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灵苏忍不住问道:“你上哪儿去?”
乐之扬说了,叶灵苏接口说:“我和你一起去。”乐之扬笑道:“你去了,谁来照看席道长?”
席应真此时清醒,接口说道:“这儿隐蔽,岛上又无猛兽,你们只管前去,不用担心贫道。”
乐之扬只好应了。两人并肩而行,赶到飞雪下方,还未走近,忽听细微人语,两人轻身举步,分开草木一看,但见一带长沙、礁石嵯峨,冲大师等人站在一块礁石上面,围绕着一艘木船大声议论。船板青皮未去,船舱里则堆满了莲藕果子、竹筒树干。
乐、叶二人见这情形,均想:“他们造船,莫非是要离开无双岛?”正纳闷,忽听释王孙抱怨:“咱们这样走了,山上的人怎么办?”
冲大师说:“过了一天一夜,席应真应该死了,两个小的负隅顽抗,谅他们也撑不了几时。山上无水无食,只有尸首两具,再过几天,一定饿得发昏。人饿了,为求活命,连死人也吃,到了那个时候,用食物稍加引诱,他们一定乖乖就范。”
竺因风咳嗽一声,阴阳怪气地说:“说好了,姓叶的妞儿可得归我,到时她身软无力,爷爷可要好好疼爱她一番。”说着淫心大发,两眼放光,伸出舌头舔了舔嘴唇。释王孙一边瞧着,呵呵怪笑。
乐之扬只觉叶灵苏浑身发抖,转眼看去,少女抿着小嘴,眼喷火光。乐之扬怕她当场发作,慌忙拉她衣袖。叶灵苏头也不回,盯着前方,胸口急剧起伏。
冲大师也笑了两声,说道:“总之大家齐心协力,备好给养,凑够五日分量,方可前往中土。”
“五日也许还不够。”明斗冷冷接道,“大海行舟,还得看一看老天的意思,只愿风平浪静,不要另生枝节才好。”
众人想到风波不测,均是心生愁闷。竺因风抬眼看见飞雪,登时骂骂咧咧:“鸟畜生又来干吗?”抓起一枚石子,劲矢一般向天掷出。飞雪纵身高飞,石子从脚下掠过。冲大师盯着白隼看了一会儿,招呼众人反扣船只,说说笑笑地去了。
乐、叶二人潜回住所,与席应真商议:“他们撤了木桩,让我们留在山上,我们也偷了船出海,叫他们困在这座孤岛上。”
计议已定。挨到夜里,三人出发之先,乐之扬让飞雪查探虚实。叶灵苏大不耐烦,说道:“看什么?他们一定蒙在鼓里。”乐之扬笑道:“小心驶得万年船,大意回头百年身,谨慎一些,总是好的。”
正说着,忽见飞雪在月光下盘旋起落,示意前方有人。两人对望一眼,各自心惊,这只海东青不同凡鸟,昼夜视物,均是明辨秋毫。
两人小心为上,叶灵苏先行探路,乐之扬背起席应真相随,到了丛林边上,凝目看去,船只反扣如故,左右并无一人。再看白隼情形,仍是起落不定。
三人屏息注视,待了好一会儿,叶灵苏按捺不住,想要跳出,乐之扬扯住她的衣袖,摇头示意不可,再看席应真,也是连连摆手。少女只好作罢,悻悻想道:如果有人,为何半晌不闻动静?抬头看去,白隼落在树梢,顾盼自雄,于是又想:鸟儿也停下来了,哪有什么人呢?多半是野猪出来拱土罢。想着看了乐之扬一眼,心中大为鄙夷:小子胆小如鼠,真真叫人讨厌。
又过一阵,明月向西,夜过三更,海边古树参差,投下阴森暗影。叶灵苏耐心耗尽,正想起身,忽见人影晃动,树林里走出两个人来,到了月光下面,正是冲大师和明斗。少女猝不及防,险些叫出声来,一时望着二人,心子突突乱跳。
那两人沉默时许,明斗不悦道:“和尚,你让我来这儿潜伏,说是或有惊喜,怎么闹了半天,惊喜没看见,白白喂了半夜的蚊子?”
冲大师笑了两声,说道:“明兄勿怪,贫僧多心了。不知明兄可还记得攀岩之时,受到白隼攻击的事么?”
明斗说道:“那儿靠近鹰巢,鸟儿护窝,不免攻击来者。”
“非也。”冲大师徐徐摇头,“我看那只白隼,举动大有章法,今天下午,它又在我们上方盘旋,我疑心它受了支使,窥探我等动静。”
明斗“嗤”了一声,冷笑说:“驯鹰之术诚然有之,但纵是家鹰,驯服也要数月光景。那只白隼凶悍无比,乃是少有的异种,大伙儿上岛不过五天,我才不信它会向人低头。”
“明兄恕我直言。”冲大师叹了一口气,“上岛以来,你我屡屡失算,对手才智高明,实在不容小看。”
“才智再高明,也抵不过一个‘饿’字。”明斗拂袖转身,向冲大师冷笑,“大和尚,那本拳经你看得如何?”
冲大师笑道:“草草阅过,不曾深究。”
明斗“哼”了一声,说道:“你可不要弄鬼,拳经由你保管,不过权宜之计。上了岸,必须抄写四份,大家一人一份。”
“好说,好说。”冲大师笑道,“明兄信不过贫僧,不如将拳经撕成三份,明兄、我与竺老弟一人一份如何?”
“如此最好。”明斗一甩手,“回去以后,马上照办。”说完转身就走,冲大师伫立月下,站立时许,忽如鬼魅一般,轻飘飘走向林子。
三人待他去远,才敢大口出气。叶灵苏看了乐之扬一眼,心中后怕,也暗暗佩服:这小子平时莽莽撞撞,紧要关头倒也沉得住气。忽听乐之扬笑道:“明斗又上当了。”
叶灵苏好奇问:“怎么上当了?”乐之扬说:“贼秃驴肯将拳经一分为三,一定早已将拳经通读背熟,明斗拿到三分之一,怕是全无用处。”
“这才多少时候?”叶灵苏大为不信,“贼秃驴又要造船,又要准备给养,他没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怎么能将拳经背熟?”
乐之扬笑而不语,席应真却叹道:“叶姑娘,过目不忘的本事,这世上倒也是有的。”叶灵苏将信将疑:“若能过目不忘,《天机神工图》岂不也背熟了?”
“那不一定。”席应真慢慢说道,“一来《天机神工图》博大精深,通读一遍也要十天半月;二来和尚得到那图,志得意满,未曾想到会被我们夺走。”
三人一面说,一面来到礁石之前,翻过船身,搬入给养。乐、叶二人搬着木船,顺着礁石间的小道下至海边。叶灵苏在船上等候,乐之扬背着席应真下了礁石、跳到船上,少女这才摇动木桨,徐徐向海里划去。
划了半个时辰,乐之扬换过叶灵苏。这么轮流划船,不觉东方乳白,举目望去,无双岛已在天边,只剩下了一个模糊苍凉的影子,旭日照海,碧浪涌金,波涛上下起伏,洋洋然有如碧山翠城。
叶灵苏清点给养,竹筒、树干里全是淡水,用荷叶密密封存。叶灵苏喝了一口淡水,清凉之意直透丹田,一想到那四个恶人劳心费力,白白便宜自己,她的心里便觉说不出的痛快。
忽听天上唳叫,抬眼看去,飞雪精神抖擞,正在上方盘旋。乐之扬挥舞玉笛,飞雪从天而降,落在船头,凝目看来。
乐之扬原本担心白隼不会远离故岛,不想它忠心耿耿、始终相随,心中不胜欣慰,取了烤肉让它饱餐。白隼吃饱,闭眼假寐,席应真望着此鹰,忽地问道:“叶姑娘,东岛养鹰多少年啦?”
