟引爆,摧毁一切。”
“哪一方的一切?”程心问,她首先想到的不是自己。
“只是地球这一方。不用为云天明的安全担心,智子已经明确告诉地球方面,即使红灯亮起,被毁灭的只是太空艇,云天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
“红灯可能在谈话过程中亮起。如果整个会面过程正常完成,但他们在重新审查所监听的谈话内容时发现有不适宜内容,那时红灯也可能亮。下面,我要告诉你最重要的一点……”参谋长又沉默了,程心的目光平静如水,对他微微点头,鼓励他继续。
“千万注意,绿、黄、红三灯不是顺序亮起,红灯亮之前不一定有警告,可能由绿灯直接跳到红灯。”
“好的,我知道了。”程心说,她的声音很轻,如一阵微风吹过。“除了谈话内容,还有一种因素可能亮红灯:智子发现太空艇中有记记录设备,或者有信息转发设备。但这个请你放心,绝对不会发生,太空艇是反复检查过的,没有任何记录设备,通信设备也全部拆除,连航行的日志功能都消除了,全部航行都是由艇内的A.I.自主进行,在返回前不会与外界进行任何形式的通信。程博士,你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
“如果我回不来,你们就什么也得不到了。”
“你能明白这点我很高兴,这正是我们要向你强调的。照他们说的去做,只谈你们之间的事,不要涉及其他,连隐喻和暗示都不要。时刻牢记一点:如果你回不来,地球什么都得不到。”
“那样的话,如果我回来了,地球还是什么也得不到。将军,我不想让这事发生。”
总参谋长想看看程心,但没有直视她,只看着她在前面透明罩上的投影。她的影像叠印在星海上,那双美丽的双眸平静地映着星光,他突然感觉群星都在围着她旋转,她成了宇宙的中心。他再次强迫自己,没有进一步劝她不要冒险,而是说出了下面的话:
“这个,”参谋长指指后面,“是一枚微型氢弹,按你们那时的TNT当量计算,五千吨级,可以炸毁一座小城市。如果真发生了,一切都在一瞬间,没有任何痛苦。”
程心又对参谋长恬淡地微笑了一下,“谢谢,我知道了。”
五个小时后,程心乘坐的太空艇从港口起航了,3G的过载把程心紧紧压在椅背上,这是普通人能够舒适承受的超重的上限。从一个后视窗口中,她看到终端站巨大的外壳上反射着太空艇发动机的光亮,小艇像是从一只巨炉中飘出的一颗小火星。不过终端站本身也在迅速缩小,这个刚才程心还置身其中的巨大构造很快也变成一粒小点,但地球仍宏大地占据着半个太空。
特别小组的人反复向程心强调,这次飞行本身而言是再普通不过了,不会比她以前乘坐一次民航飞机更特别。从终端站前往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将飞行约一百五十万千米,也就是百分之一个天文单位,是一次短程太空飞行,她乘坐的这艘球形艇也是一架短程太空飞行器。但程心记得,三个世纪前使她选择航天专业的一个重要诱因,是公元世纪中叶的一项伟大壮举,在那项壮举中,先后有十五个男人登上了月球,但他们的航程只是这段距离的五分之一。
十多分钟后,程心目睹了一次太空中的日出。太阳从地球的弧形边缘上缓缓升起,太平洋的波涛已被距离抹去,像镜面一般光洁地反射着阳光,大片的云层像贴在镜面上的雪白肥皂沫。从这个位置上看,太阳比地球小许多,像是这个暗蓝色的世界孕育出的一枚光芒四射的金蛋。当太阳完全升出弧形地平线时,地球向阳的一侧被照亮成一个巨大的下弦月形状。这个大月牙是如此明亮,以至于地球的其余部分都隐没于阴影中,太阳与下面的弯月似乎构成了一个宇宙中的巨型符号,程心觉得它象征着新生。
程心知道,这很可能是她见到的最后一次日出了。在即将到来的会面中,即使双方都忠实地遵守谈话的规则,那个遥远的世界可能也不会让她活着返回,而她不打算遵守规则。但她感觉一切都很完美,没有什么遗憾了。
随着太空艇的行进,地球被照亮的一面在视野中渐渐扩大。程心看着大陆的轮廓,很轻易地认出了澳大利亚,它像漂在太平洋中部的一大片枯叶。那块大陆正在从阴形中移出,明暗交界线位于大陆中部,表明沃伯顿刚好是早晨,她想象着弗雷斯在树林边看到的沙漠日出的景象。
太空艇越过地球,当弧形的地平线最后移出舷窗的视野时,加速停止了。随着过载的消失,程心感觉像拥抱着自己的一双手臂突然松开了一样。太空艇朝着太阳方向无动力滑行,恒星的光芒淹没了一切星星。透明罩调暗了,太阳成为一只不刺眼的圆盘,程心手动再调暗些,使太阳变得像一轮满月。还有六个小时的旅程,程心漂浮在失重中,漂浮在月光般的阳光里。
五个小时后,太空艇旋转一百八十度,发动机对准前进方向开始减速,太空艇转向时,程心看到太阳缓缓移走,然后,群星和银河像一轴展开的长卷般从视野中流过。最后当太空艇再次稳定下来时,地球又出现在视野正中,这是它看上去只有地面上看到的月球大小。几个小时前它在程心眼前展示的宏大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脆弱,像一个充满蔚蓝色羊水的胚胎,被从温暖的母腹中拿出,暴露在太空中和黑暗中。
发动机启动后,程心又被重力拥抱起来。减速持续了约半个小时,然后发动机断续运行,进行最后的姿态调整。最后,重力再次消失,一切都寂静下来。
这里就是地日间的拉格朗日点,这时,太空艇已成为一颗太阳的卫星,与地球同步运行。
程心看了一下表,航行时间卡得很准,现在离会面还有十分钟。周围的太空仍一片空旷,她努力使自己的意识也空旷起来。她要为大量的记忆做准备,能够记录会面信息的只有她的大脑,她要使自己变成一架没有感情的录音机和摄像机,在以后的两个小时中尽可能多地记下听到和看到的一切。做到这点不容易,程心想象着她身处的这片空间,这里太阳和地球的引力相互抵消为零,这里比别处的太空又多了一分空旷,她置身于这片零的空旷中,是一个孤立的存在,与宇宙的任何部位都没有关系……她用这种想象一点一点地把纷繁的感情赶出意识,渐渐达到了她想要的空白的超然状态。
在不远处的太空中,一个智子低维展开,程心看到前方突然出现了一个球体,直径有三四米,距太空艇只有几米远,挡住了地球,占据了大部分视野。球体的表面是全反射镜面,程心清晰地看到太空艇和艇中的自己在球面上的映像。她不知道这个智子是一直潜伏在太空艇中,还是独自来到这里。球面上的映像很快消失了,球体渐渐变成半透明状,像一个大冰球般深不可测。有一刻,程心感觉它像是太空中挖出的一个洞。接着,有无数雪花状的亮点从球体内部浮上来,在球面上形成一片闪动的光斑。程心看出这是白噪声图像,就像收不到信号的电视屏幕上的一片雪花。白噪声持续了三分钟左右,几光年外传来的图像在球体中出现了,很清晰,没有丝毫干扰和变形。程心曾无数次猜测自己将看到什么,也许只有声音或文字,也许会看到一个培养液中的大脑,也许会看到云天明完整的本人……虽然她认为最后的那个可能性很小,但还是设想了那种情况下云天明可能身处的环境,也想出了无数种,然而,现在见到的绝对超出了她的想象。
一片阳光下的金色麦田。
麦田大约有半亩的样子,长势很好,该收割了。田地的土坡有些诡异,是纯黑色的,颗粒的晶面反射着阳光,在土地上形成无数闪烁的星星。在麦田旁的黑土中,插着一把铁锹,式样很普通,甚至它的锹把看上去都像是木头的。铁锹上挂着一顶草帽,显然是用麦桔秆编成的,有些旧了,磨破的边缘上枯秆都伸了出来。在麦田的后面还有一片地,种着绿色的作物,好像是蔬菜。一阵微风吹过,麦田里泛起道道麦浪。
在这黑土田园之上,程心看到了一个异世界的天空,或者穹顶。那是由一大团纷乱的管道构成的,管道有粗有细,都呈暗灰色,像一团乱麻般缠绕纠结。在这缠盘成一堆的上千根管道中,有两三根在发光,光度很强,像几根蜿挺曲折的灯丝。发光的管道露在外面的部分把光芒洒向麦田,成为供作物生长的阳光,同时也用光亮标示出它在那团管道乱麻中的走向,每根发光的管道只亮很短的时间就暗下去了,同时另一根管道又亮起来,每时每刻都保持有两至三根管道发光,这种转换使得麦山上的光形也在不断变幻中,像是太阳在云层中出没一样。
令程心感到震撼的是这团管道的混乱程度。这绝不是疏于整理造成的,相反,形成这种混乱是要费很大力气的,这是一种达到极致的混乱,好像其中出现任何一点点的秩序都是丑的。那些发光的管道使这团乱麻有了奇特的生气,有种阳光透过云层的感觉,程心一时不禁想到,这是不是对云和太阳的一种极度变形的艺术表现,旋即,她又感觉整团管道乱麻像一个巨大的大脑模型,那交替亮起的管子想着这一条条神经回路的建立……但理智使她否定了这些奇想,比较合理的推测:这可能是一个散热系统或类似的装置,并非为下面的农田而建,后者只是利用它发出的光照而已。仅从外形上看,这个系统所表现出来的工程理念是人类完全无法理解的,程心既感到疑惑,又被它迷住了。
有一个人从麦田深处走来,程心远远就认出了他是云天明。云天明穿着一身银色的夹克,是用一种类似于反射膜的布料做成的,像那顶草帽一样旧,看上去很普通。他的裤子在麦丛中看不到,可能也是同样的面料做成的。他在麦田中慢慢走近,程心看清了他的脸,他看上去很年轻,就是三个世纪前与她分别时的岁数,但比那时健康许多,脸晒得有些黑。他没有向程心这边看,而是拔下一穗麦子,在手里搓了儿下,然后吹去麦壳,边走边把麦粒扔到嘴里吃,就这样走出了麦田。当程心感到云天明可能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时,他却抬起头来,微笑着冲程心挥挥手。
“程心,你好!”云天明说。他看她的目光中充满喜悦,但那是一种很自然的喜悦,就像田间干活的小伙子看到同村的姑娘从城里回来时一样,仿佛三个世纪的岁月不存在,几光年的距离也不存在,他们一直在一起。这是程心完全没有想到的,云天明的目光像一双宽厚的手抚摸着她,让她极度紧张的精神放松了一些。
这时,贴在舷窗上的三盏灯中的绿灯亮了。
“你好!”程心说,跨越三个世纪的情感在她的意识深处涌动,像郁积的火山。但她果断地封死了情感的一切出口,只是对自己默念:记,只是记,记住一切。“你能看到我吗?”
“能看到。”云天明微笑着点点头,又向嘴里扔了一粒麦子。
“你在做什么?”
对这个问题,云天明似乎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他向麦田挥挥手,“种地呀!”
“是在为自己种吗?”
“当然,要不我吃什么?”
云天明在程心的记忆中是另一个样子。在阶梯计划的那段时间,一个憔悴虚弱的绝症病人;再早些时候,一个孤僻离群的大学生。那时的云天明虽然对世界封闭着自己的内心,却反而把自己的人生状态露在外面,一看就能大概知道他的故事。但现在的云天明,所显露出来的只有成熟,从他身上看不到故事,虽然故事肯定存在,而且一定比十部奥德赛史诗更曲折、诡异和壮丽,但看不到。三个世纪在太空深处孤独的漂流,在异界那难以想象的人生旅程,身体和灵魂注定要经历的无数磨难和考验,在他的身上都没有丝毫痕迹,只留下成熟,充满阳光的成熟,像他身后金黄的麦子。
云天明是生活的胜利者。
“谢谢你送的种子。”云天明说,语气很真诚,“我把它们都种上了,一代又一代,都长得很好,只有黄瓜没种成,黄瓜不好种。”
程心暗暗咀嚼着这话的含义:他怎么知道种子是我送的(尽管最后换上了更优良的)?是他们告诉他的,还是……
程心说:“我以为这里只能无土栽培的,没想到飞船上还有土地。”
云天明弯腰抓起一把黑土,让土从指缝慢慢流出,下落的黑土闪动着点点晶光,“这是陨石做成的,这样的土……”
绿灯熄灭,黄灯亮起。
云天明显然也能看到警告。他打住话头,举起一只手笑了笑,这动作和表情显然是做给监听者的。黄灯熄灭,绿灯再次亮起。
“多长时间了?”程心问。她故意问出这样一个含糊的问题,有许可能的解读,可以指他种了多长时间的地,或他的大脑被移植到克隆的体中有多长时间,或阶梯飞行器被截获有多长时间,或任何别的含义,想留给他足够的空间传递信息。
“很长时间了。”云天明给出了一个更含糊的回答。他看上去平静依旧,但刚才的黄灯肯定使他害怕,他怕程心受到伤害。云天明接着说:“开始我不会种地,想看看别人怎么种,但你知道,已经没有真正的农民了,我只能自己学着种。慢慢学会了,好在我需要的也不多。”
程心刚才的猜测被证实了,云天明话中的含义很明确:如果地球上有真正的农民,他就能看到他们种地,就是说,他能看到智子从地球传回的信息!这至少说明,云天明与三体世界的关系已经相当密切了。
“麦子长得真好,该收割了吧?”
“是,今年年景好。”
“年景?”
“哦,发动机运行功率高,年景就好,否则……”
黄灯亮。又一个猜测被证实了:空中那一团乱麻的管道确实是一种类似于散热系统的东西,它们发光的能量来自飞船的反物质发动机。
“好了,我们不谈这个。”程心微笑着说,“想知道我的事吗?你走以后的……”
“我都知道,我一直和你在一起。”
云天明说出这句话时仍那么平静和沉稳,却使程心的心震颤了一下。
是的,他一直和她在一起,通过智子实时地看着她的生活,他一定看到了她是怎样成为执剑人,看到她在威慑纪元的最后时刻扔掉了那个红色开关,看着她在澳大利亚经历的苦难,看着她在极度的痛苦中失明,再到后来,还看着她把那粒胶囊拿在手中……他与她一起经历了所有的苦难,可以想象,当他看着几光年远方的她在炼狱中挣扎时,一定比她还痛苦。如果她能早些知道,这个深爱她的男人一直跨越光年的距离守候在自己的身边,那该是怎样的安慰。但那时对于程心而言,云天明已经迷失在广漠的太空深处,在大部分时间中,她以为他早就不存在了。
“我那时要知道有多好……”程心喃喃地说,像是自语。
“怎么可能……”云天明轻轻摇摇头。
被压抑在深处的情感再次涌动起来,程心极力克制着自己,不让眼泪流出。
“那,你的经历呢?有什么能告诉我的吗?”程心问,这是赤裸裸的冒险,但她必须跨出这一步。
“嗯……我想想……”云天明沉吟着。
黄灯亮,这次是在云天明还没有说出任何实质内容前就亮起,是严重的警告。
云天明果断地摇摇头,“没有,没有能告诉你的,真的没有。”程心没有再说话,她知道,对于这次使命,自己能做的已经做完了,至于云天明要做什么,她只有等待。
“我们不能这样说话了。”云天明轻轻叹息着,并用眼睛说出了后面的话:为了你。
是的,太危险了,黄灯已经亮起三次。
程心也在心里叹息了一声。云天明放弃了,她的使命无法完成,但也只能这样,她理解他。
一旦放弃了使命,这片容纳他们的几光年直径的太空就成了他们的私密世界。其实,如果仅限于她和他之间,根本不需要语言,他们用目光就能倾诉一切。现在,当注意力从使命稍稍移开,程心从云天明的目光中感受到了更多的东西,一下把她带回到大学时代。那时云天明就常常向她投来这样的目光,他做得很隐蔽,但女孩子的直觉能感受到。现在,这目光与他的成熟合在一起,像穿过光年距离的阳光,让她沉浸在温暖的幸福中。
但这种程心愿意永远持续下去的沉默并没有持续多久,云天又说话了。
“程心,你还记得咱们俩小时候是怎么在一起消磨时光的吗?”
程心轻轻摇头,这个问题猝不及防,也不可理解,小时候?!但她成功地掩盖了自己的惊奇。
“那无数个晚上,我们常常在睡前打电话聊天。我们编故事,讲故事,你总是编的比我好。我们编了多少故事,有上百个了吧?”
“应该有吧,很多的。”程心以前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她很惊奇自己现在竟能如此不动声色。
“你还记得那些故事吗?”
“大部分忘了,童年离我很远了。”
“但离我并不远,这些年,我把那些故事,我编的和你编的,重新讲了一遍又一遍。”
“给自己讲吗?”
“不,不是给自己讲。我来到这里,总得给这个世界带来些什么……我有什么能给他们的呢?想来想去,我能给这个世界带来童年,所以我就讲我们编的那些故事,孩子们都很喜欢。我甚至还出过一本选集,叫《地球的童话》,很受欢迎。这是我们俩的书,我没有剽窃你的作品,你编的故事署有你的名,所以,你在这里是著名的文学家。”
以迄今为止人类对三体种族极其有限的了解,三体人两性结合的方式是双方的身体融为一体,之后这个融合的躯体将发生分裂,裂解为三至五个新的幼小生命,这就是他们的后代,也是云天明所说的孩子。但这些个体继承父母的部分记忆,出生后思想上已经有一定程度的成熟,所以并不是人类意义上的真正的孩子,三体世界真的没有童年。三体人和人类学者都认为,这是造成两个世界社会文化巨大差异的根源之一。
程心紧张起来,她现在知道云天明并没有放弃。关键时刻到来了,她必须做些什么,但要万分谨慎!她微笑着说:“既然咱们不能说别的,那些故事总能讲吧?那真的只和我们有关。”
“讲我编的还是你编的?”
“讲我编的吧,把我的童年带回来。”程心的回答几乎没有迟疑,连她都惊异自己思维的速度,仅一瞬间,她明白了云天明的用意。
“这很好,那我们下面不再说别的了,就讲故事,讲你编的那些故事。”云天明说这话时摊开两手看着上方,显然是说给监听者听的,意思很明白:这样行了吧,肯定部是安全的内容。然后他转向程心,“我们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讲哪个呢?那我就讲,嗯……《国王的新画师》吧。”
于是,云天明开始讲那个叫《国王的新画师》的童话故事,他的声音低沉舒缓,像在吟诵一首长长的古老歌遥。程心开始是在努力记忆,但渐渐就沉浸在了故事中。时间就在云天明的童话中流逝。他先后讲了内容连续的三个故事:《国王的新画师》、《饕餮海》和《深水王子》。当第三个故事结束时,在智子的显示画面上出现了一个倒计时,显示会面的时间只剩一分钟了。
分别的时刻即将来临。
程心从童话的梦中突然惊醒,什么东西猛烈地撞击着她的心扉,让她难以承受。她说:“宇宙很大,生活更大,我们一定还能相见的。”这话脱口而出,说完她才意识到自己重复了智子的话。
“那我们约定一个相会的地点吧,除了地球,再约另一个地方,银河系中的一个地方。”
“那就在你送给我的那颗星吧,那是我们的星星。”程心不假思索地说。
“好,在我们的星星!”
在他们跨越光年的深情注视中,倒计时归零,画面消失,又变成一片白噪声雪花,然后变回到最初的全反射镜面。
舱内的绿灯灭了,此时三盏灯都没有亮。程心知道,自己正处在最后的生死线上。在几光年外三体第一舰队的某艘战舰上,她和云天明谈话的内容正被重放接受审核,死亡的红灯随时会亮起,之前不会再有黄灯警告。
在智子球体的表面,程心又看到了太空艇的映像,看到了艇中的自己。球形的太空艇对着智子的这一半是全透明的,看上去像一个精致的圆形项链挂件,自己就是绘在这个小圆盘上的肖像。她身着雪白的超轻太空服,看上去纯净、年轻、美丽。最让她惊奇的是自己的目光,清澈宁静,完全没有透出内心的波澜。想到这个美丽的挂钟将挂在云天明的心上,她感到一丝安慰。
经过了一段程心很难判断长短的时间,智子消失了,红灯没有亮。外面太空依旧,蓝色的地球在远方重新出现,身后是太阳,它们见证了一切。
超重出现,太空艇的发动机起程加速,返程开始了。
在返航的几个小时,程心把太空艇全部调成不透明,把自己完全封闭起来,重新变成了一部记忆机器,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复述着云天明说过的话和讲过的故事。加速停止,失重滑行,发动机掉转方向,减速,这些她都没察觉。直到一阵震动后,舱门打开,终端站港口的灯光透了进来。
迎接她的是陪同她前来的四名官员中的两位,他们表情冷漠,只是简单地打了招呼,就带着程心穿过港口,来到一道密封门前。
“程心博士,你需要休息,不要再多想过去的事了,我们本来也没抱多大希望能得到什么。”那位PDC官员说,然后请程心通过刚打开的密封门。
程心原以为这是港口的出口,却发现自己进入了一个狭窄的房间,四壁都是某种晦暗的金属,极为密封,门在她身后关上后看不出一点儿痕迹。这里绝不是休息的地方,陈设相当简单,只有一张小桌子和一把椅子,桌子上放着一个话筒;这个时代话筒基本绝迹,只有进行高保真录音时才使用。房间的空气中有一种刺鼻的味道,像硫磺味,皮肤也感到微微的瘙痒,空气中显然充满静电。房间里挤满了人,特别小组的成员全在这里。那两位迎接的官员一进房间,脸上冷漠的表情立刻消失了,目光变得与其他人一样凝重和关切。
“这里是智子盲区。”有人对程心说。她这才知道人类已经能够屏蔽智子了,尽管只能在这样窄小的封闭空间中做到。
总参谋长说:“现在请复述你们谈话的全部内容,不要漏掉任何能想起来的细节,每个字都很重要。”
然后,特别小组的所有人都悄然退出,最后离开的是一位工程师,她告诫程心屏蔽室的四壁都是带电的,千万不能触碰。
房间里只剩下程心一人,她在小桌前坐下来,开始复述她记住的一切。一个小时十分钟后,她完成了。她喝了一点水和牛奶,稍稍休息了一会儿,就开始第二遍复述,然后是第三遍。在第四遍复述时,她被要求从后向前回忆。第五遍是在一个心理学家小组陪同下进行的,他们用某种药物使她处于半催眠状态,她都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不知不觉间,六个多小时过去了。
复述最后完成时,特别小组的人又拥进屏蔽室。这时他们才同程心握手拥抱,在激动中热泪盈眶,说她卓越地完成了一项伟大的工程,但程心仍处于记忆机器的麻木状态中。
直到程心身处太空电梯舒适的返回舱中,大脑里的记忆机器才关上,她变回到了一个女人。极度的疲惫和情感的浪潮同时淹没了她,面对着下方越来越近的蓝色地球,她哭了起来。这时,她的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声音反复回荡:
我们的星星,我们的星星……
与此同时,在下方三万多千米的地面,智子的别墅在一团火焰中化为灰烬,同时烧毁的还有那个作为智子化身的机器人。在此之前,她向世界宣布,太阳系中的智子将全部撤离。
人们对智子的话将信将疑。有可能离开的只是这个机器人而已,还有少量的智子长期驻留在太阳系和地球上。但也可能她说的是实情,智子是宝贵的资源,残存的三体文明处于星舰状态,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无法制造新的智子,而监视太阳系和地球已没有太大的意义。如果舰队进入智子盲区,就可能丢失处于太阳系中的智子。
如果是后一种情况,则意味着三体和地球两个世界彻底断绝了联系,再次成为宇宙中的陌路人。长达三个世纪的战争和恩怨都已成为宇宙间的过眼烟云,他们即使真如智子所说的有缘再相遇,也是遥远未来的事了,但两个世界都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
【广播纪元7年,云天明的童话】
情报解读委员会(IDC)的第一次会议也是在智子屏蔽室中召开的。虽然多数人倾向于认为智子已经消失,太阳系和地球都是“干净”的了,但还是采取了这个保密措施,主要是考虑到,万一智子仍然存在,可能威胁到云天明的安全。
日前对公众发布的,只是云天明,与程心的对话,而云天明传递的情报主体——那三个童话故事,仍处于绝对保密状态。在透明的现代社会,从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层面上对如此重大的信息向全世界保密,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但各国还是很快就此达成了一致。如果情报主体被公布,可能出现全世界的解读热潮,这可能危及到云天明的安全。云天明的安全如此重要,并不仅仅是为他个人考虑,目前,他仍然是唯一个身处外星社会并深入星际的人,未来,他的重要性不可取代。
同时,对于云天明情报的保密解读,标志着联合国的权力和行动能力的进一步增强,使其向真正的世界政府又迈进了一步。
这间屏蔽室比程心在太空中用过的那间要宽敞些,但作为会议室仍很狭窄。目前建立的屏蔽力场只能在有限的空间体积内保持均匀,体积增大力场会产生畸变,失去屏蔽作用。
与会的有三十多人,除了程心,还有两个公元人,他们是曾经的执剑人候选人中的两位:加速器工程师毕云峰和物理学家曹彬。
所有人都穿着连体的高压防护服,因为屏蔽室的金属墙壁都带电,需要防止内部人员意外触碰。特别是要求人们戴防护手套,以防有人习惯性地点击墙壁试图激活信息窗口。在屏蔽力场中,任何电子设备都不能运行,所以室内没有任何信息窗口。为保持力场的均匀,这里的陈设尽可能减少,主要就是人们的座椅,连会议桌都没有。与会者们穿的防护服原是电业工人高压作业时穿的,在简陋的金属房间中,这一群人像是古代的工厂车间在开班前会。
对于简陋和拥挤,以及空气中的静电带来的刺鼻味道和皮肤的不适,与会者没有人抱怨。近三个世纪一直在智子的监视下生活,现在突然脱离了异世界的偷窥,屏蔽室中的人们都有一种前所未有的解脱感。智子屏蔽技术是在大移民结束后不久实现的,据说第一批进入屏蔽室的人都患上了一种“屏蔽综合征”,他们像喝醉酒一样特别多话,无所顾忌地向身边的人倾诉自己的隐私。有一名记者用诗意的语言形容道:“在这个狭窄的天堂,人们敞开了心扉,我们对视的目光不再含蓄。”
IDC是舰队国际和联合国行星防御理事会共同组建的机构,其使命是解读云天明传递的情报。它按照不同的学科和专业分为二十五个小组,这次与会的并不是专业科学家,而是各个小组的负责人,也就是IDC的委员。
IDC主席首先代表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向云天明和程心表达敬意,他称云天明为人类历史上最英勇的战士,说他是第一个在外星世界成功生存的人类——在敌人的心脏,在那难以想象的环境中,他孤军奋战,给危难中的地球文明带来了希望;程心则以自己的勇气和智慧,冒着生命危险成功地接收了来自云天明的情报。
这时,程心小声向主席请求发言。她站起来环视了一圈会场后,说:“各位,眼前的一切,都是阶梯计划的最终成果。这个计划与一个人是分不开的,在三个世纪前,正是因为他的坚持,并用果敢的领导能力和卓越的创造力,使阶梯计划克服重重困难得以实现。这个人就是时任行星防御理事会战略情报局局长的托马斯·维德,我认为我们也应该向他表示敬意。”
会场沉默了,对程心的提议没人表示赞同。在大部分人的心目中,维德是公元世纪黑暗人性的象征,是眼前这个险些被他杀掉的美丽女性的反面,想到他总是令人不寒而栗。
主席(他本人是PIA的现任局长,是维德在三个世纪后的继承者)没有对程心的话做出回应,而是继续会议的议程:“对于情报的解读,委员会有一个基本的原则和期望,情报不可能提供任何具体的技术信息,但却有可能指明正确的研究方向,对包括光速宇航和宇宙安全声明在内的未知技术,提供一个正确的理论概念。如果做到这一点,就为人类世界带来了巨大的希望。
“我们得到的情报分为两大部分,一部分是云天明与程心博士的对话,另一部分是他讲的三个故事。初步分析认为,重要的信息都隐藏在三个故事中,对话部分可解读的东西并不多。由于以后我们的注意力不会放在对话部分,在这里先把从对话中已经得到的信息总结一下。
“首先我们得知。为了这次情报传递,云天明做了长期大量的准备工作,他创作了上百个童话故事,包含情报的三个故事就混杂在这些故事中。他通过讲述和出版选集的方式使三体世界熟悉这些故事,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很不容易,如果在这个过程中那三个故事隐含的信息没有被识破,以后敌人也会认为这些故事是安全的。但即使这样,他还是给三个故事加上了另一道保险。”
主席转向程心,“我想提个问题:真像云天明说的那样,你们在童年时就认识吗?”
