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鼓噪声里,高俅象见了肉骨头的狗一样冲西门庆扑了上来。
西门庆当然不是肉骨头,他的骨头很硬,属于能把牙硌下来的那一种。
“噌”的一下,西门庆把高俅伸过来的手拽住了,因势利导之下,把这位相扑天下无对的当朝太尉扭捽个结实,只一跤,攧翻在地板上。
这一扑,唤做守命扑,是西门庆不久前从浪子燕青那里习到的绝技,今天用在高俅身上,实属于是杀鸡用牛刀了。高俅被这一跤摔得几乎闭了气,做一堆儿伏在地上,半晌挣挫不起。
众人的哄笑声中,西门庆一边拿丝巾擦手,一边佯怒道:“尔等实在无礼,竟然让朝廷的太尉大人趴在地上,也没人去扶——难道你们以为堂堂高太尉是碰瓷儿的吗?”
便有人笑应道:“哥哥容禀,碰瓷儿这活计,当年还没发家的高太尉又不是没做过——所以小弟们只敢看,不敢扶,倒不是俺们道德沦丧,实在是被讹上了赔不起呀!”
西门庆掷开手巾,笑骂道:“少扯你娘的臊了!让贵宾趴在地上,岂是咱们梁山的待客之道?来人哪!赶紧把太尉大人扶起来——就算被讹上了,也都包在我的身上!”
两个小喽啰便嘻笑着上前,将高俅从地上拎了起来。可怜高太尉自从发家致富后,过的是衣蟒腰玉的生活,在席丰履厚中娇生惯养,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碰瓷儿时筋强骨健的高毬高二了。这两个小喽啰一派粗人,好象开剥死猪一样把高俅从地下往起硬拎,这叫已经习惯于丫环侍女纤纤玉手的当朝太尉如何能禁得住?被西门庆一摔之下攒在身体内部的痛楚好象突然间发散了出来,在骨髓深处爆放出卷起千堆血的大浪淘沙——高俅大叫一声:“痛煞吾也!”两眼一翻,就此晕死过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高俅终于清醒了过来。还没睁眼,鼻中就先闻到一阵香气,高俅识货,知道这是来自海外的龙涎香,值老鼻子钱了。香气清神醒脑,让高俅马上回想起了一切:“老子和东平府太守程万里喝酒,喝醉了,居然做了个可怕的噩梦——西门庆!本大人记住你了,今生今世,咱们势不两立!”
蠕动了一下身子,只觉得像在云端里一样,身下铺的,身上盖的,都是温软顺滑的天丝锦缎被褥,躺在其中,真有乐不思蜀之感。本来清醒的高俅被这种感觉一拥,迷迷瞪瞪差点儿又睡了过去,心下模模糊糊地想道:“这程太守好会享福,连我这个做客人的都如此待遇,那他自己却还了得?”
不提防乐极生悲,正蠕动到惬意处,背上猛地传来一阵剧痛,差点儿疼得太尉大人便便失禁,高俅大叫一声:“哎哟!我的妈啊!”其声尖厉,有穿云裂石之韵。
一声大叫之后,就听帐外一阵人声响动,然后一个声音关切地问道:“太尉大人醒了?身体可安好么?”
高俅转头一看,红绡帐外是一个精乖的小厮伺候在那里,高俅呲牙咧嘴地问:“你是哪个?竟然敢站在本大人床头边,难道不知本太尉好梦中杀人吗?”
那小厮听着,急忙连退三步,这才向百丈红绡围夜玉的高俅躬身施礼道:“小子玳安,奉我家主人之命,在此侍候太尉大人。”
高俅“嘶嘶”吸气:“叫你家程太守赶紧给本太尉请个太医来!他娘的!可疼死老子了!”
玳安小厮一笑,施礼道:“我这便禀告我家主人去!”说着,撮风一样跑了。
不一会儿,玳安引着一个先生背了个药箱进来了,这小厮快手快脚地钩了帐帘儿,搬了锦凳,那先生在床边落坐,只向高俅脸上一望,便笑道:“恭喜太尉大人,背上之伤已经无恙了!”
高俅含着楚楚动人的泪花儿道:“说什么无恙,却还不是疼得本大人要死要活?”
那先生温声安慰道:“这是血脉行开后的痛楚,与淤血积于内的隐隐作痛大大不同。”
高俅恨道:“管你好痛坏痛,在我看来也是一般——你这鸟大夫赶紧让我不痛,否则本太尉一怒,只怕你全家吃罪不起!”
那先生笑道:“这有何难?不过多费一岾老膏药罢了!”
