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乘光“咦”了一声,转眼看去,说话的是一个年少道士,登时生出知己之感,跷起大拇指说道:“英雄所见略同,这位道兄也是我道中人么?”
“不敢。”乐之扬笑道,“小可赌术平平,十赌九输。但以苏兄的能耐,救那女子不过举手之劳,又何必花钱为她赎身呢?”
“赌博之道,赌品第一。”苏乘光一脸严肃,“那女子是她爹输给赌坊的,白纸黑字立了赌约。我若硬抢,就是毁约,一旦传了出去,如何还在赌国立足?苏某是赌徒,输出去的东西,就得赢回来不可。于是我告诉坊主,让他暂缓卖人,给我一夜工夫,明天就替这女子赎身。”
乐之扬不由动容:“你一晚上赢了三千两银子?”
“也没用一个晚上。”苏乘光轻描淡写地说,“三个时辰就够了。”
“是了。”石穿大手一拍,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气,“你赢了许多钱,赌坊不让你走路,对不对?”
“赌坊如数给钱,倒也并未留难。”苏乘光说到这儿,忽地叹了口气,“结账以后,我找到坊主,要给女子赎身。谁知打开牢房,忽见满墙是血。原来,那女子见我是陌生人,不信我会拿三千两赎她,是以趁着无人,一头碰死在了墙上。”
秋涛听到这儿,心中老大不是滋味,幽幽叹道:“这个女孩子,唉,真是没福气。”孟飞燕也忍不住问:“苏乘光,你真的不认识这女子?”
“不认识。”苏乘光神色凝重,连连摇头,“但她宁死不辱,苏某十分佩服,当下抱起尸首,打算觅地安葬。谁知那坊主拦住我说:‘人可以带走,银子须得留下。’我心中有气,说道:‘人都死了,还说什么狗屁银子?’那坊主说:‘事先说好的,你今天赎人,我昨晚才没有卖她。结果这女人死了,你这一走,我岂不是人财两空?更可气的是,你拿我家的银子来赎我家的人,分明就是戏弄老子。哼,你除以留下银子以外,再留一只右手吧!’
“我一听这话,只觉好笑,说道:‘银子是本钱,不能随便送人。手么,我还要留着抹牌九。这样吧,你要是不嫌弃,我留一根汗毛给你如何?’那坊主大怒,召来伙计,将我团团围住,说道:‘你不要讨野火,实话跟你说,这间赌坊是盐帮的产业。本帮宗旨,人敬我一分,我敬人一寸,人犯我一尺,我犯人一丈。你得罪了盐帮,可不是丢一只手那么简单。’我一听来了火气,说道:‘盐帮,盐帮,不就是一伙私盐贩子么?好哇,老子偏要犯一犯,看你回敬我几丈几尺?’说完这话,就把赌坊砸了个稀烂,你们也知道,我这人火气一来,不免出手稍重……”
“好一个出手稍重!”王子昆冷冷说,“李坊主叫你打断了脊柱,今生今世都要躺在床上。”
“打得好!”石穿拍手叫好,“换了老子,躺在床上算什么?躺在坟里才算完。”
“杀人就免了。”苏乘光摆了摆手,“万师兄反复叮嘱,让我收敛火气,我自然不能胡作非为。”众人均是啼笑皆非,心想这“胡作非为”四字到了此人嘴里,只怕另有一番解释。
“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已手下留情,盐帮却不领情。我安葬了那女子,从买棺材到立墓碑,前后来了二十多人,明里暗里地向我下手。我不胜其扰,心想盐帮号称三十万弟子,一个个跑来捣乱,纵不累死,也要烦死,又因为这女子之死,我心中气愤难平,于是一道烟找上了盐帮总堂,给他来了个直捣黄龙。”
“苏师弟,你太莽撞。”万绳皱起眉头,“如此大事,该与我们商量商量。”
“师兄教训得是。”苏乘光挠了挠头,“我那时头脑一热,也没想到太多,一路闯进‘有味庄’,大闹了一通,到底把齐浩鼎给逼了出来。”他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却都明白,盐帮总堂不亚于龙潭虎穴,若无惊人艺业,必定有进无出。乐之扬想见其威风,不由叫了一声“好”,惹得盐帮众人怒目相向。
苏乘光对乐之扬大有好感,听了叫声,冲他微微一笑,又说:“这一回,我自报了名号,齐浩鼎听了以后,有些吃惊,他说:‘西城八部,久有耳闻,但你在西域,我在中土,井水不犯河水,你为何来砸我的赌坊,伤我的弟子?’我说:‘盐帮是贩盐的,何时改行卖人了?将人活活逼死,却又天理何存?’齐浩鼎听了这话,找来紫盐使者对质,这姓王的老头儿矢口否认,咬定是我恃强夺人,混乱中将那女子打死,一群赌坊伙计,全都可以作证。
“我百口莫辩,心中大怒。齐浩鼎想了想,却说:‘王盐使,你我相交多年,你是何等样人,我也明白一二。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我盐帮算不上君子,但也要信守江湖道义。赌坊、青楼自古有之,可一涉及赌坊,不免逼人还债;一涉青楼,又不免逼良为娼。这两件事可大可小,大则惊动官府,小则惹人非议。罢了,从今往后,你将京城的青楼、赌坊都关了吧。’我听了这话,暗暗点头,心想这齐浩鼎不愧一帮之主,还算明白一些事理。于是怒气平息,转身就走,齐浩鼎却叫住我说:‘苏先生,我盐帮是有过失,但也不违背天底下的规矩。所谓“欠债还钱”,父债女还,天经地义。苏部主若将那女子带走,我看西城面子,或许大事化小。但你接连打伤我帮的弟子,可不能就这样算了。’
“我听他口风不善,便说:‘好,你说怎么办?’齐浩鼎说:‘我帮宗旨,人犯我一尺,我犯人一丈。你无视我帮,有眼无珠,伤我弟子,也当血债血还。这样么,看贵派面子,你留下一只招子、一只爪子好了。’我一听只觉有趣,说道:‘好啊,我留下一手一眼也行,齐浩鼎,你接我五掌,如果挺立不倒,我亲手奉上招子和爪子,你若站立不住,那我可就走了。’齐浩鼎料不到我有此一着,当着众人下不了台,只好答应下来。结果对罢三掌,他就一跤坐在地上,再也不见起来……”
“谎话连篇!”王子昆厉声喝道,“姓苏的,你和帮主对掌之时有风雷之声,事后我也看过,帮主从手至肘一团酥黑,分明是你在袖子里藏了火器。”
苏乘光哈哈大笑,秋涛叹一口气,说道:“王盐使你误会了,苏师弟的‘雷音掌’天下一绝,出手时有天雷轰击之威,别说齐帮主,换了更厉害的人物,不知底细,也要吃大亏。”
王子昆怒哼一声,满脸不信之色。万绳想了想,忽道:“苏师弟,你用的是一招‘五雷轰顶’么?”苏乘光说:“不错。”万绳点头说:“若是‘五雷轰顶’,五掌之数未完,你应该没尽全力。”
“尽什么全力?我又不要他的命。”苏乘光笑了笑,“我三掌打完,撒手便走,没想到这老儿不经事,两天不到,居然一命呜呼了。”
万绳皱眉不语,沐含冰忍不住发问:“老赌鬼,你走就走了,干吗又折回来送死?”