程心摇摇头,“不,我们只是大学同学,他与我确实都来自同一个城市,但我们的小学和中学都不是同一所学校,大学之前我们肯定不认识。”
“这个王八蛋!他这么撒谎,想要程心的命吗?!”坐在程心旁边的艾AA大叫起来,引来众人不满的侧目。她不是IDC的委员,是作为程心的顾问和助理参加会议的,这也是由于程心的坚持。AA在天文学上曾经有所建树,但在这里她资历太浅,受到所有人的轻视,人们都认为程心应该有一个更称职的技术顾问,甚至程心本人也常常忘了AA曾经是一名科学家。
一名PLA官员说:“这么做危险性并不太大。他们的童年时代在危机纪元前,那时智子并没有到达地球,当时的他们也不可能是智子的探测对象。”
“可后来他们会查公元世纪留下来的资料!”
“现在要查到危机纪元前两个孩子的资料谈何容易?即使查到当时的户籍或学籍记录什么的,知道他们小学和中学都不在同一所学校,也不能证明那时他们就不相识。还有一点你没想到,”PLA官员毫不掩饰对AA缺乏专业素质的轻蔑,“云天明是可以动用智子的,他肯定先试着查询过。”
主席接着说:“这个冒险是必要的,云天明把三个故事的作者换成了程心,这就进一步使敌人确信了这些故事的安全性。在讲述的一个多小时中,黄灯一次没亮,后来还发现,其实在故事全部讲完时,智子限定的会面时间已过去了四分钟,为了让云天明把最后一个故事讲完,监听者善解人意地把会面时间总共延长了六分钟,这就说明他们对这些故事己经没有戒心。云天明这么做还有一个重要的目标,他借此传达了一个明确的信息:三个故事中隐藏着情报。
“至于从对话中能够解读的其他信息不是太多,我们一致认为云天明最后的一句话比较重要——”主席说着,右手在空中比画了一下,这是个习惯性动作,试图点开全息信息窗口,发现做不到后,他就自己说出了那句话,“‘那我们约定一个相会的地点吧,除了地球,再约另一个地方,银河系中的另一个地方。’这句话可能的含义有两个,第一他暗示自己不可能返回太阳系了;第二——”主席停了一下,又挥了一下手,这次像是要赶走什么东西,“其实并不重要,我们继续下面的吧。”
会议室中的空气有些凝重了,人们心里都清楚这句话的第二个含义:云天明对地球避免打击生存下来没有信心。
工作人员开始在会场分发文件,文件是蓝色封面,只有编号没有题目,在这个时代,纸质文件已经很罕见了。“各位请注意,文件只能在这里阅读,不能带出会议室,也不能作记录。它的内容在场的人大多数都是第一次接触,现在让我们一起把它读一遍吧。”
会场静下来,人们开始认真阅读那三个可能拯救人类文明的童话故事。
云天明的第一个故事:
王国的新画师
很久很久以前,有一个王国叫无故事王国,它一直没有故事。其实对于一个王国而言,没有故事是最好的,没有故事的王国中的人民是最幸福的,因为故事就意味着曲折和灾难。
无故事王国有一个贤明的国王、一个善良的王后和一群正直能干的大臣,还有勤劳朴实的人民。王国的生活像镜面一样平静,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去年像今年,今年像明年,一直没有故事。
直到王子和公主长大。
国王有两个儿子,分别是深水王子和冰沙王子,还有一个女儿:露珠公主。
深水王子小时候去了饕餮海中的墓岛上,再也没有回来,原因后面再讲。
冰沙王子在父王和母后身边长大,但也让他们深深忧虑。这孩子很聪明,但从小就显示出暴虐的品性。他让仆役们从王宫外搜集许多小动物,他就和这些小动物玩帝国游戏,他自封为皇帝,小动物们为臣民,臣民们都是奴隶,稍有不从就砍头,往往游戏结束时小动物们都被杀了,冰沙就站在一地鲜血中狂笑不已……王子长大后性格收敛了一些,变得沉默寡言,目光阴沉。国王知道这只是狼藏起了獠牙,冰沙心中有一窝冬眠的毒蛇,在等待着苏醒的机会。国王终于决定取消冰沙王子的王位继承权,由露珠公主继承王位,无故事王国在未来将有一位女王。
假如父王和母后传给后代的美德是有一个定量的,那冰沙王子缺少的部分一定都给了露珠公主。公主聪明善良,且无与伦比地美丽,她在白天出来太阳会收敛光辉,她在夜晚散步月亮会睁大眼睛,她一说话百鸟会停止鸣唱,她踏过的荒地会长出绚丽的花朵。露珠成为女王必定为万民拥戴,大臣们也会全力辅佐,就连冰沙王子对此也没有说什么,只是目光更阴沉了。
于是,无故事王国有了故事。
国王是在他的六十寿辰这一天正式宣布这一决定的。在这个庆典之夜,夜空被焰火装点成流光溢彩的花园,灿烂的灯火几乎把王宫照成透明的水晶宫殿,在欢歌笑语中,美酒如河水般流淌……
每一个人都沉浸在幸福快乐中,连冰沙王子那颗冰冷的心似乎也被融化,他一改往日的阴沉,恭顺地向父王祝寿,愿他的生命之光像太阳一样永远照耀王国。他还赞颂父王的决定,说露珠公主确实比自己更适合成为君主。他祝福妹妹,希望她多多向父王学习治国本领,以备将来担当重任。他的真诚和善意让所有的人为之动容。
“吾儿,看到你这样我真是高兴。”国王抚着王子的头说,“真想永远留住这美好的时光。”
于是有大臣建议,应该制作一幅巨型油画,把庆典的场景画下来,挂在宫殿中以资纪念。
国王摇摇头,“我的画师老了,世界在他昏花的老眼中已蒙上了雾霭,他颤抖的老手已绘不出我们幸福的笑容。”
“我正要说这个,”冰沙王子对国王深深鞠躬,“我的父王,我正要献给您一位新画师。”
王子说完对后面示意了一下,新画师立刻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大男孩,看上去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裹着一件修士的灰色斗篷,在这金碧辉煌的宫殿和珠光宝气的宾客中像一只惊恐的小老鼠。他走路时,已经很瘦小的身子紧缩成一根树枝一般,仿佛时时躲避着身边看不见的荆刺。
国王看着眼前的画师显得有些失望,“他这么年轻,能掌握那高深的技巧吗?”
王子再次鞠躬,“我的父王,他叫针眼,从赫尔辛根默斯肯来,是空灵大画师最好的学生。他自五岁起就跟大画师学画,现已学了十年,深得空灵画师的真传。他对世界的色彩和形状,就像我们对烧红的烙铁一样敏感,这种感觉通过他如神的画笔凝固在画布上,除了空灵画师,他举世无双。”王子转向针眼画师,“作为画师,你可以直视国王,不算无礼。”
针眼画师抬头看了一眼国王,立刻又低下了头。
国王有些吃惊,“孩子,你的目光很锐利,像烈焰旁出鞘的利剑,与你的年龄极不相称。”
针眼画师第一次说话了:“至高无上的国王,请宽怒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这是一个画师的眼睛,他要先在心里绘画,我已经把您,还有您的威严和贤明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你也可以看王后。”王子说。
针眼画师看了一眼王后,低下头说:“最最尊敬的王后,请宽怒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我已经把您,还有您的高贵和典雅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再看看公主,未来的女王,你也要画她。”
针眼画师看露珠公主的时间更短,如闪电般看了一眼后就低头说:“最受人景仰的公主,请宽怒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您的美丽像正午的阳光刺伤了我,我第一次感到了自己画笔的无力,但我已经把您,还有您无与伦比的美丽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然后王子又让针眼画师看看大臣们。他挨着看了,目光在每个人的身上只停留一瞬间,最后低下头说:“最最尊敬的大人们,请宽怒一个卑微画师的冒犯。我已经把你们,还有你们的才能和智慧一起画在心里,我会画到画里的。”
盛宴继续进行,冰沙王子把针眼画师拉到宫殿的一个角落,低声问道:“都记住了吗?”
针眼画师头低低的,脸全部隐藏在斗篷帽的阴影里,使那件斗篷看上去仿佛是空的,里面只有黑影没有躯体。“记住了,我的王。”
“全记住了?”
“我的王,全记住了,即使给他们每人的每根头发和汗毛各单画一幅特写,我都能画得真真切切分毫不差。”
宴会到后半夜才结束,王宫中的灯火渐渐熄灭。这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月亮已经西沉,乌云自西向东,像帷幕一样遮住了夜空,大地像是浸在墨汁中一般。一阵阴冷的寒风吹来,鸟儿在巢中颤抖,花儿惊惧地合上了花瓣。
有两匹快马像幽灵一般出了王宫,向西方奔驰而去,骑在马上的分别是冰沙王子和针眼画师。他们来到了距王宫十多里的一处幽深的地堡中。这里处于夜之海的最深处,潮湿阴森,像一个沉睡着的冷血巨怪的腹腔。两人的影子在火炬的光芒中摇曳,他们的身躯只是那长长影子末端的两个黑点。针眼画师拆开一幅画,那画有一人高,他把包画的帆布掀开后让王子看。这是一位老人的肖像,老人的白发和白须像银色的火焰包围着头脸,他的眼神很像针眼画师,但锐利中多了一份深沉,这画显示出画师高超的技艺,纤毫毕现,栩栩如生。
“我的王,这是我的老师,空灵大画师。”
王子打量着画,点点头说:“你先把他画出来是明智的。”
“是的,我的王,以免他先把我画出来。”针眼画师说着,小心翼翼地把画挂到潮湿的墙上,“好了,我现在可以为您做新画了。”
针眼画师从地堡的一个暗角抱出一卷雪白的东西,“我的王,这是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雪浪树的树干,这树百年长成后,它的树干就是一大卷纸,上好的画纸啊!我的画只有画在雪浪纸上才有魔力。”他把树干纸卷放到一张石桌上,拉出一段纸来,压在一大块黑曜石石板下,然后用一把锋利的小匕首沿石板把压着的纸切下,掀开石板后,那张纸已经平平展展地铺在石桌上,它一片雪白,仿佛自己会发光似的。然后画师从帆布包中拿出各种绘画工具,“我的王,看这些画笔,是用赫尔辛根默斯肯的狼的耳毛做的。这几罐颜料也都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这罐红的,是那里巨蝙蝠的血;黑的,是那里深海乌贼的墨汁;蓝的和黄的,都是从那里的古老陨石中提取的……这些都要用一种叫月毯的大鸟的眼泪来调和。”
“赶快画画吧。”王子不耐烦地说。
“好的,我的王,先画谁呢?”
“国王。”
针眼画师拿起画笔开始作画。他画得很随意,用不同的色彩这里点一点,那里画一道,画纸上的色彩渐渐多了起来,但看不出任何形状,就像把画纸暴露在一场彩色的雨中,五彩的雨滴不断滴到纸面上。画面渐渐被色彩填满,一片纷繁迷乱的色彩,像被马群践踏的花园。画笔继续在这色彩的迷宫中游走,仿佛不是画师在运笔,而是画笔牵着他的手游移。王子在旁边疑惑地看着,他想提问,但画面上色彩的涌现和聚集有一种作用,让他着迷。突然,几乎是在一瞬间,就像波光粼粼的水面被冻结,所有的色块都有了联系,所有的色彩都有了意义,形状出现了,并变得精细清晰。
王子现在看到,针眼画师画的确实是国王,画面上的国王就是他在宴会上看到的装束,头戴金色的王冠,身穿华丽的礼服,但表情大不相同,国王的目光中没有了威严和睿智,而是透出一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如梦初醒、迷惑、震惊、悲哀……藏在这一切后面的是来不及浮现的巨大恐俱,就像看到自己最亲密的人突然拔剑刺来的那一瞬间。
“我的王,画完了,我把国王画到画里了。”针眼画师说。
“你把他画到画里了,很好。”王子看着国王的画像满意地点点头,他的眸子中映着火把的火光,像灵魂在深井中燃烧。
在十几里外的王宫中,在国王的寝室里,国王消失了。在那张床腿是四个天神雕像的大床上,被褥还有他身体的余温,床单上还有他压出的凹印,但他的躯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王子把已完成的画从石桌上拿起扔到地上,“我会把这幅画装裱起来,挂在这里的墙上,没事的时候经常来看一看。下面画王后吧。”
针眼画师又用黑曜石石板压平了一张雪浪纸,开始画王后的肖像。这次王子没有站在旁边看,而是来回踱步,空旷的地堡中回荡着单调的脚步声。这次画师作画的速度更快,只用了画上幅画一半的时间就完成了。
“我的王,画完了,我把王后画到画里了。”
“你把她画到画里了,很好。”
在王宫中,在王后的寝室里,王后消失了。在那张床腿是四个天使雕像的大床上,被褥还有她身体的余温,床单上还有她压出的凹印,但她的躯体消失得无影无踪。
在宫殿外面的深院中,一只狼犬觉察到了什么,狂吠了几声,但它的叫声立刻被无边的黑暗吞没,它自己也在前所未有的恐惧中沉默了,缩到角落不住地颤抖着,与黑暗融为一体。
“该画公主了吧?”针眼画师问。
“不,等画完了大臣们再画她,大臣们比她危险。当然,只画那些忠于国王的大臣,你应该记得他们的样子吧?”
“当然,我的王,全记住了,即使给他们每人的每根头发和汗毛各画一幅特写……”
“好了,快画吧,天亮前画完。”
“没问题,我的王,天亮前我会把忠于国王的大臣,还有公主,都画到画里。”
针眼画师一次压平了好几张雪浪纸,开始疯狂作画。他每完成一幅画,画中的人就从睡榻上消失。随着黑夜的流逝,冰沙王子要消灭的人一个接一个变成了挂在地堡墙上的画像。
露珠公主在睡梦中被一阵敲门声惊醒,那声音又急又响,从来没有人敢这样敲她的门。她从床上起身,来到门前时看到宽姨已经把门打开了。
宽姨是露珠的奶妈,一直照顾她长大,公主与她建立的亲情甚至超过了生母王后。宽姨看到门外站着王宫的卫队长,他的盔甲还带着外面暗夜的寒气。
“你太无礼了!竟敢吵醒公主?!她这几天一直失眠睡不好觉!”
卫队长没有理会宽姨的责骂,只是向公主匆匆敬礼,“公主,有人要见你!”然后闪到一边,露出他身后的人,那是一位老者,白发和白须像银色的火焰包围着头脸,他的目光锐利而深沉,他就是针眼画师向王子展示的第一幅画中的人。他的脸上和斗篷上满是尘土,靴覆满泥巴,显然是长途跋涉而来。他背着一个硕大的帆布袋,但奇怪的是打着一把伞,更奇怪的是他打伞的方式:一直不停地转动着伞。细看一下伞的结构,就知道他这样做的原因:那把伞的伞面和伞柄都是乌黑色,每根伞骨的末端都固定着一只小圆球,是某种半透明的石头做成的,有一定重量。可以看到伞里面几根伞撑都折断了,无法把全伞撑起来,只有让伞不断转动,把伞骨末端的小石球甩起来,才能把伞撑开。
“你怎么随便让外人进来,还是这么个怪老头?!”宽姨指着老者责问道。
“哨兵当然没让他进王宫,但他说……”卫队长忧虑地看了一眼公主,“他说国王已经没了。”
“你在说什么?!你疯了吗?”宽姨大喊,公主仍没有做声,只是双手抓紧了胸前的睡袍。
“但国王确实不见了,王后也不见了,我派人看过,他们的寝室都是空的。”
公主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一手扶住宽姨好让自己站稳。
老者开口了:“尊敬的公主,请允许我把事情说清楚。”
“让老人家进来,你守在门口。”公主对卫队长说。
老者转着伞,对公主鞠躬,似乎对于公主能够这么快镇静下来心存敬意。
“你转那把伞干什么?你是马戏团的小丑吗?”宽姨说。
“我必须一直打着这把伞,否则也会像国王和王后一样消失。”
“那就打着伞进来吧。”公主说,宽姨把门大开,以便让老者举伞通过。
老者进入房间后,把肩上的帆布袋放到地毯上,疲惫地长出一口气,但仍转着黑伞,伞沿的小石球在烛光中闪亮,在周围的墙壁上投映出一圈旋转的星光。
“我是赫尔辛根默斯肯的空灵画师,王宫里新来的那个针眼画师是我的学生。”老者说。
“我见过他。”公主点点头说。
“那他见过你吗?他看过你吗?”空灵画师紧张地问。
“是的,他当然看过我。”
“糟透了,我的公主,那糟透了!”空灵画师长叹一声,“他是个魔鬼,掌握着魔鬼的画技,他能把人画到画里。”
“真是废话!”宽姨说,“不能把人画到画里那叫画师吗?”
空灵画师摇摇头,“不是那个意思,他把人画到画里后,人在外面就没了,人变成了死的画。”
“那还不快派人找到他杀了他?!”
卫队长从门外探进头来说:“我派全部的卫队去找了,找不到。我原想去找军机大臣,他可以出动王宫外的禁卫军搜查,可这个老人家说军机大臣此时大概也没了。”
空灵画师又摇摇头,“禁卫军没有用,冰沙王子和针眼可能根本就不在王宫里,针眼在世界上任何地方作画,都能杀掉王宫中的人。”
“你说冰沙王子?”宽姨问。
“是的,王子要以针眼画师作武器,除掉国王和忠诚于他的人,夺取王位。”
空灵画师看到,公主、宽姨和门口的卫队长对他的话似乎都没感到意外。
“还是先考虑眼前的生死大事吧!针眼随时可能把公主画出来,他可能已经在画了。”
宽姨大惊失色,她一把抱住公主,似乎这样就能保护她。
空灵画师接着说:“只有我能除掉针眼,现在他已经把我画出来了,但这把伞能保护我不消失,我只要把他画出来,他就没了。”
“那你就在这里画吧!”宽姨说,“让我替你打伞!”
空灵画师又摇摇头,“不行,我的画只有画在雪浪纸上才有魔力,我带来的纸还没有压平,不能作画。”
宽姨立刻打开画师的帆布包,从中取出一截雪浪树的树干,树干已经刮了外皮,露出白花花的纸卷来。宽姨和公主从树干纸卷上抽出一段纸,纸面现出一片雪白,房间里霎时亮了许多。她们试图在地板上把纸压平,但不管怎样努力,只要一松手,那段纸就弹回原状又卷了回去。
画师说:“不行的,只有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压平雪浪纸,那种黑曜石石板很稀有,我只有一块,让针眼偷走了!”
“这纸用别的东西真的弄不平吗?”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压平,我本来是希望能够从针眼那里夺回它的。”
“赫尔辛根默斯肯,黑曜石?”宽姨一拍脑袋,“我有一个熨斗,只在熨公主最好的晚礼服时才用,就是赫尔辛根默斯肯出产的,是黑曜石!”
“也许能用。”空灵画师点点头。
宽姨转身跑出去,很快拿着一个乌黑银亮的熨斗进来了。她和公主再次把雪浪纸从纸卷中拉出一段,用熨斗在地板上压住纸的一角,压了几秒钟后松开,那一角的纸果然压平了。
“你来给我打伞,我来压!”空灵画师对宽姨说。在把伞递给她的时候,他嘱咐道,“这伞要一直转着打开,一合上我就没了!”看到宽姨把伞继续旋转着打开举在他的头顶,他才放心地蹲下用熨斗压纸,只能一小块一小块地挨着压。
“不能给这伞做个伞撑吗?”公主看着旋转的伞问。
“我的公主,以前是有伞撑的。”空灵画师边埋头用熨斗压纸边说,“这把黑伞的来历很不寻常。从前,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其他画师也有这种画技,除了人,他们也能把动物和植物画到画里。但有一天,飞来了一条渊龙,那龙通体乌黑,既能在深海潜游,又能在高空飞翔,先后有三个大画师画下了它,但它仍然在画外潜游和飞翔。后来,画师们筹钱雇了一名魔法武士,武士用火剑杀死了渊龙,那场搏杀使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大海都沸腾了。渊龙的尸体大部分都被烧焦了,我就从灰堆中收集了少量残骸,制成了这把伞。伞面是用渊龙的翼膜做的,伞骨、伞柄和伞撑都是用它的乌骨做成,伞沿的那些宝石,其实是从渊龙已经烧焦的肾中取出的结石。这把伞能够保护打着它的人不被画到画里。后来伞骨断了,我曾用几根竹棍做了伞撑,但发现伞的魔力竟消失了,拆去新伞撑后,魔力又恢复了。后来试验用手在里面撑开伞也不行,伞中是不能加入任何异物的,可我现在已经没有渊龙的骨头了,只能这样打开伞……”
这时房间一角的钟敲响了,空灵画师抬头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纸,压平的一段从纸卷中伸了出来,平铺在地板上不再卷回去,但只有一掌宽的一条,远不够绘一幅画的。他扔下熨斗,长叹一声。
“来不及了,我画出画来还需要不少时间,来不及了,针眼随时会画完公主,你们——”空灵画师指指宽姨和卫队长,“针眼见过你们吗?”
“他肯定没见过我。”宽姨说。
“他进王宫时我远远地看到过他,但我想他应该没看见我。”卫队长说。
“很好,”空灵画师站起身来,“你们俩护送公主去饕餮海,去墓岛找深水王子!”
“可……即使到了饕餮海,我们也上不了墓岛的,你知道海里有……”
“到了再想办法吧,只有这一条生路了。天一亮,所有忠于国王的大臣都会被画到画里,禁卫军将被冰沙控制,他将篡夺王位,只有深水王子能制止他。”
“深水王子回到王宫,不是也会被针眼画到画里吗?”公主问。
“放心,不会的,针眼画不出深水王子。深水是王国中针眼唯一画不出来的人,很幸运,我只教过针眼西洋画派,没有向他传授东方画派。”
公主和其他两人都不太明白空灵画师的话,但老画师没有进一步解释,只是继续说:“你们一定要让深水回到王宫,杀掉针眼,并找到公主的画像,烧掉那幅画,公主就安全了。”
“如果也能找到父王和母后的画像……”公主拉住空灵画师急切地说。
老画师缓缓地摇摇头,“我的公主,来不及了,他们已经没有了,他们现在就是那两幅画像了,如果找到不要毁掉,留作祭奠吧。”
露珠公主被巨大的悲痛压倒,她跌坐在地上掩面痛哭起来。
“我的公主,现在不是哀伤的时候,要想为国王和王后复仇,就赶快上路吧!”老画师说着,转向宽姨和卫队长,“你们要注意,在找到并毁掉公主的画像之前,伞要一直给她打着,一刻都不能离开,也不能合上。”他把伞从宽姨手中拿过来,继续转动着,“伞不能转得太慢,那样它就会合上,也不能太快,因为这伞年代已久,转得太快会散架的。黑伞有灵气,如果转得慢了,它会发出像鸟叫的声音,你们听,就是这样——”老画师把伞转慢了些,伞面在边缘那些石球的重量下慢慢下垂,这时能听到它发出像夜莺一样的叫声,伞转得越慢声音越大。老画师重新加快了转伞的速度,鸟鸣声变小消失了。“如果转得太快,它会发出铃声,就像这样——”老画师继续加快转伞的速度,能听到一阵由小到大的铃声,像风铃,但更急促,“好了,现在快把伞给公主打上。”他说着,把伞又递给宽姨。“老人家,我们俩一起打伞走吧。”露珠公主抬起泪眼说。
“不行,黑伞只能保护一个人,如果两个被针眼画出的人一起打伞,那他们都会死,而且死得更惨:每个人的一半被画入画中,一半留在外面……快给公主打伞,拖延一刻危险就大一分,针眼随时可能把她画出来!”
