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武三十一年,二月,金陵。
夏浔从锦衣卫都指挥使司的正堂里出来,走到前院,恰见左廊下刘玉珏正挥刀练着同一个动作,汗水顺着他白白净净的脸颊淌下来,他也顾不上擦一下,神情十分的关注。
夏浔停下脚步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笑道:“腰力,要注意腰力的运用,只凭臂力,发挥不出这一刀的威力。”
“杨大哥!”
刘玉珏扭头一看是夏浔,立即收了刀,欢喜地跑过来。
夏浔回到济南后,提刑按察使司的曹大人果然没有毁诺,依照前约,替刘氏父子开脱,但是刘家涉及的是白莲教匪谋逆大案,虽然刘家是不知道王一元的真正身份,其罪过大小也有轻重之分,却不能不做处罚的,王一元的表兄作为窝藏钦犯的直接责任人,被充军发配了,而刘家父子虽然以将功赎罪的名义得以开释,也被罚没了大半家产,刘家元气大伤。
刘玉珏痛定思痛,觉得百无一用是书生,而且自己继续苦读下去,未必就有机会中举,所以央求夏浔帮忙,把他带到了应天。罗克敌正在用人之际,这刘玉珏好歹是个秀才,识文断字,是个可用的人才,就把他招揽进锦衣卫,做了一个校尉。
夏浔如今则是锦衣卫衙门的总旗官,正七品,比原来的御前三等带刀侍卫官提了一级,在他上边还有一位赖百户,只不过这位赖百户是世袭百户,只拿饷不做事的,现在的锦衣卫衙门形同虚设,夏浔还从来没有见过这位上司,他是直接听命于罗佥事,倒也逍遥自在。
自山东回来后,因为他在破获济南白莲教一案中所起的作用,尤其是手刃了朝廷钦犯王金刚奴,立下大功,本来没想到他真能有所作为的朱元璋很是欢喜,可朱老头儿有点小心眼儿,他可没忘了夏浔为了媳妇早朝迟到、还敢向他请假,要摞挑子去找老婆的事儿,于是升他一级,却赋了他一个闲职,让他到锦衣卫衙门坐冷板凳了。
依着老朱的意思,大概是想冷落冷落他,等他渴慕功业的时候,才用一用他,不想夏浔这厮胸无大志的,他倒很满意这种安排,整日在锦衣卫衙门无所事事,游手好闲,这货正是得其所哉,根本不觉得自己受了冷落。
这不,谢雨霏回到江南后,因为她帮助南飞飞北上山东阳谷,嫁与西门庆的事,惹得惜竹夫人勃然大怒,谢雨霏向师傅下跪请罪,最后又亲自陪着惜竹夫人去了趟山东,反正飞飞已经嫁了人,而且是明媒正娶,惜竹夫人也不能再把女儿抓回来。
师徒俩这一去就是小半年,前些天谢雨霏捎信儿回来,说是经她斡旋之下,惜竹夫人已经认了这个女婿,不过西门庆被丈母娘修理得很惨,信上没说都是些什么手段,不过想想这女人是精灵古怪的谢雨霏的师傅,手段一定十分了得,西门庆的下场一定比自己还惨,夏浔心里不免暗爽了一把,依照信上所说,这几日她就会陪师傅回来了,夏浔想去谢家看看,走到这儿,正看见刘玉珏练刀。
刘玉珏擦了把汗,笑道:“佥事大人也说,我腰力用得不对呢,想不到杨大哥也这么说,看来我运劲儿的法门确实有些问题。”
夏浔有些意外地道:“哦?佥事大人也指点过你刀法?”
刘玉珏腼腆地笑笑,说道:“是呀,可是我太笨了些,到现在用刀还是不太对劲儿。”
夏浔笑道:“不能这么说,你学武毕竟晚了些,肢体的协调性比较差,不过你肯这么下苦功,也未必不能大成。来,我教教你,这一刀,得这么劈下来,才能充分调动全身的气力,劈得又准又稳。”
夏浔贴到他身后,双手握住他的双手,一边讲解着,一边拉着他的手,缓缓地做着动作,这样一教刀法,刘玉珏就好像被夏浔抱在怀里,他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连脖子都红了起来,可他乖乖地任由夏浔牵引着他手臂的动作,并未挣扎。
因为他方才一直在练刀,本来就累得汗流满面,夏浔可没发现他的不自在,引导着他一连劈了三刀,夏浔才放开手,退开两步道:“好,你再试试。”
刘玉珏依着夏浔所示,呼地劈出一刀,夏浔赞道:“好,这一刀就已运用了腰力,很好,你再练几遍,彻底把它掌握。”
刘玉珏开心地道:“谢谢杨大哥。”
“嗯……咳!”
旁边忽然传来一声清咳,两人转眼望去,就见罗克敌穿一袭白袍,正负手站在廊下,两人赶紧上前参见,罗克敌瞟了刘玉珏一眼,说道:“还算不错,虽习武较晚,姿质却是上佳,这套刀法还剩下三招,等萧千月教完,你来找我,本官再传你更高明的武功。”
刘玉珏连忙倒提刀柄,抱拳施礼:“谢大人。”
罗克敌点点头,对夏浔道:“随我来,有事交待于你。”
“是!”
