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野泽说大不大,可是小靳、圆空等人轮番拼命划船,也直到黎明时分才勉强看见对岸的河滩。
小靳虽说运足功力划船,不是很累,但也出了一身一头的汗,脑袋上汗气蒸腾,这下也体会到当年看和尚“蒸馒头”的滋味了。小钰靠在他身旁,一夜没合眼,此刻眼圈通红,神情恍惚。小靳几次让她去睡会儿她都不肯,一直盯着对岸的火光。那火有一阵特别大,特别多,小钰抓着小靳的手不住颤抖,道:“怎……怎么那么多人?怎么办?”
小靳道:“慌什么,说不定是阿清他们点的火呢?”
没过多久,那些火又迅速熄灭了,小钰又紧张得不得了。小靳没奈何,打起精神随口胡扯,瞎编乱造,总之先哄过去再说。后半夜,又飞起了雪花,眼瞧着几艘船都要给雪埋了。小靳气得咒天骂地,好在没有风,不然这样小的船非给吹翻了不可。
天蒙蒙亮的时候,雪终于停了,小靳打手势,叫几艘船都放慢了速度,悄无声息滑入芦苇丛内。圆真和圆悟轻功最好,两人上了一艘小舟,先去岸上查看。足过了小半个时辰,两人才一头大汗地回来。原来他俩上岸,发现了许多羯人的尸体,但顺着尸体走下去,又有几十具骑兵和马匹的尸体。从现场留下的足迹看,应该发生了一场惨烈的战斗,最终骑兵们顶不住撤退了。
小靳拍着胸脯道:“我早就说嘛,愣的怕不要命的。东平那些兵你们又不是没见过,一个个象抽了魂一样,哪里会真的拼老命?”
小钰等人松了一口气,看来族人们还没有完全失败。这一带岸边遍布岩石,犬牙参差,难以靠岸。众人找了好久,才寻到一处平缓之处,弃船登岸。小钰见到族人被雪半埋的尸体,心中凄苦,想要替他们掩埋。可是尸体这么多,时间又紧迫,哪里埋得过来?众人好一阵劝说才拉开她,几个和尚围着草草做了一会儿法事,大家伙便沿着雪地上的足迹继续向东而行。
等走到骑兵们的尸体旁时,小靳仔细搜查了一下,发现他们的刀剑和弓等武器都已被人搜走,看来羯人们最后是从容撤退的。小靳对石付道:“喂,石付大哥,看样子还挺有些人手嘛,你不是说没几个可以用的人了?”
石付皱着眉头道:“奇怪,竟还能对抗骑兵,我记得只有几十个步兵了,弓箭也几乎用完了,怎么会……难道有别的帮手出现?”
小靳道:“谁知道?应该是在前半夜动的手,后半夜下了点雪,现在足迹都看不清了。你说他们会向哪个方向撤?”
石付毫不犹豫地道:“东面的山林。那是唯一还可以容身的地方,错不了。我们赶得快的话,还能追上。”
众人心中多了几分信心,痴天行又在附近找到几匹跑失的马,让走不动的妇孺坐上去,大家伙加快步伐向东行去。小钰一路上心事重重,小靳怎么逗她说话都不理睬,最多勉强一笑,算是回答。小靳甚觉无趣,跑到队伍最前面去探路。接近中午时分,小靳发现了新的足迹,看样子有大批人确实是往山林方向去了。
他们这个时候已经站在了一处山崖上,回首西望,脚下白茫茫的一片,十里之外的巨野泽已变成了灰黑色。小靳还记得水牢的方位,特意爬上一块岩石,向那个方向望去,那里此刻正被铅云笼罩,大概正在下雪吧。
老黄……是不是仍在那水牢之间徘徊?
小靳叹了口气。他现在倒宁愿还关在那水牢里,每天吃喝不愁,也不用面对这样乱七八糟惨烈的人世。
小钰昨天晚上说的是真的吗?如果她真的有一个天大的秘密,那么,孙老乌龟是绝对不会善罢甘休的。在慕容氏就要打过来的当口,他还敢以整个营的羯人做赌注,真是舍得下大手笔。看来小钰的秘密可不是开玩笑的……只差一步,真他妈的只差那么一步就成功了……
但是她回来又能怎么样呢?小靳担心地偷偷打量小钰。自从昨晚她说了那些话后,不知怎的,只觉她再也没有往日那种小心翼翼的神情,就算眉头深缩,也看不出有丝毫犹豫。她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追上阿清,仿佛追上后要做的事,早已经定了……小靳心中隐隐地害怕,但究竟怕什么,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发呆的时候,众人已经走到前面去了,痴天行招呼他快点跟上。小靳懒洋洋地回道:“知道了知道了……”转身刚要走,忽觉眼角瞥到了什么。他的心突然狂跳起来,鼓了半天勇气才回头向湖的方向看去。
只见远远的湖边,早上登岸的地方,七、八艘大船正依次徐徐靠岸。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小靳仍看得清一队队士兵从容下船,在岸边排起长队。青色的旗帜随风招展,人还没有下完,已经延绵了数里,小靳知道,那是孙镜本部的旗帜。
“嘿……还真的是个大秘密啊……”小靳由衷叹息。
痴天行又在前面催促,小靳不管他,坐下歇了一会儿,直到被吓跑的力气重新聚集起来,才站起来喊道:“喂,你们有谁知道怎么把雪地上的足迹抹掉吗?”
当下道曾、石付带着羯人加快步伐前行,而小靳、痴天行、圆空等人则留了下来,到旁边的林子里找来树枝,沿路抹去众人的足迹。但因为通过的人多,况且山路上除了雪,更多的是泥泞,实在很难彻底弄干净。痴天行提议,沿着另一条山路尽量大张旗鼓地走,希望能把对方吸引过来。
但这样势必要求引路的人有很好的轻身功夫,把对方引走后才能全身而退,而且人还不能太少。大家商量了一下,决定由圆空、圆真、圆悟三人实行这一计划,圆定、痴天行和小靳则留下继续抹去足迹。
计议已定,圆空等人赶到山下一条岔路口向另一边山头奔去。他们跑一段就施展轻功回来,重新跑过,务求使足迹越多越好。小靳等人则忙着把路上泥泞的足迹用雪掩埋起来。
忙到下午,前面放哨的圆定跑了回来,叫道:“来了,来了,至少有三千多人!”