宽姨看看公主,又看看空灵画师,犹豫着。
老画师说:“是我把这画技传授给那个孽种,我该当此罪。你还等什么?想看着公主在你面前消失?!”
最后一句话令宽姨颤抖了一下,她立刻把伞移到公主上方。
老画师抚着白须从容地笑起来,“这就对了,老夫绘画一生,变成一幅画也算死得其所。我相信那个孽种的技艺,那会是一幅精致好画的……”
空灵大画师的身体渐渐变得透明,然后像雾气一般消失了。
露珠公主看着老画师消失的那片空间,喃喃地说:“好吧,我们走,去饕餮海。”
宽姨对门口的卫队长说:“你快过来给公主打伞,我去收拾一下。”
卫队长接过伞后说:“要快些,现在外面都是冰沙王子的人了,天亮后我们可能出不了王宫。”
“可我总得给公主带些东西,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我要带她的斗篷和靴子,她的好多衣服,她喝的水,至少……至少要带上那块赫尔辛根默斯肯出产的好香皂,公主只有用那香皂洗澡才能睡着觉……”宽姨唠唠叨叨地走出房间。
半个小时后,在初露的曙光中,一辆轻便马车从一个侧门驶出王宫,卫队长赶着车,车上坐着露珠公主和给她打伞的宽姨,他们都换上了平民装束。马车很快消失在远方的雾霭中。这时,在那个阴森的地堡中,针眼画师刚刚完成露珠公主的画像,他对冰沙王子说,这是他画过的最美的一幅画。
云天明的第二个故事:
饕餮海
出了王宫后,卫队长驾车一路狂奔。三个人都很紧张,他们感觉在未尽的夜色里,影影绰绰掠过的树木和田野中充满危险。天亮了一些后,车驶上了一个小山冈,卫队长勒住马,他们向来路眺望。王国的大地在他们下面铺展开未,他们来的路像一条把世界分成两部分的长线,线的尽头是王宫,已远在天边,像被遗失在远方的一小堆积木玩具。没有看到追兵,显然冰沙王子认为公主已经不存在了,被画到了画中。
以后他们可以从容地赶路了。在天亮的过程中,周围的世界就像是一幅正在绘制中的画,开始只有朦胧的轮廓和模糊的色彩,后来,景物的形状和线条渐渐清晰精细,色彩也丰富明快起来。在太阳升起前的一刹那,这幅画已经完成。常年深居王宫的公主从来没有见过这祥大块大块的鲜艳色彩:森林草地和田野的大片绿色、花丛的大片鲜红和嫩黄、湖泊倒映着的清晨天空的银色、早出的羊群的雪白……太阳升起时,仿佛绘制这幅画的画师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个画面。
“外面真好,我们好像已经在画中呢。”公主赞叹道。
“是啊,公主,可在这幅画里你活着,在那幅画中你就死了。”打伞的宽姨说。
这话又让公主想起了已经离去的父王和母后,但她抑制住了眼泪,她知道自己现在再也不是一个小女孩,她应该担当起国王的重任了。
他们谈起了深水王子。
“他为什么被流放到墓岛上?”公主问。
“人们都说他是怪物。”卫队长说。
“深水王子不是怪物!”宽姨反驳道。
“人们说他是巨人。”
“深水不是巨人!他小的时候我还抱过他,他不是巨人。”
“等我们到海边你就会看到的,他肯定是巨人,好多人都看到了。”
“就算深水是巨人,他也是王子,为什么要流放到岛上?”公主问。
“他没有被流放,他小时候坐船去墓岛上钓鱼,正好那时饕餮鱼在海上出现,他就回不来了,只好在岛上长大。”
……
太阳升起后,路上的行人和马车渐渐多起来。由于公主以前几乎没有出过王宫,所以人们都不认识她,但尽管她现在还戴着面纱,只露出两只眼睛,看到她的人仍惊叹她的美丽。人们也称赞驾车的小伙子的孔武英俊,笑话那个老妈妈为她的美丽女儿打着的那把奇怪的伞和她那奇怪的打伞方式。好在没有人质疑伞的用途,今天阳光灿烂,人们都以为这是遮阳伞。
不知不觉到了中午,卫队长用弓箭射了两只兔子做午餐。三人坐在路边树丛间的空地上吃饭。露珠公主摸着身旁柔软的草地,嗅着青草和鲜花的清香,看着阳光透过树叶投在草地上的光斑,听着林中的鸟鸣和远处牧童的笛声,对这个新世界充满了好奇和惊喜。
宽姨却长叹一声,“唉,公主啊,离开王宫这么远,真让你受罪了。”
“我觉得外面比王宫好。”公主说。
“我的公主哇,外面哪有王宫里好?你真是不知道,外面有很多难处呢,现在是春天,冬天外面会冷,夏天会热,外面会刮风下雨,外面什么样的人都有,外面……”
“可我以前对外面什么都不知道。我在王宫里学音乐,学绘画,学诗歌和算术,还学着两种谁都不说的语言,可没人告诉我外面是什么样子,我这样怎么能统治王国呢?”
“公主,大臣们会帮你的。”
“能帮我的大臣都被画到画里了……我还是觉得外面好。”
从王宫到海边有一个白天的路程,但公主一行不敢走大道,遇到城镇就绕开,所以直到半夜才到达。
露珠公主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星空,也第一次领略了夜的黑暗和寂静,车上的火把只能照亮周围一小块地方。再往远处,世界就是一大块模糊的黑天鹅绒。马蹄声很响,像要把星星震下来。公主突然拉住卫队长,让他把马车停下。
“听,这是什么声音?像巨人的呼吸。”
“公主,这是海的声音。”
又前行了一段,公主看到两旁有许多在夜色中隐约可见的物体,像一根根大香蕉。
“那些是什么?”她问。
卫队长又停下车,取下车上的火把走到最近的一个旁边,“公主,你应该认识这个的。”
“船?”
“是的,公主,是船。”
“可船为什么在陆地上?”
“因为海里有饕餮鱼。”
在火把的光芒中可以看到,这艘船已经很旧了,船身被沙子埋住一半,露在外面的部分像巨兽的白骨。
“啊,看那里!”公主又指着前方惊叫,“好像有一条白色的大蛇!”
“不要怕公主,那不是蛇,是海浪,我们到海边了。”
公主和为她打伞的宽姨一起下车,她看到了大海。她以前只在画中见过海,那画的是蓝天下的蓝色海洋,与这夜空下的黑色海洋完全不同这泛着星光的博大与神秘,仿佛是另一个液态的星空。公主不由自主地向海走去,却被卫队长和宽姨拦住了。
“公主,离海太近危险。”卫队长说。
“我看前面水不深,能淹死我吗?”公主指指沙滩上的白浪说。
“海里有里有饕餮鱼,它们会把你撕碎吃掉的!”宽姨说。
卫队长拾起一块破船板,走上前去把船板扔到海中。船板在海面晃荡了儿下,很快附近一个黑影浮出水面向它扑去,由于大部分在水下,看不出那东西的大小、它身上的鳞片在火把的光中闪亮。紧接着又有三四个黑影飞快地游向船板,在水中争抢成一团,伴随着哗哗的水声,可以听到利齿发出的咔嚓咔嚓声,仅一转眼的工夫,黑影和船板都不见了。
“看到了吗?它们能在很短的时间里把一艘大船咬成碎片。”卫队长说。
“墓岛呢?”宽姨问。
“在那个方向,”卫队长指指黑暗的水天相连处,“夜里看不见,天一亮就能看见。”
他们在沙滩上露营。宽姨把伞交给卫队长打,从马车上拿下一个小木盆。
“公主呀,今天是不能洗澡了,可你至少该洗洗脸的。”
卫队长把伞交还给宽姨,说他去找水,就拿着盆消失在夜色中。
“他是个好小伙子。”宽姨打着哈欠说。
卫队长很快回来,不知从什么地方打来了一盆清水。宽姨为公主洗脸,她拿一块香皂在水中只蘸了一下,一声轻微的吱啦声后,盆面立刻堆满了雪白的泡沫,鼓出圆圆的一团,还不断地从盆沿溢出来。
卫队长盯着泡沫看了一会儿,对宽姨说:“让我看看那块香皂。”
宽姨从包裹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块雪白的香皂,递给卫队长,“拿好了,它比羽毛还轻,一点儿分量都没有,一松手就飘走了。”
卫队长接过香皂,真的感觉不到一点儿分量,像拿着一团白色的影子。“这还真是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现在还有这东西?”
“我只有两块了,整个王宫,我想整个王国,也只剩这最后两块了,是我早些年特意给公主留的。唉,赫尔辛根默斯肯的东西都是好东西,可惜现在越来越少了。”宽姨说着,把香皂拿回来小心地放回包裹中。
看着那团白泡沫,公主在出行后第一次回忆起王宫中的生活。每天晚上,在她那精美华丽的浴宫中,大浴池上就浮着一大团这样的泡沫,灯光从不同方向照来,大团泡沫忽而雪白,像从白天的天空中抓来的一朵云;忽而变幻出霓彩,像宝石堆成的。泡到那团泡沫中,公主会感到身体变得面条般柔软,感到自己在融化,成了泡沫的一部分,那舒服的感觉让她再也不想动弹,只能由女仆把她抱出去擦干,再抱她去床上睡觉。那种美妙的感觉可以一直持续到第二天早晨。
现在,公主用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洗过的脸很轻松很柔软,身上却僵硬而疲劳。随便吃了些东西后,她便在沙滩上躺下,开始时铺了一张毯子,后来发现直接躺到沙上更舒服。柔软的沙层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她感觉像被一只温暖的大手捧在手心,涛声像催眠曲,她很快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露珠公主被一阵铃声从无梦的酣睡中惊醒,那声音是从她上方旋转的黑伞中发出的。宽姨睡在她旁边,打伞的是卫队长,火把已经熄灭,夜色像天鹅绒般笼罩着一切,卫队长是星空背景前的一个剪影,只有他的盔甲映出星光,还可以看到海风吹起他的头发。伞在他的手中稳稳地旋转着,像一个小小的穹顶遮住了一半夜空。她看不见他的眼睛,但能感觉到他的目光,他与无数眨眼的星星一起看着自己。
“对不起公主,我刚才转得太快了。”卫队长低声说。
“现在是什么时间了?”
“后半夜了。”
“我们离海好像远了。”
“公主,这是退潮海水后退了,明天早上还会涨起来的。”
“你们轮流为我打伞吗?”
“是的,公主,宽姨打了一白天,我夜里多打一会儿。”
“你也驾了一天车,让我自己打一会儿伞,你也睡吧。”
说出这话后,露珠公主自己也有些吃惊,在她的记忆里,这是自己第一次为别人着想。
“那不行,公主,你的手那么细嫩,会磨起泡的,还是让给我为你打伞吧。”
“你叫什么名字?”
同行已经一天,她现在才问他的名字。放在以前她会觉得很正常,甚至永远不问都很正常,但现在她为此有些内疚。
“我叫长帆。”
“帆?”公主转头看看,他们现在是在沙滩上的一艘大船旁边,这里可以避海风。与其他那些搁浅在海滩上的船不同,这艘船的桅杆还在,像一把指向星空的长剑。“帆是不是挂在这根长杆上的大布?”
“是的,公主,那叫桅杆,帆挂在上面,风吹帆推动船。”
“帆在海面上雪白雪白的,很好看。”
“那是在画中吧,真正的帆没有那么白的。”
“你好像是赫尔辛根默斯肯人?”
“是的,我父亲是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建筑师,在我很小的时候,他带着全家来到了这里。”
“你想回家吗,我是说赫尔辛根默斯肯?”
“不太想,我小时候就离开那里,记得不太清了,再说想也没用,现在永远也不可能离开无故事王国了。”
远处,海浪哗哗地喧响,仿佛在一遍遍地重复着长帆的话:永远不可能离开,永远不可能离开……
“给我讲讲外面世界的故事吧,我什么都不知道。”公主说。
“你不需要知道,你是无故事王国的公主,王国对你来说当然是无故事的。其实,公主,外面的人们也不给孩子们讲故事,但我的父母不一样,他们是赫尔辛根默斯肯人,他们还是给我讲了一些故事的。”
“其实父王说过,无故事王国从前也是有故事的。”
“是的……公主,你知道王国的周围都是海吧,王宫在王国的中心,朝任何一个方向走,最后都会走到海边,无故事王国就是一个大岛。”
“这我知道。”
“以前,王国周围的海不叫饕餮海,那时海中没有饕餮鱼,船可以自由地在海上航行,无故事王国和赫尔辛根默斯肯之间每天都有无数的船只来往。那时无故事王国其实是有故事王国,那时的生活与现在很不一样。”
“嗯?”
“那时生活中充满了故事,充满了变化和惊奇。那时,王国中有好几座繁华的城市,王宫的周围不是森林和田野,而是繁华的首都。城市中到处可见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奇珍异宝和奇异器具。无故事王国,哦不,故事王国的物产也源源不断地从海上运往赫尔辛根默斯肯。那时,人们的生活变幻莫测,像骑着快马在山间飞奔,时而冲上峰顶,时而跌入深谷,充满了机遇和危险。穷人可能一夜暴富,富豪也可能转眼赤贫,早晨醒来,谁也不知道今天要发生什么事,要遇到什么样的人。到处是刺激和惊喜。
“但有一天,一艘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商船带来一种珍奇的小鱼,这种鱼只有手指长,黑色的,貌不惊人,装在坚硬的铸铁水桶中。卖鱼的商人在王国的集市上表演,他将一把剑伸进铁桶中的水里,只听到一阵刺耳的‘咔嚓咔嚓’声,剑再抽出来时已被咬成了锯齿状。这种鱼叫饕餮鱼,是一种内陆的淡水鱼,生长在赫尔辛根默斯肯岩洞深处黑暗的水潭中。饕餮鱼在王国的市场上销路很好,因为它们的牙齿虽小,但像金刚石一样坚硬,可做钻头;它们的鳍也很锋利,能做箭头或小刀。于是,越来越多的饕餮鱼从赫尔辛根默斯肯运到了王国。在一次台风中,一艘运鱼船在王国沿海失事沉没,船上运载的二十多桶饕餮鱼全部倾倒进了海中。
“人们发现,饕餮鱼在海中能够飞快地生长,长得比在陆地上要大得多,能达到一人多长,同时繁殖极快,数量飞速增加。饕餮鱼开始捕食所有漂浮在海面上的东西,没来得及拖上岸的船,不管多大,都被啃成碎片,当一艘大船被饕餮鱼群围住时,它的船底很快被啃出大洞,但连沉没都来不及,就在海面上被咬成碎片,像融化掉一般。鱼群在故事王国的沿海环游,很快在王国周国的海中形成一道环形的屏障。
“故事王国就这样被周围海域中的饕餮鱼包围,沿海已成为死亡之地,不再有任何船只和风帆,王国被封闭起来,与赫尔辛根默斯肯和整个外部世界断绝了一切联系,过起了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繁华的城市消失了,变成小镇和牧场,生活日浙宁静平淡,不再有变化,不再有刺激和惊喜,昨天像今天,今天像明天。人们渐渐适应了这样的日子,不再向往其他的生活。对过去的记忆,就像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的奇异物品那样日渐稀少,人们甚至有意地忘记过去,也忘记现在。总的来说就是再不要故事了,建立了一个无故事的生活,故事王国也就变成了无故事王国。”
露珠公主听得入了迷,长帆停了好久,她才问:“现在海洋上到处都有饕餮鱼吗?”
“不,只是无故事王国的沿海有,眼神好的人有时能看到海鸟浮在离岸很远的海面上捕食,那里没有饕餮鱼。海洋很大,无边无际。”
“就是说,世界除了无故事王国和赫尔辛根默斯肯,还有别的地方?”
“公主,你认为世界只有这两个地方吗?”
“小时候我的宫廷老师就是这么说的。”
“这话连他自己都不信。世界很大,海洋无边无际,有无数的岛屿,有的比王国小,有的比王国大;还有大陆。”
“什么是大陆?”
“像海洋一样广阔的陆地,骑着快马走几个月都走不到边。”
“世界那么大?”公主轻轻感叹,又突然问道,“你能看到我吗?”
“公主,我现在只能看到你的眼睛,那里面有星星。”
“那你就能看到我的向往,真想乘着帆船在海上航行,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不可能了,公主,我们永远不可能离开无故事王国,永远不能……你要是怕黑,我可以点上火把。”
“好的。”
火把点燃后,露珠公主看着卫队长,却发现他的目光投向了别的地万。
“你在看什么?”公主轻声问。
“那里,公主,你看那个。”
长帆指的是公主身边一小丛长在沙里的小草,草叶上有几颗小水珠,在火光中晶莹地闪亮。
“那叫露珠。”长帆说。
“哦,那是我吗?像我吗?”
“像你,公主,都像水晶一样美丽。”
“天亮后它们在太阳光下会更美的。”
卫队长发出一声叹息,很深沉,根本没有声音,但公主感觉到了。
“怎么了,长帆?”
“露珠在阳光下会很快蒸发消失。”
公主轻轻点点头,火光中她的目光黯然了,“那更像我了,这把伞一合上,我就会消失,我就是阳光下的雾珠。”
“我不会让你消失的,公主。”
“你知道,我也知道,我们到不了墓岛,也不可能把深水王子带回来。”
“要是那样,公主,我就永远为你打伞。”
云天明的第三个故事:
深水王子
露珠公主再次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大海由黑色变成了蓝色,但公主仍然感觉与画中见过的完全不同。曾被夜色掩盖的广阔现在一览无遗,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一片空旷。但在公主的想象中,这空旷并不是饕餮鱼所致,海是为了她空着,就像王宫中公主的宫殿空着等她入住一样。夜里对长帆说过的那种愿望现在更加强烈,她想象着广阔的海面上出现一叶属于她的白帆,顺风漂去,消失在远方。
现在为她打伞的是宽姨,卫队长在前面的海滩上向她们打招呼,让她们过去。等她们走去后,他朝海的方向一指说:“看,那就是墓岛。”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岛,而是站在小岛上的那个巨人,那显然就是深水王子。他顶天立地站在岛上,像海上的一座孤峰。他的皮肤是日晒的棕色,强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岩石,他的头发在海风飘荡,像峰顶的树丛。他长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强壮,也没有后者的阴郁,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给人一种大海般豁达的感觉。这时太阳还没有升起,但巨人的头顶已经沐浴在阳光中,金灿灿的,像着火似的。他用巨手搭凉棚眺望着远方,有那么一瞬间,公主感觉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着大喊:“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你的妹妹露珠!我们在这里!”
巨人没有反应,他的目光从这里扫过,移向别处,然后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摇摇头,转向另一个方向。
“他为什么注意不到我们?”公主焦急地问。
“谁会注意到远处的三只小蚂蚁呢?”卫队长说,然后转向宽姨,“我说深水王子是巨人吧,你现在看到了。”
“可我抱着他的时候他确实是一个小小的婴儿呀!怎么会长得这么高?不过巨人好啊,谁也挡不住他,他可以惩罚那些恶人,为公主找回画像了!”
“那首先得让他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卫队长摇摇头说。
“我要过去,我们必须过去!到墓岛上去!”公主抓住长帆说。
“过不去的,公主,这么多年了,没有人能够登上墓岛,那岛上也没有人能回来。”
“真想不出办法吗?”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泪,“我们到这里来就是为了找他,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办的!”
看着公主泪眼婆娑,长帆很不安,“我真的没办法,到这里来是对的,你必须远离王宫,否则就是等死,但我当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岛。也许……可以用信鸽给他送一封信。”
“那太好了,我们这就去找信鸽!”
“但那又有什么用呢?即使他收到了信,也过不来,他虽然是巨人,到海中也会被饕餮鱼撕碎的……先吃了早饭再想办法吧,我去准备。”
“哎呀,我的盆!”宽姨叫起来,由于涨潮,海水涌上了沙滩,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脸用的木盆卷到了海中。盆已经向海里漂出了一段距离,盆倒扣着,里面的洗脸水在海面泛起一片雪白的肥皂泡沫。可以看到有几条饕餮鱼正在向盆游去,它们黑色的鳍像利刀一样划开,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们的利齿下粉身碎骨了。
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饕餮鱼没有去啃啮木盆,而是都游进了那片泡沫中,一接触泡沫,它们立刻停止游动,全都浮上了水面,凶悍之气荡然无存,全变成了一副懒洋洋的样子,有的慢慢摆动鱼尾,不是为了游动而是表示惬意;有的则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个人吃惊地看了一会儿,公主说:“我知道它们的感觉,它们在泡沫中很舒服,浑身软软的像没有骨头一样,不愿意动。”
宽姨说:“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确实是好东西,可惜只有两块了。”
卫队长说:“即使在赫尔辛根默斯肯,这种香皂也很珍贵。你们知道它是怎样造出来的吗?赫尔辛根默斯肯有一片神奇的树林,那些树叫魔泡树,都长了上千年,很高大。平时魔泡树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但如果刮起大风,魔泡树就会被吹出肥皂泡来,风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种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难,那些泡泡在大风中飘得极快,加上它们是全透明的,你站在那里很难看清它们,只有跑得和它们一样快,才能看到它们。骑最快的马才能追上风中的泡泡,这样的快马在整个赫尔辛根默斯肯不超过十匹。当魔泡树吹出泡泡时,制肥皂的人就骑着快马顺风狂奔、在马上用一种薄纱网兜收集泡泡。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网兜里破裂后,也只剩下肉眼都看不见的那么一小点儿。要收集几十万甚至上百万的泡泡才能造出一块香皂,但香皂中的每一个魔树泡如果再溶于水,就又能生发出上百万个泡泡,这就是香皂泡沫这么多的原因。魔泡树的泡泡都没有重量,所以真正纯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没重量,是世界上最轻的东西,但很贵重。宽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国王加冕时赫尔辛根默斯肯使团带来的赠礼,后来……”
长帆突然停止了讲述,若有所思地盯着海面。那里,在雪白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的泡沫中,那几条饕餮鱼仍然懒徽地躺浮着,在它们前,是完好无损的木盆。
“好像有一个办法到墓岛上去!”长帆指着海面上的木盆说,“你们想想,那要是一只小船呢?”
“想也别想!”宽姨大叫起来,“公主怎么能冒这个险?!”
“公主当然不能去,我去。”卫队长从海面收回目光,从他坚定的眼神中,公主看出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你一个人去,怎样让深水王子相信你?”公主说,她兴奋得脸颊通红,“我去,我必须去!”
“可就算你到了岛上,又怎么证明自己的身份?”卫队长打量着一身平民装束的公主说。
宽姨没有说话,她知道有办法。
“我们可以滴血认亲。”公主说。
“即使这样公主也不能去!这太吓人了!”宽姨说,但她的口气已经不是那么决绝。“我待在这里就安全吗?”公主指着宽姨手中旋转着的黑伞说,“我们太引人注意了,冰沙很快会知道我们的行踪,在这里,我就是暂时逃过了那张画,也逃不脱禁卫军的追杀,到墓岛上反而安全些。”
于是他们决定冒险了。
卫队长从沙滩上找了一只最小的船,用马拖到水边,就在浪花刚舔到船首的地方。找不到帆,但从其他的船上找到两支旧桨。他让公主和打伞的宽姨上了船,将宽姨拿出来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剑上递给公主,告诉她船一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里。然后他向海里推船,一直推到水齐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划桨,小船载着三人向墓岛方向驶去。
饕餮鱼的黑鳍在周围的海面上出现,向小船围拢过来。公主坐在船尾,把穿在剑上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涌现一大团泡沫,在早晨的阳光中发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团迅速膨胀至一人多高,并在船尾保持这个高度,在后面则随着船的前行扩散开来,在海面形成雪白的一片。饕餮鱼纷纷游进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绒毯上一样享受着无与伦比的舒适惬意。公主第一次这么近看饕餮鱼,它们除了肚皮通体乌黑,像钢铁做成的机器,但一进入泡沫就变得懒散温顺。小船在平静的海面上前进,后面拖曳了一条长长的泡沫尾迹,像一道落在海上的白云带。无数的饕餮鱼从两侧游过来进入泡沫中,像在进行一场云河中的朝圣。偶尔也有几条从前方游来的饕餮鱼啃几下船底,还把卫队长手中的木桨咬下了一小块,但它们很快就被后面的泡沫所吸引,没有造成大的破坏。看着船后海面上雪白的泡沫云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鱼,公主不由得想起了牧师讲过的天堂。
海岸渐渐远离,小船向墓岛靠近。宽姨突然喊道:“你们看,深水王子好像矮了一些!”公主转头望去,宽姨说得没错,岛上的王子仍是个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显矮了一些,此时他仍背对着他们,眺望着别的方向。公主收回目先,看着划船的长帆,他此时显得更加强健有力,强劲的肌肉块块鼓起,两支长桨在他手中像一对飞翔的翅膀,推动着小船平稳前行。这人似乎天生是一个水手,在海上显然比在陆地更加自如。
“王子看到我们了!”宽姨又喊道。墓岛上,深水王子转向了这边,一手指着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惊奇的目光,嘴还在动,像喊着什么。他肯定会感到惊奇,除了这只出现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后的泡沫扩散开来,向后宽度逐渐增大,从他那个高度看过去,海面上仿佛出现了一颗拖着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们很快知道王子并非对他们喊话,他的脚下出现了几个正常身高的人。从这个距离上,他们看上去很小,脸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这个方向看,有的还在挥手。
墓岛原是个荒岛,没有原住民。二十年前,深水去岛上钓鱼时,陪同他的有一名监护官、一名王宫老师、几名护卫和仆从。他们刚上岛,成群的饕餮鱼就游到这片沿海,封死了他们回王国的航路。
他们发现,现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一些,似乎小船距海岛越近,王子就越矮。
小船渐渐接近岛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们共八个人,大部分都穿着和王子一样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两个老者穿着王宫的制服,但都已经很破旧了,这些人大都挂着剑。他们向海滩跑来,王子远远地跟在后面,这时,他看去仅有其他人的两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卫队长加速划行,小船冲向岛岸,一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船身震动了一下,差点把公主颠下船去,船底触到了沙滩。那些已经跑到海滩上的人看着小船犹豫不前,显然是怕水中的饕餮鱼,但还是有四个人跑上前来,帮忙把船稳住,扶公主下船。
“当心,公主不能离开伞!”下船时宽姨高声说,同时使伞保持在公主上方,她这时打伞已经很熟练了,用一只手也能保持伞的旋转。
那些人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奇,时而看看旋转的黑伞,时而看看小船经过的海面——那里,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无数饕餮鱼形成了一条黑白相间的海路,连接着墓岛和王国海岸。深水王子也走上前来,这时,他的身高与普通人无异,甚至比这群人中的两个高个子还矮一些。他看着来人微笑着,像一个宽厚的渔民,但公主却从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剑,热泪盈眶地喊道:“哥哥,我是你的妹妹露珠!”