夏浔拍拍刘玉珏肩膀,随着罗克敌走去。
罗克敌闲庭散步,悠然道:“一会儿,你去一趟五军都督府,见见断事官铁铉铁大人。”
夏浔听到这个名字,身子不由一震:“铁铉?”
罗克敌瞟了他一眼,问道:“怎么,你认得?”
夏浔赶紧摇头道:“不认得,卑职只是……听说过他。”
罗克敌笑笑,说道:“哦,我倒忘了,你是个读书人,听说过他的名字也不稀奇。铁铉此人,熟通经史,成绩卓著。在太学读书时,就颇有名气,后来,他由国子生选授为礼科给事中,刚正不阿,办事勤勉,当今皇上亲自赐以表字鼎石,是个难得的干才。”
夏浔道:“是,不知大人命卑职去见铁断事官,有什么交待。”
罗克敌皱了皱眉道:“那个济南白莲教的八方巡阅使凌破天如今有了消息,朝廷收到消息,说在东海群盗中发现了他的踪迹。那些海盗,走私劫掠,无恶不作,如果再与这等朝廷叛逆勾结,难保不会做出什么更加无法无天的事来。
消息上还说,海宁卫官兵中亦有人与海盗私下勾结,皇上大为震怒,决定调刚刚自陕西回京的曹国公李景隆大人往杭州府严查此事,并可藉机围剿海盗。因为事涉卫所官兵,所以调铁大人一同前往,你在济南时与白莲教打过交道,对他们比较熟悉,所以皇上钦点,着你一同前往,你要好生做事。”
夏浔听了,眉毛不由耸动了一下,一个刚正不阿的能臣,一个寡谋而骄的纨绔,这样的组合我一个小小七品官夹在中间可不好侍候,要不要继续打酱油呢?他却不曾想到,此后三人打交道的时候还长着呢,想得过且过谈何容易。
罗克敌欣然一笑,对夏浔道:“皇上能想起你来,说明还是很器重你的。上一次,为了一个女人,连早朝你也敢耽搁,皇上把你搁一搁也是对的,去了好好做事,把事做漂亮些,依本官看,这一次回来,皇上一定会大用你的。”
夏浔连忙躬身道:“是,卑职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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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道一侧,沿千步廊西行,与东侧的六部衙门隔街相望的,就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毗邻锦衣卫都指挥使司的,就是五军都督府。
所以夏浔要到五军都督府倒也快捷,出了锦衣卫的大门儿,往右一拐,行不多远,就进了五军都督府的大门儿。
上一回夏浔在这里边打过官司,旁的衙门他或许不认识,可是最熟悉的就是断事厅。中军断事官吴不杀左迁了,刚刚换上来的断事官就是这位铁铉铁大人,铁大人是文人,做得却是军事法庭的主官,可他虽是文人,铁骨铮铮一如其姓,不阿权贵,不惧豪强,任职五军断事官才没多长时间,就已立下威信,令得军中上下无不凛然。
夏浔到了断事厅前,士卒通报进去,铁铉说一声请,夏浔立即走了进去,只见主案上摞着高高两摞案牍,中间一名官员,刚刚站起身来,夏浔立即抱拳施以军礼,朗声道:“卑职杨旭,见过铁大人。”
“呵呵,杨大人免礼,快快请起。本官久仰杨大人之名,此番同往杭州府公干,还要大力借助于你呀。”铁铉线条分明的脸庞上微微露出一丝笑意,起身迎了上来。
这铁铉看起来只有三十出头,身材高大,肤色黎黑,眼窝有些深陷,鼻梁又高又挺,颌下一部胡须微微有些虬曲,因为光线自外射进来,夏浔站起,正好看清他的模样,似乎瞳孔微微带些深褐色,并非纯然的黑色,心中不由微微一奇:“这位铁铉大人,莫非有外族血缘?”
夏浔还真猜着了,这铁铉祖籍波斯,当年蒙古军队西征时,被带到中原,所以确实有外国血统。
夏浔道:“不敢当,下官听凭大人差遣便是。不知大人打算何时启程?”
铁铉道:“曹国公昨日刚刚回京见驾,少不得要见见同僚故旧,本官想明日再去曹国公府上请教,何时动身,还得曹国公拿主意。”
铁铉性情刚正,原任礼部给事中,现任五军都督府断事官,一任是挑毛病的,一任是断刑狱的,大概是有点职业病,除了刚见到他时露出点笑模样,其他时间都是神态严肃,言语也极认真,夏浔和他除了公事,根本聊不到别的地方去,因此两下里聊了一阵,约定明日一起赴曹国公府,夏浔便起身告辞。
铁铉把他送到断事厅外,夏浔便独自离去,离开五军都督府,回到锦衣卫都指挥使司取了马匹,便直奔小驯象门。眼看将到通济门,夏浔忽地看到方有几个人站在那儿,几个魁梧的侍卫,中间一男一女,正对面说话,打眼一瞧,夏浔不由吃了一惊,这双男女,男的正是李景隆,女的正是谢雨霏,夏浔急忙一勒缰绳,翻身跳下马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