小靳等人见足迹掩盖得差不多了,便都藏身在岩石后,等着监视对方的行动。圆定道:“这个孙将军为何如此执意赶尽杀绝?难道这些羯人的性命,比他的城池还要重要?我听说慕容氏就要打过来了,他不去北面守城,却还赶到这里来,真是不可思议。”
小靳道:“那自然是有必须要得到的东西……反正这个王八蛋是不会善罢甘休了。话说回来,那些羯人也是一个比一个傻,大家分开了跑,说不定早脱身了,非要这般辛苦地凑到一起。是嫌别人抓得不够利落?”
痴天行笑道:“小兄弟始终不明白气节这东西呀。虽说万事万物皆随缘而生,无有定法,但当此乱世,气节却是各族存亡之关键所在。汉人南渡之后,恐怕气节已衰,不知何时才能重聚了。”
小靳歪着脑袋道:“那你的意思是我们汉人没了气节,才被胡人赶到江南去的了?如果气节重聚了,又会怎样?”
痴天行道:“那自然会重入中原,收复失地。不过我观此间之势,辽东、漠北英雄辈出,汉人想收复河山,不知道是几十年,亦或几百年后了。”
小靳虽然讨厌他的为人,对他的学识倒是颇为佩服,听了这话,深为失望,喃喃地道:“要几百年……可怕……不知道那时会是怎样的天下啊……对了!妈的,我想起来了!”他突然一拍脑袋,叫道:“我们是汉人呢,怎么跑到这里帮起羯人来了?羯人不是屠杀我们汉人吗?这……这算什么?”
连圆定都一时呆住,道:“是啊……”跟小靳两个怔怔地对视。痴天行淡淡地道:“羯人的皇帝屠杀我们汉人,并不代表汉人就可以屠杀羯人,彼以恶对善,难道我们也要跟着以恶对善?羯人汉人,说到底都是人,圆定师叔,你还有我相人相之分么?”
圆定满脸尴尬,忙道:“对,对!哎,贫僧一时……唉……无我相人相,无一切相,师侄说得很是!很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连连合十念佛。
小靳心道:“什么人相我相,老子不懂!本来只是为了阿清和小钰丫头,没想到越陷越深了,真是……”
正想着,忽见山脚下出现了孙镜的旗帜,三人忙伏低身子。只见一队队的士兵沿着山路向上攀爬。小靳看了一会儿,低声道:“怎么都是步兵?只看见几个当官的骑着马。”
痴天行和圆定俱都摇头,小靳道:“正好,骑兵的话我们可不好跑……呀,到岔道了!”
下面队伍停了下来,不一会儿从队列里出来四匹探马,分做两队,各向两条路跑去。小靳等人早有准备,缩身藏到岩石下面。只听探马飞快跑过,三个人都屏息静气地等着。过不多久,那两匹马又飞驰而回,有人大声道:“报!这边有不少足迹,似乎刚过去不久,还有掩饰的痕迹!”小靳等人心中一惊,心道:“奶奶的,这些探马可不是吃素的。”
另一边的探马也跟着回来,小靳听不见他说什么,心里干着急。忽听下面有人大声吆喝,队伍又动了起来,他忙探头出去看,只见队伍拐了个弯,从另一条道上去了。他刚想松一口气,却见其中一支两百来人的队伍仍从这条山路走来。小靳骂道:“这个老狐狸,还想得周到呢!我们得快走!”三人趁队伍上来之前,低着身子飞也似地跑进林子里去了。
三个人中,小靳最小,然而因得了老黄的真传,又修习“多喏阿心经”,内力反而是最好的。虽然阿清和道曾都曾教过他轻功的法门,但毕竟初学,跑起来很是吃力。痴天行一边陪着他跑,一边不住提醒他该如何运气。小靳知道屁股后面有追兵,学得分外卖力,跑了一阵,终于渐渐找到感觉,可以大致跟痴天行并驾齐驱了。
三个人跑了小半个时辰,追上了前面的小钰等人,把大致情况一说,羯人们都是惊恐不已。石付道:“他们是什么部队,骑兵吗?”
小靳道:“怪呢,这次来的全是步兵!不过正好……”
石付冷冷地道:“好什么?定是他们已经发现了小姐等人的所在,派步兵上来,就是做好了围歼之势。肯定另有骑兵沿着其他方向迂回包围。唉,这次可能真的……”摇了摇头。
小靳道:“真……真这么严重?”偷偷看一眼小钰,见她在一旁紧咬着下唇不说话,也不知道听见没有。石付道:“我只求昨天晚上确实有新的帮手加入,能暂时抵挡一阵。我们得想办法尽快找到小姐,嗯……”他站起来,沉声道:“我要五个人!”
周围的羯人都朝他聚过来,有人道:“大人,你要做什么?”
石付道:“有两百人往这个方向追上来了,没有别的办法,我要留五个人往旁边的山上走,引开敌人。谁来?”
十几个人纷纷站了出来,石付道:“不要这么多,有孩子老婆的都退回去。”这一下只剩了三个人。石付叹道:“三个……也好,三个就够了。你们尽量往山的阳面走,要弄得地上的雪很脏很乱,明白吗?翻过山头,就想办法自己走吧!”
那三个人应了,跟自己的族人拥抱了一下,转身就走。一些女人捂着嘴哭了起来,小钰怔怔地看着他们奋力爬上一道坎,向山上跑去,什么话也不说。
痴天行看着他们远去,自言自语道:“不行,脚印还是太少了。”转身合十对道曾道:“大师,若是开了杀戒,如何是好?”
道曾坦然道:“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痴天行一笑:“诚如大师所言。大师此去走好。”说着纵身上坎,追着那几人去了。圆定叫道:“师侄,不可枉开杀戒呀……哎哟!”头上被道曾重重敲了一下,知道自己有什么地方又错了,不敢再开口。痴天行不答,径直去了。小靳见他如此果敢,比之道曾还要敢作敢当,也甚是佩服。
这一下众人不敢乱走,怕留下更多的痕迹。小靳在附近转了一圈,找到个藏身的地方,大伙排成一行,一个跟一个走到那里躲起来,小靳和圆空负责断后,小心地清扫干净脚印。
等都藏好了,小靳凑到小钰面前轻声道:“我还是觉得太冒险了。等一下如果找到阿清,你一定要跟她说,让她劝大伙散了算了。这样凑到一起,不是等着人来一锅端了吗,是不是?”