“你像我的妹妹。”王子微笑着,点点头,向公主伸出双手。但几个人同时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来者与王子隔开,其中有人佩剑已出鞘,警惕地盯着刚下船的卫队长。后者没有理会这边的事,只是拾起公主扔下的剑察看,为了避免对方误会,他小心地握着剑尖,发现经过这段航程,那块穿在剑上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只消耗了三分之一左右。
“你们必须证实公主的身份。”一位老者说,他身上破旧的制服打理得很整齐,脸上饱经风霜,但留着像模像样的胡须,显然在这孤岛岁月中他仍尽力保持着王国官员的仪表。
“你们不认识我了吗?你是暗林监护官,你——”宽姨指指另一位老者,“是广田老师。”
两位老者都点点头。广田老师说:“宽姨,你老了。”
“你们也老了。”宽姨说着,腾出一只转伞的手抹眼泪。
暗林监护官不为所动,仍一丝不苟地说:“二十多年了,我们一点都不知道王国发生了什么,所以还是必须证实公主的身份,”他转向公主,“请问,您愿意滴血认亲吗?”
公主点点头。
“我觉得没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王子说。
“殿下,必须这样做。”监护官说。
有人拿来两把很小的匕首,给监护官和老师每人一把。与这些人锈迹斑斑的佩剑不同,两把匕首寒光闪闪,像新的一样。公主伸出手来,监护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轻轻划了一下,用刀尖从破口取了一滴血。暗林老师也从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样,监护官从老师手中拿过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刀尖上的两滴血混在一起,血立刻变成了纯蓝色。
“她是露珠公主。”监护官庄重地对王子说,然后同老师一起向公主鞠躬。其他的几个人都扶着剑柄单膝跪下,然后站起来闪到一边,让王子和公主兄妹拥抱在一起。
“小时候我抱过你,那时你才这么大。”王子比画着说。
公主向王子哭诉王国已经发生的事,王子握着她的手静静地听着,他那饱经风霜但仍然年轻的脸上表情一直从容镇定。
大家都围在王子和公主周围,静静地听着公主的讲述,只有卫队长在做着一件奇怪的事。他时而快步跑开,在海滩上跑到很远的地方看着王子,然后又跑回来从近前看他,如此反复好几次,后来宽姨拉住了他。
“还是我说得对,王子不是巨人吧。”宽姨指指王子低声说。
“他既是巨人又不是巨人。”卫队长也压低声音说,“是这样的:我们看一般的人,他离得越远在我们眼中就越小,是吧?但王子不是这样,不管远近,他在我们眼中的大小都是一样的,近看他是普通身高,远看还是这么高,所以远看就像巨人了。”
宽姨点点头,“好像真是这样。”
听完公主的讲述,深水王子只是简单地说:“我回去。”
回王国的船只有两只,王子与公主一行三人坐在小船上,其余八人乘另一只更大些的船,是二十年前载着王子一行来墓岛的船,有些漏水,但还能短程行驶。在来时的航道中,泡沫消散了一些,但无数的饕餮鱼仍然浮在海面上很少动弹,有些饕餮鱼被船头撞上,或被桨碰到,也只是懒洋洋地扭动几下,没有更多的动作。大船破旧的帆还能用,在前面行驶,从漂浮一片的饕餮鱼群中为后面的小船开出一条路来。
“你最好还是把香皂放到海里,保险一些,万一它们醒过来怎么办?”宽姨看着船周围黑压压的饕餮鱼,心有余悸地说。
公主说:“它们一直醒着,只是很舒服,懒得动。香皂只剩一块半了,不要浪费,而且我以后再也不用它洗澡了。”
这时,前面的大船上有人喊道:“禁卫军!”
在远处王国的海岸上出现了一支马队,像黑压压的潮水般涌上海滩,马上骑士的盔甲和刀剑在阳光中闪亮。
“继续走。”深水王子镇定地说。
“他们是来杀我们的。”公主的脸色变得苍白。
“不要怕,没事的。”王子拍拍公主的手说。
露珠公主看着哥哥,现在她知道他更适合当国王。
由于是顺风,尽管航道上有懒洋洋漂浮着的饕餮鱼阻碍,回程也快了许多。当两艘船几乎同时靠上海滩时,禁卫军的马阵围拢过来,密集地挡在他们面前,像一堵森严的墙壁。公主和宽姨都大惊失色,但经验丰富的卫队长却把提着的心多少放下一些,他看到对方的剑都在鞘中,长矛也都竖直着;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马上的禁卫军士兵的眼睛,他们都身着重甲,面部只露出双眼,但那些眼睛越过他们盯着海面上那漂浮着饕餮鱼的泡沫航道,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敬畏。一名军官翻身下马,向刚靠岸的船跑来。大船上的人都跳下船,监护官、老师和几名执剑的卫士把王子和公主档在后面。
“这是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不得无礼!”监护官暗林对禁卫军举起一只手臂大声说。
跑过来的军官一手扶着插在沙滩上的剑,对王子和公主行单膝礼,“我们知道,但我们奉命追杀公主。”
“露珠公主是合法的王位继承人!而冰沙是谋害国王的逆贼!你们怎么能听他的调遣?!”
“我们知道,所以我们不会执行这个命令,但,冰沙王子已经于昨天下午加冕为国王,所以,禁卫军现在也不知道该听谁的指挥。”监护官还想说什么,但深水王子从后面走上前来制止了他,王子对军官说:“这样吧,我和公主与你们一起回王宫,等见到冰沙后,把事情做个了结。”
在王宫最豪华的宫殿中,头戴王冠的冰沙正在同忠于他的大臣们纵酒狂欢。突然有人来报,说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统帅禁卫军从海岸急速向王宫而来,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宫殿中顿时陷入一片死寂。
“深水?他是怎么过海的?难道他长了翅膀?”冰沙自语道,但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面露惊恐,“没什么,禁卫军不会受深水和露珠指挥,除非我死了……针眼画师!”
随着冰沙的召唤,针眼画师从暗处无声地走出,他仍然穿着那身灰斗篷,显得更瘦小了。
“你,带上雪浪纸和绘画工具,骑快马去深水来的方向,看他一眼,然后把他画下来。你见到深水很容易,不用靠近他,他在天边一出现你就能远远看到的。”
“是,我的王。”针眼低声说,然后像老鼠一样无声地离去了。
“至于露珠,一个女孩子,成不了大气候,我会尽快把她的那把伞抢走的。”冰沙说着,又端起酒杯。
宴会在压抑的气氛中结束,大臣们忧心忡忡地离去,只剩下冰沙一人阴郁地坐在空荡荡的大厅中。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冰沙看到针眼画师走了进来,他的心立刻提了起来,不是因为针眼两手空空,也不是因为针眼的样子——画师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变化,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敏感模样,而是因为他听到画师的脚步声。以前,画师走路悄无声息,像灰鼠一般从地面滑过,但这一刻,冰沙听到他发出了吧嗒吧嗒的脚步声,像难以抑制的心跳。
“我的王,我见到了深水王子,但我不能把他画下来。”针眼低着头说。
“难道他真的长了翅膀?”冰沙冷冷地问。
“如果是那样我也能画下他,我能把他翅膀的每一根羽毛都画得栩栩如生,但,我的王,深水王子没有长翅膀,比那更可怕:他不符合透视原理。”
“什么是透视?”
“世界上所有的景物,在我们的视野中都是近大远小,这就是透视原理。我是西洋画派的画师,西洋画派遵循透视原理,所以我不可能画出他。”
“有不遵循透视原理的画派吗?”
“有,东方画派,我的王,你看,那就是。”针眼指指大厅墙上挂着的一幅卷轴水墨画,画面上是淡雅飘逸的山水,大片的留白似雾似水,与旁边那些浓墨重彩的油画风格迥异,“你可以看出,那幅画是不讲究透视的。可是我没学过东方画派,空灵画师不肯教我,也许他想到了这一天。”
“你去吧。”王子面无表情地说。
“是,我的王,深水王子就要到王宫了,他会杀了我,也会杀了你。但我不会等着让他杀死,我将自我了断,我要画出一幅登峰造极的杰作,用我的生命。”针眼画师说完就走了,他离去时的脚步再次变得悄无声息。
冰沙招来了侍卫,说:“拿我的剑来。”
外面传来密集的马蹄声,开始隐隐约约,但很快逼近,如暴雨般急骤,最后在宫殿外面戛然而止。
冰沙站起身,提剑走出宫殿。他看到深水王子正走上宫殿前长长的宽石阶,露珠公主跟在他后面,宽姨为她打着黑伞。在石阶下面的广场上,是黑压压的禁卫军阵列,军队只是沉默地等待,没有明确表示支持哪一方。冰沙第一眼看到深水王子时,他有普通人的一倍身高,但随着他在台阶上越走越近,身高也在冰沙的眼中渐渐降低。
有那么一瞬间,冰沙的思绪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时,他已经知道了饕餮鱼群正在游向墓岛海域,但还是诱骗深水去墓岛钓鱼。当时父王在焦虑中病倒了,他告诉深水,墓岛有一种鱼,做成的鱼肝油能治好父王的病。一向稳重的深水竟然相信了他,结果如他所愿一去不返,王国里没人知道真相,这一直是他最得意的一件事。
冰沙很快打断思绪回到现实,深水已经走上宫殿前宽阔的平台,他的身高已与正常人差不多了。
冰沙看着深水说:“我的哥哥,欢迎你和妹妹回来,但你们要明白,这是我的王国,我是国王,你们必须立刻宣布臣服于我。”
深水一手按在腰间生锈佩剑的剑柄上,一手指着冰沙说:“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
冰沙冷冷一笑,“针眼不能画出你的画像,我的利剑却可以刺穿你的心脏!”说着他拔剑出鞘。
冰沙与深水的剑术不相上下,但由于后者不符合透视原理,冰沙很难准确判断自己与对手的距离,处于明显劣势。决斗很快结束,冰沙被深水一剑刺穿胸膛,从高高的台阶上滚下去,在石阶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迹。
禁卫军欢呼起来,他们宣布忠于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
与此同时,卫队长在王宫中搜寻针眼画师。有人告诉他,画师去了自己的画室。画室位于王宫僻静的一角,平时戒备森严,但由于王宫中突发的变故,守卫大部分离去,只留下了一个哨兵。此人原是长帆的部下,说针眼在半个时辰前就进了画室,一直待在里面没有出来。卫队长于是破门而入。
画室没有窗户,两个银烛台上的蜡烛大部分已经燃尽,使这里像地堡一样阴冷。卫队长没有看到针眼画师,这里空无一人,但他看到了画架上的一幅画,是刚刚完成的,颜料还未干,这是针眼的自画像。确实是一幅精妙绝伦的杰作,画面像一扇通向另一个世界的窗口,针眼就在窗的另一边望着这个世界。尽管雪浪纸翘起的一角证明这只是一幅没有生命的画,卫队长还是尽力避开画中人那犀利的目光。
长帆环顾四周,有到了墙上挂看一排画像,有国王、王后和忠于他们的大臣,他一眼就从中认出了露珠公主的画像。画中的公主让他感到这阴暗的画室如天国一般明亮起来,画中人的眼睛摄住了他的魂,使他久久陶醉其中。但长帆最后还是清醒了,他取下画,拆掉画框,把画幅卷起来,毫不犹豫地在蜡烛上点燃了。
画刚刚烧完,门开了,现实中的露珠公主走了进来,她仍然穿着那身朴素的平民衣服,自己打着黑伞。
“宽姨呢?”长帆问。
“我没让她来,我有话要对你说。”
“你的画像已经烧了。”长帆指指地上仍然冒着红光的灰烬说,“不用打伞了。”
公主让手中的伞转速慢下来,很快出现了夜莺的鸣叫声,随着伞面的下垂,鸟鸣声越来越大,也越来越急促,最后由夜莺的叫声变成寒鸦的嘶鸣,那是死神降临前的最后警告。当伞最后合上时,随着伞沿那几颗石球吧嗒的碰撞,伞安静下来。
公主安然无恙。
卫队长看着公主,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又低头看看灰烬,“可惜了,是幅好画,真该让你看看,但我不敢再拖下去了……画得真美。”
“比我还美吗?”
“那就是你。”长帆深情地说。
公主拿出了那一块半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她一松手,没有重量的雪白香皂就像羽毛似的飘浮在空气中。
“我要离开王国,去大海上航行,你愿意跟我去吗?”公主问。
“什么?深水王子不是已经宣布,你明天要加冕为女王吗?他还说他会全力辅佐你的。”
公主摇摇头,“哥哥比我更适合当国王,再说,如果不是被困墓岛,王位本来就应该由他继承。他如果成为国王,站在王宫的高处,全国都能看到他。而我,我不想当女王,我觉得外面比王宫里好,我也不想一辈子都待在无故事王国,想到有故事的地方去。”
“那种生活艰难又危险。”
“我不怕。”公主的双眼在烛光中焕发出生命的光芒,让长帆感到周围又亮了起来。
“我当然更不怕,公主,我可以跟着你到海的尽头,到世界尽头。”
“那我们就是最后两个走出王国的人了。”公主说着,抓住了那飘浮的香皂。
“这次我们乘帆船。”
“对,雪白的帆。”
第二天早晨,在王国的另一处海岸上,有人看到海中出现了一张白帆,那艘帆船后面拖曳着一道白云般的泡沫,在朝阳中驶向远方。以后,王国中的人们再也没有得到露珠公主和长帆的消息。事实上王国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公主带走了王国中最后一块半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再也没有人能够冲破饕餮鱼的封锁。但没有人抱怨,人们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这个故事结束后,无故事王国永远无故事了。
但有时夜深入静,也有人讲述不是故事的故事,那是对露珠公主和长帆经历的想象。每个人的想象都不一样,但人们都认为他俩到过无数神奇的国度,还到过像大海一样广阔的陆地,他们永远在航行和旅途中,不管走到哪里,他们总是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会场中,看完故事的人开始窃窃私语,更多的人仍沉浸在王国、大海、公主和王子的世界中。有的人沉思,有的人呆呆地盯着已经合上的文件,似乎能从封面上看出更多的内容。
“那个公主很像你呀。”AA小声对程心说。“把注意力集中到正事上来……我有那么娇气吗?我会自己打那把伞的。”程心说,她是会场中唯一没有看文件的人,这个故事她已经倒背如流。其实,她真的不止一次想过,露珠公主是不是以自己为原型的,里面肯定有自己的影子,但卫队长不像云天明。
他认为我会扬帆远航吗,和另一个男人在一起?
主席看到与会者都看完了文件,就请大家发表意见,主要是IDC各小组下一步的工作方向。
文学组的委员请求发言,这是最后想起来增设的一个专业小组,主要由文学作家和研究公元世纪文学史的学者组成,因为考虑到也许他们能有点用处。
请求发言的文学组委员是一名儿童文学作家,他说:“我知道,在以后的工作中,我的小组是最没有话语权的,所以趁现在有机会先说几句。”他举起手中蓝色封面的文件,“很遗憾,我认为这份情报是无法解读的。”
“为什么这样看?!”主席问。
“首先明确我们要从中得到什么——人类未来的战略方向。如果这个信息真的存在的话,不管内容是什么,它的含义肯定是确定的,我们不可能把模糊的、多义的信息作为战略方向,但模糊性和多义性恰恰是文学作品语境的特点。为了安全,这三个故事中所包含的真正的情报信息一定隐藏得很深,这更增加了信息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所以,我们将面临的困难,不是从这三个故事中解读不出信息,而是可能的解读太多了,但哪个都是不确定的。
“最后说句题外话:以童话作家的身份向云天明表示敬意。如果仅仅作为童话,这个故事很不错。”
第二天,IDC对云天明情报的解读工作全面展开。很快,人们就觉得那个童话作家确有先见之明。
云天明的三个故事包含着丰富的隐喻、暗示和象征,任何一个情节都可以解读出许多不同的含义,每种含义都有一定的理由和依据,但却无法确定哪一种是作者想要传递的信息,因而任何一种解读都无法成为战略情报。
比如,在故事开始出现的把人画到画里的情节,被认为是比较明显的隐喻和暗示,但不同学科的不同专家都有不同的理解。有人认为,绘画象征着对现实世界的数字化或信息化,因此这个情节可能暗示着对人的数字化,暗示着人类通过自身的数字化躲过黑暗森林打击。持这一观点的学者还注意到,被画到画里的人对于现实世界是安全的,因而人类数字化也可能是发布宇宙安全声明的一种途径。但另一种观点认为,这个情节有空间维度的隐喻,画纸与现实是两个不同维度的空间,人物被画入画中后在三维现实消失,使人不由得联想到“蓝色空间”号和“万有引力”号两舰在四维空间碎块中的遭遇,作者可能暗示人类把四维空间作为避难所,或者用某种方式通过四维空间向宇宙发布安全声明。也有人认为,深水王子不符合透视原理的身高也暗示着四维空间。
再比如,饕餮鱼隐喻着什么?有人从它们众多的数量、隐蔽的状态和极强的攻击性考虑,认为它们象征着黑暗森林状态中宇宙的文明群体,而使饕餮鱼在舒适中忘却攻击,则暗示了宇宙安全声明的某些未知的原则。另一个观点则与之相反,认为饕餮鱼暗示着某种人造智能机器,这种机器体积很小,但可以自我复制,这种机器被放入太空后,以柯伊伯带或奥尔特星云中的太空尘埃和彗星为原料,大量复制自己,数量成几何级数增长,最终在太阳系周围形成一圈类似于柯伊伯带或奥尔特星云的智能屏障。这道屏障有各种可能的作用,比如对攻击太阳的光粒进行拦截,或使太阳系呈现某种能够从远方观察到的特殊形态,以达到发布安全声明的目的。这一解读被称为“鱼群设想”,是所有解读结果中较受重视的一个,因为与其他解读相比,“鱼群设想”具有较为明晰的技术轮廓,它也是世界科学院最早立项进行深入研究的一个解读。不过,IDC从一开始并没有对“鱼群设想”抱太大的希望,这个设想在技术上实现的可能性较大,但进一步研究发现,“鱼群”要想通过自身复制在太阳系外围形成屏障,需要上万年的时间,同时,从智能机器的功能看,无论是它的防御效果还是借助其发布安全声明的可能性,都只是水中月镜中花……“鱼群设想”最终还是被恋恋不舍地放弃了。
还有那把保护公主的旋转伞、神秘的雪浪纸和黑暇石、神奇的香皂……这些都被解读出大量的不同含义。
但正如童话作家所说,所有这些含义,看上都有可能是真实的,又都不确定。
不过,也并非三个故事中的所有内容都是这么晦涩模糊和模棱两可,至少有一个东西,IDC的专家们认为可能含有确定信息,甚至可能成为打开云天明情报神秘之门的钥匙。
这就是那个奇怪的地名:赫尔辛根默斯肯。
云天明是用纯汉语向程心讲述三个故事的,人们注意到,故事中的绝大部分地名和人名都是具有明确含义的中文名,如无故事王国、饕餮海、墓岛、露珠公主、冰沙和深水王子、针眼和空灵画师、长帆卫队长、宽姨等等,却突兀地出现这样一个音译地名,而且很长,发音又如此古怪。但这个怪异的名字在故事中反复出现,其出现频率多到不正常的地步:针眼和空灵画师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他们绘画用的雪浪纸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压纸的黑曜石石板和熨斗都来自赫尔辛根默斯肯,卫队长长帆是赫尔辛根默斯肯出生的人,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香皂,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饕餮鱼……作者似乎在反复强调这个名字的重要性,但故事中对赫尔辛根默斯肯并没有什么更其体的描写。它是一个像无故事王国一样的大岛,或是一块大陆,还是一组群岛,都不得而知。人们也不知道这个名字属于哪种语言,云天明在离开时的英语水平很一般,不懂任何第三种语言。但也不排除他后来学习的可能性。这个词不像英语,甚至不能确定它是否属于拉丁语系;当然也不可能来自三体语言,因为三体语言是没有声音表达的。
学者们用各种地球上的已知语言拼写赫尔辛根默斯肯,向各专业咨询,在网络上和各种专业数据库中查询,均一无所获。在这个诡异的词语面前,各个学科最智慧的头脑都一筹莫展。
每个专业小组的人都问过程心,她确实记清这个词的发音了吗?程心都给出肯定的回答,她当时就注意到了这个地名的不寻常,着重记忆它,加上这个地名在故事中反复出现,应该不会有错的。
IDC的情报解读陷入僵局。这样的困难本在意料之中,如果人类能够轻易地从云天明的故事中解读出战略情报,那三体人也能,所以真正的情报信息必然在故事中隐藏极深。各小组的专家们疲惫不堪,智子屏蔽室中的静电和刺鼻的气味让他们十分烦躁。根据对故事不同的解读,每个小组都分成了好几个派别,彼此争吵不休。
随着解读僵局的出现,IDC内部渐渐出现了怀疑,怀疑三个故事中是否真的包含了有意义的战略情报信息。这种怀疑更多是针对云天明本身的,他毕竟只有公元世纪的大学本科学历,放到现在连初中的知识程度都达不到。在他执行使命之前有限的工作经历中,从事的也大多是基层事务性工作,没有高级科研经验,更不具备基础科学的理论能力。虽然他在被截获并克隆复活后可以学习,但对于他是否有能力理解三体世界的超级技术,特别是这种技术背后的基础理论,人们仍持怀疑态度。
更糟糕的是,随着解读工作的进行一些复杂的东西不可避免地进入IDC。开始,所有人都在齐心协力为人类的未来而猜谜,但后来,各个政治实体和利益集团的影子开始在解读工作中显现。舰队国际、联合国、各个国家、跨国公司、各大宗教等等,都在按照自己的政治意愿和利益诉求解读故事,把情报解读变成了宣传自己政治主张的工具。一时间,故事像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致使解读工作变了味。不同派别之间的争论也更加政治化和功利化,令所有人灰心丧气。
但IDC对情报的解读陷入僵局产生了一个正面作用,就是使人们放弃了对奇迹的幻想。事实上,公众早就停止了这种幻想,因为他们根本就不知道云天明情报的存在。自下而上的政治压力,促使舰队国际和联合国把注意力从云天明情报转移到以人类现有技术为基础寻找地球文明的生存机会上来。
从宇宙尺度上看,三体世界的毁灭近在眼前,使人类世界有机会对恒星被摧毁的过程进行全面和细致的观测,这种观测得到了大量的完整数据。由于被摧毁的恒星从与太阳在质量和星序上都十分相似,是人类有可能精确掌握太阳受到黑暗森林打击时灾变的数学模型。事实上,这方面的研究从三体世界毁灭的光信号传到太阳系那一刻起就大规模地开始了,研究的结果直接导致了掩体计划的诞生。现在,掩体计划已取代云天明情报,得到了国际社会空前的关注。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掩体计划——地球文明的方舟
一、对太阳系黑暗森林打击时间的预测。
乐观预测,一百至一百五十年;一般预测,五十至八十年;悲观预测,十至三十年;人类生存计划按七十年时间段规划。
二、需要拯救的人口数量。
按目前世界人口递减速率计算,七十年后约为六亿至八亿人。
三、对黑暗森林打击的总体预测。
以三体恒星毁灭的观测数据为基础,建立了太阳遭到同样打击时的灾变数学模型。对该模型的运算表明,如果太阳遭到光粒袭击,火星轨道之内的类地行星将被全部摧毁。在打击初期,水星和金星完全解体,地球将保留一部分体积并维持球体形状,但其表面将被剥离,剥离深度达五百千米左右,包括全部地壳和地幔的一部分;火星表面将被剥离一百千米左右。在打击后期,所有类地行星将由于太阳爆发物质的阻力降低轨道,最终坠落到太阳的残存核心上,完全毁灭。
数学模型显示,太阳爆发的破坏力,包括辐射和扩散的恒星物质的冲击,与距离的平方成反比,即与太阳距离增大时破坏力急剧降低,这就使得距太阳较远的类木行星能够在打击中幸存。
在打击初期,木星表面将受到剧烈扰动,但其整体结构将保持完好,木星的卫星系统将基本保持不变。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只是在表面受到一般扰动,结构保持完好。扩散的太阳物质将会对三颗类木行星的运行轨道产生一定影响,但在打击后期,爆发后的太阳物质将形成螺旋状的残骸星云,其旋转的角速度和方向将与类木行星保持一致,不再对行星产生足以降低轨道的阻力。
可以确定,太阳系的四颗巨行星: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在黑暗森林打击后将保持完好。
这个重要的预测是掩体计划的基本依据。
四、被放弃的人类生存计划。
1.星际逃亡计划:
技术上完全不可行。在规划的时间区段内,人类不可能具备超大规模的星际远航能力,能够进行星际逃亡的人数只占总人口的不到千分之一,且在飞船燃料耗尽和生态系统衰竭前,找到可居住的地外行星的可能性很小。
由于该计划只能接纳很小比例的人口,有违人类社会最基本的价值观和道德准则,在政治上也完全不可行,可能引发人类社会的剧烈动荡和全面崩溃。
2.远距离躲避计划:
可行性很低。计划的内容是在距太阳足够远的太空中建立人类居住点,以避开太阳爆发。根据模型计算,参照可预见的未来人类太空城的防护水平,安全的距离为距太阳六十个天文单位,已越出柯伊伯带。那个距离的太空区域资源贫乏,难以找到建设太空城市的原材料;同样由于资源问题,太空城即使建成,人类在其中的生存也面临难以克服的困难。
五、掩体计划。
以木星、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四大巨行星为掩体,避开黑暗森林打击引发的太阳爆发。计划在四大行星的背阳面建设供全人类移民的太空城,这些太空城紧靠各大行星,但不是它们的卫星,而是与行星一起绕太阳同步运行,这就使得太空城一直处于四大行星的背阳面,在太阳爆发时受到行星的屏蔽和保护。计划建立五十座太空城,每座可容纳一千五百万人左右。其中,木星背面二十座,土星背面二十座,海王星背面六座,天王星背面四座。
建设太空城的材料取自四大行星的卫星,以及土星和海王星的星环。
六、掩体计划的技术问题。
该计划所涉及的技术基本在人类已达到的范围之内,舰队国际已具有丰富的太空城建设经脸,并且已经在木星拥有相当规模的太空基地。也存在一些预计能够在计划规划的时间内克服的技术挑战,如太空城的位置维持。太空城不是四大行星的卫星,它们在行星的背阳面与行星保持相对静止的状态,且与行星的距离很近,引力会将太空城拉向行星,所以必须在太空城上安装位置维持发动机,以抵消行星引力,保持太空城与行星间的距离。最初计划太空城的位置位于巨行星的第二拉格朗日点①,这是位于巨行星外侧的引力平衡点,没有位置维持问题,但发现距离掩体行星太远,难以起到防护作用。
(注:①在行星与太阳构成的系统中,共有五个引力平衡的拉格朗日点,稳定的有两个,其中第二拉格朗日点位于行星与太阳连线上行星的外侧。)
七、黑暗森林打击后人类在太阳系的生存问题。
太阳被摧毁后,太空城将依靠核聚变能源生存。这时,太阳系将呈现螺旋星云状态,太阳爆发后形成的残骸星云中将含有几乎取之不尽的聚变燃料资源,可以很容易地大量采集,从太阳残存内核中也有可能采集到丰富的聚变燃料,可以满足人类长期生存的能源需求。每座太空城内可以拥有人造太阳,产生与打击前的地球所获日照相当的日照。从能源角度看,这时人类的资源贮备应该比打击前扩大了许多个数量级,因为对于太阳系的核聚变资源,太空城的消耗量仅是太阳的几亿亿分之一——从这个意义上说,太阳被摧毁竟然中止了太阳系核聚变资源的超级浪费。
木星的卫星木卫二表面全部由深达一百六十千米的海洋覆盖,含有丰富的水资源,其贮量大于地球的海洋,可以满足太空城的需要。另外在星云内部还有大量的水资源。
在打击后,当星云态的太阳系基本稳定时,所有太空城将脱离作为掩体的行星,在太阳系内寻找较为适宜的生存空间。可以离开星云聚集的黄道面一段距离,避免星云的影响,同时从星云中采集各种资源。由于太阳爆发使类地行星解体,这时太阳系中的各种矿藏资源将游离在星云中,更容易开发和采集,这就为建设更多的太空城提供了条件。从这时残骸星云中的资源状况来看,对太空城数目的唯一限制是水资源,但仅木卫二的水资源就足以支持一千个容纳一千万至两千万人口的太空城。
所以,打击后的太阳系残骸星云可以为上百亿人口提供舒适的生活,并使人类文明具备足够的发展空间。
八、掩体工程对地球国际的影响。
这是全人类建设一个新世界的工程,规模空前,启动它面临的最大障碍不是在技术方面而是在国际政治上。公众普遍担心掩体工程将耗尽地球资源,带来地球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大倒退,甚至出现第二次大低谷。但舰队国际和联合国一致认为这个危险完全可以避免,掩体工程将成为一个完全的地球外工程,所需的资源百分之百取自地球之外的太阳系空间,主要来自四大类木行星的卫星,以及土星、天王星和海王星的星环,不会对地球资源和经济产生任何影响。相反,当太空的资源开发达到一定的规模,甚至可以反哺地球经济。
九、掩体工程总体步骤。
用二十年时间建立巨行星带资源开发工业体系,再用六十年时间进行太空城建设,两个阶段间有十年的重叠期。
十、关于第二次黑暗森林打击的可能性。
第一次打击产生的宏观效果,会让绝大多数远处观察者认为太阳系文明已被摧毁。同时,由于太阳已不存在,太阳系内已经没有经济型打击可以利用的超级能量源。所以,出现第二次黑暗森林打击的可能性很小。187J3X1恒星被摧毁后到目前的状况也部分证明了这一点。
随着掩体工程启动的临近,云天明渐渐淡出了国际社会的视线,IDC对情报的解读仍在进行,但只是作为行星防御理事会的一项例行工作,从中解读出真正的战略情报的希望越来越小。在IDC中,有人居然把掩体计划与云天明情报联系起来,解读出好几个与掩体计划有关的信息。比如那把伞,之前就很自然地被认为是防御系统的暗示,现在有人提出,伞沿的石球象征着太阳系的类木行星。太阳系可作为掩体的巨行星有四个,但在云天明故事中却没有伞骨数量的信息,从常理讲,四根伞骨显然少了些。其实,并没有多少人从理智上相信这个说法,但现在,云天明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已经变成了类似于《圣经》的东西,不知不觉中,他们从中寻找的已不再是真实的战略情报,而是某种对现实的慰藉。
但就在这时,对云天明情报的解读却出现了出人意料的突破。
这天,艾AA来找程心。她早就不随程心参加IDC会议了,而是把所有精力集中在使公司介入掩体计划工程的努力上。人类将在木星轨道外建设新世界,这对于太空建筑公司无疑是近乎无限的发展前景。很巧,程心的公司就叫星环集团,而类木行星的星环是建设太空城的主要原材料来源。
“我想要一块香皂。”AA说。
程心没有理会AA的要求,她的眼睛没有离开面前的电子书,并问了AA一个聚变物理学的问题。从第一次苏醒以后,她就在努力学习现代科技。以自己的专业而言,公元世纪的航天技术现在已经全部消失,即使一艘小小的太空艇都使用核聚变推进。程心只能从基础的物理学开始,但她学得很快。其实,时代的隔阂并没有造成学习的障碍,基础理论的大规模更新只是威慑纪元开始以后的事,经过学习,来自公元世纪的许多科学家和工程师在新纪元都能再次适应自己的专业。
AA关掉程心的电子书,“我要香皂!”