“你当我愿意么?”苏乘光一拍铁栏,当啷作响,四面的盐帮弟子应声一震,纷纷扣紧了手中的弩机。
苏乘光视如不见,冷冷笑道:“我闯了‘有味庄’,伤了齐浩鼎,盐帮当然不会善罢甘休。今天午时,我在城南摘星楼喝酒,忽然来了五个人,为首的就是这老王头。”
“五个人?”秋涛动容道,“五盐使者么?”
“是啊。”苏乘光说道,“双方一番争吵,我才知道齐浩鼎死了,于是向外一瞧,盐帮弟子三三两两,或明或暗,将酒楼围得水泄不通。我心知今日必有一场恶战,对方虽说人多,鄙人倒也不怕,五盐使者送上门来,大可拿住一个,当作人质护身。”
众盐使均是脸色难看,孟飞燕厉声说:“苏乘光,你大言不惭。”
苏乘光扫她一眼,笑道:“孟飞燕,你的‘怜香拳’、‘惜玉步’确是天下绝学,换了楚空山,我不敢轻易言胜。但在今天中午,若不是‘白盐使者’相助,你也走不过十招吧。”说到这儿,他目光一转,“淳于英,我用两根筷子对你的双戟,你又占了多少便宜?”淳于英脸色发白,嘴唇抖动几下,可是没有出声。
“无常爪么,名字挺臭屁,真打起来,比我下酒的鸡爪子也好不了多少。”苏乘光不待杜酉阳发作,又看向王子昆,微微一笑,“至于什么‘轩辕伏魔杖’,呸,别说伏魔,连猪都打不死,轩辕黄帝神明有知,非得活活气死不可。”
“你、你……”王子昆两眼翻白,指着苏乘光说不出话来。
他挨个儿挑衅,众盐使却无言以对,想必摘星楼上一番较量,盐使们均遭挫败,故而理屈词穷。
沐含冰咳嗽一声,说道:“老赌鬼,先别说嘴,你这么威风,怎么还是叫人捉来了?”
“早说了,我不是叫人捉来的,我是自个儿走来的。”苏乘光两眼朝天,冷冷说道,“当时正在对峙,忽然一边有人插话。”卜留“咦”了一声,惊讶道:“楼上还有别的客人?”
“是啊,本想这一阵打斗下来,楼上的客人早该跑光了。但我转眼一看,角落里居然还有一个女子。她坐在那儿不动声色,说道:‘早听说西城的人嚣张跋扈,今天一见,果然是泥巴里的跳蚤,见人就咬。’”
“岂有此理!”石穿怒道:“她是哪门哪派的人?敢骂我西城是跳蚤?苏乘光,你就坐着挨骂么?”
“当然不会!我一听就说:‘唉,小姑娘,你怎么骂人呀?’那女子答道:‘我明明骂的是跳蚤,哪儿又骂人了?’我说:‘小姑娘,你知道我西城,想必也有一点儿来历。但今日之事跟你无关,这一池浑水你趟不起。’”
“慢来。”沐含冰笑眯眯说道,“这个小姑娘是否长得很美?”
苏乘光一愣,怪道:“你怎么知道?”沐含冰打量他一眼,笑叹道:“以你的性子,若不是个大美人儿,为何挨了骂,还跟人家和和气气地说话?”
“去,去!”苏乘光面皮涨红,啐道,“扯你娘的臊。”
“有趣,有趣。”卜留肘了肘石穿,低声问道,“你见过老赌鬼红脸吗?”石穿歪头一想,恍然道:“这一说,还真没见过,老赌鬼的脸皮比你的肚皮还厚,脸红一次,比登天还难。”卜留给他一拳,怒道:“谁肚皮厚了?”
苏乘光假装没有听见,咳嗽一声,接着说道:“那女子听了我的话,仍是一派镇定,说道:‘路见不平有人踩,西城武功再强,也强不过一个理字。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杀了齐浩鼎,就该以命偿命。’我心里有气,说道:‘我跟他公平相搏,他技不如人,又有什么法子?’女子却说:‘天下武功不如你的人多了,难道说你想杀谁就杀谁?’”
“好厉害的嘴。”沐含冰忍不住说,“这女子对我西城,似乎大有成见?”
“我也猜是如此,便说:‘小姑娘,你不知内情,不要乱扣帽子。苏某不是滥杀之人,我与盐帮为敌,自有我的道理。’那女子说:‘就算你说上天去,死的也是齐浩鼎,又不是你苏乘光。’我见她胡搅蛮缠,一时懒得理会,打算速战速决,眼看杜酉阳露出破绽,于是盘算招式,打算出其不意将他擒住,这时忽听女子说道:‘绿衣裳的,当心你的“期门穴”。’我应声一惊,杜酉阳的破绽确然就在‘期门穴’,当下打消念头。又看老王头,发现他的‘太渊穴’有机可乘,不及动手,忽听女子又说:‘紫衣裳的,小心你的“太渊穴”。’”
众人听了这话,无不惊讶,石穿冲口道:“见了鬼了,这婆娘什么来路?”
“我也不知。”苏乘光摇头说,“我两次被她叫破,心中大为凛然,说道:‘小姑娘好眼力,苏某不才,倒想领教足下的高招。’那女子看我一会儿,摇头说:‘今天本姑娘心情不好,不想跟人打架,苏乘光,你敢不敢跟我赌一把?’”
西部众人听到这儿,心里齐叫“糟糕”。果不其然,苏乘光一说到“赌”字,登时眉飞色舞,笑嘻嘻说道:“我一听这话,又惊又喜,忙说:‘小姑娘竟是我道中人?好哇,你赌什么?骰子、牌九、双陆、麻将、单双……天下的赌具随你挑选,没有苏某不擅长的。’那女子说道:‘就赌单双。’她指一指面前的叫花鸡,说道:‘你猜一猜,这只叫花鸡的骨头是单数还是双数?’”
众人均是一愣,石穿大叫:“糟了,谁知道鸡有多少骨头?”卜留也抓了抓头,咕哝道:“鸡我吃过不少,鸡骨头却没数过。”
“咱俩半斤八两。”苏乘光摇头叹气,“我一听这个赌法,登时两眼发直。再看那一只叫花鸡,用泥巴裹得好好的,理应没有做过手脚。唯一可虑的是这女子有备而来,早就知道鸡骨头的数量。虽说如此,苏某人生平有三不怕,一不怕战,二不怕死,第三么,当然是不怕赌了。我宁可丧命,也不能不赌,当下说道:‘好哇,小姑娘,赌就赌,你输了怎么办?’女子说:‘我输了,助你对付盐帮;你输了,就得老老实实去齐浩鼎的灵堂听候发落。’
“我听了这话,大大犯疑,只怕是盐帮预设的圈套,但看五盐使者个个惊奇,似乎也不认识这个女子,或许真如女子所说,她只是路见不平、找我晦气罢了。想到这儿,我说:‘也罢,赌法是你提的,你坐庄,我来猜,我猜这只鸡的骨头是双数。’那女子问:‘何以见得?’我说:‘人也好,鸡也好,要么两手两脚,要么两翅两爪,一左一右,两两相对,故而由此推断,鸡骨头怕是双数居多。’那女子笑道:‘好啊,你来数数看。’我说:‘鸡肉包着骨头,可又怎么数呢?’女子说:‘这个简单,我请你吃鸡。’说着敲开泥壳,取出烧鸡,轻轻分成两半,一半给我,一半留给自己。说也滑稽,我俩本是对头,却隔了一张桌子,就这么吃起鸡来。”
孟飞燕听到这里,忆起当时情形,也忍不住呵呵发笑。王子昆听见,恶狠狠瞪她一眼,丑女慌忙收起笑容,刻意板起面孔,忽听兰追冷不丁说道:“这个女子不俗,颇有一些豪气。”
他自来庄里,少言寡语,忽然开口说话,众人均感讶异。苏乘光瞅他一眼,笑道:“听起来是豪气,但你没见她吃鸡的样子,既斯文又优雅,公主娘娘也不过如此。”
卜留咳嗽一声,说道:“行了,行了,老赌鬼,反正在你眼里,她什么都是好的。快说,这只鸡到底有多少骨头?”