小钰看他两眼,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跟着又摇摇头。小靳急道:“你到底听明白没有?”小钰伸手摸到他的脸颊上,柔声道:“嗯……你放心罢。”小靳脸一红,道:“我……我到前面看看……”心慌意乱地跑了。
半个时辰后,那两百人的队伍已赶到岔口。众人心都提到嗓子眼,大气也不敢出一口。母亲们都把自己的孩子紧紧抱住,捂着嘴,男人们则暗中握紧了刀柄。
那些人略搜查了一番,这次足迹分明,并无任何犹豫,在当官的带领下纷纷翻山而去。等最后一名士兵的身影消失在山岗上,众人才算松了一口气。
这一下大家的步伐更快了,饿了就啃两口干粮,渴了抓一把雪吃,谁都不愿再有耽搁。到了晚上,天上的云反而散了,满天的星光洒下来,映得雪地隐隐生辉,倒并不黑暗。只是走了一天,很多人已经疲惫不堪,速度逐渐慢了下来。
小钰的脚早就肿了,小靳开始搀扶她走,到后来干脆背着她,饶是如此,也渐渐掉了队,只有一瘸一拐的痴灭还跟着。小靳累出一身的汗,兀自跟痴灭有一句没一句地开玩笑,不让小钰紧张。只不过他越说越高兴,开始不着边际地说到市井上听来的不三不四的笑话。小钰听不懂,痴灭听得面红耳赤,忍不住想岔开话题,小靳哪里肯依,道:“大和尚,原来你不老实,听得懂这些,啊……肯定还听过更多的,是不是?”
痴灭道:“哪……哪里听过?阿弥陀佛,施主请……请勿妄言……”
小靳嘿嘿笑道:“哪里听过?看你那样子,也知道肯定是个花花和尚……哎呀大家都落难到这地步了,你还装个什么劲啊?咱们兄弟谁跟谁?说来听听嘛!”
痴灭急道:“真……真的没有!谁听过谁是王八……”小靳叫道:“喂,大和尚,这可犯了嗔戒哦!”痴灭一呆,忙合十道:“是是,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小靳哈哈大笑,只觉世间事最好玩的莫过于欺负和尚。正在乐不可支时,忽然一顿。痴灭苦着脸道:“施主,请自重……”小靳猛地做一个禁声的手势。他侧着耳朵听了一会儿,低声道:“听……好象有马的声音?仔细听……”
痴灭也学他样侧耳听,刚把头侧过去,脱口道:“不用听,看得到。”
“什么?!”
小靳抬头一看,只见身后星光照耀之下的高岗上,十几骑马鱼贯而下,正冲着自己而来。小靳这一惊非同小可,身旁小钰惊呼一声抱住了他,他也吓得紧紧抱住了她,抖了一阵,才突然想起可不是发傻的时候,四面看了一圈,道:“快快!快躲到那边石头后去!”
小钰却猛地将他一推,急切地道:“你快躲起来吧!”说着向前跑去。小靳呆了半天,回过神来,拼命追上去,叫道:“你疯了么,要做什么?”
小钰不答,仍向前跑,小靳一把扯住她,小钰拼命挣扎着,道:“我……我要去通告前面的人!”小靳咬牙道:“来不及了!”
忽见痴灭一蹦一跳向前急奔,道:“你们藏起来,我去!”可惜他再怎么跳也跳不快。小钰仍坚持要去,小靳正跟她拉扯,那群马来得好快,转眼间已奔到了身后,这下谁都躲不了了。
小靳心道:“娘的,拼了!”把小钰往身后一挡,马蹄声轰然雷动,十几骑马如风而至,冲过三人身旁,并不停下,在周围不住盘旋。看样子他们已经长途奔袭了很久,好多马都大口喷着热气。马上的骑手俱都黑衣蒙面,只露着狼一般的眼睛。没有人说话,可是兵刃铛铛碰撞之声不绝,仿佛随时会脱鞘而出,招呼到三人身上。
小靳从未见过这般阵势,脚肚子止不住地发抖,暗自运功,准备拼命,小钰突然将他一推,走上两步,说道:“你们谁是首领?出来见我。”她的声音微微颤抖,然而语气却十分坚定。小靳吓了老大一跳,上前拉住小钰,小钰不让他挡在自己面前,低声道:“别……我有话要说。”
那群骑手似乎也对她这一举动颇感意外,纷纷拉马停了下来。有一骑白马越众而出,走到小钰面前。奇怪的是他并没有蒙面,看上去二十来岁,英气勃发。他淡淡地道:“是我。你是谁?”
他的马又高又大,小钰使劲仰着头才能看到他的脸,说道:“我……我是谁不重要。你们是晋人还是氐人?现在赵国族人落难在此,都是妇孺老幼,你们要杀尽管杀我这样的,放过小孩子好吗?”
马上那男子轻轻嗯了一声。他伏下身子,凑近了小钰细看。小钰本能地往后躲了躲,待看清楚那男子的模样,怔了一下,迟疑了半天,方道:“我……我认得你,慕容垂,我在父王的宴会上见过你。”
旁边马上有人大声呵斥道:“放肆!龙威将军的名字是你可以叫的么?”
慕容垂一扬手,阻止那人说话,纵身跳下马,笑道:“大赵琉殊郡主殿下,当然可以称我的名。龙城慕容垂参见郡主。”
※※※
等小靳追上前面石付等人,羯人们听说来者是威震辽东的慕容垂,而且昨晚正是他带领手下突袭符申,才使阿清带着部下从容撤退,顿时欢声雷动。待见慕容垂对小钰礼遇有加,才知道她竟是比阿清身份还高的琉殊郡主,无不又惊又喜,纷纷跪倒叩拜,乱成一团。
小靳把石付拉到一边,问道:“这个慕容垂就是那个什么辽东二虎?他怎么跑来了?”
石付道:“我没见过他,不过应该没有错。昨晚那样的形势,他能帅十几骑就击退符申的重骑队,看来非是浪得虚名。”
小靳见小钰坐在他牵的马上,笑靥如花,旁边百姓们对他顶礼膜拜的样子,心里老大不是滋味,道:“妈的,还不知道这家伙是友是敌呢……”
石付道:“至少现在,慕容氏还是尊赵为帝,打着勤王的旗帜南下讨伐冉闵,那就是友。除非赵亡了,那又另当别论。”
小靳道:“这家伙说他是奉了什么大将军之命,前来东平刺探情报的,手底下也就这么十几二十骑,能扛得住孙镜老乌龟的大军么?”