叶灵苏想了想,说道:“我家来东岛之前,岛上就在养鹰了。”
“那就是了。”席应真若有所悟,“释家养鹰一定由来已久,这白隼应是守护古墓入口的神兽。这只海东青进退攻击,暗合武学要旨,应是它的先辈受过释家的调教,而后代代相因,成为天赋本能。照我猜想,早年墓中的鹰隼应该不止一只,后来日渐凋零,只剩下了这一根独苗,如果我们晚来几年,这些鹰隼怕是要绝种了。”
乐之扬问道:“席道长,飞雪是雄的还是雌的?”席应真摇头:“这我不知。”叶灵苏看了看,低声道:“是雄的。”
“好个老光棍儿!”乐之扬两眼发光,拍手大笑,“待我送它去中土,找个美人儿配种,生一大窝小鹰崽子,光大它的门庭才好。”
席应真拈须微笑,叶灵苏却是俏脸一红,啐道:“什么美人儿配种,死没正经!”
“怎么没正经?”乐之扬摇头晃脑,“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难道你就不找婆家?”
叶灵苏红透耳根,夺过一支船桨劈头就打,乐之扬慌忙举桨格挡,两人将小船当作战场,你来我往,上遮下挡。席应真固然狼狈缩头,飞雪也被惊扰,冲天而起,盯着下方争斗,拿不定主意是否帮助主人。
突然间,无双岛方向传来一声怒啸,众人听出是明斗的啸声,应是发现吃亏,怒极而啸。叶灵苏一皱眉头,忽也丢下木桨,挺身站起,轻启朱唇,潜运内气,仰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啸,欺风决云,悠悠不绝,直如雏凤比翼大鹏,与那怒啸交替上升,回荡天海之间,丝毫不落下风。
过了一会儿,明斗无计可施,只好停下啸声。叶灵苏也把袖一拂,飘然落座。她一眼望去,只觉天高海阔,多日来的闷气一扫而光。席应真看着她暗暗点头,心想:小姑娘气概过人,不让须眉,可惜身为女子,先天上输了一筹,若是生为男儿,未必不能做出一番大事。
三人各怀心事,荡舟向前,饿了就吃干粮,渴了便饮清水。席应真修炼“蜇龙眠”,一大半的时间都在昏睡。《山河潜龙诀》中记载,释印神身兼佛道两家之长,“蜇龙眠”的心法脱胎于五代道士陈抟的“华山十二睡功”,当年陈抟于梦中得道,高卧华山,三年不醒。席应真出身道门,修炼此功事半功倍,入睡时身如木石,呼吸若有若无,看上去就像一个死人。
乐之扬忙着调教白隼,以便搜寻四方船只。尽管由生入死,过了最难的一关,但要辨认出从未见过的船舶,仍然不是一件易事。有时飞雪引领小舟,行驶数十里也无所见,有时找到地头,不见大船巨帆,惟见长鲸如山,出没于沧波之间。
这么东飘西荡,眼看给养渐少,乐之扬失去耐性,大声喝骂白隼。这一次,叶灵苏倒是沉得住气,冷冷说:“急什么?急就能成事吗?海东青天性自尊,不可随意折辱,如不然,雄心受了挫折,未来一定畏手畏脚。”
乐之扬听了这话,只好把一肚皮骂人话咽了下去,耐着性子,继续熬鹰。又过了半日,白隼从远方回来,在众人头上绕了一个大圈,意即:“远处有一艘大船。”
在此之前,飞雪几次发出这一句鹰语,赶到之时,不是大鱼,就是礁石,让人白白高兴一场。乐之扬将信将疑,随之向前,划了七八里远近,忽见海天交际,冉冉升起一张白帆,帆下一艘大船,劈波斩浪,正向东南方驶去。
众人又惊又喜。叶灵苏发出一声清啸,吸引大船注意。乐之扬则招呼飞雪,让它歇在肩头、尽情饱餐一顿,经过此番嘉奖,未来辨识之能,必然更进一层。
席应真为啸声惊醒,坐起身来,张眼看去,但见那艘海船掉转船头、徐徐驶来。突然间,他看清船帆上的黑鹰标记,脸色忽变,冲口而出:“不好,是倭寇。”
乐之扬应声吃惊,定眼细看,几个男子站在船头,均是宽袍大袖、斜挎长刀,头发一分为三,发髻之间露出青油油的头皮。
早在秦淮之时,乐之扬就听说过倭寇的恶名,知道其肆虐沿海、无恶不作,不想大海茫茫,竟与这一帮恶人遇上。他心中焦急,回头看去,但见叶灵苏从容自若、目光冷淡,忙问:“如今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叶灵苏看他一眼,轻轻皱眉,“自然是上船了。”乐之扬不及多问,倭船已然靠近。船头的倭人指着小船嘻嘻呵呵,船只却不减速,势如一堵城墙压了过来。
乐之扬陡然明白了对方的恶意。倭寇此来不是救人,而是打算撞沉小船,等到三人落水,再行下海捉拿。
“狗东西。”乐之扬心中暗骂,大力扳动船桨,小船跳浪跃波,斜着窜出丈许,倭船掠过船尾,蹭得小船团团乱转。乐之扬忙摇船桨,试图稳住船身,这时忽听一声清啸,白影晃动,叶灵苏冲天而起,双脚踩着船身,一溜烟窜上了甲板。
“踏燕惊龙,”席应真脱口称赞,“好轻功。”
这手轻功,乐之扬也见云裳用过,若论矫健迅捷,云裳尤有胜之,但说到轻盈曼妙,却及不上叶灵苏的一个零头。
倭人们先是一惊,再看来的是一个貌若天仙的女子,又纷纷色心大动,淫笑连连,手舞足蹈地扑了上来。还没迫近,乌光迸闪,当先二人咽喉溅血,扑倒在地。其他人大惊失色,驻足看去,那女子面如冰雪,目似冷星,长剑斜指于地,一溜血水顺着剑尖滴落下来。
倭寇一片哗然,纷纷拔出倭刀,发出嗷嗷怒叫。叶灵苏发出一声轻啸,倩影晃动,冲入人群,带头的倭人只觉微风拂面,长刀还没斩落,便觉心口冰凉、气力全无,“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头一歪,就断气死了。
倭刀长于劈斩,举刀向下斩落,甚是耗时费力,远不及青螭剑直进直出,吞吐如电。叶灵苏一挥一送,便有一人倒地,身边倭刀落下,却又碰不上她一片衣角,远远看去,当真飘云飞电,玉树含光,风姿绝世少有,使人目眩神驰。
叶灵苏越美丽,倭寇们心中越寒,只觉这女子不是人身,而是一道鬼魂,人类再强,还可战而胜之,若是魑魅魍魉,哪儿又有什么胜算?
“飞影神剑”最善于乱中取胜,这群倭人尽管武勇,却又如何敌得过这样的无常快剑,顷刻之间,倒了大半,剩下两三个怯懦之徒,发一声喊,丢了倭刀拔腿就跑。
还没跑出十步,叶灵苏有如一缕轻烟,忽又飘到三人之前。少女娇美如仙,三个倭人却像是见到了勾魂鬼使,吓得双膝发软,“扑通”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撞地。叶灵苏一皱眉头,挥剑说道:“别跪了,起来吧!”