“我们捋一根,数一根,有道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烧鸡虽小,骨头竟然多得离谱,七十、八十、九十,越数越多。就在这时,那女子叹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摘星楼的叫花鸡有名无实,终归比不上那一天的好吃。’我心生好奇,问道:‘哪一天?’女子瞪我一眼,说道:‘吃鸡就吃鸡,多嘴多舌,惹人讨厌。’”
乐之扬听到这儿,心头一动,但觉这女子的语气有一些耳熟,正想着,石穿又嚷了起来:“老赌鬼,少胡扯,快说,一共多少根鸡骨头?”
“数到最后么?”苏乘光叹了口气,一字字说道,“共是一百六十三根!”
“啊!”石、卜二人齐声大叫,“你果然输了。”兰追却哼了一声,冷冷道:“苏乘光,你没这么容易认输吧?”
“‘风魔伞’高见。”苏乘光跷起大拇指,笑嘻嘻说道,“我见势不妙,眼看手上还有一根软骨,当机立断,丢进嘴里,嚼了个稀烂,一口就吞了下去。”
“好一个毁尸灭迹。”沐含冰啧啧说道,“遇上你这个老无赖,那女子可是大大的失算了。”
苏乘光面无得色,苦笑一下,说道:“那女子也不傻,问道:‘苏乘光,你怎么把鸡骨头吃了?’我说:‘那是骨头吗?明明就是一块鸡肉嘛!又鲜又嫩,滋味甚佳。’老王头一边看见,气得大叫大嚷:‘这不是耍赖吗?掌柜的,再拿一只叫花鸡来,重新数一遍。’我一听,忙说:‘那可不行,说好了数这一只叫花鸡的骨头,另换一只,赌约就要作废。’那女子问:‘这是为何?’我说:‘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六根指头的人,未必就没有六根爪子的鸡,这只叫花鸡是一百六十二根骨头,下一只也许是一百六十三根骨头,人跟人不一样,鸡和鸡又哪儿有一模一样的。’”
“不愧是老赌鬼。”卜留跷起大拇指,“果然是一等一的奸猾。”
苏乘光“哼”了一声,沉着脸说道:“我这么一辩,老王头无话可说。女子却看我一眼,忽然笑了起来,说道:‘苏乘光,你笃定是一百六十二根?’我见她笑容,忽觉不妙,但话已出口,只好说:‘当然了,二是双数,苏某赢了。’那女子不动声色,从袖里取出一根极细小的鸡爪骨,说道:‘你说得对,有六根指头的人,未必就没有六根爪子的鸡,算上这一根,应是一百六十三根。三为单数,苏乘光,你输了。’我大吃一惊,叫道:‘不对,这根鸡骨头是你事先藏好的。’女子微微一笑,将几根鸡爪骨放在一起,登时拼成了一只鸡爪。我一看,心中惊悔交加,鸡骨头本有一百六十四根,我猜双数稳稳胜出,结果自作聪明,反而中了这女子的圈套。自然了,也怪我粗心,没有留意少了一根鸡爪,也奇怪,我与这女子一桌之隔,却没有发现她捣鬼,足见此女不但心思狡猾,手上的功夫也很了得。”
秋涛忍不住问:“你没和她交过手?”
“没有!”苏乘光连连摇头,“我当时心中不服,一拍桌子,叫道:‘小姑娘,你出老千。’这一喝用上了‘天雷吼’,本想吓得她方寸大乱,我再趁机赖掉赌约。谁知那女子十分镇定,连一根眉毛也没动弹,只是说:‘苏乘光,你不也吃了一根鸡骨头吗?我这一根还能拿出来,你那一根可能吐出来吗?出千的人是你才对,可惜作法自毙,活该你倒霉。这一局胜负已定,我有事先走一步,你若还有廉耻,那就遵守赌约,听凭盐帮处分。’说完站起身来,飘飘然走远了。”
“你就让她走了么?”周烈跌足大叫,“她早就打算出千,见你吃了软骨,才把骨头拿出来凑数,你若不吃,她也不拿,这么一来,无论如何都是你输。”
苏乘光叹了一口气,苦着脸说:“赌博就是斗智,能叫对方未赌先输,那也是大大的本事。这女子算无遗策,苏某不服不行。想我苏乘光纵横赌国,身经百战,从无败绩,结果却栽在了一堆鸡骨头上面。唉,只好遵从赌约,来此听候发落。结果等了又等,没人来动我一根汗毛,你们说,这件事奇怪不奇怪?”
王子昆听到这儿,大声说:“你们都听到了?他输了赌局,自来受罚,若是擅自离开,那就是个无信无义、混赖赌债的小人。”
“放你娘的屁。”苏乘光怒道,“爷爷就在这儿,有种将你爷爷杀了,姓苏的皱一下眉头,就不算好汉。”
“苏师弟,别说气话。”万绳沉吟一下,转向王子昆道,“王盐使,贵帮打算如何处置苏师弟?”
西城八部同气连枝,决不肯坐视苏乘光丧命,故而一时之间,十余道目光落在王子昆脸上。乐之扬站在一边,但觉杀气四溢,也不由屏住呼吸,偷偷后退半步,只要混战起来,立马撒腿开溜。
王子昆紧蹙眉头,一言不发,似乎有一些心神不定。万绳忍不住扬起声音,又问一句:“王盐使,敢问尊谋?”
王子昆仍不作声,其他三个盐使对望一眼,杜酉阳咳嗽一声,尴尬道:“万部主,不瞒你说,如何处置此人,我们四个也做不了主。”
石穿不耐道:“谁能做主?”杜酉阳正色道:“当然是本帮帮主。”沐含冰怪道:“齐浩鼎不是死了吗?”
“老帮主归西。”杜酉阳顿了顿,一字字说道,“还有新帮主呢!”
“新帮主?”万绳讶然道,“盐帮选出新主了吗?”
杜酉阳和淳于英对望一眼,神色迟疑。孟飞燕性直,忍不住说:“你们不说,我来说。齐帮主仙逝之前,当着五盐使者立下遗嘱:谁能为他报仇,谁就当这盐帮之主!”