石付叹道:“不能。不过……无论如何,希望有他在,孙镜会有所顾忌……你在想什么?”
“哦,没有……走吧走吧,黑灯瞎火的,小心孙老乌龟的人也跟着上来了。”
慕容垂是趁夜出来打探孙镜军队动向的,当下带着众人翻过两个山头,在一个山腰的林子里,终于与其他羯人会合了。石付等人失散时有五、六十人,只有不到二十人回来,而这边更是损失了二百来人,受伤的更多。大家一面庆幸还能活着再见,一面也为亲人横死而伤心。
伏利度等人见到石付回来,都是大为高兴,十几个头目纷纷拥着他到一边问候。石付简单说了一下逃亡的经过,说到又问这边的情况。伏利度道:“我们按你的计划,向济北和泰安郡派出了多只疑兵,然后一步步向这里潜。一开始还顺利,翻越平顶山口的时候,甚至连兵都没遇到。可是后来,前来投奔的羯人越来越多,我们的行踪也逐渐暴露。你也知道的,昨天夜里,符申的重骑军突然发动了偷袭,我们当时几乎已经被打垮了。幸亏慕容垂当时正刺探了东平情报,星夜南下,被符申的骑兵队惊动,悄悄跟来,又正巧遇到伏莫隶术和郡主,这才趁符申毫无防备之际发动突袭,符申负伤,不得不撤退了。”他平日说话嗡声嗡气,此刻受了伤,声音小了很多。
旁边一名百户长低声道:“这也难说。我是从襄城过来的,慕容氏、姚氏名为勤王,谁知道私下里想着什么。他们兵力有二十多万,却与冉闵的十万人对峙了三个月,一点进展也没有。我们襄城几次冒险突围,他们眼睁睁看着冉闵的人发起进攻,谁也不肯先动手。我看呐,勤王是假,就等着襄城一破,大赵亡了,群龙无首之际,才好争夺天下!”
其余的人纷纷点头,特别是从襄城败退下来的士兵更是对慕容氏大为不满。伏利度皱眉道:“行了!不管怎么说,昨天如果不是慕容垂出手相助,我们早完了!现在说这些做什么?想着明日怎么突围是正经!石付兄弟,你怎么看?”
石付道:“是啊,不管慕容氏怎么想着夺取天下,慕容垂在此,怎么说对我们也是有益无害。能不能最终脱身,我看还得倚重他才行。说实话吧,别看现在孙镜的人似乎被我们引开了,但巨野泽已经四面被围,早则明日,迟则后日,我们始终不得不面对对方的进攻。今天中午的时候,至少三千名步兵乘船登岸了。”
众人都是一阵低呼。伏利度脸色苍白,道:“步兵上来了吗?那……那就是说,合围已经完成,他们要开始逐一剿灭了!”
石付道:“是啊。所以明天对我们来说是最关键的一天了。我想,为今之计,只有靠慕容垂的骑兵硬闯一下,必要的时候,亮出自己的身份,让孙镜能投鼠忌器……”
伏利度摇头道:“不行。慕容垂昨日就已经说明了,此次南下乃极秘密的行动,任何人不能透露他的消息。我猜,此行慕容垂除了打探孙镜的动向外,很可能也与晋国有所联系。毕竟现在冉闵势大,姚氏也非庸人,慕容氏要想在中原站住脚,各派势力他都不想过早得罪。”
石付叹道:“那……那就再从长计议吧。我的打算,是用一小股兵力向东……”
他们在痛苦地商量着的时候,小靳小钰和道曾跟着几人到了不远处一个山洞前。洞口站着铁塔般一个人,喝道:“谁?”
小钰道:“我是琉殊郡主,清河郡主在里面吗?”
那人听了大吃一惊,凑近看了看,扑通一声跪下道:“郡主,真的是你?微臣伏莫隶术参见郡主!”
伏莫隶术原是小钰父亲燕王的手下,因长得虎背熊腰,天生神力异于常人,被燕王封为北郡部落第一勇士。小钰小时候特别怕他,每次见到他总是躲到父亲身后。后来他奉命出使凉州,就再未见过。此刻见了,竟是说不出的亲切,忙道:“快起来,隶术!”
伏莫隶术道:“微臣去年狼神节还在定阳见过王爷,没想到那竟是最后一次。王爷薨的时候,微臣不在其侧,真是罪该万死!”说着伏地放声大哭。
小钰也垂下泪来,道:“国难至此,你又何罪之有?听说你一直保护着清河郡主,很好,我很感激。起来吧。”
伏莫隶术知道不是哭的时候,起身抹了抹脸道:“是,是,微臣糊涂了。清河郡主在里面休养,郡主里面请。这位是……”说着看了一眼跟在后面的小靳和道曾。
小钰道:“这两位是清河郡主的朋友,也是我的救命恩人。”伏莫隶术深深一躬,道:“多谢阁下。”小靳见到这么个大个子向自己行礼,老大不好意思,况且惦记着阿清,随便敷衍两句,拖着道曾进了洞。
外面怕被孙镜的人发现,没有任何灯火,进了洞摸黑拐了几个弯,终于见到一堆篝火。篝火旁有一处平坦的石头,垫着些衣物,几名侍女围在边上,见有人来,纷纷起来行礼。
小钰和小靳抢上两步,只见有个瘦弱的人躺在衣里,正是阿清。两个多月不见,她瘦得简直不成人形,眼窝深陷下去,一张脸又黄又干,好象重病多年一般。小钰只看了一眼,就扑到小靳怀里,她虽紧紧捂住了嘴,但肩头剧烈起伏,泪水一会儿就把小靳的衣服湿透了。
小靳虽早听石付说过阿清受伤的事,但也没想到会糟成这样,心中砰砰乱跳,强忍着不让眼泪掉下来,道:“妈的,谁他妈的十八代祖宗丧德,把她害成这样?”