三人看懂手势,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叶灵苏又打手势,示意他们将小船上的两人吊上来。
倭人性命要紧,慌忙取来钩铙,将乐、席二人吊上大船。席应真上了甲板,望见满地尸首,不由大皱眉头,双手合十,念诵道:“无量寿佛,罪过,罪过!”
乐之扬也觉心寒,强笑道:“叶姑娘,人死光了,谁来开船?”叶灵苏指着三个倭人道:“他们不是人么?”乐之扬扫了一眼,那三人面无人色,忽又跪下来磕头。
这时舱板下面传来一片号哭,有男有女,声嘶力竭。乐之扬只怕叶灵苏又生杀戮,拔出真刚剑,抢先下到底舱,但见舱里堆放了不少金银财物,另有两间囚牢,关了数十个青年男女,蓬头垢面、衣不遮体,望见乐之扬,纷纷用华语求救。
乐之扬一问,才知道这些男女均是倭寇掳来的华人,当下破开牢门,放出众人。众人纷纷跪谢,随乐之扬上了甲板,见了尸首,均是又惊又喜。他们都有父母妻儿惨死在倭寇手里,见了三个倭人,个个怒火中烧,乐之扬来不及阻止,男子们一拥而上,将那三人活活打死。
乐之扬无可奈何,只好摇头叹气。一个获救女子看出他的心思,上前说道:“恩公放心,我们都是渔家出身,操舟弄船都是家常便饭,恩公要去哪儿,知会一声就是。”
乐之扬大喜过望,连声说“好”,其他人也围了上来,冲着三人千恩万谢,并说起被掳的经过。
这些人本是宁波府的渔民,为倭寇所掳,当作奴隶带到东瀛贩卖,一路上饱受凌辱,心中本已绝望,谁知天降救星,居然逃出生天。乐之扬本见叶灵苏杀人太多,心中有一些不忍,但听了倭寇的恶行,又觉少女杀得一点儿不冤。
叶灵苏听完,掉过头来,冷笑说道:“席真人,倭寇危害百姓,朱元璋算不算守土失责?”
席应真沉默一下,徐徐说道:“倭乱由来已久,本朝也不是全无作为。信国公汤和奉了圣旨,于沿海遍置卫所,防范倭寇登陆。可是海疆万里,实在防不胜防。四年前信国公病故,国家顿失干城,后来的主帅防倭不力,倭寇复又猖獗。”
老道士说到这儿,脸上隐有忧色。乐之扬忍不住说:“既然防守不易,为何不来一个直捣黄龙?倭人来中土捣乱,我们就去倭国端他的老窝。”
“话是这么说,做起来可不容易。”席应真沉吟道,“当年元人何等强盛,但两次征讨倭国,均为飓风所败。倭人自恃悬远,轻视华夏,狂妄自大。数年之前,朱元璋遣使责问倭国亲王,结果招来了对方挑战的战书。如今大明之患,不在海上,而在北方,蒙元一日不亡,我朝一日不能安枕,所以朱元璋得了战书,也无可奈何,一来有元人前车之鉴,二来造船征伐,举国震动,蒙元乘虚而入,那才是天大的麻烦。”
正说着,众渔民抛完尸体,来向三人请教航向。乐之扬不及回答,叶灵苏抢着说:“向西,到中土去。”
其他二人大为吃惊,乐之扬忙问:“叶姑娘,你不回东岛了吗?”叶灵苏摇了摇头,低声道:“我离开东岛,就没打算再回去。”乐之扬一呆,问道:“为什么?”叶灵苏默然不答,回头看了看东南方,忽地双目泛红,匆匆转身走了。
渔民们能够返回故土,均是不胜喜悦。乐之扬又想到对江小流的承诺,自觉有一些对不起他,但转念一想,江小流本是东岛弟子,留在东岛天经地义,自己一个杂役,呆在那儿又有什么意思?一念及此,他的心中又闪过朱微的影子,一别两年,不知小公主可还安好,回想起携手共游的情形,右手掌心犹有余温。乐之扬想到这儿,西归之心也迫切起来。
叶灵苏在海岛长大,通晓航海之术,她观看罗盘,指派水手,上下左右,无有不当。得了她的指挥,众人扬帆起航,很快向着西南方进发。
席应真不能久醒,一旦安顿下来,很快陷入沉睡。乐之扬闲极无聊,呆在船头调教白隼。一人一鹰默契渐深,飞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一旦无事,就歇在乐之扬的肩头玩耍。它雄姿焕发,锐目慑人,渔民远远望见,无不心生敬畏。
也是天公作美,夜里起了一阵东风,吹得白帆鼓荡。船只疾驰不停,第三天中午,已然望见陆地。叶灵苏指挥众人,于僻静处靠岸,又将船上的财物搬了下来,尽数分给渔民,让他们返回家乡。
众人千恩万谢,有几个年轻渔妇依依不舍,定要留下服侍叶灵苏,少女费尽口舌,才将她们劝走。
不多时,海岸边又只剩下三人。向西走了半日,到了一个渔村,询问之下,才知地处宁波府定海县,向北不远就是京城。乐之扬一想到与朱微相距更近,一颗心登时火热起来。
是日住在农家,乐之扬带飞雪去村外捕猎。白隼小逞威风,不一会儿就捉到了三只野兔。乐之扬提着猎物凯旋,到了住所外面,忽见叶灵苏坐在树下,凝神看着什么,有人来了也没知觉。
乐之扬望她背影,起了顽皮心思,放下猎物,凑上去一看,但见叶灵苏手捧一页薄纸,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不是别的,正是那张《山河潜龙诀》。
乐之扬吃了一惊,他本想这秘诀在席应真身上,谁知几日不见,竟然落到了叶灵苏手里。想到这儿,大喝一声,叶灵苏应声跳起,慌慌张张地将秘诀揣入怀里,回头一看,见是乐之扬,登时面红过耳,恨恨道:“你鬼叫什么?”
乐之扬笑道:“叶姑娘,我知道了,你一定偷了人家的母鸡。”叶灵苏面皮绯红,啐道:“你才偷鸡呢,黄鼠狼、臭狐狸。”乐之扬笑道:“要不是偷鸡?鬼鬼祟祟的干吗?”叶灵苏一时语塞,双颊染红,更添娇艳。
乐之扬见她神色,忍不住问:“《山河潜龙诀》怎么在你这儿?”叶灵苏扬起脸来,捋了捋鬓发,冷笑说:“那又怎样?席应真能看,我怎么就不能看?”秀眉一挑,眼里透出一丝挑衅,“怎么?你也要看?哼,好哇,你求我,我就给你看一眼。”
乐之扬耸了耸肩,满不在乎地说:“不就是一张破纸么?有什么好看的。”
“大言不惭!”叶灵苏冷冷说道,“这可是古今少有的武学,多少习武之人,做梦也想瞧上一眼。哼,我就不信,你一点儿也不动心?”
乐之扬笑道:“我要看早就看了,何必等到现在?武功么,区区兴趣不大,能学就学,不能学也无所谓。”叶灵苏听了这话,将信将疑,两人四目相对,少女的耳根微微发烫,垂下目光,低声说:“你、你真的不看?”
“不看,不看!”乐之扬双手乱摆,“一个字儿也不看。”
叶灵苏望着他,目光忽又柔和起来,轻声问道:“乐之扬,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回京城啊!”乐之扬脸色阴郁,“我要查明杀害老爹的凶手!”