西城众人无不惊讶,苏乘光一拍大腿,哈哈笑道:“有趣,有趣,真他娘的有趣。”石穿忍不住问道:“老赌鬼,有趣什么?为了当帮主,人人都要抢着杀你呢。”
苏乘光笑道:“那你说说,这堂上的人,谁杀我最合适?”石穿一愣,看了又看,忽地恍然说:“这儿的人,一个也不合适。”
苏乘光点头说:“我不是五盐使者捉来的,而是赌输了自投罗网的,此间任何一人杀我当了帮主,其他人都不会服气。但若一拥而上,帮主又只有一个。所以说,这是一个大大的难题,齐浩鼎的遗命,反而成了我的护身符,贸然杀了我,他们就选不出帮主了。”
他说到这儿,得意洋洋,但看四大盐使,均是一脸无奈,当下笑道:“‘白盐使者’华亭呢,他怎么不在?”
孟飞燕怒哼一声,说道:“华盐使找摘星楼的那位姑娘去了。”
“这还差不多。”苏乘光点了点头,正色道,“找到那个女子,方能解此僵局。但如此一来,她岂不成了盐帮之主?”
孟飞燕神色肃然,大声说:“尊奉老帮主遗命,她若将你手刃,自然就是一帮之主。”
场上一阵寂然,苏乘光神气古怪,忽而笑了笑,点头说:“好,我等她来!”西城众人听了这话,无不又惊又急。
忽听王子昆叹一口气,抬头说道:“三位盐使,我看这事太过儿戏。一日找不到那女子,难道就一日不杀苏乘光?一日不杀苏乘光,难道我盐帮一日无主?以我之见,不如大家合力杀了这小子,再推举一人担任帮主。”
“王子昆!”杜酉阳声色俱厉,“帮主尸骨未寒,你就敢这样说话?历代帮主,都由前代帮主推举,五盐使者不过是帮主的护卫,什么时候也能推举帮主了?”
孟飞燕和淳于英也齐声说:“杜盐使说得对,帮主遗令,断不可违!”
王子昆眼看众意难犯,只好说:“好,好,随你们高兴。如果永远找不到那个女子,你们是否要养这姓苏的一辈子?”
众盐使不及回答,万绳冷冷说:“此事不劳各位操心,苏乘光是我西城的人,我既然来了,就要带他离开。”苏乘光一愣,冲口而出:“万师兄……”
“住口。”万绳一摆手,沉声道,“天为八部之首,城主不在,由我做主。”说到这儿,他一扫儒雅,目透锐芒,苏乘光与他四目相对,过了片刻,叹一口气说道:“万师兄,我不能跟你走。”
万绳的脸上腾起一股青气,厉声道:“苏乘光,你要闹到什么时候?”苏乘光摇头说:“万师兄,你有你的道,我有我的道,城主常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你的道我不太懂,我的道,你也不尽明白!”
万绳盯着他,脸色变幻数次,蓦地大袖一甩,袖中白影飞出,化为缕缕细丝。笼子四面的弩手不及转念,手里的弩箭已被丝线缠住。他们慌忙扣动弩机,冷不防万绳一抖手,力道顺着细丝传来,登时弓弩朝上,准头尽失,笃笃笃一阵急响,数十支箭矢全都射中屋梁。
只听一声长啸,万绳晃身而起,穿过屋梁,双手翩翩如蝶,上拉下扯,左推右送。八个弩手失声尖叫,一个个冲天而起,连人带弩挂在屋梁之上,身子晃晃悠悠,有如一大串蚕茧。
这一连串举动恍若电光石火,万绳落地之时,盐帮众人方才还过神来,欲要上前相救,又为其他各部看住,不敢轻举妄动。万绳刷刷刷掌出如风,势如大斧长戟,所过木栅尽断,木笼真如纸扎的一样,顷刻之间土崩瓦解。
拆了木笼,万绳又要去开铁笼,冷不防苏乘光大喝一声,呼地一掌劈了过来。万绳吃了一惊,无奈挥掌相迎。两人掌力相交,登时白光流窜,声如闷雷。苏乘光身形微挫,万绳也后退半步,怒道:“乘光,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乘光懒洋洋笑道,“我高兴呆在这儿,哪里也不去。”
“胡闹。”饶是万绳一向冷静,此番也动了真怒,“你给我出来。”陡然拂袖挥掌,白丝一蓬蓬,一团团,如烟似雾,从他的袖口一涌而出,穿过铁笼栅栏,嗤嗤嗤缠住了苏乘光的双手双脚。
苏乘光深知这细丝缠绕是虚,一旦注入“周流天劲”,坚韧如钢,可刺人周身百穴,使其动弹不得,当下不敢托大,运足“周流电劲”,大喝一声,全身白气流转,同时大力一挣,白丝线节节寸断,于电劲中化为缕缕飞烟。
万绳哼了一声,身如疾风,绕着铁笼飞奔,掌挥袖舞,丝线源源而出,苏乘光一时震断,立刻又被缠住,不由得喝道:“阴魂不散么?”马步微沉,呼呼两掌向笼外拍出,万绳飘然闪过,右手食指并起,一束白丝飞出,从头到脚,将苏乘光缠了三匝,跟着右掌下沉,一拖一拽,苏乘光顿觉半身发麻,禁不住马步动摇,连走两步,慌忙潜运内劲,与之相抗。
“石穿,卜留。”万绳双目圆睁,厉声喝道,“看着做什么?还不拆了笼子?”
两人如梦初醒,双双上前。苏乘光三面受敌,一跺脚,发出一声大喝,声如雷霆,震得乐之扬两眼发黑,耳朵嗡嗡作响。
苏乘光一声喝罢,双手齐出,抓住栅栏奋力一提,卡啦啦一阵响,铁笼连根拔起,叫他举在手里,当成一样兵器,呼呼呼地舞了开来。石穿涌身而上,一拳挥出,拳头撞上铁笼,铁栏登时弯折,石穿却发出一声大叫,倒退两步,虎目圆睁,一张脸红了又白,拳头也是簌簌发抖。
铁笼向上一跳,忽又落下。卜留挺身而上,圆滚滚的肚皮像个肉垫,悄无声息地接住了笼子。他是泽部之主,体内“周流泽劲”转动,有如一潭泥沼,可以陷没万物。铁笼一碰肚皮,顿为牢牢吸住,卜留哈哈大笑,才笑两声,忽觉不妙,“周流电劲”势如山洪破闸,顺着铁栏灌入体内,冲得他的五脏六腑一阵翻腾。
“糟糕……”卜留大大叫苦,“他娘的,铁笼可以传导电劲……”念头还没转完,早已支撑不住,松开铁笼,蹬蹬蹬连退数步,“扑通”一声坐倒在地,一张肥脸上血色全无。
铁笼本有数百斤重,苏乘光又将电劲注入其间,凭借神力舞开,顿时成了一件威力极大的兵刃,所过摧破,电劲流窜。山泽二主一时不察,双双吃亏败退,万绳尽管游走无方,掌法精奇,一时之间,也无法靠近对手之身。
这一番交手,声势之大,气势之强,均是超乎盐帮众人的想象,就连西城各主也立身不住,纷纷退出灵堂。秋涛看在眼里,暗暗焦急,心知万、苏二人旗鼓相当,只怕胜负还没分出,先拆了齐浩鼎的灵堂,与盐帮之间更添仇恨,想到这儿,锐声叫道:“快住手,听我一言。”
她威信甚高,二人应声罢手,万绳向后跳开,苏乘光则任由铁笼落下,当啷一声,又将自身扣在下面。万绳瞪着他怒道:“苏乘光,你给我滚出来!”苏乘光笑嘻嘻盘坐下来,说道:“说不出来,就不出来。”
万绳脸上腾起一股青气,纵身又要上前,秋涛拦住他说:“万师兄,乘光脾性倔强,遇强愈强,他心里不服,你逼也无用,这件事不如从长计议。”
“你不知道。”万绳摇头叹气,“他留在此间,当真危机四伏。这些人不用动刀子,只要断绝饮食,就能将他渴死饿死。”
秋涛一听,大为迟疑,忽听淳于英朗声说道:“苏乘光,我敬你是条好汉子。当着齐帮主的灵位,我淳于英发誓,一日找不到那女子,我盐帮一日不跟你为难,衣食酒饭也样样不缺。谁若有心害你,便是与我淳于英为敌。”说完抽出一根短戟,双手大力一拧,咔嚓,白蜡木的戟杆断成两截。淳于英将断戟一掷,目光扫过众人,沉声说,“如违誓言,便如此戟!”