伏莫隶术跟进来道:“清河郡主是在劫广善营时受了箭伤,后被追兵连夜追赶,她强撑着带伤作战三天三夜,一个人顶住了对方四、五次突袭。微臣赶到时,郡主又受了几处伤,失血太多,终于不支。这几日只醒过来两、三次,身体实在差得……全凭郡主的意志才支撑到现在。”
道曾坐到阿清身旁,替她把脉,又查看了她肩头的伤势。小靳道:“和尚,怎么样?”道曾叹道:“确实是血气虚弱。伤还是小事,她元气消耗太多,如何补起来却是大问题。如果几天之内不想办法给她进大补之药,我看……很难熬得过去了。”
小钰捂着脸道:“不能……不能再让她在这里待下去了……带她走,带她走啊!”她扯着伏莫隶术哭道:“为什么不带她离开,到一个能治伤的地方去?你是怎么保护她的?”
伏莫隶术跪下不停磕头,泣道:“微臣……微臣罪该万死!微臣早有此想法,可郡主不肯丢下族人而去。昨日早上,微臣趁郡主昏睡时,斗胆带她离开,谁知她中途醒来,竟以死相逼,微臣无奈,只得又将她送回……微臣死罪,请郡主责罚!”
小钰熟悉阿清的性格,早知道她必不肯一人独活,走到她身边跪下,哭道:“你怎么这么傻,阿清?你真是……为什么这么傻呢……”
道曾一运内力就内腹如焚,几成废人,小靳一来内息也是乱七八糟,二来根本不会运功替人疗伤,便差人把圆定找来,给阿清运气,培补元气。但圆定平时专注佛法,内力浅弱,只能勉强护住她的心脉,饶是如此,一个时辰后,他也累得停了手。
道曾道:“现在唯一的法子,就是希望圆空等人能早点找来,替她运气入海,补充元气了。”说着和圆定两人出洞去了。小靳急得抓耳挠腮,却也无计可施。
他在阿清身旁转来转去,过了一会儿,忽然觉得周围静得可怕,转头四面看看,只见不知什么时候,小钰和那些侍女们都不见了,洞里就只剩下自己和阿清。
他不明就里,只道小钰有事出去了,当下蹲在阿清身旁,看着她消瘦的脸发呆。看了一会儿,他轻声地道:“阿清……傻瓜……你跑什么呢?难道你不知道我其实……其实……咳咳……总之……你就是个傻瓜。
“我俩说话的时候实在太少了。以前在庙里,你要当哑巴,后来在巨野泽,你也不好好陪我说话……再后来,你又来不辞而别……什么时候可以好好跟我说呢?你瞧你这样子,难道非要躺下来,才可以耐心听我说?真他妈的……抱歉啊,我又说脏话了……你怎么不起来打我一下?”
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慢慢地觉得头晕眼花,这一天实在太累,忍不住靠在石头边上,瞧着近在咫尺的阿清长长的睫毛,越看越迷糊,不一会儿竟沉沉睡去。
他觉得自己做了一个梦。
在梦里,似乎有好多只老虎正在追着自己。小靳拼了老命地乱跑,可是老虎们层出不穷,无论山林里、草原上,甚至在深深的巨野湖里,到处都看得到张牙舞爪的老虎。小靳边跑边想,妈的,这是怎么的了?难道是那只被我摸了屁股的死老虎要找我算帐?难道真是老虎屁股摸不得?
他跑啊跑啊,跑得快没气的时候,忽然间闯进了一个山洞。他赶紧找地方藏起来,老虎们见不到他,在洞外吼叫了一阵,渐渐散去了。小靳松了一口气,抬头一看,咦?旁边的石头上,躺着多日未见的阿清。
此刻四周清冽寒冷,小靳小心翼翼地叫了两声阿清,阿清便清醒了过来。她坐在身旁,还伸出一只手,抚摩自己的脸。她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慢慢地轻轻地摸着,象风拂过一般……他还听见阿清道:“真的是你吗,小靳?”他赶紧傻傻地点了点头。阿清笑了,洞里仿佛一下开满了兰花,香气中人欲醉……
这个时候,有人突然走了进来。洞外的光很亮,很刺眼,小靳看不清来者的脸,可是他知道那是小钰。他本能地往后一退。可是小钰并没有看他,只看着阿清,说道:“傻瓜。”
阿清淡淡地道:“你不一样傻么,妹妹?”
小钰道:“你以为你远远地走开,就可以让小靳属于我么?你以为凭你一人之力,就可以救下所有的族人么?”
阿清仍然淡淡地道:“是啊。你想怎么样呢?”
于是小钰也笑了,道:“阿清,真可惜,这一次,我不会让你再赢我了。”
※※※
小靳从梦里惊醒过来时,篝火已经小了很多,洞里真的寒冷刺骨。他吓了一跳,心想可别把阿清冻着了,刚要起来给火里添点柴,突然一顿——阿清的手不知什么时候从盖着的衣服里伸了出来,就放在自己脑袋旁。
小靳浑身一激灵,拉着她的手,叫道:“阿清,是你吗?你醒了的,是不是?”
但无论他怎么叫,阿清仍一动不动地沉睡。小靳握着她的手靠在自己脸上,道:“你放心,慢慢睡吧。妈的,我不会让你死的。”起来重新烧起篝火。
正烧着,圆定和道曾又进来了。小靳知道以圆定的功力,要替阿清培补元气实在勉强,平生第一次合十行礼,诚挚地道:“劳烦大师了。”
圆定忙道:“没什么,没什么。”道曾看了小靳一眼,微微一笑,道:“小钰在外面山上,你去看看她罢。”
小靳钻出洞,才发现已经是黎明时分,天开始蒙蒙亮了。这是一天中最冷的时候,他听见不远处羯人们聚集的地方,不停有咳嗽声、跺脚声,以及小儿哭泣声传来。可是一句埋怨咒骂的话都没有。这些羯人从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对上天的安排早已麻木。天要让他们到哪里,那便去吧,没什么了不得的。小靳走上两步,站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看着下面茫茫雪地里那些相互依偎着的人,忽地感慨万分,有些明白为什么阿清死也不肯离开族人了。
既然命运无可逃避,死在一起也是好的。
他想起道曾说小钰在山上,四处找了找,发现有两三行脚印向东面走去,便顺着脚印向山上行去。走过一段悬崖时,只见远远的浓雾弥漫,想来应是巨野泽的所在。小靳看着那片浓雾,觉得背上寒意刺骨,好象梦里追自己的那些老虎就隐藏在里面。孙镜的队伍,此刻真的已经被圆空、痴天行等人引走了吗?如果没有,妈的,可别就躲在这雾里!