叶灵苏咬了咬嘴唇,过了一会儿,才说道:“那个人呢?你见不见她?”
“谁啊?”乐之扬一愣。
“朱微啊!”叶灵苏漫不经意地说,“她不也在京城吗?”
乐之扬心头一乱,不知从何说起。叶灵苏看他一眼,眼神微黯,低头望着脚尖,幽幽地说:“怎么不说话啦?到了京城,你不就能见到她么?”
乐之扬见她神气古怪,隐约猜到她的心思,忽地鬼迷心窍,冲口而出:“叶姑娘,你还记得江小流么?”
叶灵苏没好气道:“你提他干什么?”乐之扬话已出口,硬着头皮说道:“你不知道,他还夸过你呢。他说天下的美貌你占了一半,剩下一半才归其他人平分。他这个人,咳,粗鲁是粗鲁,心肠却不坏……”
他知道江小流爱慕叶灵苏,故意极力为他说合,不料话没说完,忽见少女脸色发白,眸子忽地浑浊起来,仿佛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气。乐之扬与她目光相接,心口蓦地一堵,满口吹捧之词,再也说不下去。
叶灵苏瞧着他,忽道:“说呀,怎么不说了?”乐之扬见她目光不善,干笑两声,说道:“唉,反正呢,他就是个好人。”叶灵苏掉头看向远处,冷冷道:“他好不好,与我有什么相干?”
“这个……”乐之扬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叶灵苏微微冷笑,忽道:“乐之扬,你为江小流说好话,是想让我喜欢他吗?”她一语道破,乐之扬反倒张口结舌。打心眼里说,他也感觉江小流和叶灵苏不是一类人物,但义气在先,自己若不为他说合,只怕叶灵苏一生一世也不会知道江小流的心意。想到这儿,无奈点头。
叶灵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地点头说:“好,乐之扬,你很好。”乐之扬不胜尴尬,挠头说:“我好什么……”叶灵苏默不作声,一掉头,快步走进农舍。
乐之扬狠狠一拍脑袋,暗骂自己糊涂,不该这个时候跟叶灵苏说这些混话。跟着又埋怨江小流,什么女子不好,偏偏看上了叶灵苏,这少女美则美矣,心思却如海底之针,根本叫人捉摸不透。
入夜时分,席应真醒来,三人照例同桌吃饭。借着油灯光亮,乐之扬偷看叶灵苏的脸色,但见她神气恬淡,举止如常。乐之扬猜测不透,权当她怒气平息,当下抖擞精神,说了一通笑话。席应真无精打采,不过应景笑笑,叶灵苏却是神思不属,始终一言不发。乐之扬自说自笑,大感无味,心头仿佛压了一块大石,隐隐生出不祥之感。
次日一早,乐之扬备好早饭,到房外叫喊叶灵苏。叫了两声,无人应答。这时房东娘子出来,说道:“你叫那位小姐么?她一大早就走了。离去时让我告诉你,今日一别,再无见期,望你善自珍重,好好照顾那位道长。”
乐之扬如受雷击,刹那间,心中生出了无数个念头,寻思天地广大、世道艰难,叶灵苏一个孤身女子,如何能够到处游历?她武功是不弱,但只凭武功,也未必事事如意,好比从今往后,她住在哪儿?吃些什么?若是生病落魄,又有谁来照顾?
一时之间,他心乱如麻,蓦地抬头,忽见房东娘子盯着自己,眼中大有责备之意,忙问:“大娘,她说了上哪儿么?”
“怎么?后悔啦?”房东娘子咬牙冷笑,“那小姐多俊的人儿啊,你错过了她,可要一辈子后悔。唉,可怜见的,看那孩子落泪的样子,我这老婆子的心也碎啦。”
乐之扬吃了一惊,结结巴巴地问:“你、你说她哭了?”
“怎么没有?”房东娘子说,“她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我问她哭什么,她只是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乐之扬心头发堵,忙问:“大娘,她到底走的哪边?”房东娘子想了想,指着西边:“那里……”
乐之扬不待她说完,快步出门,向西飞奔,心想云虚去了昆仑山,昆仑山在西方,叶灵苏向西而行,准是去找云虚。
他发足狂奔,心中又焦急、又迷茫,他也不知道为何要追赶少女,只是心中感觉,倘若赶不上叶灵苏,今生今世一定大大的后悔。
一口气跑出十里,直到三岔路口,方才停了下来。乐之扬招来飞雪巡视四周,仍没有发现少女的踪迹。叶灵苏分明早有防范,用了某种法儿,躲过了海东青的利眼。
乐之扬望着前路,不胜沮丧。道上空无一人,一边的树林里传来画眉的啼叫,起初甚是婉转,听了一会儿,渐渐变得凄楚起来。
站了一会儿,乐之扬返回农舍,等到席应真醒来,便将叶灵苏不辞而别的事情说了。
席应真默默听完,见他垂头丧气,不由笑道:“你担心什么?小姑娘机警果决,不是平常的女子。当初,冲大师说出她的身世,本意一石三鸟,毁了云家三人。结果云家父子全都上当,走的走,藏的藏,顾念一己荣辱,却将东岛置于险地,只有小姑娘忍辱留下,没有落入和尚的圈套。后来花眠被擒,众人束手,又是她抱了玉石俱焚的念头,不顾一切地发出金针,死中求活,扭转了局势。只凭这一点,东岛数百弟子无一可比。再说无双岛上,冲大师将你拿住,逼迫我交出《天机神工图》,老道我一筹莫展,又是她挺身而出,力挫强敌。冲大师一向来算计别人,结果却栽在了小姑娘手里。呵呵,想起来就叫人解气。”
乐之扬听了这话,稍稍安心,叹道:“可她脾气倔强,动不动就跟人打架,遇上能人,怎么得了?”
“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席应真漫不经意地说,“她得了云虚的真传,天下胜过她的人已经不多。再说,《山河潜龙诀》在她手上,小姑娘未来的成就,只会在你之上,不会在你之下。”
乐之扬心头一动,忍不住问:“《山河潜龙诀》是道长给她的吗?”
席应真沉默一下,徐徐点头,“昨天你去打猎,她向我讨要秘诀,说我身为大明帝师,一旦丧命,《山河潜龙诀》一定会落在朱元璋手里。东岛、大明势不两立,所以让我把秘诀还给东岛。”
他说得轻描淡写,乐之扬却听出了其中的蹊跷:席应真武功已失,叶灵苏纵然恃强夺取,他也无可奈何。
想到这儿,乐之扬心头一乱,他本以为自己了解叶灵苏,可是如今想来,少女的心思他从未真正领会,情也好,义也好,许多事情,不过都是他一厢情愿罢了。
席应真见他一脸茫然,问道:“你想什么?”乐之扬迟疑道:“这件事,她、她怎么一个字也没有提过?”
席应真笑了笑,问道:“跟你说了,你又如何?”乐之扬一愣,心想自己如果知道,一定会百般阻止。席应真看出他心中所想,点头说:“是啊,你若知道,必会阻止。但她不愿跟你翻脸,所以趁你不在方才下手。所以说,小姑娘纵然厉害,对你却有许多不忍,如果你也对她有心,她一定不会离开半步。唉,我本以为,你二人共经患难必生情愫,谁知道彩云易散、鸳梦难谐,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竟然拒人于千里之外。”
老道士说得万分直白,乐之扬呆了呆,忽一咬牙,跪了下来。席应真不胜惊讶,忙问:“小子,你这是干吗?”