这短戟是他随身兵刃,他折戟为誓,誓言重无可重。西城众人无不动容,万绳看着断戟,沉吟一下,蓦地一甩袖袍,飘然走出灵堂。其他六部见他退走,也只好跟在后面,只听苏乘光在后面哈哈大笑,朗声说道:“诸位同门,慢走不送。”
西城众人听了这话,心中滋味难以言说。乐之扬从未见过如此重然诺、轻生死的好汉,看着苏乘光,一时大为心折。
出了“有味庄”,到了僻静之处,沐含冰忍不住问道:“万师兄,就这样走了么?”
“不走又如何?”万绳叹一口气,“我不怕与盐帮为敌,但苏师弟非要践约,我又有什么法子?”
石穿越想越气,大声说:“大不了,咱们齐心协力,将这群私盐贩子连根拔起,天下没有了‘盐帮’,这赌约也就等于一张废纸。”
“胡说什么?”秋涛瞪他一眼,锐声喝道,“你就知道打打杀杀。盐帮三十万弟子,你又杀得完吗?”石穿悻悻道:“不这样,又如何?”众人均是皱眉,忽听乐之扬笑道:“我倒有个法子。”
众人正在犯愁,忘了他也在旁。卜留眼珠一转,笑道:“小道长,你有什么妙计?”
“妙计算不上。”乐之扬笑嘻嘻说道,“解铃还须系铃人,苏兄受制于盐帮,全是因为那一纸赌约,只要抢在盐帮之前找到那个女子,让她取消赌约就行了。”
众人一听,精神为之大振,石穿连拍后脑,叫道:“对呀,这么简单的法子,我怎么就没想到?”
万绳也拈须点头,说道:“这一招‘釜底抽薪’确是妙计。兰师弟,你轻功最好,立马赶到摘星楼,找到楼中伙计,问明那女子的形貌衣着,画影图形,分作四份,交给我、周师弟、沐师弟和卜师弟,我们五人分别寻找。”
“我呢?”石穿一听大急,指着鼻尖叫嚷,“我干什么?”
“你与秋师妹一道留在附近,一来监视盐帮,二来看护苏师弟,以防盐帮加害。一旦华亭找来那位女子,秋师妹务必截住他们,说之以理,动之以情,让那女子取消赌约。”
石穿性子莽撞,八部之中只服万、秋二人。万绳让秋涛与之同路,大有看管之意,黑大汉不能任性随意,心里老大不快,咕哝两声,一脸晦气。秋涛却笑道:“万师兄放心,此间交给我好了。”
万绳默默点头,兰追转身便走,恍若白羽流光,射入黑夜深处。万绳等人也紧随其后,四道黑影由浓而淡,转眼即没。
秋涛目送众人走远,拉过乐之扬问道:“张天意如何放过你的?”乐之扬笑道:“他内伤发作,来不及杀我,自己先死了。”
“张天意死了?”秋涛先是一惊,跟着大惑不解,“看他那天的身手,不像是垂死之人,莫非本有痼疾,追逐间牵动了伤势?”乐之扬不便细说,点头说:“也许是吧。”又问,“秋大娘,那天以后,你还见过和我一起的女孩儿吗?”
“女扮男装的那位么?”秋涛轻轻摇头,“我回来之时,她已经不在了。怎么?你们失散了么?那也无妨,她是太昊谷的高足,武功高你许多。唔,无怪你那一刺有‘奕星剑’的风骨,想也是那姑娘教给你的吧。”她打量乐之扬一眼,面露不悦,“你这孩子真怪,见了我也不相认,偷偷摸摸,惹出老大的误会!”
乐之扬挠头说:“我只是好奇,秋大娘这样的武功,为何甘愿在夫子庙卖艺?”秋涛淡淡说道:“武功又不能当饭吃。武功再高,也要生活,倘若不偷不抢,就只好卖卖泥人咯。”她说这话时目光闪动,分明言不由衷。
秋涛又问他在哪一间道观出家,乐之扬如实说是阳明观。秋涛惊讶道:“那可是皇家道观。唔,阳明观和太昊谷大有渊源,你去做道士,是想找那小姑娘么?”这一猜虽不中也不远,乐之扬只好点头称是。
“你真是痴心之人。”秋涛叹一口气,“那女孩儿我见犹怜,的确不可错过。小家伙,你我也算有缘,但有用得着的地方,你只管开口就是。我行踪不定,你若要找我,拿这个去玄武湖边找‘千秋阁’的方掌柜。”她从担子里取出一团白泥,捏了一只波斯小猫,交到乐之扬的手里。
乐之扬看那泥猫,但觉眼熟,回想起来,竟与河边女子的猫儿有一些神似,但听秋涛又说:“本派行事,不为世俗所容。为免你受到牵连,今晚之事最好忘掉。”
她绝口不提“灵道石鱼”,乐之扬心中大叫“惭愧”,自己遮遮掩掩,真是小人之心,看起来,世间并非人人都是张天意和赵世雄,只看秋涛的神气,分明未将石鱼放在眼里。
乐之扬当下收起泥猫,告别秋涛。回到阳明观,已是五更天上。道观早已关闭,但因乐之扬身份特别,守门道士一见,忙不迭地将他迎入。
躺在床上,乐之扬回想夜里所见,心中不胜激动:东岛,西城,这两个名儿倒是一对。西城这一班人,武功古怪、闻若未闻,等席道长醒来,定要问一问他们的来历。苏乘光是一条好汉,只愿他安然脱身。至于那个摘星楼上的女子,听来和叶灵苏有一些相似,但她一心避我,知道我在南京,一定不会跟来。唉,也不知何时才能见到朱微,可见了她,我又能怎样呢?正如席道长所说,不过徒添苦恼罢了……他奔波一晚,太过疲惫,胡思乱想一阵,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次日用过早饭,席应真仍未起身。乐之扬正在呆坐,忽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瞧,却是道清身边的小道童机缘,见了他施礼说:“师叔祖,观主有请。”
乐之扬收拾一下,随机缘来到前厅,但见道清手持拂尘,凭柱而立。他的身后坐了两个男子,一个无须,一个有须,无须的年纪半老,鱼服纱帽,稍胖偏矮,乐之扬曾经入宫,一看服色,就知道是宫里的太监,登时心跳加快,热血涌上双颊。定一定神,再看有须的那一位,却是四旬年纪,生得清俊不凡,穿着蟒袍乌纱,腰际缠一条玉带,看样子应是一位朝廷的大官。
“师弟可来了!”道清迎上前来,拉着他的手笑道,“方才接到圣旨,万岁洪恩,派人来接席真人入宫一聚。”
乐之扬早已料到几分,但听道清说出,仍是心子狂跳。他努力按捺心情,向那两人稽首作礼。蟒袍男子起身回礼,太监却捧着茶盅一动不动。道清指着蟒袍男子,笑着说:“这位梅大人是宁国驸马,当今圣上的爱婿。”
蟒袍男子笑道:“下官梅殷,尘俗中人,些须贱号,有辱玄门清听。”乐之扬在宫里听说过,朱元璋有十六个女儿,临安公主居首,宁国公主次之,早年嫁给了功臣之子,看来就是这位梅殷。
道清又指那个太监:“这位冯公公,乃是陛下跟前的红人,圣上派他来宣旨,可是好大的面子。”冯太监摆一摆手,仍是捧着茶杯,正眼也不瞧向这边。
道清碰了个软钉子,干笑两声,转向乐之扬:“这位道灵师弟,乃是老神仙新收的童儿,老神仙饮食起居,全由他一手操办。”
冯太监应声搁下茶杯,转眼看来,脸上闪过一丝惊讶。梅殷也微微一笑,说道:“原来是老神仙的侍童,无怪神清气朗、俊秀不凡。”乐之扬笑道:“驸马爷谬赞了,道灵无知之辈,愧对老神仙的法眼。”
梅殷见他神气自若,不卑不亢,没有一丝一毫的奴仆之气,心中暗暗惊讶,笑着说:“哪里话?老神仙看人一向不差,你是道字辈,也算是燕王、宁王的同辈,少年得志,足见风流。”
冯太监也站起身来,换了一张面孔,笑嘻嘻说道:“失敬失敬,足下原来是老神仙身边的仙童。我奉圣上口谕,同梅驸马一起来接老神仙入宫。听观主说,老神仙贵体违和,不知详情如何?”