他又走了一会儿,忽然听到前面一块巨石后传来一种奇怪的声音。
这声音好象一只牛在呜咽一般,断断续续,若有若无。小靳吓了一跳,还道是山怪出来了?他慌忙退后,躲在一棵树后,正想往山下跑去,突然想到小钰会不会在那边,难道被山怪吃了?他暗叫糟糕,又赶紧猫着腰,偷偷摸到那巨石后,侧起耳朵听。
奇怪,他果然听见了小钰的声音,可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慌乱,而是平和,宁静,象正与人拉家常一般。但她说的是羯语,小靳平日里也只勉强听得懂几个词:“卖不卖”与“多少钱”,根本不明白她在说什么。
她到底在跟谁说话呢?小靳好奇心大胜,也顾不上地上厚厚的雪,悄无声息地伏在地上,爬了一阵,转过岩石,只见前面是一处山崖,有一个魁梧的人正伏在雪地里,正是那什么第一勇士伏莫隶术。看不到他的脸,但是可以看到他的肩头正剧烈起伏,竟然是在痛哭,只是他用手死死捂着脸,那声音发出来才呜咽难辨。
小钰已穿回了她本族的服饰,用一张红色的方巾包着头,山风从她身后吹过,带得衣袂飘飘,仿佛随时可能乘风而去。她用手轻轻摸到伏莫隶术的头,柔声说着话。她刚说两句,伏莫隶术就突然抬起头,急切地说了几句,小钰淡淡一笑,摇了摇头。伏莫隶术一手指天,几乎是绝望地喊叫着,一边说一边连连磕头。小钰退开两步,脸上的神色忽然凝重起来。她冷冷地说了两句话,转过身去。伏莫隶术重新扑倒在地上,哭得全身都在拼命颤抖。
他们在说什么?小靳听不懂,但看见铁塔一般的伏莫隶术哭成这个样子,他心中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他看着背对着自己的小钰,陡生一种敬畏感,只觉得此刻的她真的已经变回高高在上的郡主,发下话来,下人莫敢不从。而自己算是什么呢?那当然……当然……什么也不是……
他慢慢地又倒着爬了回去,直到远离那巨石,才站起来,垂头丧气往回走。刚走到洞口,忽听一人惊喜地叫道:“小靳兄弟,原来你在这里,可叫我好找!”却是伏利度。
小靳没好气地道:“找我干什么?”
伏利度道:“琉殊郡主正到处找你呢,快跟我来。”
小靳道:“她找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她的手下,我不去。”
伏利度一头雾水,不知道他在闹什么别扭。郡主的话不能不听,但这位郡主的朋友他也不敢得罪,当下尴尬地道:“这个……这个……小靳兄弟,郡主已经一夜没睡了,她似乎想找你商量什么事,你看……这个……”
小靳叹了口气,知道阿清现在昏迷着,全部的重担都压在小钰身上,她也实在不容易。他搔了一阵脑袋,终于道:“好罢好罢,我……我等会儿过去。”伏利度大喜,忙告罪而退。
小靳心道:“那个什么第一勇士现在哭得跟个小丫头似的,我才不上去触霉头呢,得等他下来再说。”就坐在路边一棵歪倒的树干上等,看着雾气在四周翻腾。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小靳哈欠连天,正想拍屁股走他妈的,这个时候却见到伏莫隶术独自一人走了下来。他那原本黑黑的脸,此刻白得发青,走起路来也软软的,象被抽了筋一样。
小靳心道:“怪哩,小钰那丫头到底跟这蛮牛也似的家伙说了什么,竟然可以让他如此衰败样?”可是自问自己也没那胆子去问伏莫隶术。伏莫隶术失魂落魄地走着,突然见到小靳在一旁,怔了半天,才拱手行礼道:“郡主请阁下前去一叙,阁下这边请。”
小靳还是第一次听见有人叫自己阁下,大是诧异,道:“哦……哦好。”向山上走去。伏莫隶术在后远远地跟着,小靳心道:“怎么,还怕我对你们家郡主下手是怎么的?这些贵族大家,果然麻烦得紧。”
他走到岩石旁,见小钰双手抱在胸前,站在山崖边向远方眺望。这两天来,她飞也似地从娇弱的小钰重新变回高高在上的琉殊郡主,小靳每一次见到她,都会增加几分陌生的感觉。这感觉让他既迷惑又失落,只有不停地提醒自己:“人家是郡主,是郡主……郡主自然有郡主的身份想法。”
他站了好一会儿,主要原因倒不是不知道怎么跟小钰说话,而是……内心深处不知为何在害怕,好象小钰会说出什么惊人的话来。他拼命地想,究竟她会跟自己说什么呢?会发生什么事呢……想了好久都不得要领,直到背后远远地有人咳嗽一声,才打断了他的思路。他回头一看,伏莫隶术做了个请的姿势,催促他快点。
小靳暗骂道:“催个屁,看老子慌乱你很得意么?不行,老子再不出去,岂不坠了咱汉家气节?”当即搓搓冻僵的手,向小钰走去。
小钰听见了脚步声,回头见是小靳,嫣然一笑,招手道:“来,小靳哥。我有话跟你说呢。”
小靳走近了,尽量轻松地道:“哦,什么……咳咳……妈的,好大的风……什么事呢?”
小钰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喜欢你呢?”
小靳没想到她一开口就这么直接,吓了一大跳,傻傻地道:“不……不知道……”
小钰看着他,好象早料到他会如此反应,得意地道:“因为……阿清喜欢你啊。”
“……”小靳张着嘴,啥都说不出来。
小钰柔声道:“她每天夜里都在我床边,跟我讲你的事。她说你很瘦,很小,但也很结实。那样冷的天,那样血腥的战场,你为了生计,一个人翻检死人的东西。可是你还记得把死者掩埋。阿清说,当时她已经想就此死去了,可是看到你,竟忍不住起了偷生的念头……多么奇怪的缘分啊。”
“是……是吗?”
“后来在庙里,她一句话也不想说,于是你就天天跟她废话。不过无论你怎样骂她,吃饭的时候,一定不会忘记她的份。阿清每每说到此,总是很得意,说有好几次,她故意从屋顶把碗扔下去,险些砸到你头上。你气得跳起老高,可是到了晚上,还是有她的饭。阿清说,那是她这辈子吃到的最香的饭。”
小靳喃喃地道:“她……她还记得这些?”