乐之扬面红耳赤,闷了半天,方才说道:“席道长,有一件事,我说了,你可不要责怪我。”席应真点头道:“你先说来听听。”
乐之扬便从误入皇宫说起,将结识朱微、互生情愫,直到设计离宫,又与朱微分开的经过一一说了。
席应真听得惊奇不已,一双长眉连连挑动。待他说完,沉默良久,方才拍手叹气:“原来你一身内功出自‘灵道石鱼’,无怪圆融自在、渊深莫测。更叫人想不到的是,你的意中人竟是我的徒儿。”说到这儿,他大皱眉头,想了想,又连连摇头,“可惜,可惜。”
乐之扬见他神气,忙问:“可惜什么?”
“可惜朱元璋出身寒微,称帝以后,唯恐世人轻视,较之常人更加看重门第。他若知道此事,必定杀你而后快。此人心如铁石,决定的事无人可以左右,纵然如我,也改变不了他的心意。”
“道长说的是!”乐之扬悻悻说道,“但不知为何,这些年来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她,离她越远,思念越深,就连做梦也常常梦见她,每一次吹笛,耳边都是她的琴声。唉,我也不求别的,只要在她身边,偷偷看她一眼就好。”
“小子鬼迷心窍!”席应真大摇其头,“你看到她又能如何?她是皇家女儿,早晚都要嫁人,那时你一边瞧着,白白增添苦恼罢了。所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是聪明人,何不运慧剑、斩情丝,斩断这一段孽缘?”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潮一阵翻涌:是啊,我也想一了百了,所以才会前往东岛,本想隔着一片大海,或许可以把她忘掉,但到头来,心中的苦恼只有更深。想到这儿,他心灰意冷,起身说道:“也罢,方才这些话,都是我心血来潮,一时胡说罢了。”
席应真洞明世事,深知尊卑有分、天地悬绝,乐之扬一番痴心,注定有始无终。但他与乐之扬忘年之交、性情相得,无双岛上,更是蒙他舍生忘死,方才留得性命。
老道士身在玄门,却很看重“恩义”二字,故而宁可经受“逆阳指”之苦,也不肯为云虚刺杀朱元璋。如今眼看乐之扬为情所苦,他的心里也大为烦恼,既想成全他的痴心,又觉此事太过勉强,犹豫再三,开口说道:“慢着。”
乐之扬本已绝望,听了这话,精神一振,停下来看着老道,两只眼睛闪闪发亮。
“只是要见微儿,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席应真叹一口气,苦笑说道,“这样吧,你扮成道童,跟我一起前往京城。微儿是我的弟子,我到了京城,必会进宫见她,那时我借口病重,让你一旁服侍,自然而然就能见到她了。”
乐之扬大喜过望:“好啊,道长好办法。”
“好个屁。”席应真怒哼一声,“小子,你先别高兴,你随我入京,得依我三条。”乐之扬笑道:“别说三条,三百条也行。”
席应真看他得意忘形,不由大皱眉头,瞪了乐之扬一阵,方才徐徐说道:“第一,你曾经入宫,乐之扬这个名字不能再用,你扮成道童,当用道号。本派下一辈是‘道’字派,你的内功来自灵道人,就叫做‘道灵’好了。”
乐之扬笑道:“好,道灵就道灵。”心里却想:“道灵,盗铃,这不是掩耳盗铃吗?”
“第二,你见了微儿,不得相认,更不能做出逾越之事,如果惹出事来,我也救不了你。”
乐之扬迟疑一下,点头说:“好,我尽力而为。”
席应真看出他心口不一,不由微微苦笑:“至于第三,如非必要,不得显露武功。你的武功与我不同,一旦显露,惹人猜疑。”
“这个不劳你说。”乐之扬笑嘻嘻说道,“我逆练《灵飞经》,一身真气乱七八糟,要用武功也不容易。”
席应真听了这话,忙问究竟。乐之扬只好说出反吹《周天灵飞曲》,以至于经脉受阻,不能运用内功的事情。
老道士更为感动,沉默半晌,方才叹道:“好孩子,你经脉受阻,竟是因我而起,唉,老道又欠了你一份人情!”
“道长何必客气。”乐之扬满不在乎,“如今我不痛不痒,吃喝拉撒一切照常,虽说眼下不能运气,过一段日子,也许就好了。”
席应真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心中寻思:“这孩子真是不知轻重,灵道人何等人物,他的内功心法又怎能随便修改?这样的上乘内功,一旦出了岔子,又岂是说好就好的?天幸他修为尚浅,只是废了内功,如果修为太深、走火入魔,只怕连性命也保不住。”想到这儿,忧心忡忡,但怕乐之扬恐惧,故而隐忍不说,只是默默点头。
两人用过早饭,启程出发。当日进入定海县城,乐之扬拿出乐韶凤留下的金叶子,换了银两,买了一辆马车代步,又照席应真吩咐,找裁缝定制了两件道袍。
回到客栈,席应真先让乐之扬穿好道袍,乐之扬对镜照影,心中担忧,说道:“我的模样没变,会不会叫人认出来?”
席应真摇头说:“比起两年之前,你高了壮了,加上风吹日晒,肤色变黑,相貌也有改易,再加这一身道士装束,可谓脱胎换骨,不复当年模样。”他顿了顿,又说,“朱元璋当你死了,先入为主,不会深思,如果只见一面,倒也无关紧要;冷玄眼光厉害,没准儿认出你来,但也没关系,你逃出紫禁城是他一手所为,他心里有鬼,一定不敢拆穿;唯一可虑的是微儿,她痴心柔肠,如果认出你来,忘情失态,那可是大大的不妙。”
乐之扬想到和朱微见面的情形,心子怦怦狂跳,恨不得马上赶到紫禁城。席应真述说利害,本意望他知难而退,谁知适得其反,更添他的渴慕之心,看着这小子跃跃欲试,老道士无奈之极,只好摇头叹气。
住了一晚,次日驾车北上。席应真沿途醒来,就向乐之扬传授道家礼节。乐之扬学了两日,举手投足,倒也有模有样。又想玉笛是朱微所赠,见面之时,一定露出马脚,故而经过一处市镇,买了一支湘妃竹笛挂在腰间,却将空碧笛和真刚剑放在一起,用锦囊包裹起来。
不久进入应天府地界,当真风物繁华、人烟埠盛。乐之扬久别中土,再见京都人物,心中不胜感慨。
这一日,望见京师城楼,席应真忽道:“小子,先别入城。”乐之扬怪道:“不进城去哪儿?”席应真说:“道士有道士的去处,皇帝召见以前,我们先去城外的‘阳明观’。”
乐之扬无奈,掉转马头,一阵风来到蒋山脚下。远远看去,青瓦玄宫,高出浓荫之上,汉白玉道,直通巍峨山门,山门上玉匾鎏金,写着“敕建阳明观”五个御笔大字。
阳明观隶属皇家,不许闲人靠近。乐之扬生在京城,也从没进去过一次,这时还没走近,看门的道士就迎了上来,横眉竖眼,冲着他喝骂:“哪儿来的野道士,活腻烦了么?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也是你能来的吗?”