“我没有香皂。你不会真的以为香皂有故事中的神奇功效吧?”程心话外的意思是,你什么时候能不再那么孩子气。
“我知道,但我喜欢泡泡,我想像公主那样在泡沫中洗澡,所以我想要香皂!”
现代的洗涤方式已与泡沫无关了,香皂和其他洗涤用品在一个多世纪前就已消失,现在洗涤主要采用两种方法,超声波和清洁体。清洁体是肉眼看不到的纳米机器人,可以溶于水,也能干燥使用,可在瞬间清洁物体表面和皮肤。程心只好同AA出去找香皂,以前她处于抑郁中的时候,AA也常这样强行把她拉出去散心。面对着城市的巨树林,她们想了半天,觉得最有可能找到香皂的地方只有博物馆。在一家展示城市历史的博物馆中,她们找到了香皂。那是在一个展示公元世纪日常用品的展厅中,里面光线很暗,展柜中那些物品被聚光灯照亮,都是公元世纪的东西,有各种家用电器、服装、家具等。这些东西保存得很好,一尘不染,有些甚至给人崭新的感觉。程心无法在感情上接受这些都是两个多世纪前文物的事实,她见到这些东西也没有久违的感觉,似乎它们昨天还分布在自己的周围。从第一次苏醒到现在,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新纪元对她仍是一个梦,她的精神固执地生活在过去。
香皂放在一个日用品展柜中,放在一起的还有其他洗涤用品,像肥皂和洗衣粉什么的。在香皂表面印着一个程心熟悉的商标,那块香皂是白色的,与故事中的一样。
博物馆馆长一开始说那块香皂是文物,不出售,接下来又漫天要价。
“买这块香皂的钱可以建一个小型日化厂了。”程心对AA说。
“日化厂是什么?”
“就是生产香皂的工厂。”
“那有什么!我为你做了这么长时间的CEO,你应该送我一件礼物的!再说了,它以后还可能增值呢!”
于是她们买下了那块香皂。之前程心建议,如果AA想洗泡泡澡的话,买那瓶沐浴露比较好,但AA说她就要香皂,因为那个公主用的是香皂。小心翼翼地从陈列柜中取出香皂后,程心把它拿在手中看了看,这两个世纪前的东西,还能闻到淡淡的清香。
回到住处后,AA迫不及待地拆开了那文物级的真空包装,拿着香皂进了浴室,关上门后里而响起了浴缸放水的声音。
程心敲了敲浴室的门说:“你最好不要用香皂洗澡,那是碱性的,你从来没用过,不适应,会伤皮肤的。”
AA没有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当放水声停止,浴室的门打开了。程心看到AA还完整地穿着衣服,她手里挥着一张白纸对程心说:“你会叠小船吗?!”
“这个技艺也失传了?”程心接过纸问。
“当然,现在很少见到纸了。”
程心坐下来叠船。她的思绪回到了大学时代那个细雨中的下午,她和云天明坐在水边,在笼罩着细雨和薄雾的水面上,她叠的那只小纸船渐漂渐远。然后,她又想起了云天明故事中最后的那张白帆……
AA拿过程心叠好的带篷的小纸船,称赞很漂亮,然后示意程心也进浴室。在盥洗台上,她用小刀片从香皂上切下了小小的一片,然后把小纸船的尾部扎了一个小孔,把那一小片香皂插入小孔中,抬头对程心神秘地一笑,轻轻地把纸船放进已灌满水并且水面已经平静下来的浴缸中。
小船向前移动了,在这片小小的水面上,从此岸航向彼岸。
程心立刻明白了原理:香皂在水中溶解后,降低了小船后方水面的张力,但船前方水面的张力不变,小船就被前方水面的张力拉过去了。①但这个想法转瞬即逝,程心的思想随即被一道闪电照亮!在她的眼中,浴缸中平静的水面变成了漆黑的太空,白色的小纸船在这无际的虚空中以光速航行……
(注:①这个试验的效果与水的硬度与清洁度有关,最好在小船后部加一个舵,否则船可能不走直线。)
但另一个念头立刻占据了程心的思想:云天明的安全。这个念头就像一只手猛然抓住了思想的琴弦,让它停止了振动。她强迫自己把目光从小船上移开,尽可能地对这件事表现出不以为然和毫无兴趣的样子。小船这时已经行驶到浴缸的另一侧,轻轻地停靠在边上,她伸手把纸船从水中拿起来,甩甩水后扔到盥洗台上。她克制住了把纸船扔进马桶冲走的冲动,但打定主意不能再把它放到水中了。
危险,虽然程心自己也倾向于相信太阳系中已经没有智子,但还是谨慎些为好。
程心的目光与AA相遇,发现对方的眼睛仿佛是自己眼睛的镜像,迸射出同样的因顿悟而兴奋的光芒。她立刻把目光移开,淡淡地说:“不陪你玩儿了,你想洗澡就洗吧。”说完走出了浴室。
AA也跟着程心出来,她们倒上两杯葡萄酒,开始海阔天空地聊起来。先是谈星环公司在掩体工程中的前景,然后回忆各自在不同世纪中的大学生活,然后聊现在的生活。AA问程心为什么来到新纪元这么长时间还没有遇到一个中意的男人,程心说她到现在还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生活,并说AA的问题是男朋友太多,她当然可以把情人带到这里来,但最好一次只带一个。她们还聊起两个时代女人们的时尚与嗜好,哪些相同哪些不同……她们只是通过语言发泄着自己的兴奋,不敢停下来,似乎一旦沉默,那个藏在各自心中的惊喜就会化为泡影。终于,在滔滔不绝中的一个不引人注意的间隙,程心轻轻冒出两个字:
“曲率——”
后两个字她用眼睛说出:驱动?
AA轻轻点头,她的目光说:是的,曲率驱动!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弯曲空间的动力
这个宇宙的空间并不是平坦的,而是存在着曲率,如果把宇宙的整体想象为一张大膜,这张膜的表面是弧形的,整张膜甚至可能是一个封闭的肥皂泡。虽然膜的局部看似平面,但空间曲率还是无处不在。
早在公元世纪,曾出现过许多极富野心的宇宙航行设想,其中之一就是空间折叠。设想把大范围空间的曲率无限增大,像一张纸一样对折,把“纸面”上相距千万光年的遥远的两点贴在一起。这个方案严格说来不应称为宇宙航行,而应该叫做“宇宙拖曳”,因为它实质上并不是航行到目的地,而是通过改变空间曲率把目的地拖过来。
这种气吞宇宙的事只有上帝才做得出来,如果加上基本理论的限制,可能上帝也不行。
对于利用空间曲率航行,后来又出现了一个更温和更局部的设想,一艘处于太空中的飞船,如果能够用某种方式把它后面的一部分空间熨平,减小其曲率,那么飞船就会被前方曲率更大的空间拉过去,这就是曲率驱动。
曲率驱动不可能像空间折叠那样瞬间到达目的地,但却有可能使飞船以无限接近光速的速度航行。
但直到云天明情报被正确解读前,曲率驱动仍是一个幻想,同上百个光速飞行的幻想方案一样,无论从理论上还是技术上,没有人知道它是否可行。
AA眉飞色舞地对程心说:“威慑纪元前,曾时兴穿带图像的衣服,那时的人一个个亮闪闪的,五光十色,可现在只有小孩儿那样,古典的服装又成主流了。”
但AA的眼睛却在说着另外的话,她的目光黯淡下来:这个解读看上去很靠谱,但要最后确定还是不可能,大概也得不到承认。
程心说:“我现在最吃惊的是,贵金属和宝石都不存在了。黄金已经成为普通的金属,这两个酒杯都是用钻石做的……你知道吗?我们那个时候,拥有这么小的一粒钻石,就这么小,对于大多数女孩子来说都是永远的奢望。”
她的眼睛说:不,AA,这次不一样,这次能确定!
“至少你们那时铝便宜了,电解铝出现之前铝也是贵金属,听说还有国王的王冠是铝的。”
怎么确定?
程心知道这次不可能再用目光表达了,IDC曾经要为她的住处配置一个智子屏蔽的房间,那要安装一大堆体积和噪声都很大的设备,她嫌麻烦没答应,现在很后悔。
“雪浪纸。”程心轻声说。
AA黯淡下去的目光瞬间又被点燃了,兴奋的光芒比上次更加明亮。
“这纸用别的东西真的弄不平吗?”
“弄不平的,只有用赫尔辛根默斯肯的黑曜石石板才能压平……”
……
这时房间一角的钟敲响了,空灵画师抬头看看,已是凌晨,天快亮了。他再看看雪浪纸。压平的一段从纸卷中伸了出来,平铺在地板上不再卷去,但只有一掌宽的一条,远不够绘一幅画的。他扔下熨斗,长叹一声。
一卷纸,一卷带曲率的纸,被拉出一段熨平了,减小了曲率。
这个意象是对曲率驱动时飞船前后空间形态的明显暗示,不可能是别的。
“我们走。”程心站起身说。
“我们走。”AA也说,她们要去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两天后,在IDC委员会的会议上,主席宣布所有的专业小组都认可了对曲率驱动的解读。
云天明告诉地球世界:三体光速飞船采用空间曲率驱动。
这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战略情报。在众多的光速航行设想中,它确定了空间曲率驱动是可行的,这就为人类的宇航技术发展指出了明确的战略方向,如漆黑夜海中亮起的一座灯塔。
同样重要的是,这次成功的解读揭示了云天明在三个故事中隐藏情报的模式,可以归结为两点:双层隐喻和二维隐喻。
双层隐喻:故事中的隐喻不是直接指向情报信息,而是指向另一个更简单的事物,而这个事物则以较易解读的方式隐喻情报信息。在这个例子中,公主乘的小船,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和饕餮海,都是隐喻一个东西——肥皂驱动的纸船,而肥皂船的隐喻目标才是空间曲率驱动。在以前的解读中,人们陷入困惑的一个重要原囚,就是按单层隐喻的习惯性思维解读故事,认为故事情节直接隐喻情报信息。
二维隐喻:这种模式是用于解决文字语言所产生的信息不确定性的问题。在一个双层隐喻完成后,附加一个单层隐喻,用来固定双层隐喻的含义。在此例中,用雪浪纸的卷曲和熨平暗示曲率驱动中的空间形态,把肥皂船的隐喻确定下来。如果把故事看做一个二维平面,双层隐喻只为真实含义提供了一个坐标,附加的单层隐喻则相当于第二个坐标,把含义在平面上的位置固定下来,所以这个单层隐喻又被称为含义坐标。含义坐标单独拿出来看是没有意义的,但与双层隐喻结合,就解决了文学语言含义模糊的问题。
“一个精妙的系统。”一位PIA的情报专家赞叹道。
委员们都向程心和AA表示祝贺和敬意,尤其是AA,一贯受到轻视的她现在令人刮目相看,在委员会中的地位提高了不少。
但程心的眼睛却湿润了。她想到了云天明,想象着这个在外太空的漫漫长夜和怪异险恶的异族社会中孤军奋战的男人,为了向人类传递情报,如何殚精竭虑,设计了这样一个隐喻模式,再在漫长的孤独岁月中创作出上百个童话故事,最后精心地把情报隐藏在其中三个故事中。三个世纪前他送给了程心一颗星星,三个世纪后他又带给人类一个希望。
以后的解读工作顺利了许多,除了有新发现的隐喻模式的指导,人们还默认了一个没有被证实的排除法:第一个被成功解读的情报与从太阳系逃亡有关,那剩下的情报有很大可能是关于安全声明的。
但解读者们很快发现,与第一个情报相比,隐藏在三个故事中的其他情报信息要复杂得多。
在接下来的IDC委员会会议上,主席拿来了一把他安排人专门制造的伞,与故事中空灵画师送给公主的保护伞一样,是黑色的,有八根伞骨,每根的末端都有一只小石球。真正意义上的伞早就从现代生活中消失了,现代人遮雨使用一种叫避雨器的东西,如小手电筒般大小,向上吹出气流把雨吹开。人们当然知道伞这东西曾经存在,也在影视中见过,但很少有人见过实物。大家好奇地争相摆弄这东西,发现它可以像故事中描写的那样在旋转中借离心力张开,在旋转速度过快或过慢时也能发出相应的声音报警。大家的第一感觉是这样旋转着打伞是件很累的事,公主的奶妈居然能这样打一天伞,很让人佩服。
AA也拿过伞旋转着打开,她的手劲比较小,转动的伞面很快垂下来,警示转速过慢的鸟叫声出现了。
从主席把伞第一次打开时,程心就目不转睛地盯着它,现在,她突然指着AA喊道:“别停下!”
AA加快了伞的转速,鸟叫声消失了。
“再转快些。”程心盯着伞说。
AA使尽力气转伞,警示转速过快的风铃声出现了;然后程心又让她转慢些,直到再次出现鸟叫声,就这样反复了几次。
“这不是伞!”程心指着旋转中的伞说,“我知道它是什么!”
旁边的毕云峰点点头,“我也知道了。”然后他转向在场的第三个公元人曹彬,“这是一种只有我们三个人才能想到的东西。”
“是的。”曹彬看着伞兴奋地说,“即使在我们那个时代,这东西也很陌生了。”
其余的与会者有的看着这三个活着的古人,有的看着伞,全都莫名其妙,但也都兴奋地期待着。
“蒸汽机离心调速器。”程心说。
“那是什么,一种控制电路?”有人问。
毕云峰摇摇头,“发明那东西的时候还没有电。”
曹彬开始解释:“那是18世纪出现的东西,一种用于调节蒸汽机转速的装置。它主要由两根或四根头部带金属球的悬杆和一根带套简的转轴组成,就像这把伞,只是伞骨数量要少些。这个装置的转轴由蒸汽机带动旋转,当蒸汽机转速过快时,铁球由于离心力抬起悬杆,带动套筒上升,把与套筒相连的蒸汽门关小,降低蒸汽机转速;蒸汽机转速过低时,离心力的减小使悬臂内合,像伞合上一样,推动套筒下滑,开大蒸汽门增加转速……这是最早的工业自动控制系统。”
于是,人们知道了伞的第一层隐喻。但与肥皂船不同,蒸汽机离心调速器并没有明确的隐喻指向,它所隐喻的东西人们能够想到很多,比较确定的有两项——
负反馈自动控制,恒定的速度。
于是,解读者们开始寻找与这个双层隐喻相对应的含义坐标,很快找到了:深水王子。深水王子的身高在观察者眼中不随距离变化,这也可以有多种解读,比较明显的也有两个:
某种信号不随距离衰减的信息发布系统,一个在任何参照系下都恒定的物理量。
与伞的解读结果相比较,立刻找到一个确定的组合:恒定的速度,不随参照系变化。这明显是指光速。出乎解读者们预料的是,对于伞的隐喻,他们又找到了第三个含义坐标:
“……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种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难,那些泡泡在大风中飘得极快……骑最快的马才能追上风中的泡泡……在马上用一种薄纱网兜收集泡泡……魔泡树的泡泡都没有重量,所以真正纯的赫尔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没重量,是世界上最轻的东西……”
速度最快,没有质量(重量),这是一个十分确定的单层隐喻:光。
综上所述,伞隐喻着光或光速。而捕捉魔泡树的泡沫有两种可能的含义:
采集光能,降低光速。
解读者们都认为第一种可能的含义与人类的战略目标关系不大,所以都把注意力放在第二个可能的含义上。
仍然看不到情报的明确含义,但解读者们对第二个可能的含义进行了讨论,讨论主要集中在降低光速与发布宇宙安全声明的关系上。
“设想如果把太阳系,也就是海王星轨道或柯伊伯带以内空间的光速降低,就可能产生一个从大范围宇宙尺度上可以远程观测到的效应。”
这个想法让人们很兴奋。
“但这对宇宙观察者有什么安全意义吗?设想把太阳系内的光速降低十分之一,能使我们看上去更安全些吗?”
“这毫无疑问,那样的话即使人类拥有光速飞船,飞出太阳系的时间也要长十分之一,当然,这意义并不大。”
“如果想对宇宙产生安全意义的话,把光速降低十分之一显然是不够的,可能要降低更多,比如降低到原来的百分之一,让观察者看到这是一个人类自我建造的阻滞带,确信我们飞出太阳系需要较长的时间,借此增加观察者对太阳系文明的安全感。”
“要那样的话,降低到原来的千分之一都不够,想想吧,以三百千米每秒的速度飞出太阳系,所需时间也并不太长。另外,如果人类能够在半径五十个天文单位的太空中改变一个基本宇宙常数,就等于向宇宙宣布地球文明已经掌握了很高的技术,这不是安全声明,反而是危险声明。”
……
从伞的双层隐喻和深水王子与魔泡树两个含义坐标中,解读者们能够明确其含义指向,却得不到确定的战略情报。这个隐喻已经不是二维而是三维了,有人猜测,是不是还存在着第三个含义坐标?于是,解读者们在故事中反复寻找,但没能找到它存在的迹象。
就在这时,那个神秘的地名“赫尔辛根默斯肯”突然被解读出来。
为了研究这个词,IDC增设了一个语言学小组,小组中有一个名叫巴勒莫的语言学家,主要研究语言的历史演化。吸收他进入小组,主要是考虑到他与这个专业的其他学者不同,不只是专注于单一的语系,而是对东西方多个语系的古代语言都比较熟悉。但巴勒莫对这个词也一无所知,他进入IDC后的研究也没有得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之所以能够成功解读完全是意外,与他的语言学专业没有关系。
一天早晨巴勒莫醒来,他的女朋友,一个满头金发的北欧姑娘问他是不是到过自己的祖国。
“挪威?没有。我从来没去过。”巴勒莫回答。
“那你怎么在梦里反复说那两个古代地名?”
“什么地名?”