席应真一睡难醒,乐之扬也拿不准他何时苏醒,便说:“老神仙确有不适,长年昏睡,潜养精神,至于何时醒来,我也不太清楚。”
冯太监一惊,忙说:“仙童千万通融一下,设法叫醒老神仙。圣上已经命人设了午宴,只等老神仙入宫。你也知道,圣上雷厉风行,去早了还罢,去晚了老神仙没事,我们做奴才的可要遭殃了。”说到这儿,鸡啄米似的打躬作揖。
他前倨后恭,乐之扬只觉好笑。梅殷也说:“道灵仙长,冯公公说的是,陛下亟会旧友,只怕耽搁不得。”乐之扬只好说:“好,我去试试。”
进了云房,忽见席应真已然醒了,原来“蜇龙之眠”并非沉睡,而在半梦半醒之间,精神潜藏,灵觉四延,房中人进出坐起,席应真均有知觉。他听见机缘的话,计算时辰,猜是宫中有请,故而收功醒转,一见乐之扬便笑:“朱元璋派人来了?”
乐之扬笑道:“道长真是活神仙,来了个冯太监,还有一个宁国驸马。”
“宁国驸马?”席应真微微皱眉,“他来干什么?”乐之扬笑道:“我也不知,道长你能走路么?”席应真叹道:“只怕不能。”
乐之扬出门告知众人,冯太监和梅殷不想席应真病重至此,均是面面相对。道清唯恐席应真不能进宫,失了帝王之宠,忙说:“小事一桩,贫道马上安排轿子。”
不久叫来一乘八抬大轿,乐之扬扶出席应真与众人见过,梅殷上前一步,扶住老道笑道:“老神仙,子侄梅殷给你请安了。”
席应真笑道,“宁国还好么?”梅殷忙道:“好,好,改日有暇,她再来拜见。老神仙贵体违和,晚辈在轿中伺候如何?”
“不用烦劳。”席应真笑了笑,“有道灵就行了。”但见梅殷面有难色,知道他有话要说,便说,“也罢,轿子里宽敞,你也上来吧!”
梅殷面露喜色,跟随二人上轿。八个精壮道士抬起轿子,直奔宫城。冯太监领着禁军骑马开道。乐之扬挑开轿帘,偷眼看去,京城街市繁华一如往日,可惜物是人非,大有隔世之感。
梅殷瞅着乐之扬欲言又止,席应真笑道:“道灵不是外人,你有话只管说来。”梅殷松一口气,说道:“老神仙法眼如炬,晚辈不敢隐瞒。今年以来,陛下龙体欠安,不复往日精神,不少奏章,也交给太孙殿下批复了。”
席应真吃了一惊,动容道:“陛下勤政不倦,如非病势沉重,断不会不批奏章,这情形有多少日子了?”梅殷道:“两月有余。”席应真又问:“有几人知道病情?”
“不足十人。”梅殷低声说道,“陛下天性硬朗,只要群臣在旁,必定百般振奋。”
席应真看他时许,忽而笑道:“梅殷,你是怕我看出陛下的病情,告知燕王和宁王吧?”
梅殷面皮一红,躬身道:“老神仙妙算,梅殷不敢遮掩。”席应真拈须点头,说道:“这么说来,陛下的病情一直瞒着诸王。”梅殷默默点头。
席应真笑笑,漫不经意地说:“那么你是受了太孙之托咯?”梅殷越发局促,一张脸涨红发紫,两只眼睛左顾右盼。
席应真叹了一口气,涩声说道:“而今诸王之中,燕、宁二王兵力最强,偏偏他们又是我的徒弟。太孙若有法子,一定不愿陛下见我……”
梅殷吃了一惊,忙说:“太孙绝无此意,只求老神仙看在社稷份上,不要泄露陛下的病情。”
“百善孝为先。”席应真轻轻摇头,“不让儿子知道父亲的病情,未免有一些说不过去。”
梅殷变了脸色,忙说:“这是天子之家,不同寻常百姓。诸王枝叶渐繁,尾大不掉。京城之中,诸王党羽遍布。太孙仁慈之主,非有奸雄之才,陛下病情传出,必定风生浪起,不可收拾。”
席应真白眉轩举:“这些情形,陛下可知道?”梅殷微微苦笑:“陛下生平自信,这些事并不在他心上。下个月还有一场‘乐道大会’,届时天下诸王都要入京。”
席应真沉思一下,说道:“梅殷,你是陛下的半子,皇家之争凶险万端,你若涉入太深,不是全身惜福之道。”
梅殷沉默半晌,叹道:“为臣以忠,不敢苟且旁观。”席应真有些惊讶,问道:“莫非陛下托付你了?”