乐之扬还没答话,席应真挑开帘子,探出身来问:“你说谁啊?”看门的吃了一惊,面如土色,“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一般:“看我这嘴,不知老神仙驾到,该死,该死。”
“死也不必!”席应真淡淡说道,“以后少骂老道两句就是了。”道士羞红了脸,砰砰砰使劲磕头,磕得额头一片红肿。
早有小道士远远看见,一溜烟报于观主。登时钟磬齐鸣,各路职事道人从山门里雁行而出,来到马车之前,纷纷稽首作礼,齐声迎接“老神仙法驾”。
乐之扬见这声势,暗暗咋舌。席应真却大皱眉头,挥手说:“免了,我自来自去,用不着这些虚礼。”说完伸出手来,乐之扬扶着他下了马车。为首的观主一脸惊疑,躬身问道:“老神仙有恙在身吗?”
“只要是人,难免年老体衰。”席应真漫不经意地看了那观主一眼,“道清,几年不见,你倒是越发年轻了。”
“老神仙取笑了!”道清一脸尴尬,“徒儿纵是肉眼凡胎,也看得出老神仙气色欠佳,您老金玉之躯,若有些许差池,徒儿万死莫赎,还请先入观中,我这就派人去请太医。”
“免了。”席应真徐徐摆手,“若论岐黄之术,那些太医也未必胜得过我。我若有病,自己能治,我若无病,又何苦劳烦他人。”
道清无奈,只好说:“老神仙一路辛苦,还容徒儿亲自服侍。”
“不用。”席应真又指了指乐之扬,“这是我新收的童儿道灵,有他在就够了。”一手搭着乐之扬的手臂,缓步走向观门。
道清连番遭拒,一张脸阵红阵白,手持拂尘,默默跟在后面。观中曲径通幽,乐之扬扶着老道走了一程,进入一间云房,但见玉鹤金炉、锦茵绣铺,不似修道之家,倒如王侯之府。正看得眼花,忽听席应真在耳边低语:“小子,你知道我为何不爱留在京城了吧?”
乐之扬回头看去,但见老道士一脸苦笑,他心下明白,口中故意笑道:“我哪儿知道?”席应真皱眉道:“你看这地方。”乐之扬笑道:“很好啊,又奢华,又气派。”
“好个屁!”席应真瞪他一眼,“浓不胜淡,俗不如雅,这也是修道人住的地方吗?”
乐之扬几乎想笑,忽又想起道清在旁,转眼看去,那观主站在一边,望着二人不胜惊疑。席应真也想起他来,挥手道:“你去,这儿用不着你。”道清看了看乐之扬,脸上闪过一丝妒恨,赔笑说:“好,好,老神仙,我这就去安排膳食。”说完一步一顿,退出云房。
乐之扬服侍老道坐下,笑道:“席道长,你不喜欢奢华,何不把这些金玉统统去掉?”
“那样就矫情了。”席应真叹一口气,面如不波古井,“世间许多修道之人,栖宿岩穴,恶衣藿食,见了金玉美色,唯恐避之不及,其实如此做派,反而更见心虚。他们内心深处,对于富贵美色仍有莫大的欲望,所以刻苦修行,拼命压制心魔。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心魔这东西,越是克制,越是厉害,好比火上浇油,反而助涨其势。结果修道不成,利欲熏心,饰诈虚伪,欺世盗名。”
乐之扬听得有趣,问道:“如何才能克制心魔?”
“大道如水,顺之一泻千里,逆之浊浪滔天。故而大禹治水,堵不如疏,与其出世佯狂,不如和光同尘。万物由外观之,各个不同,由内观之,均为一体。如能真正看破,明白内外相同之理,自然视金玉为粪土、以红粉为骷髅,身在岩穴之间,如处七宝楼台,坐于华屋之下,俨然上无片瓦。”
乐之扬听出席应真话中的深意,老道士害怕他见了这些金玉锦绣,沉迷于富贵之乡,故而事先加以警醒。当下笑道:“道长说得是,这就叫做‘饮酒而不沉醉,见色而不滥淫,进得出得,来得去得,和其光,同其尘,出淤泥而不染,混同世俗而不沾红尘。’”
席应真听了这话,不胜惊讶,盯着乐之扬看了又看,迟疑道:“这些话,都是你自己想出来的么?”
“当然不是。”乐之扬笑道,“这是冷玄说的。”
席应真皱眉沉吟,良久方道:“冷玄此人,我跟他交往不多,没想到他一个太监,所思所想,竟也合乎大道。”
乐之扬忍不住问:“席道长,冷玄这么大的本事,为何甘心给朱元璋做奴才?”席应真看他一眼:“那你说说,我又为何不肯刺杀朱元璋?”
乐之扬一愣:“道长是为了义气。”席应真笑了笑,拈须说:“冷玄也一样,他欠了朱元璋三条命,所以才会甘受驱使。”
“三条命?”乐之扬眨了眨眼,“我只听说过猫有九命,人也有三条命么?”
“说来话长。”席应真顿了一顿,“这个冷玄,本是天山瑶池的传人。”
“天山瑶池?”乐之扬想了想,“那不是王母娘娘居住的地方吗?”
席应真笑了笑,摇头说:“此瑶池非彼瑶池。不过,瑶池一脉的开山祖师,也是一位直追王母的奇女子。当年‘白马青凤’柳莺莺风华绝代,在她以后,瑶池弟子也多是女子,隐居天山,极少涉足江湖。
“冷玄的师父也是一位瑶池的女弟子,为了躲避仇家,化身宫女,隐藏在大元宫廷,因与冷玄投缘,传了他一身武功。冷玄艺成以后,几经周折,成了元顺帝的心腹。后来大元衰落,魏国公徐达攻破大都。元帝逃往北方,心有不甘,派遣冷玄刺杀大明君臣。冷玄进入中原,第一个刺杀的就是徐达。也是魏国公命不当绝,梁思禽随军北伐,当时就在徐达的营中。瑶池与梁家渊源极深,‘西昆仑’梁萧路过天山之时,曾经留下过一本武学心得,柳莺莺融会贯通,才有了后来的‘扫彗功’和‘阴魔指’。故而冷玄一出手,梁思禽就看出了他的来历。他将冷玄制服,却念及上一代的交情,犹豫再三,竟然放了冷玄。
“冷玄却不领情,临走前对梁思禽说:‘你不杀我,一定后悔,徐达犬马之将,杀他不算本事。所谓斩蛇斩头,三月之内,我必当竭尽所能,摘下朱元璋的项上人头。’梁思禽已经放人,不便反悔,只好说:‘好啊,那么三月之内,我也要竭尽所能,让你无法得手。’
“冷玄离开以后,梁思禽传书给我,告知一切。我那时正在京城,看了信十分担心,于是报与朱元璋。后者却很镇定,笑着说:‘这个赌约倒也有趣,寡人很想看一看,这个元朝大汗的太监,有什么了不起的本事。’他说得容易,我却不敢掉以轻心,朝夕警戒,不敢疏忽。这一等,就是一个多月,正当我懈怠之时,冷玄忽然出现,此人神出鬼没,潜到十丈之内我才察觉。瑶池武功阴狠诡谲,我与之交手,险些吃了大亏。拆到二十招上下,冷玄忽使诡招将我骗过,冲向朱元璋,举起鞭子狠下杀手,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
“谁?”乐之扬话才出口,忽又一拍额头,“啊,一定是梁思禽了。”席应真默默点头。乐之扬大为奇怪:“他怎么知道冷玄会在这时刺杀朱元璋,难道说他一直跟着冷玄?”