“赫尔辛根和默斯肯。”
想到女友与IDC无关,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巴勒莫笑着摇摇头,“那是一个完整的词,赫尔辛根默斯肯,你把它从不同的位置拆开,肯定还能得到更多的地名。”
“我说的这两个地方都在挪威。”
“那又怎么样?巧合而已。”
“可我告诉你,普通挪威人也不太熟悉这两个地名,它们是古地名,现在都变了,我是研究挪威历史的才知道。它们都在挪威的诺尔兰郡。”
“亲爱的,仍然可能是巧合,因为这个词在读音上可以随意拆分。”
“够了!你在骗人!你肯定知道赫尔辛根是一座山的名字,而默斯肯是一座小岛,罗弗敦群岛中的一座小岛。”
“我真的不知道,我说它可能是巧合,是因为语言学中有一个现象:对于一个没有具体拼写方式只有读音的长词,在不理解其含义的情况下,有一部分人喜欢下意识地拆分它,而且按照自己的喜好拆分,你就是这样的人。”
巴勒莫没有说的是,在IDC小组研究这个词的过程中,他多次遇到这种按自己的意愿随意拆分的情况,所以他对女友的话并不在意,但她接下来的话改变了一切:
“那好吧,我再告诉你一件事:赫尔辛根山靠着海,在山顶能看到默斯肯岛,默斯肯岛是距赫尔辛根山最近的一座海岛!”
两天后,程心站在默斯肯岛上,隔海遥望着赫尔辛根山的悬崖,那悬崖是黑色的,也许是天空布满铅云的缘故,海也是黑色的,只有悬崖脚下出现一道白色的海浪。来之前听说,这里虽地处北极圈内,但受到太平洋暖流的影响,气候比较温和。不过现在的海风仍然使程心感到十分阴冷。这里地处挪威北部的罗弗敦群岛,拔地而起的一系列险峻的岛屿由冰川蚀刻而成,在西部峡湾与北海之间形成了一道长达一百六十千米的屏障,如一道墙,将北冰洋与斯堪的纳维亚半岛北端隔开,岛间海峡水流湍急。以前这里的居民就很少,主要人口是捕鱼季节的渔民。现在,海产品主要来自养殖,海洋捕捞业已经消失,这里又变得荒凉起来,大概与更早的维京海盗出没时代差不多了。
默斯肯只是群岛中众多岛屿里很小的一座,赫尔辛根山也是一座无名的山峰,这是公元世纪的地名,在危机纪元末期,这两个地名都变了。
面对着这世界尽头的荒凉和肃杀,程心的心中却是坦然的。就在不久前,她还认为自己的生命已经走到了尽头,但现在,有太多的理由让生活继续下去。她看到,铅云低垂的天边有一道露出蓝天的缝隙。刚才,太阳从那道云缝中露出了几分钟,立刻使这阴冷的世界变了样子,很像云天明故事中的一句描写:“仿佛绘制这幅画的画师抓起一把金粉豪爽地撒向整个画面。”她现在的生活就是这样,凄迷中藏着希望,阴冷中透出温暖。
同来的还有艾AA和包括毕云峰、曹彬、语言学家巴勒莫在内的几个IDC专家。
默斯肯是座小岛,没有常住居民,岛上只住着一位叫杰森的老人,八十多岁了,是一个公元人,他那方正的北欧面庞饱经风霜,让程心想起了弗雷斯。在被问起默斯肯岛和赫尔辛根山一带有什么特别的东西时,杰森老人一指岛的西端:
“当然有,看那里。”
那是一座白色的灯塔,现在只是黄昏,塔灯已经有节奏地发出光芒。
“那是干什么用的?”AA好奇地问。
“看看,孩子们果然已经不知道那是什么了……”杰森摇着头感慨地说,“那是古代为船指引航向用的。在公元世纪,我是个设计灯塔和航标灯的工程师,其实,直到危机纪元,海洋上还有许多灯塔在使用,现在全没了。我来这儿建了这座灯塔,是为了让孩子们知道,以前还有这么一种东西。”
IDC的来人都对灯塔很感兴趣,这让他们想到了蒸汽机离心调速器,同样是一个已经消失的古代技术装置。但稍加探究就明白,这不是他们要找的东西。灯塔刚建成,用的是轻便坚固的现代建筑材料,工期只有半个月。杰森还肯定地说,这座岛历史上从没有过灯塔,所以仅从时间上看,这东西与云天明的情报无关。
“这一带还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吗?”有人问。
杰森对着阴冷的天空和大海耸耸肩,“能有什么?这荒凉的鬼地方,我可不喜欢,但在别的岛上,他们不让我建灯塔。”
于是大家决定,到海峡对面的赫尔辛根山上去看一看。就在他们登上直升机时,AA突发奇想,想乘杰森的那艘小艇渡海过去。
“当然可以,不过孩子,今天海上浪大,你会晕船的。”杰森说。
AA指着海对面的赫尔辛根山说:“就这么近的路,能晕船?”
杰森连连摇头,“不能从这片海域直接过去,今天不能,必须绕那边走。”
“为什么?”
“因为那里有一个大旋涡,能吞掉所有的船。”
IDC的人们面面相觑,然后一起盯着杰森,有人问:“你不是说再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了吗?”
“我是本地人,大旋涡对我们而言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它是这片海洋的一部分,在那里常常出现。”
“在哪里呢?”
“那里,从这个方向看不见,但能听到声音。”
大家安静下来,听到那片海面发出一阵低沉有力的隆隆声,像远处万马奔腾。直升机起飞去勘探大旋涡,但程心想先坐船去看看,其他人也都同意。岛上只有杰森那一艘小艇,只能安全地坐下五六个人,程心、AA、毕云峰、曹彬和巴勒莫上了船,其余的人上了直升机。
小艇颠簸着驶离默斯肯岛,海上的风更大更冷,咸涩的水沫不断扑到脸上。海面呈暗灰色,在渐暗的天光下显得诡异莫测,那种隆隆声渐渐增大,但仍看不到旋涡。
“哦,我想起来了!”曹彬突然在风中喊道。
程心也想起来了,她原以为云天明是通过智子知道了这里的什么事,现在看来没那么复杂。
“爱伦·坡。”程心说。
“什么?那是什么?”AA问。
“一个19世纪的小说家。”
老杰森说:“不错,爱伦·坡是写过一篇默斯肯大旋涡的小说,我年轻时看过,多少有些夸张,记得他说旋涡的水墙倾斜四十五度,哪有那么陡峭。”
一个世纪前,以文字为基础的叙事文学就消亡了,但文学和作家仍然存在,不过叙事是用数字图像进行的。现在,古典的文字小说已经变成了文物,大低谷后,一大批古代的作家和作品失传了,其中就包括爱伦·坡。
轰鸣声更大了。“涡呢?”有人问。
老杰森指着海面说:“旋涡比海面低,你们看那条线,越过它才能看到大旋涡。”那是一条波动的浪带,浪尖上有泡沫,形成一条白线,以一个大大的弧形伸向远方。
“越过它!”毕云峰说。
“那是生死线,船一旦过去是回不来的。”杰森瞪着毕云峰说。
“船在大旋涡中转多长时问才能被吸进去?”
“四十分钟到一个小时吧。”
“那就没事,直升机会救我们上去。”
“可我的船……”
“我们会赔你一艘。”
“比香皂便宜。”AA插了一句杰森听不明白的话。
杰森驾着小艇小心翼翼地越过了那条浪带,船晃了晃,都后变得平稳了,被什么力量攫住,仿佛进入了海面下的一条轨道,沿着与浪带一致的方向滑行。
“船被旋涡抓住了!哦,天,我也是第一次这么近看到!”杰森喊道。
像登上了山顶俯视一般,默斯肯大旋涡展现在他们面前。这个巨大的漏斗状凹陷直径约有一千米,倾斜的水墙确实没有爱伦·坡说的四十五度倾角,但肯定有三十度,水墙的表面致密而平滑,仿佛固体一般。船现在刚刚进入大旋涡的势力范围,速度还不太快,旋涡的转速是向下逐渐增加的,在底部那个小小的孔洞处转速达到最高,摄人心魄的轰鸣声就是从那里传出来的,那轰鸣显示了一种碾碎一切、吮吸一切的力量和疯狂。
“我就不信出不去。你沿着切线,最大功率向前冲!”AA对杰森喊道。后者按她说的做了。这是一艘电动艇,引擎的声音在旋涡的轰鸣中像蚊子叫。小艇加速接近泡沫线,眼看就要冲过去了,接下来却无力地向下转向,离开了泡沫线,如同一颗抛出的石子越过抛物线的顶端一样。他们又努力了几次,每一次都滑落下来,一次比一次滑得更深。
“看到了吧,那条线是地狱之门,只要是常规功率的船,越过它就别想回去!”杰森说。
现在,船滑落到了更深处,泡沫线已经看不到了,海面也完全看不到了,他们后面是一道海水的山脊,只有从大旋涡对面远处的边缘上还能看到缓缓移动的山峰顶部。所有人都感觉到了一种被不可抗拒的力量所捕获的恐惧,只有在上空盘旋的直升机带来一些安慰。
“孩子们,该吃晚饭了。”老杰森说。现在云后的太阳还没有落下去,但在这北极圈里的夏季,这时已经是夜里21点多了。杰森从舱里拎出一条大鳍鱼,说是刚钓上来的,然后又拿出三瓶酒,把鱼放到一个大铁盘子上,把一瓶酒浇到鱼上,用打火机嘭地一下点着了。火烧了不到五分钟,他就从仍燃烧着的鱼上扯肉吃,声称这是当地的烹调法。于是他们就吃着鱼,喝着酒,欣赏着大旋涡的景色。
“孩子,我认识你,你是执剑人吧?”杰森对程心说,“你们到这里来,一定是为了重要的使命。不过要淡定,淡定,既然末日躲不掉,就应该享受现在。”
“如果上面没有直升机,你还会这么淡定?”AA说。
“我会的,孩子,告诉你吧,我会的。公元世纪我得绝症时才四十岁,可我很淡定,根本没打算冬眠,我是在休克中被冬眠的,自己根本不知道。醒来时已经是威慑纪元,当时以为是来生转世了,结果发现没有来生这回事,死亡只是退远了些,还在前边等着我……灯塔建好的那天夜里,我远远地在海上看着它发光,突然悟出来:死亡是唯一一座永远亮着的灯塔,不管你向哪里航行,最终都得转向它指引的方向。一切都会逝去,只有死神永生。”
这时,进入旋涡已经二十分钟,小艇已滑落下水墙总高度的三分之一,艇身的倾斜角度越来越大,但由于离心力的缘故,艇中的人们并没有滑到左舷。这时,他们的目力所及之处全是水墙,即使从对面也看不到远处的峰顶了。他们都不敢看天空,因为在旋涡中,小艇是与水墙一起转动,相对几乎静止,所以几乎感觉不到旋涡的旋转,小艇仿佛是紧贴在一个静止的海水盆地的边坡上;但如果看天,大旋涡的旋转立刻显现出来,布满云层的天空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整体转动,让人头晕目眩。由于离心力的增加,船下的水墙表面更加致密平滑,固体感也更强,如结冰一般。大旋涡底部的吮洞传出的轰鸣声压住了一切,让大家再也不能对话。这时,太阳又从西方的云缝中露出来,把一束金光射进大旋涡,然而照不到底,只照亮了水墙的一小部分,使旋涡深处看上去更黑暗了。大量的水雾从涡底咆哮的吮洞中喷出,在阳光中形成一道彩虹,瑰丽地跨越旋转的深渊。
“记得爱伦·坡也描写过旋涡中的彩虹,好像还是在月光下出现的,他说那是连接今生与来世的桥!”杰森大声说,但没有人能听清他的话。
直升机来救他们了,悬停在小艇下方两三米处,垂下一架悬梯让艇上的人爬上去。然后,空着的小艇漂远了,继续在旋涡中转着大圈,艇上没有吃完的鲜鱼上还燃着蓝幽幽的火苗。
直升机急停在大旋涡的正上方,机上的人们看着下面旋转的大水坑、不一会儿就感到头晕恶心。于是有人给驾驶系统发出指令,让直升机以与旋涡相同的转速在空中旋转,这样在他们眼中,下面的旋涡确实静止下来了。但旋涡之外的整个世界却开始转动,天空、大海和山脉都在围绕着他们旋转,大旋涡仿佛成了世界的中心,眩晕感一点儿也没有减轻,AA哇地一下把刚吃进去的鱼都吐了出来。
看着下面的大旋涡,程心脑海中出现了另一个旋涡,由一千亿颗恒星组成,发着银光在宇宙之海中旋转,两亿五千万年转一圈,那就是银河系;地球在其中连一粒灰尘都算不上,而默斯肯旋涡又只是地球上的一粒灰尘。
半个小时后,小艇旋落到涡底,瞬间被吮洞吞没了,在轰鸣声中可以隐约听到船体被折断绞碎时发出的咔嚓声。
直升机把杰森送回了默斯肯岛,程心许诺尽快把赔他的船送来,然后与老人告别。直升机飞向奥斯陆,那里有最近的智子屏蔽室。
航程中,大家都在沉默地思考,甚至连目光的交流也没有。
默斯肯大旋涡暗示着什么根本不用想,太明显了。
现在的问题是,降低光速与黑洞之间有什么关系?黑洞与宇宙安全声明又有什么关系?
黑洞本身并不能改变光速,只是改变光的波长。
设想把光速降低到现有真空光速的十分之一、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分别是每秒三万千米、每秒三千千米和每秒三百千米,与黑洞有关系吗?一时看不出来。
这里有一道坎儿,常规思维比较难以跨越,但也并不是太难。这些人毕竟属于人类中最有智慧的那一群,特别是曹彬,作为一位跨越三个世纪的物理学家,他善于极端思维,而且他还知道这样一个事实:早在公元世纪,就有一个研究小组在实验室中把介质中的光速降到每秒十七米,比快速骑行的自行车还慢。当然,这与降低真空中的光速在本质上是不同的,但至少使下面的设想不再显得那么疯狂了。
再降,把真空光速降至现在的万分之一,即每秒三十千米,与黑洞有关系吗?似乎与前面没有本质的区别,仍然看不出什么……不,等等!
“十六点七!”曹彬脱口而出这个数字,他的双眼放射出光芒很快把周围那些眼睛都点燃了。每秒十六点七千米,太阳系的第三宇宙速度,如果达不到这个速度就不可能飞出太阳系。
光也一样。
如果太阳系的真空光速降到每秒十六点七千米以下,光将无法逃脱太阳的引力,太阳系将变成一个黑洞。①
(注:①当真空光速低于太阳系的逃逸速度时,太阳系的半径小于其史瓦西半径。史瓦西半径是任何具重力的质量之临界半径,当一个天体的半径小于史瓦西半径时,光无法从半径内的引力场逃脱,便会成为黑洞。史瓦西半径的公式,其实是从物体逃逸速度的公式衍生而来,它将物体的逃逸速度设为光速,配合万有引力常数及天体质量,便能得出其史瓦西半径。)
由于光速不可超越,如果光出不去,那就什么都出不去,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飞出太阳系黑洞的视界②,这个星系将与宇宙的其余部分彻底隔绝,变成一个绝对封闭的世界。
(注:②黑洞的边界称为视界。黑洞外的物质和辐射可以通过视界进入黑洞内部,而黑洞内的任何物质和辐射均不能穿出视界,因此又称视界为单向膜。视界并不是物质面,它表示外部观测者从物理意义上看,除了能知道(指视界)所包含的总质量、总电荷等基本参量外,其他一无所知。球状黑洞的视界半径就是史瓦西半径。)
对于宇宙的其他部分来说,这样的世界绝对安全。
低光速的太阳系黑洞从远处观察是什么样子,不得而知,但只能有两种可能:在落后的观察者眼中太阳系消失了;对于先进的观察者,低光速黑洞应该能被远程观察到,但观察者立刻就明白它是安全的。
有一颗遥远的星星,那是夜空中一个隐约可见的光点,所有望了它一眼的人都说:那颗星星是安全的——这曾是一件被认为不可能的事,现在真的有可能做到。
这就是宇宙安全声明。
饕餮海,他们想到了饕餮海,想到了被饕餮海永远封闭的无故事王国。其实,这个含义坐标并不需要,前面的解读已经很明确了。
后来,人们把低光速黑洞称为黑域,因为相对于原光速黑洞,低光速黑洞的史瓦西半径很大,内部不是时空奇点,而是一个广阔的区域。
直升机飞行在云层之上,这时已经是夜里23点多,太阳正在西方缓慢地落下。这午夜的夕阳照进机舱,在金色的暖光中,大家都在想象,想象着光速每秒16.7千米的世界的生活,想象着那个世界的夕阳每秒16.7千米的光芒。
至此,云天明情报的大部分拼图已经完成,只剩一块:针眼画师的画。解读不出它的双层隐喻,也找不到含义坐标。有解读者认为,画可能是默斯肯旋涡的一个含义坐标,象征着黑洞的视界,因为从外部观察者的角度看,任何进入黑洞的物体都将永远固定在视界上,很像是被画入画中。但大多数解读者都不同意这个想法,默斯肯旋涡的含义十分明显,云天明还使用了饕餮海来进一步固定其含义,没必要再设置一个含义坐标了。
这个隐喻最终无法解读,如维纳斯的断臂一般。针眼的画成了一个永远的谜,这个情节构成了三个故事的基础,从它所显现出来的典雅的冷酷、精致的残忍和唯美的死亡来看,可能暗示着一个生死攸关的巨大秘密。
【广播纪元8年,命运的抉择】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地球文明的三条生路
一、掩体计划
成功希望最大的一个选择,完全基于人类现有的技术,没有理论上的未知。其实,掩体计划可以看作人类发展的自然延续,即使没有黑暗森林打击的威胁,人类也到了向太阳系大规模移民的时代,只是掩体计划更为集中,目的也更为明确。
这完全是地球世界自己的计划,云天明的情报中没有提到这个选择。
二、黑域计划
通过把太阳系转化为低光速黑洞发布宇宙安全声明。这是所有选择中技术难度最高的,需要在半径达五十个天文单位(约七十五亿千米)的广阔空间里改变宇宙基本常数,被称为上帝工程,在理论上存在着巨大的未知。
但黑域计划一旦成功,对地球文明所提供的安全保障是三个选择中最高的。除了宇宙安全声明所产生的保障外,进一步研究还发现,黑域本身就是一个高效防御屏障。来自外界的高速攻击体,如光粒,进入低光速区域后其速度立刻大大超越光速,而按照相对论原理,它只能以低光速行,剩余的巨大动能则转化为巨大的质量,攻击体首先进入低光速区的部分质量急剧增大,速度则瞬间骤降,而仍在原光速区的后面部分将以原光速高速撞击到前部,这一效应将彻底摧毁攻击体。据计算,即使用强互作用力材料制造的像水滴那样的超坚固物体,在通过黑域边界时也将被完全粉碎。所以,人们把黑域称为宇宙保险柜。
黑域计划还有一个好处,在三个选择中,只有它能使人类免除太空中的颠沛流离,长久生活在熟悉的地球世界。
但地球文明将为此付出巨大的代价,太阳系将与宇宙的其余部分完全隔绝,相当于人类把自己置身的宇宙直径从一百六十亿光年缩小至五十个天文单位。在光速为每秒16.7千米的世界里生活是什么样子现在还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那个世界中的电子计算机和量子计算机只能以极低的速度运行,人类可能退回到低技术社会,这是比智子更强的技术锁死。所以,黑域安全声明除了自我隔绝外,还有技术自残的一面。这也就意味着人类将永远没有力量飞出自造的低光速陷阱了。
三、光速飞船计划
曲率驱动技术在理论上未知,但实现难度明显低于黑域技术。
光速飞船几乎无法为地球文明提供任何安全保障,这一技术只能用于星际逃亡。这是三个选择中未知因素最多的一个,即使实现,进入茫茫外太空的人类前途也凶险莫测。同时,由于逃亡主义的危险性,这一计划的实现在政治上充满障碍和陷阱。
但注定有一部分人迷恋光速飞船,原因在生存之外。
对于广播纪元的人类,明智的做法是三个计划同时进行。
程心来到星环公司的总部,这是她第一次到这里,以前她从不参与公司的事务。在潜意识中,她总认为这笔巨大的财富不属于自己,似乎也不属于云天明,他们拥有的是那颗恒星,而恒星带来的财富则属于社会。
但现在,星环公司也许能够实现她的理想。
公司总部占据了一整棵巨树,最大的特色是所有的建筑都是全透明的,且建筑材料的折射率与空气相近,内部结构全部显现出来,可以看到里面移动的人员和无数信息窗口,那一幢幢悬挂在空中的大楼像五光十色的透明蚁穴。
在树顶的会议室里,程心见到了星环公司的大部分高管。他们都很年轻,思想锐利,活力四射,他们大都是第一次见到程心,毫不掩饰对她的尊敬和爱戴。
直到见面会结束,宽敞的会议室里只剩程心和AA两人时,她们才谈起公司的未来。现在,云天明的情报及其解读结果仍然处于保密状态,为了云天明的安全,舰队国际和联合国计划通过另一种方式向国际社会逐步公布解读结果,试图让它看起来像是人类世界的研究成果,这中间,还需要做一些有意误入歧途的研究来加以掩饰。
程心已经适应了脚下透明的地板,不再有恐高的感觉。会议室里飘浮着几个宽大的信息窗口,显示着星环公司在地球轨道上几处在建项目的实时图像,其中之一就是那个位于同步轨道上的巨型十字架。云天明出现后,公众对奇迹的幻想渐渐消失,随着掩体工程的启动,世界上的宗教氛围很快淡下去,教会的投资中止了,那个十字架成了烂尾工程,现在正在拆除,只剩下一个“一”字,看上去倒是更加意味深长。
“我不喜欢黑域。”AA说,“我觉得那应该叫黑墓,自掘坟墓。”
程心透过地板,看着下面的城市说:“我不这样想,在我的那个时代地球与宇宙就是隔绝的,人们都在地上生活,一生都很少向星空看几眼;再向前的时代更是那样,之前的人们已经这样过了五千年的日子,你不能说就不是生活。其实现在太阳系基本也是与宇宙隔绝的,真正在外太空的,也就那两艘飞船上的一千多人。”
“可我感觉,与星空隔开,梦就没有了。”
“怎么会呢?古代也有幸福和快乐,那时的梦也不比现在少。再说,在黑域中星空还是能看见的,只不过,唉,谁知是什么样子……其实,从个人来说,我也不喜欢黑域。”
“我知道你不喜欢。”
“我喜欢光速飞船。”
“我们都喜欢光速飞船,星环公司应该造光速飞船!”
“我以为你不同意的,这要进行大量的基础研究。”
“你以为我只是个商人,不错,我是,董事会也是,我们都追求利益最大化,但这与光速飞船不矛盾。从政治上考虑,政府肯定会把主要力量投入到掩体工程和黑域上,光速飞船是留给企业的机会……我们努力参与掩体工程,用其利润的一部分研究光速飞船。”
“AA,我是这样想:关于基础研究,曲率驱动与黑域在基础理论部分可能是重合的,我们等着政府和世界科学院做完这一部分,然后自己再向曲率驱动方向发展。”
“对,从现在开始,我们应该着手建立星环科学院了。应该开始招募科学家,他们中间迷恋光速飞船的人很多,但在国家和国际项目中找不到太多的机会……”
AA的话被突然涌出的大量信息窗口打断了,各种尺寸的窗口从所有方向涌现,像彩色的雪崩,很快埋住了原有的几个显示太空工程实时画面的大窗口。人们把这这种现象称为“窗口雪崩”,它的出现意味着突发的重大事件。但这种突发的信息洪水往往使人在震惊中很长时间不知所措,反而搞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程心和AA现在就处于这种状态,她们看到那些窗口中大多充满了复杂的文字和动态图像,能够很快看清内容的只有那些纯图像窗口。程心在一个窗口中看到了几张仰望的面孔,然后镜头飞快拉近,直到一双惊惧的大眼睛充满画面,她还听到一片嘈杂的尖叫声……一个新出现的窗口稳定在最前方,画面中出现的是AA的秘书,她从窗口中盯着程心和AA,一脸惊恐。
“不好啦!打击警报!”秘书喊道。
“具体怎么回事?”AA问。
“太阳系预警系统的第一个观测单元不是刚启动吗?马上就发现了光粒!”
“在什么方向什么距离?”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只知道……”
“是官方的警报吗?”程心冷静地问。
“哦,好像不是,但所有媒体都在疯传,肯定是真的!我们还是去发射港逃命吧!”秘书说完,就从窗口中消失了。
程心和AA穿过密密麻麻的信息窗口来到会议厅的透明墙边,看到下方的城市中乱象已经出现。空中的飞行车突然增多,交通变得混乱,所有车辆都在拥挤中高速抢行。有一辆飞车撞到巨树建筑上,腾起一团火球,接着,城市中又有两处出现火焰和烟柱……
AA挑出几个信息窗口仔细察看,程心则联系IDC的委员,他们的电话大多占线。程心只联系上了两个委员,其中一位与他们一样不知情,另一位PDC的官员则告诉程心,可以确认太阳系预警系统的一号观测单元确实观测到了重大异常情况,但具体内容他也不知道。他还确认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没有发出正式的黑暗森林打击警报,但他并不乐观。
“官方没发警报有两种可能,一是真的没事,二是光粒已经太近,没必要再发了。”这位PDC官员说。
AA从信息窗口中只得到一条确定信息:光粒沿黄道面以光速袭来,至于方向和目前与太阳的距离说法各异,对击中太阳时间的说法更是差异极大,有的说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有的说只剩几个小时了。
“我们去‘星环’号。”AA说。
“还来得及吗?”
