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啦!
炭火灼烧的铁盘之上,新鲜的牛肉在油脂的煎熬中迅速的卷曲,变色,散发出阵阵的浓香。一支夹子在槐诗的手中灵动的运转,自烤盘上轻描淡写的掠过,便完成了翻面,没有丝毫的粘连。
稳准狠的估算着火候。
然后,在火候抵达完美的瞬间,一片片牛肉便轻灵的从烤盘之上挑起,飞跃,整齐划一的落入了烤盘之中。
姿态之优美灵动,火候之绝妙精准,乃至宛如艺术一般的把控……已经令后厨里悄悄探头出来观望的大厨感动落泪。
不愧是新一代的当世厨魔,不愧是现境之太一。
烹小鲜如治大国一般的雄浑气魄,实在是令人心折。
倘若换个其他的地方,他已经忍不住想要鼓掌赞叹,兴奋呐喊。
可偏偏,坐在正对面的食客似乎并不买单。
甚至还翻了个白眼。
“行了行了,别秀了。”傅依夹着蘸料中的烤肉,兴致全无:“吃个自助烤肉怎么跟吃什么罗马菜一样,一点气氛都没有了啊。”
“这不显得您地位高么?”
槐诗得意的挑了挑眉头。
“地位?”
傅依冷笑:“在您跟前我能有什么地位?所有人都放假的时候部门集体加班干活儿就算了,大家干的好好的,忽然我这个新人就被现境太一薅出来吃饭,你知道我同事看我的眼神都不对了么?”
“你就说吃不吃吧!肉还堵不住你的嘴?”
槐诗翻了个白眼,又给她盘子里夹了一大块:“你们缄默者内部都有职场霸凌的么?”
“霸凌倒是不至于,大家都是白银之海的维护者,灵魂专家,不至于连自己的状态都调整不好。如果有一天连缄默者内部都开始像是统辖局一样互相倾轧勾心斗角了的话,那现境差不多也早就完犊子了。”
傅依停顿了一下,神情复杂起来:“但职业病可一点不比其他地方少。”
比方说,本能的对身边的人进行侧写和分析……
寻常的心理专家也就算了,偏偏这帮家伙每个人都是白银之海里海量变化和隐患处理堆出来的怪物级测量者,一个个分析结果都准他妈的吓人。
而现境赋与了他们这么重大的职责和这么伟大的力量,他们却最喜欢用在互相吃瓜上……
每天活在一群怪物同事的视线里,萌新傅依只能瑟瑟发抖。
然后……再悄悄的看回去。
只能说,这一次回去注定要成为热点了。
她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瞥了一眼桌子另一边专心烤肉的槐诗:“你呢?你就真的什么都不管了?
‘现境毁灭者’阁下?”
这几天以来,有关槐诗的那一份提案已经闹得沸沸扬扬。
所谓的天国计划。
毁灭一切之后再造所有。
可对大部分人而言,重生遥不可及,可毁灭却近在咫尺。
本能的为排斥这么离奇的方案。
被冠以这样的名头也并不奇怪了。
再阴谋论一点的话,说不定槐诗这狗东西都要变成深渊派来的探子,亡国和雷霆之海的二五仔了。
而令一场波澜变成风暴的直接原因,便是几天前凌晨,存续院针对天国计划作出的可实施性验证报告。
简简单单一张纸,加起来不到一百个字。
去掉抬头前缀落款和时间日期之后,只剩下关键的一行,两个字符。
【可行】。
这便是砸进全境会议中一块巨石,不,称之为小行星也不为过——这么匪夷所思的狂妄计划,竟然真的具备可行性?
你开玩笑呢!
在后续,所有架空会议室里的文员和专家们所出具的报告中指出:目前的天国计划依旧太过粗糙和疏漏,距离彻底的完善还有相当遥远的距离。
在其中,罗列出了超过十六个涉及全境的大项,数万个技术难点,和更多因此而带来的问题和麻烦。
听上去很耸人听闻,可实际上,已经是不折不扣的恐怖故事了!
才这么点问题?
你确定吗?
第四工程·天国计划的问题确实多,但多和少总是相对而言的,看和谁比。纯粹以可执行性衡量,在所有计划里,这已经是排行前三的那一档了!