“不错。”席应真微微一笑,“梁思禽不但跟着冷玄,而且跟了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乐之扬越发惊奇,“冷玄就没察觉么?”席应真道:“是啊,他一点儿也没察觉。”
乐之扬的心子突突狂跳,他见识过冷玄的本事,来去无踪,有如鬼魅化身。以他的身手,竟也被人跟了一月,自身一无所觉,那梁思禽的能耐,实在难以想象。
“冷玄吃了这一吓,举着拂尘,呆若木鸡。他自知胜不过梁思禽,所以不再反抗,只是闭目等死。梁思禽也知道他的厉害,不敢放虎归山,叹一口气,要下杀手。谁知朱元璋却开了口,叫声‘慢着’,看着冷玄问道:‘你是元朝大汗的太监吗?’冷玄点头说是。朱元璋又问:‘我和他相比如何?’冷玄说:‘他不如你。’朱元璋说:‘既然这样,你何不弃暗投明?’此话一出,不但冷玄吃惊,我和梁思禽也很意外。冷玄想了想,说道:‘不行。’朱元璋笑问:‘怎么不行?’冷玄说:‘大汗虽不如你,但一臣不侍二主,纵然粉身碎骨,我也决不背弃旧主。’朱元璋点头说:‘好,这样说,你可以走了!’……”
乐之扬听到这儿,惊讶道:“就这样放了他么?”
“我听了这话,大吃一惊,心想这皇帝平时杀伐决断,今日犯了哪根筋,居然轻易放过了一个刺客?冷玄也是惊疑不定,大声说:‘我受了大汗的旨意,必要取你的性命。你今日放我,我明日还要杀你。’朱元璋笑着说:‘寡人在此,随你来杀就是了。’冷玄呆了呆,转身离开。他这一去,又消失了足足一月,就连梁思禽也查不出他的下落。直到中秋节上,朱元璋赏月回城,骑马路过朱雀桥,冷玄破水而出,一鞭挥出,将他连人带马斩成了四段……”
“啊!”乐之扬失声惊呼,“朱元璋死了?怎么,怎么会……”
“怎么还活着?”席应真苦笑摇头,“只因那个‘朱元璋’并非本人,而是他的一个替身。”
“替身?”乐之扬恍然有悟,“朱元璋知道冷玄要杀他?”
“他是雄才之主,又不是轻率无谋的傻瓜,知道刺客在外,当然不会无所作为。首先,我与梁思禽轮流守在他身边;其次,他平日出行,全以替身代替。替身周围,本也防范森严。但冷玄以龟息术闭住呼吸,潜伏河底半个时辰,躲过了禁卫巡逻。那一击更是雷霆万钧,数百卫士站在一边,全都只有呆看的份儿。冷玄杀了替身,自知无法脱身,丢了鞭子,束手就擒。但卫兵受了叮嘱,并未杀他,而是将他带到朱元璋面前。冷玄看见真身,心知上当,低着头一言不发。朱元璋笑着说:‘太监,我再饶你一命,你还杀我不杀?’冷玄答道:‘职责所在,不得不尔。’朱元璋又说:‘好,我再放你一次,你若失手,又当如何?’冷玄不胜惊讶,慨然说道:‘再若失手,我自己抹脖子了账!’朱元璋点头说;‘好,你走!’我一听这还了得,当即厉声阻止,但朱元璋主意已定,大伙儿只能眼睁睁看着冷玄离开。”
乐之扬忍不住问:“冷玄放弃了么?”
“当然没有!他知道我和梁思禽在旁,一定杀不死朱元璋。思来想去,只有一个时候,我二人不会跟随在朱元璋身边。小子你猜,那是什么时候?”
乐之扬眼珠一转,笑嘻嘻说道:“拉屎的时候么?”
“好小子,一猜便着。”席应真由衷赞许,“又过了一个月,正当三月之期。冷玄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儿,潜入了宫中的茅厕。果不其然,朱元璋前来如厕,当时梁思禽一旁随侍,他有天视地听之能,纵在茅厕之外,也察觉其间有人,当下让朱元璋在门外说话,自己推门而入。冷玄以为朱元璋入内,才一发难,又为梁思禽制住。
“到了朱元璋面前,冷玄不待发问,开口就说:‘不用说了,你放了我,我自己割了脑袋送人。’朱元璋只是笑笑,说道:‘好太监,先是河里,再是茅厕,下一次,你又打算在哪儿动手?’冷玄瞪着朱元璋,半晌才说:‘你还敢放我?’朱元璋笑道:‘怎么不敢?诸葛亮七擒孟获,朕为一国之君,未必及不上他,你敢杀我,我就敢放你,七次不成,放你七次,十次不成,我放你十次。’
“冷玄呆了半晌,说道:‘可我只是一个太监。’朱元璋却说:‘太监也有好坏,你侍主以忠,精诚难得。你既说元朝大汗不如我,他尚且知你忠心,委以重任,我若杀了你,岂非反不如他么?’冷玄听了这话,跪倒在地,大声说:‘冷玄卑贱之人,死不足惜,圣上三次饶我,冷玄三生三世也报答不了,唯有做牛做马,服侍圣上左右,终生不弃,至死不渝。’我一听,忙说:‘这人阴狠狡诈,万万不可相信。’朱元璋却笑了笑,走上前来,亲手解开冷玄的束缚,说道:‘你叫冷玄么?很好,从今以后,你就跟着我吧。’说完以后,就让他留在身边,朝夕侍奉,直至今日。”
乐之扬听得吐舌,说道:“这个朱元璋,他就不怕冷玄背后捅刀子吗?”
“这就是他过人的地方,也是他打天下的本钱。”席应真轻轻叹一口气,“我生平所见奇才,无过于朱、梁二人,但说到慧眼识人,纵如梁思禽,也及不上朱元璋一个零头。他以天大凶险,换来了一个无双死士。从那以后,冷玄不离不弃,为他击退了无数强仇大敌,只要老太监在他身边,一切宵小刺客,无不望风遁形。”
说到这儿,席应真看着乐之扬,正色道:“朱元璋身边,冷玄最为难缠,你若是入宫,第一个要防范的就是他了。”
乐之扬默默点头,席应真说了半晌,也困倦起来,这时膳食送来,他用过以后,就躺下入眠。
待他睡熟,乐之扬退出云房,才回头,忽见道清守在门外,见了他眉开眼笑,伸出一手,扯住说道:“道灵师弟,我等你好久了。”
乐之扬心跳加快,忙说:“观主好,小道怎敢和您老兄弟相称?”道清见他恭谦,心里越发高兴,说道:“师弟何必谦虚,大伙儿都是‘道’字辈,自然要以师兄弟相称。你是新晋之人,还不知道利害。太昊谷的辈分,‘应’字辈只有老神仙一个,往下的‘道’字辈,算上你我也不过三个。道衍师兄远在北平,其他的俗家同门,师兄有燕王、宁王,师妹有宝辉公主,个个都是当今天子的龙种。所以说,道灵师弟,单凭‘道灵’两个字,这座阳明观里面,除了老神仙和为兄,谁也大不过你。我已吩咐过了,一切吃穿用度,你都跟我一样,谁敢对你不敬,只管叫人打他的棍子。”
道清挽着乐之扬有说有笑,那一副亲热劲儿,就像是几十年的老相识。乐之扬听他一说,也不由飘飘然有些得意,好在席应真先下手为强,说了一大通视富贵如草芥的道理,他才没有被这一剂迷魂汤灌倒,当下笑道:“观主说笑了,小道有几斤几两?兔子哪儿重得过大象?”