小钰道:“是啊,还有很多呢。有一次,她一连两天都在说同一件事。她说当水匪围上来的时候,你突然抱住她,说如果还活着,就来找她,然后把她丢进水里。傻瓜阿清,一次一次地学着你的口气说这话,其实根本不象嘛。小靳哥说这话的时候,一定吓得脸都白了,硬充的英雄好汉,哪象她那样神气?嘻嘻!”
小靳脸红到脖子,慌忙摇手道:“行……行了,别说了好不好?这……这种陈年旧事,说来做什么?”
小钰掩嘴而笑,看着小靳的眼里波光流动,道:“就是这样慌张的样子……嘻嘻,嘻嘻!”
小靳正要找个地缝钻进去,忽地一阵狂风从崖下刮上来,吹得小钰一趔趄,好象要向后翻倒。小靳不假思索一把抓住她的手,使劲一拉,小钰趁势扑进他怀里,抱住了他。
小靳心口乱跳,道:“小……小钰……”想要抽身躲开,小钰双手紧紧抱在他腰间不放,低声道:“别……小靳哥,再抱抱我……我怕……我怕……”
小靳只好也抱住她,道:“怕什么?”
小钰不答,头深深埋进他怀里,良久不肯放开。小靳知道伏莫隶术就在岩石后不远的地方,要是那家伙看见自己这个小混混如此对他的主子,只怕非当场把自己丢下悬崖去不可。想要推开,可小钰软软的身子靠在怀里,这感觉也真他妈的……如何是好?
正在心慌意乱之时,山崖下风大了起来,猎猎地响着,从北吹到南,远远近近的树林发出哀号的声音。巨野泽的方向,那团浓雾渐渐消散了。
小靳轻声道:“雾都散了……咦,那是什么?”
小钰忽然浑身一颤,道:“小靳哥,我多么想……多么想……”
“想什么?”
小钰抬起头,一字一句地道:“我多么想说,如果还活着的话,就来找你。可惜,我做不到了。”
她说完这句话,放开了小靳,退开两步。她那灼灼的目光看得小靳一时有些头晕,过了老半天,才猛的一个激灵,颤声道:“你……你……你要做什么?”
小钰转身走到崖边,道:“看吧,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小靳往下看了一眼。风越刮越大,从崖下冒上来的松柏被吹得费力地弯下腰,将山崖下那一大片开阔的山坡整个呈现在小靳眼前。随着浓雾消散,在那山坡之下,一排排长枪露出了头,然后是一列列整齐的头盔、士兵……风刮得猛烈,一百多面青色的旗帜发出扑啦啦的声音,隔得这么远也听得见。不到一盅茶的时间,一支五千多人的部队完全显露了出来。在巨野泽与山林之间广阔而平坦的草甸之上,排列着二十二个方阵。中军最厚,十四个阵列聚成一个整体,两边各四支队列向后延伸,组成突袭的阵势,最两边则是两支轻骑兵队伍。一定是借着夜色和浓雾的掩护,他们才如此无声无息地结成阵势。现在一切就绪,他们等待的只是一个简单的命令。
小靳的血一下子不知跑哪里去了,脚下发软,差点一屁股坐下。他听见小钰喃喃地道:“果然……慕容垂没有骗我。”
“慕……慕容垂?”
“昨天晚上,他的人就发现了这些士兵。”小钰道:“这里一处,山左和山后还分别有一支骑兵。我们……已经完全被包围了。”
“怎么可能?我……我们不是布下疑兵,把他们引走了么?怎么一夜之间,突然就杀上来了?”
“阿清太傻了……”小钰叹道:“以为只要是族人,就一定没有二心……怎么可能呢?”
“你……你是说,有内应?”
小钰点头道:“这是慕容垂提醒我的。这些天来的人她都收留下来,六、七百人,内中怎么可能没有一两个奸细?你道这巨野泽,真的就大得可以随便藏下这么多人么?别骗自己了……其实孙镜的人早就可以展开清剿,迟迟不动手,也只是想看看究竟能不能把我逼出来。符申就是他养的狼崽子,追着阿清乱咬,以逼迫我现身。好了,我来了,那就不需要再拖延了。”
“咚……咚……咚……”
“是什么?”小靳惊得一跳。
“战鼓。”
远远的战鼓开始擂起来了,缓慢,但一旦开始,便不会停止。一通十二鼓,三通乃一停顿,然后又继续擂动。随着单调而整齐的鼓声,士兵们开始一队一队地向前移动。大风带来模糊不清的口号和隆隆的脚步声。每个方阵周围都有几匹马绕着不停地奔跑,大声吆喝,那是当官的在统一步伐,调整方向……进攻前必不可少的举动。
小靳听见山后有人惊呼一声,然后是十几人、几十人……所有的人都听见了,所有的人都发出惊恐慌乱的呼叫,里面有无法掩饰的绝望……立刻就有无数人失声痛哭起来。有些人狂叫着向山后跑去,有些人高喊着发放武器,有的呼儿唤女,有的暴跳痛骂,有的高声祈祷……还有伏利度、石付等人大声吆喝着调集人手的声音。人们纷纷嚷嚷,乱成一团……
来不及了,小靳知道一切都完了。若算上山后山左埋伏的骑兵,对方至少有六千人,而自己这边呢?除去妇女和孩子,把能拿刀的都算上,也不到两百人。两百来疲惫不堪伤痕累累的百姓抵抗五千士兵?不……也许根本就没有什么抵抗了,根本就只有屠杀而已……
他眼前一阵阵发黑,仿佛见到一排排的士兵蜂拥着冲上山林,一队队骑兵纵横驰骋,一群群的人倒在血泊之中……他扶着旁边的岩石才算站稳。
“对了……慕容垂……慕容垂!”他突然又瞪大了眼,道:“慕容垂,辽东二虎!他……他们慕容氏不是正在攻打襄城么?想来势力很大!我们去求慕容垂,让他去跟孙镜说,一定可以……”
“你不知道么?”小钰不等他说完,自顾自地道:“他们想要的,其实只是一句话。”
“什……什么?”