“星环”号是星环公司的一艘商务飞船,现在停泊在地球同步轨道的公司太空基地。如果警报为真,目前唯一的逃生希望是乘飞船飞向木星,当光粒击中太阳时在木星的背阳面躲过大爆发。现在正值四百天一遇的木星冲日,以行星际飞船的速度,从地球飞到木星约需二十五至三十天,正好是AA刚看到的对剩余时间最长的一种预估,但这个信息极不可靠,因为刚开始建设的太阳系预警系统不可能提供那么长的预警时间。
“那总得做点什么,不能在这里等死!”从说着,拉起程心跑出了会议大厅。外面就是树顶的停车场,她们钻进了一辆飞行车。AA想起什么又下了车,几分钟后她回来了,拎着一个琴盒似的长条箱,她把箱子中的东西取出来,把箱子扔在车外。程心认识那东西,虽然它现在发射的是激光而不是子弹,那是一支步枪。
“你拿这个干什么?”程心问。
“发射港一定挤破了头,谁知道会发生什么。”AA说着,把步枪扔到后座上,发动了飞行车。
现在每座城市都有一个太空发射港,主要作为太空穿梭机的起飞场,就像古代的机场一样。
飞行车向着发射港方向飞去,汇入一条浩浩荡荡的空中车流。这飞蝗群一般的车辆都是飞向发射港的,车流在地面投下了一条流动的影子,仿佛是城市流淌而出的血液。
在前方目的地的方向,出现了十几根直插蓝天的白线,那是太空穿梭机的尾迹,它们升上高空,然后都折向东方,消失在天空深处。新的白线还在不断从地面升起,向空中延长,每条白线的头部都有一个火团,光度看上去比太阳还亮,那是穿梭机聚变发动机的光焰。
程心从车内的信息窗口中看到一幅实时画面,是从太空中的近地轨道拍摄的。她看到无数条上升的白线在褐色的大陆上出现,不断延长,不断增多加密,仿佛地球正长出白发,白线头部的小火团像一大片浮向太空的萤火虫——这是人类从地球最大规模的一次集体逃离。
到达发射港上空时,可以看到下面排列着一大片太空穿梭机,大约有一百多架,在远处的巨型机库中仍不断地有穿梭机被移出来。空天飞机早已淘汰,现在的太空穿梭机都是垂直起飞。与程心在太空电梯的终端站港口看到的形状各异的太空艇不同,穿梭机都是规则的流线型,带有三至四片尾翼,它们现在零乱地竖立在发射港的停泊区,像一片钢铁植物的丛林。
AA在车上已经通知机库,把星环公司的一架穿梭机移到停泊区。她很快从空中找到了那架穿梭机,驾驶飞行车降落到它旁边。
程心看到周围停满了大小不一的穿梭机,小的只有几米高,看上去像一枚放大的炮弹,很难想象这样小的飞行器竟然能够飞出地球的引力深井进入太空。也有许多大型穿梭机,有的像古代大型民航客机那样大。星环公司的这架穿梭机属于中小型,高有十米左右,通体被金属镜面覆盖,让人想到水滴。穿梭机用带轮的起落架着地,可随时被勤务车拖向发射点。一阵轰鸣声从远处的发射区传来,很奇怪,竟让程心想起默斯肯大旋涡的声音。地面颤动起来,让她感到小腿发麻,一团强光自发射区亮起,一架尾部拖着光焰的穿梭机腾空而起,很快消失在高空,于是那伸向高空的尾迹又增加了一条。大团的白雾涌了过来,带着奇怪的焦味,这些雾气并非来自穿梭机的发动机,而是发射台下的冷却池中蒸发的冷却水。一切都笼罩在潮湿闷热的蒸汽中,让人更加焦躁不安。
在她们即将沿着一架细长的舷梯登上穿梭机之际,程心在渐渐消散的气雾中看到了一群孩子。他们就聚在不远处,看上去都是十岁以下的小学生,全穿着整洁漂亮的校服,有一位年轻女教师领着他们,她的长发被气浪吹起,正站在那里四下张望,一副茫然无助的样子。
“能稍等等吗?”程心问。
AA看了看那群孩子,知道程心要干什么,“你去吧,我们要等发射位,队排得长着呢。”
原则上太空穿梭机可以在任何平坦的场地起飞,但为了防止聚变发动机喷出的超高温等离子体对周围造成危险,都在发射台上起飞,发射台下有冷却池,还有导流槽,可以把等离子体导向安全的方向。
女教师看到程心走过去,没等她发问,就扑过来抓住她,“这架穿梭机是你们的吧?求求你救救孩子们吧!”她湿漉漉的刘海儿紧贴在前额上,眼泪和雾水一起在脸上流淌,她盯着程心,像要用眼神把她死死抓住似的。孩子们也围了过来,期盼的目光都汇聚到程心身上,“我们是太空夏令营的,本来就是要上同步轨道的,可是警报来了以后,他们不让我们登机了,让别人上去了!”
“那架穿梭机呢?”一同走来的AA问。
“已经起飞了,求求你们……”
“带他们一起走吧。”程心对AA说。
AA盯着程心看了几秒钟,那目光的含意很明确:地球上的人多了去了,你救得过来吗?最后,她在程心依然坚定的目光中摇摇头说:“只能带三个。”
“可这架穿梭机能坐十几个人的!”
“但‘星环’号在最大加速状态下只能乘五个人,只有五个深海液舱位①,多出来的人会被压成肉饼的。”
(注:①一种可以让人在其中呼吸的液体,可充满人体脏器和组织,在飞船进行大功率加速时可对人体起到保护作用,见《三体Ⅱ·黑暗森林》。)
这个回答让程心很意外,深海液只在具有超大加速功率的恒星际飞船中才使用,而她一直以为“星环”号是一艘行星际飞船。
“好的好的,那就带三个吧!”教师放开程心转而抓住AA,生怕失去这个机会。
“你选三个吧。”AA指指孩子们说。
女教师放开了AA,呆呆地看着她,仿佛陷入了比刚才更深的恐惧中,“让我选?!天啊,我怎么能……”她惶恐地四下张望着,不敢看身边的孩子们,她看上去很痛苦,好像孩子们的目光正把她烧焦似的。
“好吧,我来选。”AA说,然后转向孩子们,脸上露出笑容,“同学们听着,我出三道题,先答对我们就带谁走。”她不理会程心和女教师吃惊的目光,竖起一根手指,“第一题:有一盏灯,关着,一分钟时闪亮了一下,再过半分钟又闪亮一下,再过十五秒再闪亮一下,以后就这样每过前面间隔时间的一半就闪亮一下,请问到两分钟时灯闪亮了多少次?”
“一百次!”有孩子脱口而出。
AA摇摇头,“不对。”
“一千次!”
“不对,好好想想。”
一阵沉默后,响起了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来自一个文静的小女孩儿,在嘈杂的噪声中几乎听不清:“无数次。”
“你,过来。”AA指着那个女孩儿说,待她走过来后把她揽到身后,“第二道题:一根粗细不均匀的绳子,从一头点燃后烧完要用一个小时,如何用它来做15分钟的计时?注意,不均匀!”
这次没有孩子急着说,他们都在思索,但很快有一个男孩儿举起了手,“绳子对折后从两头烧!”
AA点点头,“你过来吧。”她把这个男孩儿也拉到身后,与先前答对题的那个女孩站站在一起,“第三题:82、50、26,下一个数是什么?”
很长时间没人回答。
AA重复道:“82、50、26,下一个数?”
“10!”一个女孩儿喊道。
AA冲她竖起大拇指,“好孩子,过来吧。”然后,她对程心示意了一下,带着三个孩子头也不回地走向穿梭机。
程心跟着他们走到舷梯下,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剩下的孩子们围在他们老师的身边看着她,像看着正在最后一次落下永远不再升起的太阳。这景象在泪水中模糊了,攀上舷梯时,她仍能感受到背后孩子们那绝望的目光,如万箭穿心。这种感觉她在作为执剑人的最后时刻曾有过,在澳大利亚听到智子宣布人类灭绝计划时也曾有过,这是比死亡更痛苦的剧痛。
穿梭机内部很宽敞,有两排十八个座位,但机舱是竖立的,像井一样,需要沿阶梯爬到座位上。同在太空艇内的感觉一样,程心觉得这架飞行器简直就是一个空壳,她不知道哪儿还有空间安装发动机和控制系统。她想到公元世纪的化学动力火箭,如摩天大楼般高高耸立着,却只有顶端那一点点有效荷载。穿梭机舱内几乎看不到驾驶设备,只有几个信息窗口飘浮着。穿梭机的A.I.似乎认识AA,她一进来,那几个窗口就围拢到她身边,当她帮助孩子们和程心系安全带时,那些窗口一直跟着她。
“别这样看我,我给了他们机会,要生存就得竞争。”AA低声对程心说。
“阿姨,他们在下面会死吗?”那个男孩子问。
“我们每个人一生下来都注定要死的,只是早晚而已。”AA说着,坐到程心旁边的座位上,她没系安全带,只是察看着那些窗口,“见鬼,我们的发射位前还排着二十九个!”
发射港共有八个发射台,每次发射后,发射台都需要冷却十分钟才能再次使用,这期间还需向冷却池中加注冷却水。
仅从逃生角度肴,等待的这段时间并不太重要,因为飞到木星需要一个月,如果这之前打击降临,无论是在太空穿梭机还是在地球上,结局都一样。但现在的问题是:稍有耽搁,可能就永远也无法起飞了。
这时,社会已处于混乱中,在求生本能的驱使下,城市中一千多万人都在拥向发射港。这个时代的太空穿梭机相当于公元世纪的飞机,在短时间内只能运载一小部分人;而拥有穿梭机就如同古代拥有飞船一样,对人部分人来说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现在就算加上太空电梯的运力,在一个星期内只能把不到百分之一的地球人口送入近地轨道,能最后踏上木星航程的人还不到千分之一。
穿梭机上没有舷窗,但有几个信息窗口从各个角度播放着外面的图像,可以看到黑压压的人群正在涌进停泊区。人们在每一架太空穿梭机周围,挥着拳头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希望能够挤上其中一架。与此同时,在发射港的外围地带,早些时候降落的一大片飞行汽车又相继起飞,车内都是空的,是车的主人遥控它们飞上天阻止穿梭机发射的。天空中的飞行车越来越多,悬停在发射台上空,形成一片黑色的屏障,这样下去,很快谁都走不成了。
程心缩小了这个信息窗口,转身去安慰后座上的三个孩子。就在这时,AA惊叫了一声:“天啊!”程心回头看时,见那个画面被放到了最大,几乎占据了舱内的全部视野,画而上,一团耀眼的火球出现在穿梭机的丛林中。
有人竟然在停泊区的人群中启动发射了!
核聚变发动机喷出的等离子体的温度,是古代化学发动机喷出物温度的几十倍,如果在平坦的地面发射,高温等离子体能瞬间熔化地表,并向四周迸射,半径三十米内无人能存活。从画面中可以看到,许多黑点从烈焰出现的地方飞出,其中一个碰到附近一架穿梭机的顶部,在那里留下了一道黑印,那是一块烧焦的人体。火团周围的几架穿梭机倒下了,可能是起落架被烧熔了。
人群瞬间寂静下来,人们抬头看着,那架可能烧死了几十人的穿梭机轰鸣着从停泊区升起,拖着白色的尾迹直上高空,然后转向东方。人们似乎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事。只过了十几秒钟,又一架穿梭机从停泊区起飞,这次距离他们更近,轰鸣、火光和热浪让人群由僵滞陷入极度的狂乱中。接下来,第三架,第四架……停泊区的穿梭机相继强行发射,团团烈焰中,焦黑的人体拖着烟火在空中横飞,停泊区变成了火葬场!
AA咬着下唇看着惨烈的画面,然后一挥手关上了这个窗口,埋头在另一个小窗口上点击操作起来。
“你干什么?”程心问。
“起飞。”
“停下。”
“你看看——”AA把另一个小窗口甩给程心,其中显示着周围几架穿梭机——在每架穿梭机的尾部发动机喷口上方,都有一圈散热环,由大量的小散热片组成,用于聚变堆的散热。程心看到,周围几架穿梭机的散热环都发出暗红色的光芒,表示它们的聚变堆已经启动,即将起飞。“与其让他们先飞,还不如我们飞!”AA说。如果这些穿梭机中有一架启动发动机就有可能烧熔周围穿梭机的起落架,使它们倾倒在已经熔化的地面上,包括星环公司的这架。
“不行,停下。”程心的声音平静,但无比坚定,她经历过比这更大的灾难,这一次她能够从容面对。
“为什么?”AA的声音变得同样平静。
“因为下面有人群。”
AA停下操作,转身面对程心,“那样,过不久,我们、人群和地球就要一起变成碎片,在这些碎片中,你能分清哪些是高尚的,哪些是卑鄙的?”
“至少现在,道德底线还在。我是星环公司的总裁,这架穿梭机的所有权是星环公司的,你也是公司的员工,我有权做这个决定。”
AA与程心对视良久,然后点点头,伸手关闭了操作窗口,接着又关上了所有的信息窗口,把这里与外面狂躁的世界隔绝了。
“谢谢。”程心说。
AA没有回答她,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跳起来,从一排空着的座椅上拿起那支激光步枪,离开座位沿梯子向下走去,同时说:“你们都系好安全带,这里随时可能倒下去。”
“你去干什么?”程心问。
“我们走不了,他们也他妈的别想走!”AA挥着步枪喊道。
AA打开舱门走出去,立刻把舱门紧紧关上以防人们进入,然后从舷梯下到地面,端起步枪对着最近的一架正在启动的穿梭机尾翼射击。尾翼被击中的地方冒起一股青烟,被穿出一个小洞。洞只有手指粗,但已经足够了,穿梭机的监测系统会检测到尾翼的缺陷,A.I.系统将拒绝执行发射程序,这种拒绝是超越最高系统权限的,穿梭机里面的人不可能解除它。果然,那架穿梭机的散热环暗了下来,标志着聚变堆停机。AA转着圈连续开枪,把周围的八架穿梭机每一架的尾翼上都穿了一个洞。在滚滚热浪和烟尘中的人群一片混乱,甚至没人注意到她干什么。有一架散热环暗下来的穿梭机的舱门开了,走下来一个衣着华丽的女人,她围着穿梭机底部察看,很快发现了尾翼上的小洞,歇斯底里地哭叫起来,接着在地上打滚,把头向起落架上撞。没有人理会她,人们只看到她忘记关上的舱门,一拥而上拼命地想挤进那架已经不能起飞的穿梭机,很快挤成一大堆。AA走上“星环”号的舷梯,把刚探出头来的程心推了回去,自己也跟进去,然后飞快地关上舱门。进来后,AA立刻呕吐起来。
“外面……全是烤肉味儿。”AA在呕吐平缓下来后说。
“我们会死吗?”一个女孩儿从上面的座椅里探出头问。
“我们会看到非常非常壮观的宇宙景象。”AA一脸神秘地对她说。
“是什么样子?”
“反正,是最最壮观的,太阳将变成一团大焰火!”
“然后呢?”
“然后……也没什么,什么都没了能有什么,是吧?”AA走上去依次拍拍三个孩子的头说,她不打算哄骗他们,他们既然能答出那样的问题,就不会缺少看清眼前现实的智力。
当两人再次紧挨着坐下后,程心把一只手放到AA的手上,轻轻说道:“AA,对不起。”
AA对程心笑笑,这笑容程心很熟悉,AA在她眼中一直是一个小女孩儿,但却是一个强有力的小女孩儿,她在AA面前既感觉成熟,又感到无力。
“别放在心上,反正都是瞎忙活,最后结果都一样,像这样省点儿心也好。”AA长出一口气说。
如果“星环”号真的是恒星际飞船,那它飞到木星就要快得多。虽然地球至木星间的距离还不足以让它充分加速,但航程也只需两周左右。
AA似乎看出了程心的想法,“即使太阳系预警系统完全建成,预警时间也不过一天而已……不过冷静下来细想想,我感觉警报可能是假的。”
程心不知道,AA是不是因为这个想法,刚才才那么轻易对她屈服的。
AA的话很快得到了证实。程心收到了那个IDC委员、同时也是PDC官员的电话,告诉她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已经联合发表声明,警报纯属误传,目前没有发现任何黑暗森林打击的迹象。AA点开了几个信息窗口,大部分都在播放联合国和舰队发言人发布声明的画面。再看看外面,发射区和停泊区的穿梭机发射都停止了,混乱还在继续,但不会再恶化了。
等外面稍稍平静一些,程心和AA走出穿梭机,看到的景象如惨烈的战场。到处是烧焦的尸体,都呈炭黑色,有的仍在冒出火苗。穿梭机群东倒西歪,有的倒在地上,有的相互斜靠在一起。前后共有九架穿梭机从停泊区强行发射,现在它们在天空中的尾迹还十分清晰,像划开的伤口一般。人群已不再狂躁,人们有的坐在发热的地上,有的呆立着,有的漫无目的地走动,似乎都搞不清眼前的一切究竟是噩梦还是现实。有警察部队在维持秩序,救护工作也开始了。
“下一次警报可能就是真的了。”AA对程心说,“你跟我们到木星背面去吧,星环公司要在那里建掩体工程的太空城。”
程心没有回答AA,而是问道:“‘星环’号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原来的‘星环’号,是新建的一艘小型恒星际飞船,行星航行状态时可乘二十人,恒星状态时乘五人,这是董事会特别为你建造的,可以作为你在木星的办公地点。”
行星际飞船与恒星际飞船的差别,就像内河渡船与大洋上的万吨巨轮的差别一样,当然区别并不是体现在体积上,恒星际飞船也有体积很小的,但与行星际飞船相比,它们拥有最精良的推进系统,装备着行星际飞船上没有的生态循环系统,且每个分系统都有三到四个冗余备份。如果程心真的乘新的“星环”号到木星背阳面,不管发生什么情况,飞船都足以维持她一生的生存。
程心摇摇头,“你们去木星吧,你乘‘星环’号去,我不参与公司的具体事务,待在地球上就可以。”
“你只是不想成为少数能活下来的人。”
“我与几十亿人在一起,不管发生什么事情,如果同时发生在几十亿人身上,那就不再可怕。”
“我很担心你。”AA抱住程心的双肩关切地端详着她,“不是担心你同几十亿人一起死去,我是怕你遇到比死更可怕的事。”
“我已经遇到过了。”
“如果向着光速飞船的理想走下去,你肯定还会遇到的,可你还能经受得起吗?”
假警报事件是大移民以来最大的社会动乱,虽然很短暂,造成的损失也十分有限,但给人们留下的印象却铭心刻骨。
在世界各地的上千个太空发射港中,大部分都发生了穿梭机从人群中强行发射的罪行,有一万多人死于核发动机的烈焰。在太空电梯的基站也发生了武装冲突,与发射港骚乱不同,这种冲突是国家间的,部分国家试图派军队控制赤道海洋上的国际基站,只是由于假警报的及时解除才没有升级成战争。在地球的太空轨道上,甚至在火星,都发生了民众群体争夺飞船的事件。
除了那些为自己逃命不顾众人死活的败类,在假警报事件中还发现了一件同样让公众深恶痛绝的事:在地球同步轨道和月球背面,有几十艘小型的恒星际和准恒星际飞船正在秘密建造中。所谓的准恒星际飞船,是指拥有恒星际飞船的生态循环系统,但只装备行星际推进系统的太空飞行器。这些建造中的昂贵飞船有些属于大公司,有些属于超级富豪。这些飞船都很小,恒星际状态下,也就是在完全依赖生态循环系统长期生存的状态下,大多只能容纳几个人。它们的目的只有一个:长期躲在巨行星背面。
正在建设的太阳系预警系统只能提供约二十四小时的预警时间,如果黑暗森林打击真的到来,这点时间内,现有的任何宇宙飞行器都不可能把人从地球送到最近的掩蔽处——木星,地球其实是孤悬于死亡之海上。这是一个人们早就看清了的事实,假警报过程中的争相逃命,不过是被压倒一切的求生欲望所驱使的集体疯狂,其实没有意义。目前长期生活在木星的有五万多人,大多是舰队木星基地的太空军军人,也有一部分掩体工程前期准备的工作人员,他们有充足的理由待在那里,公众无话可说。但那些秘密建造的恒星际飞船一旦完工,它们那些暴富的拥有者就可以长期躲在木星的背阳面了。
从法律角度讲,至少在目前,没有国际法或国家法律禁止团体或个人建造恒星际飞船,在巨行星背阳面避难也不被看作是逃亡主义,但这里出现了一个人类历史上最大的不平等:在死亡面前的不平等。
在历史上,社会不平等主要出现在经济和社会地位领域,所有人在死亡面前基本上是平等的。当然,死亡上的不平等也一直存在,比如医疗条件的不均、因贫富差距造成的在自然灾害中不同的生存率、战争中军队与平民的生存差异等等,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样的局面:占人类总数不到万分之一的少数人能够躲到安全之处生存下来,而剩下的几十亿人在地球上等死。
即使在古代,这种巨大的不平等都无法被容忍,更不用说在现代社会了。
这种现象直接导致了国际社会对光速飞船计划的质疑。
生活在木星或土星背后的飞船中,固然能够在黑暗森林打击中幸存下来,却不是一种让人羡慕的生活,不管生态循环系统能够提供多么舒适的环境,毕竟是生活在寒冷荒凉、与世隔绝的太阳系外围。但对三体第二舰队的观测表明,曲率驱动的宇宙飞行器加速到光速几乎不需要时间,光速飞船有可能在几十分钟的时间里从地球航行到木星,这样,太阳系预警系统提供的预警时间就绰绰有余,那些拥有光速飞船的特权人士和超级富豪完全可以在地球上舒适地生活,打击到来之际丢下几十亿人一逃了之,这个前景绝对无法让社会接受。假警报事件中的恐怖场景人们仍历历在目,大多数人都认为,光速飞船的出现可能引发世界范围的动乱,光速飞船计划因此面临前所未有的巨大阻力。
假警报的产生是由于超信息化社会对敏感信息的迅速放大效应,它的源头和起因是太阳系预警系统第一观测单元发现的异常现象,发现异常现象这件事是真实的,只是这个发现与光粒无关。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太空前哨——太阳系预警系统
对于光粒,地球世界只在187J3X1恒星和三体星系被摧毁时观察到两次,对它的了解很少,只知道它的运行速度极为接近光速,对于它的体积、初始质量和接近光速时的相对论质量则一无所知。但光粒确实可以称得上是攻击恒星的最原始武器,仅凭其巨大的相对论质量产生的动能摧毁目标。如果具备了将物体加速到光速的技术,只需发射极小质量的“子弹”即可产生巨大的摧毁能力,确实很“经济”。有关光粒的最宝贵的观测数据是在三体星系毁灭前取得的,科学家们发现了一个重要现象:由于光粒极高的速度,在与星际空间的稀薄原子和尘埃的剧烈碰撞中,会发出包括从可见光到伽马射线的强烈辐射,这种辐射有明显的特征。由于光粒的体积极小,所以直接观察完全不可能,而这种辐射却能够被观测到。
初看光粒攻击是无法预警的,因为它的运行速度几乎是光速,与它自己产生的辐射几乎并行前进,同时到达目标——换句话说,观测者在事件光锥之外——但真实的情况却更复杂一些。由于有静止质量的物体不可能完全达到光速,光粒的速度虽极为接近光速,但与精确的光速还是有一个微小的差值,这个差值使得光粒发出的辐射比光粒本身要稍快一些,如果光粒的飞行距离足够长,这个差值将越来越大。另外,光粒攻击目标的弹道并非绝对直线,由于其巨大的质量,不可避免地受附近天体引力的影响,弹道会发生轻微的弯曲,而这种弯曲比纯光线在相同引力场中弯曲的曲率要大得多,在接近目标时需要进行修正,这就使得光粒所走的路程比它发出的辐射要长一些。
由于以上两个因素,光粒发出的辐射将先于光粒本身到达太阳系,这个时间差就是预警时间。二十四小时的预警时间,是根据目前能够观测到光粒辐射的最远距离估算的,这种情况下,辐射超前光粒约一百八十个天文单位到达太阳系。
但这只是一种理想情况,如果光粒从近距离的飞船上发射,便几乎没有预警的机会,就像三体世界的命运一样。
太阳系预警系统计划建立了三十五个观测单元,从所有方向密切监视太空中的光粒辐射。
假警报事件两天前,太阳系预警系统一号观测单元。
一号观测单元其实就是危机纪元末的林格—斐兹罗观测站,七十多年前,正是这个观测站首先发现了驶向太阳系的强互作用力探测器——水滴。现在,观测站仍位于小行星带外侧的太空中,只是设备都进行了更新。比如可见光观测部分,望远镜的镜片面积又增大了许多,第一个镜片的直径由一千二百米增至两千米,上面可以放下一个小城镇了。这些巨型镜片的制造材料直接取自小行星带。最初制造的是透镜组中一片中等的镜片,直径五百米,它造出后被临时用来把太阳光聚焦到小行星上,熔化岩石制造高纯度玻璃,继而造出了其他的镜片。各个镜片成一排悬浮在太空中,透镜组延绵二十五千米,镜片间相距很远,看上去都像是孤立而互不相关的东西。观测站位于透镜组的末端,是一个仅容纳两人的小型空间站。
观测站中的常驻人员仍然是军人与学者的组合,前者负责预警观测,后者从事天文学和宇宙学研究,因此,三个世纪前开始的林格博士和斐兹罗将军之间因为观测时间而发生的争执也延续了下来。
当这架有史以来最大的望远镜调试完成、第一次成功地获取一颗四十七光年外的恒星图像时,观测站中的天文学家威纳尔激动得像看到儿子降生一般。与普通人想象的不同,以前的天文望远镜在观察太阳系外的恒星时,能做到的只是增强光度,不可能看到形状,不管望远镜有多强大,看到的恒星都是一个点,只是亮了些。但这时,在这架超级望远镜的视野中,恒星第一次显出了圆盘形状,虽然很小,像几十米外的一个乒乓球,看不清任何细节,但对于古老的可见光天文观测来说仍是一个划时代的时刻。
“天文学从此摘除了白内障!”威纳尔热泪盈眶地说。
预替观测员瓦西里却不以为然,“我说,你应该明白我们的身份:前哨哨兵。在过去的时代,我们应该是站在边境线上的木头岗亭上,周围是没有人烟的戈壁或雪原,我们在寒风中看着敌国方向,一旦发现地平线上的坦克或骑兵,就打电话或点狼烟通知后方说敌人要入侵了……你一定要找到这种哨兵的感觉,别总把这儿当天文台。”
威纳尔的眼睛暂时离开显示着望远镜图像的终端屏幕,向空间站的窗外看了看,只见到远近飘浮着几块不规则的石块。那是制造镜片玻璃留下的小行星残块,它们在冷瑟的阳光中缓缓转动,更衬托出太空的荒凉,倒是真有些中尉所说的意境。
威纳尔说:“如果真发现了光粒,不发警报可能是更好的选择,反正也没什么用。本来嘛,在不知不觉中突然完蛋是一种幸运,你却又要把几十亿人折磨二十四小时,这简直是反人类罪。”
“要是那样,我们俩岂不是成了最不幸的?”