说着,让高俅俯趴在床上,玳安帮着卷起背上衣服,那先生取出一张膏药来,在火上细细烘焙了半天,然后“啪”的一下贴到了高俅背上。
高俅只觉得膏药所在之处,一股热力行开,当即将那股疼痛感驱散了,一时间全身上下暖洋洋的,舒服得太尉大人直哼哼。抱着枕头,高俅用鼻腔说道:“不错!真不错!你这大夫倒还有两把刷子,还真刷出成绩来了——你姓什么呀?本大人回了东京,高兴时在天子面前歪歪嘴,也给你弄道敕命回来!”
那先生闻言,并没有欢喜得扑翻身拜倒做五体投地状,仅仅只是一笑:“在下姓安,医术低劣,哪里受得起太尉大人的保举?不当人子!不当人子!如今太尉大人伤势尽复,且静心休养,小的先退下了!”
高俅目送此人昂然出门,并没有一分奴才相,不能让自己引为笑乐,心下不满,便冷哼一声,向玳安道:“你家主人请来的好太医,竟然敢对本太尉如此无礼?!”
玳安丈二的小厮摸不着头脑,只好连连赔笑道:“大人息怒!大人息怒!静心休养,保重贵体为上!”
高俅还想发飙,但架不住肚子饿了,于是暂时摄了火气,支使着玳安服侍自己用饭。饭来后,高俅见清汤寡水,连个油星儿都没有,大为不满,玳安道:“这是专业的病号饭,我家主人吩咐了,这两天不给大人见荦腥,这也是为大人的玉体着想!”
没办法,高俅只好一边吃一边嘀咕:“老子的爹死得骨殖都寒了,没想到在这东平府又蹦出一爹来!连老子吃饭都要管着——他娘的!”
吃了饭,肚里有食,背上有药,高俅只觉得全身都软乎乎的,一股困意上来,于是又一头栽歪进床铺里头去了。自始至终,他也没开口问一问现在的时间局势。
不过也难怪,这人本身就是一混吃等死的流氓弄臣,指望他有时间意识、有大局观念,简直是缘木求鱼之想。
也不知睡了多久,高俅终于不情不愿地从美梦中苏醒过来。这时他只觉得四肢冰冷,五肢生硬,于是便咂吧着嘴念叨:“这程太守!怪不得他熬到现在也只是个小小的太守,没能进京面圣——也不知给本大人放一个暖被窝的美人儿在身边下火,他这官做得也太失败了——没有小姐,大姐也行啊!东平府实在挑不出花魁来,前头那个清俊些的小厮也凑合了!”
太尉大人在这里想得出神,正行走在外边的玳安就觉得菊花一紧,浑身上下“嗖嗖”直冒寒气。在他身后的圣手书生萧让见这小厮突然没来由地蜷缩了三分,不禁诧异地问道:“玳安,你怎么啦?”
玳安咕哝道:“我也不知道啊!怎么好端端的,就跟被什么东西诅咒了一样……”
两人来到高俅房外,萧让朗声道:“太尉大人可起身更衣了吗?有要事在此,欲请大人移驾!”
高俅正盘算着要不要开口指点一下程万里的工作,好让东平府的接待水平从此更上一个新台阶,却不防听到萧让在外面来了这么一嗓子——一听有要事,高俅猛然想起梁山来。虽然刚刚打了败仗,但自家圣眷正浓,朝中都是自己的三兄四弟,官家肯定不会怪罪,但是——万一梁山来到东平府拿人,那可乖乖不得了!还是早日逃到河北梁中书那里去,那时再检阅河北大名府的接待水平却也是一样!
主意拿定,高俅便回应一声:“老爷要起身,小厮速来侍候。”于是玳安进去帮着他穿衣着靴,收拾得人五人六,这才慢条斯理地步出房门。迎面一见萧让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高俅暗暗称奇:“程万里那厮手下,居然也能有如此人物?”便问道:“你是程太守手下甚么人?”
萧让道:“小的是郓州治下子民,奉我家主君之命,特来请太尉大人厅上商议要事。”萧让是读书人,讲究正心诚意,不说谎话——梁山泊地跨郓州济州,说是郓州治下子民,也算是实事求是;而高俅如果把那“主君”二字理解错了,那也是他自己思路狭隘,跟萧让半文钱的关系也没有——如此一来,圣手书生就不算违背圣人之训。
高俅不学无术,哪里识得萧让的微言大义?当下哼了一声,昂然点头道:“既如此,尔与本大人头前带路!”
走了一会儿,高俅忍不住问道:“你家太守要与本大人商量何事?”
萧让道:“事急矣!详情见面自知。”
再追问,未免失了当朝太尉的体面。于是高俅不再询问。来到厅前时,萧让唱名道:“有天下都招讨、兵马大元帅、御前太尉、赏黄马褂、戴绿帽——高毬高大人驾到——”这正是:
梦里不知身是客,镜中错认雾为花。却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