只能说,理想国还是那个理想国。
就连发癫都发的这么行云流水,姿态优雅。
遗憾的是,目前各方依旧没有对此进行过表态。
受到最多赞同的主流决策,还是罗马和东夏的重铸计划,以及更多的探讨。甚至,将整个现境划分成五层夹心饼界域,各界封闭管理的封锁计划的热度都比天国计划要高不少。
但这也只是表面。
在这个节骨眼上,没有人会在没有任何把握的前提之下进行表态,所有人都这短暂的沉默中思考,观望,亦或者是抉择着自身的未来。
对此,傅依深有体会。
这些日子以来,整个伦敦在白银之海的投影,都在好像沸腾一样的不断扰动和翻涌,集体性狂热和偏执屡见不鲜,因此而酝酿出的冲突和矛盾更是不断。
说槐诗一屁股坐在暴风眼里也丝毫不夸张。
周围的一切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惊涛海浪不休。
一步行差踏错,那便要面临因自身的狂妄和激进所带来的反噬了。
可偏偏,在这么麻烦的时候,有人却不疼不痒不慌不忙的忽然开始划起水来,甚至还有心思找上老同学一起吃烤肉。
这反而让原本打算有所动作的反对者们犹豫和迟疑了起来。
难道是放弃了?还是说另有图谋?亦或者是惊涛海浪浮于眼前而面色不变,镇定如斯?
实在是难以揣测。
好像看到另一个年轻版的老王八。
可实际上……槐诗只是单纯的,想要吃烤肉,仅此而已。
“会议还没结束呢,所有人都吵成一团了,急什么?”他淡定的抬起手来向着服务员:“啊,这个腌制梅花肉请再来一份。
拯救世界?
救什么世界?吃肉最重要!
狼吞虎咽……
反而是吃饱了的傅依瞥着他饥饿的样子,眉毛缓缓挑起:“总感觉……你最近似乎虚了很多啊。”
“有么?”
槐诗摇头:“我精神百倍好么!”
傅依没说话,只是看了一眼餐桌边缘上那个还印着理想国LOGO的保温杯,以及,里面热气腾腾的枸杞……
你还说你不虚?
“呃,咳咳,这……”
槐诗想了半天,只能回答:“你看杯子都有了,总得泡点什么是吧?”
“是吗?”
傅依越发好奇:“总感觉你在试图掩饰什么东西啊?”
看着槐诗那标志性的傻样,缄默者捏着自己的下巴,满怀不解:“心理状态的变化也有些奇怪啊。好像释然和满足,但又和之前的不一样,焦躁感也在冒头,偏执的程度虽然有所回转,但决心方面好像更加坚定了一点?
她眯起眼睛仔细观察,可太多的神性干涉,以及奇迹的干扰,只能无奈摇头:“要不是你每天都活在聚光镜下面,我几乎要怀疑你酒池肉林,夜夜笙歌了。“
“啊这……”
槐诗欲言又止:“有没有一种可能,我确实……”
没等他说完,傅依就被逗笑了。
乐不可支。
“不好意思,没那种可能。”好兄弟惋惜摇头:“放心吧,哪怕世界都毁灭了,我依旧相信你单身的本领。”
“……”
槐诗再忍不住叹息:“我忽然很担心自己在你心里的形象了。”
“形象?”
傅依看向了旁边:“那不就是么?”