“一个一句话就可以说完的秘密。”小钰回过头,指着自己的鼻子说:“我的秘密。大赵的秘密。天下的……秘密。因为这个秘密,我的父亲,大赵的燕王薨在广善营里,而广善营其余几百人都得为此陪葬……他甚至放弃了北面的防线,调集重兵,不剿灭我们誓不罢休。为什么?为什么?难道杀几个老弱妇孺真的那么重要么?孙镜如此不顾一切,就是想要封杀这个秘密呀。只要有一丝风露出去,他就会成为天下豪杰的众矢之的,区区一个慕容垂,怎么可能让他住手?别想了……”
“慕容垂昨天晚上跟我谈了一宿。他看得极准,虽然他不清楚孙镜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但他知道孙镜为人阴险狡诈,又极之谨慎,这样的疯狂之举绝非一时意气用事。凭他的力量,已经无法帮得了我们,所以……他答应了我另一件事……”
她眨眨眼,流下了一行泪。她也懒得管那行泪顺着脸颊慢慢往下流淌,微笑着对小靳道:“阿清曾经对你说过:‘带小钰走,远远地回到草原去’这句话没有?”
小靳呆呆地摇头。
小钰笑得越发灿烂,叹道:“好啊。这话终于轮到由我说了。小靳哥,带阿清……”
她话还没说完,小靳猛地大吼一声,叫道:“别!不要说!不要说!你……你不要说出来!”他满脸惊恐,冲上前紧紧抓住了小钰的手,颤声道:“你……你要做什么!你疯了么?”
小钰道:“疯?我才没有呢。我从来没这么清醒,小靳哥。真的,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看得那么透彻……我是曾经疯过,我……我真的宁愿永远疯下去,在你的身边,被你背着慢慢地走,那该有多好?”
她挣脱开小靳的手,随即却又抱住了他,抬起头,在他唇上深深地吻了下去。小靳感到她火热柔软的唇,脑中一片混乱,什么都不能想,也什么都不敢想……恍然间,又回到了那片流淌着溪水的森林,和小钰背靠背地坐着,耳边听着丁冬的流水声,高高的树冠不停随风摇摆……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漫长久远——小钰的唇离开了自己。他仍呆呆的,听见小钰低声道:“如果一切可以选择,我……我宁愿……”
但她止住了,没再说下去。她没有再迟疑,直接绕过呆呆的小靳,向山下走去。
过了半天,小靳猛地回过神来,大叫道:“小钰!不要去!”一转身,猛地撞进一个人的怀里。那人纹丝不动,小靳却往后坐倒,翻了个跟头才停下来。不用看,也知道是铁塔汉子伏莫隶术。
小靳跳起来,道:“快、快!快阻止小钰,她……她……她要下去!”慌乱间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又要往前冲。伏莫隶术忽地伸手,抓住他的手轻轻一拧,小靳“哎哟”一声惨叫,顿时动弹不得。他又惊又怒,叫道:“你要做什么?”
伏莫隶术道:“郡主吩咐,要暂时把你看住,冒犯之处,还请见谅。还不快动手?”最后一句却是对他身后两名侍卫说的。
小靳心中雪亮,小钰显然早已下定决心,而且知道自己必会阻止她,是以特别安排伏莫隶术这样的人来下手。他知道再说也无济于事,见那两名侍卫拿着绳索走近,当即飞起一脚,将一名侍卫踢出老远,跟着运气使劲一扭。伏莫隶术嘿的一声,险些被他挣脱手臂。
伏莫隶术见小靳又矮又小,瘦得跟猴子似的,哪里想得到他体内真气充盈,若单论内力,已够得上一流高手。他夹手又去捉小靳,小靳跟钟老大学了几天擒拿术,身一侧避开,反手一斩,劈在他手腕上,震得他手臂一麻。他还没来得及躲闪,小靳“嘿呀”一声怒吼,顺势猛推,功力到处,伏莫隶术偌大的身体竟被他推得一趔趄,再也立不稳,翻倒在地。
他只觉胸口被小靳推到的地方又酸又痛,半边身子都动不了,这才明白为何小钰特别点明一定要自己亲手拿下小靳。眼见小靳一掌打得一名侍卫踉踉跄跄向一旁歪倒,就要往山下跑去,伏莫隶术大叫不好。他对小钰立下重誓,绝不可让任何人破坏她的计划,急切间本能地伸手摸腰间的刀,谁知因小钰说过不可伤害小靳,他刚才为免吓到小靳,已解下了佩刀。他急得几欲吐血,跳起身就要舍命追下去,忽见一名侍卫腰间挂着条软鞭,他一把抓过来,“啪啦”一甩,径向小靳抽去,此刻那不可伤害的命令也顾不得了。
小靳一门心思追赶小钰,根本没留神身后袭来的鞭,伏莫隶术生在草原,鞭子甩起来随心所欲,简直比别人用自己的手还灵活。他手腕一沉,鞭梢弹起,正中小靳左腿。小靳大腿一麻,向前摔倒,伏莫隶术顺势一拉,鞭梢卷起,缠上小靳脚踝,双手轮番猛扯,拉得小靳一路扑腾着回来,不让他有机会站起身。那两名侍卫缓过了劲,不顾一切扑上去压住小靳。
小靳两只手被人紧紧夹住,背上也压得死死的,再也动不了分毫,放声大叫道:“小钰,不要去送死,求求你!求求你……”
伏莫隶术顺手捏了一个雪团,塞进小靳嘴里,让他闭嘴。他取下绳索,麻利地将小靳捆起来,一面道:“得罪了,小兄弟!郡主之命,不得不如此。”
小靳眼睛里几乎瞪出血来,死死盯着伏莫隶术。伏莫隶术避开他的眼,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们的性命,竟然托付给郡主殿下,这真是无比的羞耻。可……可是为了这些族人,我也……也……实在没有办法。”他声音颤抖起来,接着道:“我不会让郡主一个人去的。无论生死,我必会守护在郡主身边……你不要再挣扎了,小兄弟,清河郡主的安危,就拜托你了!”
伏莫隶术一面说,一面捆好小靳,把他靠着岩石放着。他拍了拍小靳的肩头,垂首道:“你很好,小兄弟,很好。我对不起王爷,对不起清河郡主,更对不起……我这就追随郡主而去了,你……好好活着罢。”
说着转身大步而去。那两名侍卫一起向小靳跪下,磕头道:“我们也将随隶术大人而去,请保护清河郡主!”站起身,跟着伏莫隶术而去了。
小靳全身捆得跟粽子一样,嘴里又塞着冰冷的雪团,心中凄苦更是无法可想,只觉此刻死了也无所谓了。他发疯一般拼命挣扎,终于直直地向一边倒去,“砰”的一下撞在山石上,当即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