观测站接到舰队总参谋部的命令,调整望远镜方向,对三体星系进行观测,这一次威纳尔和瓦西里倒没有发生争执,天文学家对那个被摧毁的世界也很感兴趣。
各个悬浮的镜片开始进行位置调整,镜片边缘的离子推进器发出蓝色的光焰,只有这时,远方透镜的位置才显示出来,蓝色的光点也在太空中勾勒出超级望远镜的整体形状。二十五千米长的透镜组缓慢转向,当望远镜指向三体星系方向时,透镜组的位置被固定了,然后,各片透镜在轴向上前后移动进行对焦,最后大部分光点都熄灭,只有少数像萤火虫般间或亮起,那是镜片在进行对焦微调。
在望远镜的原始视野中,三体星系的图像看上去很平淡,只是太空背景上的一小片白色,像夜空中的一片羽毛,但图像经过处理放大至全屏后,显现出一片壮丽的星云。恒星爆发已经七年,现在看到的是爆发后三年的景象。在引力和原恒星留存下来的角动量的作用下,星云由凌厉的放射状渐渐变成一片柔和模糊的云团,然后被自转离心力压扁,显示出清晰精致的螺旋状。在星云上方,还可以看到另外两颗恒星,其中一颗显示出圆盘形状,另一颗只是更远处的一个光点,只有从它在群星背景上的移动中才能分辨出来。
从灾难中幸存下来的两颗恒星实现了三体世界世代的梦想,构成了一个稳定的双星系统,但现在没有生命能享受它们的照耀,这个星系已经完全不适合生命生存了。现在看来,黑暗森林打击只摧毁三星中的一颗,并不仅仅是为了经济,还有着更毒辣的目的。在星系中仍存在一至两颗恒星的情况下,星云物质不断被恒星吸入,这个过程产生了巨量的强辐射,使现在的三体星系成为了辐射的熔炉,对生命和文明来说是一个死亡之域。正是这强辐射的激发,才使得那片星云自身发光,看起来如此明亮清晰。
“这让我想起了那天夜里峨眉山的云海,”瓦西里说,“那是中国的一座山,在那山的顶上看月亮是最美的景致。那天夜里,山下全是云海,望不到边,被上空的满月照着,一片银色,很像现在看到的样子。”
看着这四十万亿千米外的银色墓场,威纳尔也感慨万千,“其实吧,从科学角度讲,毁灭一词并不准确,没有真正毁掉什么,更没有灭掉什么,物质总量一点不少都还在,角动量也还在,只是物质的组合方式变了变,像一副扑克牌,仅仅重洗而已……可生命是一手同花顺,一洗什么都没了。”
威纳尔再次细看图像,得到了一个重要发现,“天啊,那是什么?!”他指着图像中距星云有一段距离的太空说,按比例,那里距星云中心大约三十个天文单位。
瓦西里盯着那里看,他毕竟没有天文学家久经训练的眼睛,开始什么都看不出来,但后来还是在漆黑的背景上看出了隐隐约约的轮廓线,勾勒出一个大致的圆形,像夜空中的一个肥皂泡。“看上去很大,直径有……约十个A①吧,是尘埃吗?”
(注:①天文单位。)
“绝对不是,尘埃不是这种形态。”
“你以前没见过?”
“谁也没见过。这东西透明,边界很淡,以前最大的望远镜也看不到。”
威纳尔把图像再次推远,想从整体上看看星云与双星的位置关系,并且想知道是否能看出星云的自转。在视野中,星云再次变成漆黑深空中的一小片白色。就在这时,在距离三体星系约六千个天文单位的远距离太空中,他又看到了一个“肥皂泡”,比刚才那个大许多倍,直径约五十个天文单位,约为一个行星系大小,在里面可以容纳三体星系或太阳系。威纳尔把这个新发现告诉了瓦西里。
“天啊!”瓦西里惊叫一声,“你知道这是什么位置吗?!”
威纳尔盯着看了一会儿,试探着说:“三体第二舰队进入光速的位置?”
“对。”
“你肯定?”
“我以前的职责就是观察这片空域,比对自己的手掌都熟悉。”
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曲率驱动飞船在进入光速的加速段会留下航迹。第一个较小的航迹在三体星系内部,它的出现有几种可能。也许,三体世界最初并不知道曲率驱动会留下航迹,在试验曲率引擎或光速飞船试航时在星系中意外产生了航迹;或者他们知道航迹的事,却因某种意外把航迹留在星系中。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绝对不是他们希望的事,他们肯定试图消除航迹,但没有做到。十一年前,三体第二舰队用了一年时间进行常规航行,在距母星系远达六千个天文单位时才启动曲率引擎进入光速,就是为了让航迹尽量远离母星系,虽然这样做已经晚了。
当时,这个举动一直让人们迷惑,最合理的解释是:这是为了避免四百一十五艘飞船进入光速时的能量溢出对三体世界产生影响。现在看来,是为了避免因曲率驱动航迹暴露母星文明。第二舰队在距太阳系六千个天文单位的远方就匆匆脱离光速也是这个原因。
威纳尔和瓦西里长时间对视着,目光中的恐惧越来越深,他们都在进行着同一个推测。
“立刻报告。”威纳尔说。
“可现在还不到常规通信时间,这时报告,就等于是警报了。”
“这就是警报!警告人类不要自我暴露!”
“你过虑了吧,人类才刚开始研究光速飞船,半个世纪后能造出来就不错了。”
“可万一初步试验就能产生那种航迹呢?也许这种试验在太阳系的什么地方正做着呢!”
于是,这个信息被以警报级别用中微子束发往舰队总参谋部,又被转发到联合国PDC总部,不想通过不正常渠道被误传为光粒攻击警报,引发了两天后的世界性动乱。
曲率驱动航迹是飞船在进入光速时留下的,就像火箭从地面起飞时在发射台上留下的烧痕,飞船进入光速后即以惯性飞行,不再留下航迹。可以合理地推测,飞船在由光速进入亚光速时同样会留下这样的痕迹。现在还不知道航迹能够在太空中保留多久,据推测,这可能是曲率驱动引起的某种空间畸变,可能会保留很长时间,甚至永久存在。
人们有理由认为,智子所说:从远距离观察,三体星系看起来比太阳系更危险,正是因为三体星系内部那一片直径十个天文单位的曲率驱动航迹——这使得对三体星系的黑暗森林打击来得无比迅速。航迹和坐标广播相互印证,使得三体星系的危险值急剧上升。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时间里,一号观测单元又在不同方向的太空中发现了六处曲率驱动航迹,都近似地呈球形,大小差别很大,直径从十五到两百个天文单位不等,但形状都很相似,其中有一处距太阳系仅为六千个天文单位,显然是三体舰队从光速脱离时留下的。其余的几处从它们所在的方向和位置看,都与三体第二舰队无关。可以认为,曲率航迹在宇宙中是普遍存在的。
这是继“蓝色空间”和“万有引力”号两艘飞船在四维空间碎块中的发现后,对宇宙中存在大量高等智慧文明的又一个直接证据。其中的一处航迹距太阳仅1.4光年,已经接近奥尔特星云,显然曾经有一艘宇宙飞船在那里停留,然后进入光速离去了,但谁也不知道这事是什么时候发生的。
曲率驱动航迹的发现,使得已经备受质疑的光速飞船计划彻底死亡。舰队国际和联合国都很快促成了国际立法,各个国家也相继立法,全面禁止对曲率驱动飞船的研究和制造,这是继三个世纪前的核不扩散条约以来,对一项技术最严厉的法律禁止。
于是,人类文明面临的三个选择只剩下两个:掩体计划和黑域计划。
《时间之外的往事》(节选)
对无边暗夜的恐惧
表面上看,光速飞船计划的死亡有着明显的原因:避免由此产生的曲率驱动航迹提前暴露地球文明的存在,或者提升太阳系在宇宙观察者眼中的危险值,招致更快到来的黑暗森林打击。但这件事背后有着更深层的原因。
从公元世纪到危机纪元末,人类对星空是充满向往的,但迈向宇宙的头几步充满失败和痛苦。惨烈的末日战役让人类痛苦地意识到自己在宇宙中的脆弱,同样给人们心灵带来创伤的是人类之间的黑暗战役。后来发生的事,无论是对“青铜时代”号的审判,还是“蓝色空间”号劫持“万有引力”号并发布宇宙广播,都加深了这种创伤,并使其上升到哲学高度。
其实,普通大众对该计划只是持冷漠态度,他们认为,即使光速飞船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造出来,也不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大众更关注掩体计划,这毕竟是最现实的生存之道;当然也关注黑域计划,三个世纪的恐惧经历使人们强烈向往平安的生活,黑域能够提供这种生活;至于与宇宙的隔绝,人们当然感到遗憾,但太阳系本身已经足够大了,这种遗憾是可以接受的。人们对黑域的关注度低于掩体计划,是因为普通人也能看出这种技术的超级难度,大众普遍认为,凭人类的力量很难完成这样的上帝工程。
相比大众的冷漠态度,对于光速飞船计划的狂热支持和坚决反对都来自精英阶层。
支持研制光速飞船的派别认为,人类最终的安全来自于向银河系的扩张和殖民,在这个冷酷的宇宙中,只有外向型的文明才能生存,偏安一隅终究要灭亡。持这种观点的人大多不反对掩体计划,但都对黑域计划持强烈的厌恶情绪,认为那是自掘坟墓,虽然他们承认黑域能够保证人类长期生存下去,但对整个文明而言,那种生活与死亡无异。
反对光速飞船的人大多是出于政治原因。他们认为,人类文明历尽艰辛,终于进入近乎理想的民主社会,而飞向星空后的人类则不可避免地发生社会大倒退。太空像一面放大镜,可以在瞬间把人类的阴暗面放到最大。“青铜时代”号审判中一名被告赛巴斯蒂安·史耐德的一句话被他们当作反复引用的口号:
当人类真正流落太空时,极权只需五分钟。
由民主文明的地球向银河系播撒无数个极权的种子,这种前景是一些人死也不愿接受的。
处于幼年的人类文明曾经打开家门向外看了一眼,外面无边的暗夜吓住了他,他面对黑暗中的广袤和深邃打了个寒战,紧紧地关上了门。
【广播纪元8年,地日拉格朗日点】
程心再次来到位于地球和太阳引力平衡点的太空,这时距她与云天明相会已过去七年,这是一次轻松许多的太空旅程,她是作为掩体计划模拟试验的志愿者前来的。
掩体计划模拟试验由舰队国际和联合国共同发起,目的是在太空中试验太阳爆发时用外围巨行星作为掩体的有效性。
用一颗超级氢弹模拟爆发的太阳,现在核弹威力指标已经不再使用TNT当量,这颗氢弹的威力折合成当量约为三亿吨级。为了更逼真地模拟太阳爆发的物理环境,氢弹外面还包裹了一层厚厚的外壳,以模拟太阳爆发时迸射的恒星物质。八颗行星均用来自小行星带的石块模拟,其中模拟类地行星的四个石块直径约为十米左右,模拟巨行星的石块则大许多,四个都为一百米左右。这八个石块按照八大行星轨道间距的比例悬浮在氢弹周围,构成了一个微缩的太阳系。最近的“水星”距“太阳”四千米,最远的“海王星”则与“太阳”相距三百千米。在拉格朗日点进行试验,是为了降低行星和太阳引力的影响,使这个系统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保持稳定。
从科学角度看,这个试验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用已经得到的大量数据进行计算机模拟就可以得出相当可信的结果。即使必须进行实体试验,也完全可以在试验室中进行,虽然规模小,但经过精心设计,也可以达到很高的精度。从科研角度看,太空中的这个大规模试验笨拙到弱智的程度。
但无论是试验的发起方还是设计和实施者都清楚,试验的最终目的不是科研,它实质上是一场耗资巨大的宣传,用以确立国际社会对掩体计划的信心。这就要求试验必须十分直观,有视觉冲击力,并且便于向全世界直播。
在光速飞船计划被彻底否决后,地球世界出现了与危机纪元之初十分相似的局面。当时,世界对防御三体入侵进行着两个方面的努力,一是建立太阳系防御系统的主流防御计划,二是面壁计划。现在,人类的主流生存计划是掩体计划,而黑域计划则与面壁计划类似,是充满着未知因素的冒险。两个计划平行进行,但对于黑域计划,目前能做的只是基础理论研究,牵涉面较小;对国际社会产生巨大影响的是掩体计划,必须做出巨大的努力来取得公众的支持。
本来,为了检测试验中“巨行星”的掩体效果,只需在石块后面放置相应检测设备即可,最多也就是增加试验动物。但为了取得轰动效应,组织机构决定让真人躲在巨石后面,并在全世界征集志愿者。
是艾AA建议程心报名参加试验的,她认为这是为星环公司参与掩体工程而树立公众形象的一次极佳的免费广告,同时,她和程心都清楚试验是经过严密策划的,只是看上去刺激,基本没什么危险。
程心的太空艇停泊在模拟木星的石块背阳面,这个石块呈不规则的土豆形,长一百一十米,平均宽度七十米,相当于地球上一座大型建筑的大小。这是作为有人的掩体距氢弹最近的一个石块,距离为五十千米。这个石块是用了两个多月的时间从小行星带推送到这里的,在推送途中,一位闲来无事且有艺术天赋的工程师,用颜料在石块表面的一部分画上了木星表面的条纹和大红斑,但从整体效果看,石块被画得不像木星,倒像一头太空怪兽,大红斑就是它的眼睛。
同上次一样,程心的太空艇是迎着耀眼的阳光飞来的,但进入石块阴影后,由于太空中不存在阳光的散射,一切都在瞬间黑了下来,石块另一边的太阳似乎根本不存在了,程心感觉自己仿佛身处午夜的悬崖下。
即使没有巨石遮拦,从这里也无法看到五十千米外模拟太阳的氢弹。但在另一个方向,可以看到模拟土星的石块,按行星轨道间距的比例,它距“太阳”正好一百千米,距“木星”五十千米,大小与后者差不多,它被日光照亮,在太空的背景上能看得很清楚,从这个距离上刚刚能够看出形状。程心也能看到两百千米外的“天王星”,但那只是一个亮点,很难从群星的背景中区分出来。其余的“行星”是看不到的。
与程心一起停泊在“木星”背阳面的还有十九艘太空艇,用它们模拟掩体工程计划在木星建设的二十座太空城。这些太空艇在石块后面排成了三排,程心在最前面,距石块十米左右。太空艇中共乘坐着一百多名志愿者,本来AA打算与程心一起来,但公司的事务使她走不开,程心这艘太空艇可能是“木星”背面唯一一艘只乘坐一人的。
从这个方向看,在一百五十万千米的远方,蓝色的地球处于最亮的状态,那里,三十多亿人正在观看试验的直播。
倒计时显示,距试验开始还有十分钟。通信信道中的声音沉寂下来。这时,一个男声突然冒了出来:
“你好,我在你身边。”
程心立刻听出这是谁,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的艇处于前排五艘艇的最边上,向右看去,是紧靠着她的一艘球形太空艇,与她上次乘坐的那艘很相似,透明罩几乎占了艇身的一半,可以看到艇中有五个人,托马斯·维德坐在靠她的一侧向她招手。程心能够一眼认出维德,是因为他没有像身边的另外四个人一样穿着轻便太空服,而是仍然穿着那身黑皮夹克,仿佛在显示对太空的鄙视。他仍没有装假手,一个袖管空着。
“我们对接一下,我到你那里去。”维德说,并没有征得程心的同意就启动了对接程序,他的太空艇开动了微调推进器,向程心这边缓缓靠过来,程心也只好启动了自己的对接程序。一次轻轻的震动后两艇靠在一起,舱门已经密封对接,门无声地滑开,两边气压平衡时程心的耳朵嗡地响了一下。
维德从对面飘行过来,他不可能有太多的太空经验,但与程心一样,似乎天生就属于这个环境。虽然只有一只手,他在失重中的动作却很稳健,仿佛仍然有重力作用在他身上一般。舱里很暗,地球的光照在对面的岩石上,再反射进来,就在这朦胧的光亮中,程心打量了维德一眼,发现时光仍未在他身上留下太多的印记,他与八年前在澳大利亚时变化不大。
“你怎么在这里?”程心问,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冷静一些,但在这个人面前她总是很难做到这一点。如果说这些年的经历,使世上万事在程心的心中都磨砺得如同眼前这块巨石一样圆润,维德就是这块石头上唯一仍然锐利的地方。
“我刑满了,一个月前。”维德从上衣口袋中掏出半截雪茄含在嘴里,在这里当然不能点燃,“减刑,一个杀人犯,仅十一年就出来了,我知道这不公平,对你。”
“我们都遵从法律,那没有什么不公平的。”
“在所有事情上都遵从,比如光速飞船?”维德还是以前那样,像利刃一般飞快切入正题,不浪费一点时间。程心没有回答。
“你为什么选择光速飞船?”维德问,转头毫无顾忌地直视着程心。
“因为只有在这个选择中,人是大写的。”程心说,勇敢地迎接着他的目光。
维德点点头,把雪茄从嘴里拿出来,“很好,你是大写的。”
程心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他。
“你知道什么是对的,也有勇气和责任心去做,这很了不起。”
“但是?”程心替他说出这两个字。
“但是,你没有完成这种事情的能力和精神力量。我们的理想是相同的,我也想造光速飞船。”
“你到底想说什么?”
“给我。”
“给你什么?”
“你拥有的一切。你的公司、你的财富、你的权力、你的地位,如果可能的话,还有你的荣耀和声誉。我用这些去造光速飞船,为了你的理想,为了大写的人。”
这时,太空艇的微调推进器又启动了,前面岩石的引力很微小,但还是拉着太空艇缓慢地前移,向岩面靠近,推进器把太空艇轻轻推离岩石,恢复到原位。等离子喷口的蓝色火焰照亮了岩面,上面画着的大红斑像一只突然睁开的巨眼,不知是这只眼还是维德刚才的话,让程心的心紧缩起来。维德与那只巨眼对视着,目光冷酷锐利,还带着一丝嘲讽。
程心没有说话,她一时不可能说出什么。
“不要犯第二次错误。”维德说,这话的每个字都像一记重锤砸在程心的心上。
试验时间到了,氢弹引爆,由于太空中没有大气层的阻挡,其能量几乎全部以辐射形式放出。在从距爆心四百千米处拍摄的直播画面上看太阳旁边出现了一只火球,其亮度和大小很快超过了太阳本身,摄像机的遮光罩不断调低透明度,如果有人从这个距离目视的话,会导致永久失明。当火球达到最亮时,画面中除了一片雪亮什么都没有了,那光焰似乎要吞没整个宇宙。
处于巨石阴影中的程心和维德看不到这些,太空艇内关闭了转播画面,但能够看到他们身后的“土星”亮度突然增加,像一颗超新星。紧接着,巨石朝向“太阳”一面被烧熔的岩浆从四周飞过,那些岩浆掠过巨石边缘时呈暗红色,但在向着背阳面飞出一段距离后,核爆炸照在上面的强光反射亮度超过了它们本身发出的红光,细碎的岩浆变成了光芒四射的焰火,从太空艇上看,仿佛是从顶端观看一道银光闪闪的瀑布浩浩荡荡地落向地球方向。这时,模拟类地行星的四个较小的石块已经破碎消失,而模拟巨行星的巨石像四团被喷灯的火焰吹着的冰激凌,面向辐射的一面迅速被烧熔,变成规则光滑的球形,每块巨石后面都拖着一条越来越长的银光闪闪的岩浆尾巴。辐射到达后十几秒钟,氢弹外壳产生的模拟恒星物质的迸射物才击中巨石,使石块剧烈震动起来,并向外缓缓移动。太空艇的推进器启动,保持着艇身与巨石的距离。
火球持续了约三十秒后熄灭了,太空仿佛是一座突然关灯的大厅,一个天文单位之外的太阳的光芒显得暗弱无力。随着光焰的消失,巨石处于红炽状态的一半发出的光显现出来,开始很亮,像燃烧一般,但很快在太空的严寒中变成暗红色,凝固的岩浆在巨石边缘形成一圈长长的毛刺。
四块巨石后面的五十艘太空艇全部安然无恙。
延时五秒的图像传回地球,整个世界一片欢腾,对未来的希望像氢弹一样爆发开来,掩体计划模拟试验的目的达到了。
“不要犯第二次错误。”维德重复一遍,仿佛刚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打断他们谈话的短暂噪声。
程心看了看紧靠着这里的维德的那艘太空艇,艇内四个穿太空服的男人都一直关注着这边,并没有在意刚刚发生的壮观事件。程心知道,报名参加试验的人成千上万,只有知名或重要人物才能被选中,而维德刚刚出狱,那四个人显然是他的人,那艘太空艇也可能是属于他的。早在十一年前他竞选执剑人时,他就有许多忠实的追随者和无数的支持者,据说他还成立了一个组织,也许这一切都不是空穴来风。他就像一块核燃料,即使静静地封闭在铅容器中,都能让人感觉到力量和威胁。
“让我考虑一下。”程心说。
“当然需要考虑。”维德对程心点点头,在失重中无声地离去,移回了自己的太空艇,然后舱门关上,两艇分开了。
地球方向,已经冷却的熔岩碎屑在星空的背景前飘浮着,在阳光中像一片懒洋洋的灰尘,程心感觉心中的什么东西正松弛下来,自己也变得像一粒浮尘了。
在返回的途中,当太空艇与地球的距离缩小到三十万千米以内,通信基本没有延时时,程心给艾AA打电话,告诉了她与维德会面的事。
“照他说的做,把他要的都给他!”AA毫不犹豫地回答。
“你……”程心吃惊地看着信息窗口中的AA,她本来以为AA是这件事最大的障碍。
“他说得对,你没有能力做这件事,这会彻底毁了你的!但他行,这个混蛋、恶魔、杀人犯、野心家、政治流氓、技术狂人……他行,他有干这事的精神力量和本事,让他去干好了,这是地狱,让他跳进去吧。”
“那你呢?”
AA莞尔一笑,“我当然不会在那个家伙手下工作,我会拿走属于我那份的。光速飞船禁止法出来后,我也怕这事儿了,我会去干些轻松的我喜欢的事儿,我希望你也能找到这种事儿。”
两天后,在星环公司总部的透明大厅里,程心会见了维德。
“我可以把你要的一切都给你。”程心说。
“然后你进入冬眠,”维德紧接着程心的话说,“因为你的存在可能影响我们的事业。”
程心点点头,“可以,这也是我的打算。”
“成功的那一天我们会唤醒你,那也是你的成功。如果那时光速飞船仍然违法,我们承担一切责任;如果光速飞船被世界接受,荣誉归于你……那可能是半个世纪甚至更长时间以后了,我们都老了,可你仍然年轻。”
“我有个条件。”
“说。”
“当这个事业可能危害人类的生命时,必须唤醒我,我将拥有最终的决定权,并可以收回赋予你的一切权力。”
“我不接受这个条件。”
“那就算了,我什么都不能给你。”
“程心,你知道我们将从事的是什么样的事业,有时候,不得不……”
“那就算了,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维德看着程心,他的目光里出现了一些罕见的东西:犹豫,甚至无助——这种东西以前在他的精神世界中是很难看到的,就像火中难以见到水。“让我考虑考虑。”他说,然后走到透明墙壁前,看着外面的都市森林。三个世纪前的那个夜晚,在联合国广场,在纽约灯海的背景上,程心也见过这个黑色的背影。大约两分钟后,维德转过身来,他没有走过来,只是在透明墙壁前远远地看着程心。
“好吧,我接受。”
程心记得三个世纪前他转身后说的是:“Send cerebra only.(只送大脑。)”这句话后来改变了历史。
“我没有太多可以约束你的,我只能相信你的承诺。”
冰水似的微笑在维德脸上溢散开来,“其实你自己很清楚,如果我违背承诺,对你是一种幸运,但很遗憾,我不会的,我会遵守承诺。”
维德走过来,一手整了整身上的皮夹克,但只是使上面的皱褶更多了。他站在程心面前庄重地说:“我保证:如果在光速飞船的研制过程中有可能危害人类生命,不管是以什么形式,我们都会唤醒你,到时你将拥有最终决定权,并可以收回我的一切权力。”
听完会面的情况后,AA对程心说:“那我和你一起冬眠好了,我们得随时做好重新接收星环公司的准备。”
“你相信他会遵守承诺?”程心问。
AA双眼直勾勾看着前方,像遥视着不知在什么地方的维德,“我还真相信,这个魔鬼会的,但正像他说的,那对你未必是好事。程心,你本来能救自己的,可还是没救成啊。”
十天后,托马斯·维德成为星环公司的总裁,全面接管了公司事务。
与此同时,程心和艾AA进入冬眠。她们的意识在寒冷中渐渐模糊,那感觉就像在一条大河中顺流漂了很久,终于精疲力竭地上了岸,静止下来,看着大河在眼前流淌,看着熟悉的水面漂向远方。
就在她们暂时退出的时间长河中,人类的故事还在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