梅殷低头不语,席应真心知猜得不错,点头说:“也罢,你告诉太孙,老朽风中残烛、瓦上之霜,此次入宫,只是会晤老友。至于其中的情形,我一个字儿不会泄漏。”
梅殷面露惊喜,躬身说道:“老神仙一言万钧,必不失信。”席应真微微一笑,又说:“驸马爷不必担心,宦途险恶,根源就在于一个‘权’字。老道我能活到今天,全是因为远离权位之争,从不干预任何政事。这一次,当然不会例外。”他说得直白,梅殷面露尴尬,讪讪一笑,瞅了瞅乐之扬,眼里闪过几分疑虑。
到了皇城门前,道士退下,八个太监接过轿子。冯太监下马,手持拂尘,在前走路开道。穿过几条巷子,轿子落地,冯太监上前说:“老神仙,前面是禁宫,仙童还请在门外等候。”
乐之扬吓了一跳,忽听席应真说道:“我痼疾甚深,不时发作,除了道灵,他人不知解救之法。贫道倒不怕死,但在陛下面前出丑,实在叫人惭愧。”
冯太监一听,大为犹豫。乐之扬不是太监,进入内宫,大违宫禁;但若不让他进去,席应真发病不治,死在朱元璋面前,追究起来,自己难辞其咎。
梅殷一意笼络席应真,忙说:“道灵仙长是出家人,六根清净,禅心坚牢,岂是凡夫俗子可比?冯公公放心,梅某以性命担保,小道长必然循规蹈矩,不会冒犯宫廷。”
冯太监笑道:“既是老神仙的仙童,又有梅驸马的担保,某家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说完招手开路。乐之扬暗暗松了一口气,心子狂跳不已,偷看席应真一眼,老道士闭目端坐,静如止水,乐之扬见了,心绪稍稍平静。
过了片刻,轿子再次落地,两个太监挑开轿帘,恭请“老神仙”下轿。席应真张眼起身,扶住乐之扬的手臂,慢慢走出轿门。乐之扬抬眼看去,前方一座宫殿,雕龙刻凤,巍然高耸,殿前花木成荫,拥着一条白玉石径。
沿着石径向前,但见殿门半开,门前站了几个宫女太监,低头抱手,神气恭肃。还没走近,忽听当啷一声,似有瓷器碎裂,太监宫女均是应声一抖,但却不敢抬头。
忽听殿中有人厉声呵斥:“寡人受命于天,提三尺剑平定天下,炮不能至,箭不能伤,大小数百战,从无一刀一枪加身。而今不是汤药,就是丸药,堂堂一国之君,竟要靠这些草根树皮过日子。都说是小恙、小恙,为何经年累月,久拖不愈?分明就是你们这些庸医挟术自重,故意不肯尽心。来人啊,将这些庸医拖下去,各打一百廷杖……”说到这儿,忽又一阵咳嗽,激烈之处,似要呕心吐肺一般。
说话的正是朱元璋,乐之扬不由心弦绷紧,忽觉席应真也驻足不前,回头看去,老道士凝望殿中,微微出神,眉梢眼角,流露出一丝淡淡的惆怅。
咳嗽声中,一应人等均是岑寂,就连梅殷等人也低头屏息,不敢贸然入内。忽然间,大殿里响起一个声音:“父皇,雷霆不终朝,怒气太盛,反而伤身。父皇真龙之体,何苦为了这些凡夫俗子气病了身子……”
声音清婉柔和,落入乐之扬耳中,却不啻于平地惊雷。他心跳加快,热血冲脑,身子轻飘飘的,像是浮在半空,除了自己以外,四周再无他人。
“微儿……”朱元璋喘息稍定,声音颇为嘶哑,“你不懂的,这些混账庸医,仗着懂一点儿医术,玩弄方剂,迁延日月,好让朕天天依赖药物,从而受制于他们……”
太医们一听,纷纷大叫“冤枉”。乐之扬也觉心惊,他与朱元璋见过两次,深知此人猜忌残忍、心狠手辣,只听他这一席话,这几个太医性命难保。乐之扬转眼看去,席应真站在原处,仍是一动不动,不由寻思:“席道长是朱元璋的老友,不知能不能劝服他?”
正想着,忽听朱微幽幽开口,声音清软动听:“父皇受命于天,天意高不可测,天时却有常规,所以日月有起有落、四季有冷有热。四季之气,逆之则伤,日月之升,反之则病。父皇勤于政事,夜不安寝,又不问春秋寒暑,故而积累下了伤病之气。灵丹妙药,只是凡俗之物,又岂能与天时相抗衡?父皇白天服药,夜里又批阅奏章,病气去了又来,故而反复不愈。《易经》上说:‘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顺应天时休养生息,胜过世上一切灵丹妙药。如果把病痛当作敌人,只要自身强大,敌人就没有可乘之机,就像兵法上说的:‘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
殿中沉寂时许,朱元璋忽地哈哈大笑,说道:“你这孩子,刀剑也没见过几把,又懂什么狗屁兵法?朕知道的,你说来说去,都是为了这一帮太医开脱,不说他们医术不好,反而说朕日夜操劳,弄虚了身子,结果病气乘虚而入。好比打仗,安错了营寨,排错了阵势,敌人攻打进来,当然招架不住。哼,孩子话,寡人一生用兵,百战百克,天下群雄奈何不了我,区区小病又能奈我何?”说到这儿,想起平定天下的壮举,心怀大慰,扬声说,“你们几个,全都滚吧!”
殿内响起唯唯诺诺之声,忽听朱微又说:“李太医留步,相烦将这一剂汤药再煎一副……”话没说完,朱元璋“呸”了一声,说道:“才说了治病在于自强,怎么又要煎药来吃?”
朱微从容道:“用兵之妙,存乎一心,如果敌人太强,偶尔也要召集援兵。”朱元璋沉默一下,嘿然道:“小丫头歪理多多,听你一说,寡人不将病治好,岂不跟打了败仗一样?罢了,喝药就喝药,免得输了这一仗,老子脸面无光。但你小丫头牙尖嘴利,为父也要罚你。”
朱微说道:“女儿甘受责罚。”朱元璋笑道:“就罚你弹琴,寡人药没喝完,你就不许停下来。”朱微笑道:“父皇这哪儿是罚?分明就是赏了。能为父皇鼓琴,女儿幸何如之。”
席应真听到这儿,忽地放声大笑。殿中“咦”了一声,朱元璋说道:“牛鼻子来了。”朱微也说:“师父到了。”语声中透出不胜喜悦。
席应真轻轻拍了拍乐之扬,后者如梦方醒,扶着他走进大殿。但见四壁都是典籍,大殿之内书香飘溢,地上跪了几个太医宫女,个个面无人色,浑身发抖。一只青花瓷碗在地上摔得粉碎,碗中汤药四处泼溅。朱元璋坐在龙榻上面,斜靠着一张矮桌,两年不见,他的样貌越发苍老,白发稀稀拉拉,双颊深深凹陷,唯有一双老眼灼灼发亮,左顾右盼,仍有雷电之威。
冷玄站在老皇帝身后,仍是一身白衣,双目半睁半闭,众人入殿,他也不抬眼。朱微扶着瑶琴,站在老皇帝身边,两年不见,少女光彩胜昔,更添娇艳,清如子玉,白若素莲,个子高挑如许,有如带露名花,将开未放,惹人垂怜。
朱微看见师父,喜极而笑,双颊若有若无,现出一对梨涡,跟着目光一转,又落在乐之扬脸上,两人四目相接,朱微浑身一震,眼里生出一丝恍惚,小口微微张开,似要叫喊什么。
两年多来,这一刻在乐之扬梦里出现了千百次,至此梦想成真,只觉心跳如雷,忘乎所以。这时间,忽觉有人轻拍他的手背,转眼看去,席应真目视前方,白眉微微皱起。乐之扬恍然想起身在何处,匆匆垂下目光,不敢直视朱微。一过两年,他在田间劳作,风吹日晒,形貌稍变,又换了一身道服,朱微看他一会儿,也觉犹豫起来,目光暗淡下去,脸色十分茫然。
太医宫女鱼贯而出。席应真方外之人,以方外之礼觐见。朱元璋见他虚弱,大为惊讶,席应真也看他老朽衰病,回忆当年往事,心中不胜凄怆。两个老友默然相对,一时之间,心里均有英雄迟暮之感。
朱元璋见乐之扬要拜,挥手说:“小道士免礼,扶老道士过来。”乐之扬低着头,搀扶席应真走向龙榻。朱微也迎上前来,从左边扶住席应真,眼角余光扫来,乐之扬忙又转过脸去,心子突突乱跳,整个人微微发抖。
席应真坐定,笑道:“多谢陛下赐座,残烛老朽,叫陛下见笑了。”
朱元璋手扶桌案,坐起身来,直视他半晌,问道:“牛鼻子,这四年你上哪儿去了?满天下也找不到你。”
“也没去哪儿,找了一个深山大谷清修打坐。”
“老道说谎!”朱元璋皱了皱眉,“既是清修打坐,为何修得一身是病,连站也站不稳了?”