“什么观主,叫我师兄。”道清一脸的嗔怪,“师弟自有分量,不可妄自菲薄。我看老神仙对你另眼相看,将来为兄还要仰仗你呢。”
乐之扬啼笑皆非,不想这个阳明观主一派俗气,没有半点儿出家人的风骨,真不知席应真为何会收他做弟子。不过,当初在灵鳌岛上,席应真说到四大弟子,里面并无道清这号人物,道清自称“道”字辈,只怕也是攀龙附凤,给自己脸面上贴金。
道清一边说话,一边拉着乐之扬进了一间后堂,堂上焚香烹茶、珍馐错列。乐之扬被引到上座,两个小道童左右服侍,一个奉茶,一个献果,一口一个“师叔祖”,叫得乐之扬毛骨悚然。
吃喝一阵,道清斥退小童,斟酌一下,含笑说:“师弟莫怪,为兄找你,实有一个小小的疑惑。”乐之扬放下茶盅,忙说:“师兄但说无妨。”
道清收起笑脸,正色说:“好师弟,你我的富贵都是老神仙给的,老神仙在世一天,你我便享用一天。所以咱们求仙拜神,就算做足了三千六百分罗天大蘸,也要祈求老神仙鹤年常驻、仙寿永享。老神仙若有半点儿差池,不但我这个观主做不成,师弟你也决无今日的地位,所以老弟你不要瞒我,老神仙是否玉体违和,又到底是什么疾病?”说到这儿,死死盯着乐之扬。
乐之扬一时默然,“逆阳指”绝非平常医官可以治愈,如果说出根源,又会牵连东岛。他想了又想,笑着说:“老神仙确有不适,但你放心,并不危及性命。”
道清愁眉苦脸,连声叹气:“好师弟,老神仙生了病,又不愿去看太医,如有三长两短,那可怎么是好?”
乐之扬笑道:“老神仙自有分寸,但师兄既然说了,小弟一定劝他就医就是了。”
道清大喜,又问起乐之扬年岁籍贯、俗家姓氏。乐之扬随口胡编一通,将他敷衍了过去。
闲聊了半晌,道清只觉这师弟口才便给,知情识趣,如果好好笼络,不难为己所用,当下心中快慰,大大勉励了乐之扬一番。乐之扬本想从道清口里探听朱微的近况,但话到嘴边又生生忍住。朱微毕竟是大明公主,他一个道士打探公主隐私,任谁听了也会起疑。
正如道清所说,阳明观里,乐之扬地位极高,无论走到哪儿,道士们均是礼敬有加,年老的叫一声“师叔”,年少的无不以“师叔祖”相称,只要稍加辞色,立马有人来听使唤。
不久明月东升,乐之扬取了一些香烛果酒,出了阳明观,踏着满地月色,向着秦淮河走去。
走了一程,来到乐韶凤的坟前。他焚香祭奠,洒泪痛哭一场,回想养育之恩,心中不胜伤感,再想乐韶凤惨死的情形,一股恨火又是熊熊而生。可惜时至今日,真凶依然未明,乐之扬暗恨自己无能,望着一抔孤坟,满腔悲愤无从发泄,于是摘下竹笛,吹奏起来,先吹了一支《霸王卸甲》,曲调激烈,宣泄心中愤怒。直到心绪平复,才又吹起《杏花天影》,抚慰义父在天之灵。
月光幽白,长河如洗,笛音婉转低回,仿佛一缕孤魂飘零河上,坟茔四周寂寂无声,弥漫着一股凄伤的况味。乐之扬心与曲合,吹得入神,不觉远处火光闪烁,一支火把引着一乘软红小轿悠悠而来。
乐之扬发现来人,轿子已到近前。举火的是一个半百老者,两个轿夫放下轿子,各自举手拭汗,其中一人大声抱怨:“坐轿子容易抬轿子难,小姐也怜惜一下我们这些苦力,不就是一个吹笛子的道士么?也值得绕这么大一圈路?”
轿中人还没答话,老者啐了一口,骂道:“抬轿就抬轿,说什么屁话?再埋怨,老子扣你的工钱。”轿夫哼了一声,含怒不语。
乐之扬也觉奇怪,定眼看去,只见轿帘微动,似乎有人向外偷看。乐之扬本就烦闷,放下笛子,没好气道:“看什么?没见过人上坟吗?没事的快滚,不要扰了亡人的清净。”
“牛鼻子,你叫谁滚?”老者两眼上翻,鼻孔里直喷粗气,“我看你半夜上坟,不像是个好人,没准儿就是官府缉拿的要犯。”
乐之扬大怒,正要反唇相讥,忽听轿子里有人娇声说:“路老,少说两句,打扰了人家上坟,终归是我们的不对。”声音细细软软,像是一缕箫管。老者听了这话,退到一边,两只眼睛兀自狠狠盯着乐之扬。
忽然帘子挑起,伸出一只嫩白纤手,跟着轿帘卷起,走出来一个妙龄女子。
乐之扬纵在生气,见了女子,也觉眼前一亮,但见她姿容秀丽,钗环也无,只用一枝白菊挽起一窝青丝,裙裾月白绣花,花叶舒卷,不胜清婉,怀里则抱了一只波斯猫儿,长毛胜雪,无精打采,猫眼眯成一线,闪动莹碧之光。
乐之扬只觉惊奇,心想这荒野河边,何来如此美人?这女子举手投足,无不透着娇怯,仿佛琉璃瓦上的一缕霜痕,轻轻呵一口气,也能叫她融化消失。
忽听路老抱怨:“小姐,你下轿干吗?这样的野人,也配看见你的容貌吗?”女子默不作声,点漆似的眸子在乐之扬脸上转了一转,忽又落到那一方石碑上面,轻声念道:“故父考乐氏韶凤公之墓,不肖子乐之扬敬立。唔,乐韶凤,这名字有些耳熟。”
乐之扬血涌双颊,心跳无端加剧,忽听路老说道:“乐韶凤我不知道,坟里的乐老头我倒是见过,当年在秦淮河边卖唱,带着一个流鼻涕的小子……”
老头儿唠唠叨叨,女子一双妙目却不离乐之扬的面孔。乐之扬力持镇定,两眼望着河面,忽听女子问道:“小道长,你认识这位乐先生么?”
乐之扬没好气道:“认识,他是我的一位前辈师友。”
“鬼话连篇。”路老插嘴说,“祭拜师友不在清明、重阳,半夜三更地上坟干吗?”
乐之扬心中气恼,笑了笑,说道:“反正没上你老人家的坟就是了。”路老一转念,勃然大怒:“小畜生,你敢咒我死?”
女子微微皱眉,扫了路老一眼,欠身说:“小女子唐突了,刚才所以前来,却是听了道长的笛声。道长技艺精妙,但不知师从何人?”
乐之扬大不耐烦,随口道:“我师从何人,跟你什么相干?”
“名师出高足,小女子也雅好音乐,若有机缘,想跟令师讨教一二。”
“免了。”乐之扬冷冷说,“家师方外之人,不与尘世中人往来。”
女子“唔”了一声,秀目凝注,冲着乐之扬打量一阵:“原来令师也是道士?”低头想了想,妩媚一笑,双颊梨涡浅现,“那么道长来京,也是为了参加‘乐道大会’么?”
“乐道大会?”乐之扬一愣,问道,“什么乐道大会?”
女子看他时许,点头说:“也罢,咱们后会有期。”转身上了软轿,轿夫扛轿上肩,一摇一晃,慢悠悠地向上游走去。
乐之扬看着远去火光,心中疑念重重。这女子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从头到脚透着神秘。他想了又想,忍不住收起笛子,悄悄跟在软轿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