在餐厅的角落里,一只几乎快有摩托车那么大的巨型犬趴在了垫子上,正在埋头啃着盘子里堆成小山的大骨头。
叼起来仰头,一口炫一个,嘎嘣声不断。
察觉他们的目光,便抬起头,仿佛明白了什么,但好像又什么都没明白,咧嘴邪魅一笑,舌头就从嘴边挂出来。
简直……没眼看。
槐诗捂脸。
这形象还不如没有呢。
在这短暂的安静之中,只有窗外的雨声,乃至,某种令人牙根发酸的蜂鸣,来自伦敦的最中心。
那宛如巨塔一般拔地而起的庞大结构,贯穿了厚重的阴云和雨幕之后,自轴心之中一个个巨大的环节缓缓的运转,回旋,恐怖的温度自塔顶宣泄而出时,就好像鲸鱼在纵声高歌那样,喷薄出一道道耀眼的白气。
海量的源质自统辖局的通路之中向内汇聚,无时不刻的催动着其中的变化。
仅仅是泄露出的余温,便已经令整个伦敦的平均温度提升了六度。现在,一整个城市都已经变成了它的散热模块和供应机构,以维持着那其中所进行的模拟和运算。
再生计划的沙盒系统依旧在运转。
为了对各个方案和计划进行模拟和运算,统辖局调动了全境的验算机构和超巨型的运算设备,最终构成了这一堪称奇观的超巨型试验机。
源自各个谱系的重要设备几乎都串联在其中,包括罗马的密涅瓦系统和东夏的纯钧外显,埃及的九柱构架,俄联的三相矩阵……
整个过程由统辖局的各个支部作为协调,最终组建完毕。
哪怕是刻意的对各个下属机构之间进行了分割,甚至没有中央决策室居中协调,如今的统辖局已经还具备着恐怖的效率。
在短短的四天之内,便已经完成了这一庞大创造。
令所有人都为之咂舌。
而它的出现,则标志着全境会议进入了下一个阶段,在经历了诸多采纳和收集工作之后,迈入至关重要的验证环节。
全境会议需要有一个结果,也必须要有一个结果。
这是所有参会者的共同期愿,没有人想要面对一个濒临毁灭的黑暗未来,也没有人能够拒绝阳光下的幸福生活。
正因为如此,才需要苛刻的筛选和抉择。
“都这时候了,你不再努力一下?”
傅依瞥着这个吃完之后开始剔牙,瘫在椅子上好像咸鱼一样的家伙:“好歹游说工作别落下吧?”
槐诗想了一下,摇头:“都努力过了,不想努力了。”
这几天以来,他的工作根本就没有停过,在各个地方连轴转的赶场,和一个个熟悉或者不熟悉的人见面,许诺,探讨,辩驳,领受嘲弄,忍受,亦或者还以威慑……
只能说,心力交瘁。
“我没活儿了。”
槐诗摊手:“再这么下去,我就只能批发几箱打火机去见人了。”
该许诺的,他已经许诺出去了,该保留的底线,还留在他的手中。
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些了。
至于其他的工作……为什么不交给万能的副校长呢?
哦,现在已经是校长了。
就在昨天凌晨两点钟,理想国的新任内务主管、天国谱系的副长、象牙之塔的校长艾萨克先生,抵达了他忠实的伦敦……大概。
在确定了现境校区的建设事宜之后,就马不停蹄的赶往了伦敦,并第一时间从槐诗手里接手了剩下的事物,‘干劲满满’的投入到了崭新的工作之中去了。
现在的槐诗,总算是体会到了曾经罗素的愉快和舒爽。毕竟,谁能拒绝一个擅长广泛、经验丰富、效率惊人、执行力高到令人发指的金牌副手呢?
有了艾萨克来到伦敦,槐诗便终于从各种繁杂的工作里解脱大半,能够稍微放松一会儿了。
遗憾的是,放松的时候也并不多。
就在吃完之前,槐诗便听见了手机震动的声音,紧急权限绕开了静默模式,嗡嗡作响。
他愣了一下,无奈的叹了口气,“看来又得加班了。”
“正常正常。”
傅依淡定的摆手:”忙点挺好,总比一脸装模作样的不在乎,结果瘫在椅子上找老同学吐苦水强……
解压时间已经结束啦,槐诗,该面对惨痛现实了。
以及,别忘记买单哦,我可没带钱。”
“我送你?”槐诗问。
“我叫了车,这边距离不远。”
傅依抬起手,指了指已经停在了窗户外面的出租车,“回见。”
“回见。”
槐诗刷过卡之后,推门而出,身影匆匆的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餐厅角落里,只剩下傅依坐在位置上,并未曾离去。
她捏着吸管,缓缓的搅动着杯子里的冰块。
似是沉思。
地上的狗子茫然的抬头,仿佛嗅到了什么异常的气息一样,又下意识的把头又埋了下去,装作不存在。
自漫长的寂静里,傅依凝视着槐诗原本坐的位置,就好像,那个身影还坐在那里一样。
许久,眉头缓缓皱起。
“不对劲。”
她的动作微微一顿,再次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有坏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