席应真笑道:“修炼不慎,岔了气罢了。”朱元璋怔了怔,叹道:“原来神仙也不好做。”说着颇是意兴阑珊。他召席应真入宫,一来故人相见,二来想向老道讨教祛病延年的法子,但见席应真也是病恹恹的,登时大感失落,打量老道士一阵,忽而叹道:“牛鼻子,你真是老了。”
席应真微微一笑,说道:“陛下不老,但也清减了不少。”
“你这出家人不说实话。”朱元璋连连摇头,“寡人纵不服老,但也不得不老,光阴催迫,桑榆已晚,我们这一辈人,算是走到头了。”说到这儿,白眉耷拉下去,神色颇是黯然。
“陛下何必伤感。”席应真悠然说道,“春耕夏种,秋收冬藏,年少有年少的作为,年老有年老的作为,因时而动,不留遗憾就好。陛下壮年之时,经纶天地,恢复华夏,将来自然彪炳青史,垂范后世;如今子孙满堂、天下太平,也应该放宽胸怀、乐享天伦才是。”
朱元璋看一眼朱微,冷笑说:“你们师徒两个,真是一个模子。乐享天伦是田家翁的福气,哪儿轮得到我这个皇帝?当年凤阳饥荒,朕一家老小饿死大半,剩下朕一人过活。汤和写信叫朕投奔郭子兴,朕犹豫未决,有人诬告官府,说我勾结叛党。走投无路之下,朕连卜两卦,无论逃走留下都是‘否’卦,大大的不吉利。朕不死心,心想:‘逃也不是,留也不是,难道要行非常之事?’于是掷出第三卦,得了一个上吉‘乾’卦,故此投奔郭子兴,征战多年,终于克定大事。
“朕出身寒微,古今少有,能得江山实属天意,故而名将奇才尽罗麾下,扫南荡北也未逢敌手。然而天道不测、世事难知,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元人横跨四极,当年何等强盛,一朝乱政,立刻土崩瓦解。天能成之,也能败之,朕夙夜忧心,不敢懈怠,只恐稍有差池,又步了大元的后尘。”
“陛下过虑了。”席应真微微一笑,“大明根基已固,天下归心,又岂是元人的暴政可比?”
“牛鼻子你逍遥世外,不知治国的难处。朕今年老做噩梦,梦中要么饥饿不堪,要么看见子孙饿死,自己却没有一点儿法子。《易》云:‘夕惕若励’,这些梦必是上天规诫寡人,天下事,难成而易败,朝夕警惕,也未必万全。”
“大成若缺,世间本无万全之事。”席应真手拈长须,微微一笑,“更何况梦是反兆。陛下一国之君,国君梦中饥饿,天下百姓当可饱足,子孙饿死不救,反而是昌盛兴旺之兆。”
朱元璋听了这话,想了想,忽而笑道:“牛鼻子,听你这么一说,倒是解开了朕一个大大的心结。即便如此,正如汉武帝所说:‘吾当其劳,遗逸与汝’,朕能做的事情一定做完,决不留给后代子孙!”说到这儿,豪气顿生,看了朱微一眼,脸上流露出慈祥笑容,“牛鼻子,你这次入宫,本是见不着微儿的。”
席应真一怔:“为何见不着?”
“这还不明白?”朱元璋扫他一眼,忽地哈哈大笑,“因为我已将她许了人了!”
席应真“啊”了一声,乐之扬却如挨了一记闷棍,两耳嗡嗡作响,浑身热血乱窜,好在他低头垂目,无人看见他的脸色。乐之扬心乱如麻,想要抬头去看朱微,可又不知怎的,心中酸热交加,鼓不起抬头的勇气。
忽听席应真徐徐说道:“不知道是哪一个男子有这样的福气?”朱元璋说道:“长兴侯耿炳文的儿子耿璇。”
“长兴侯国之干城、忠贞难得,他的儿子想也不错。”
“马马虎虎。”朱元璋口气冷淡,“那孩子人才尚可,可要配合微儿,朕也不太满意。”
乐之扬听到这儿,精神稍稍振作,侧起耳朵,尽力倾听。只听席应真说道:“既不满意,为何许婚?”
“以朕看来,天下男子,谁也配不上朕的这个女儿。按说她早该嫁人,可是朕挑来挑去,始终没有合适的人选。这几年逆案丛生、公侯荡尽,贵戚子弟越来越少,寡人看来看去,也只有长兴侯的儿子差强人意。定下以后,本该年中成婚,可这半年朕一直抱恙,宫中妃嫔服侍,又无人能迎合寡人的性子。只有微儿兰心蕙质、知音解语,有她在朕身边,朕的心情才会舒坦一些。因此缘故,朕不忍放她出宫,微儿也情愿推迟婚期,留在朕身边服侍。唉,只是这么一来,倒误了她的终身大事……”
忽听朱微幽幽说道:“女儿宁可终身不嫁,一辈子服侍父皇。”乐之扬的心应声一颤,转眼偷看,朱微脸色苍白,愁眉不展,两眼看着地面,眼里透出一丝茫然。
“孩子话!”朱元璋大皱眉头,“女孩子哪儿有不嫁人的?朕已年过古稀,自古帝王,活过七十的也很少见。再往后去,时日无多,孩子们中间,朕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允炆和你,再过几日,十七儿回京,朕让他亲自送你过门……”
朱微听到这儿,咬了咬嘴角,眉宇微微颤动,眼眶一点点地润红了,朱元璋见她神气,纵是铁石心肠,一时也觉凄然,叹道:“好孩子,朕知你孝顺。但亲如父女,也有天人永隔之时,你若终身有靠,为父也好放心。”
朱微泪如走珠,夺眶而出,身子微微发抖,似乎竭力忍耐,才没有放声大哭。朱元璋越发怜惜,拍拍她手,说道:“别哭,朕最讨厌人流泪了。来,抚琴一曲,为父皇助兴。”
朱微默默点头,擦干眼泪,坐了下来,抚着那一张“飞瀑连珠”,弹起“普庵咒”来,这一曲是普庵禅师所作,大得空静悠远之意,颇能安神止息、消去胸中烦恶。
这时宫女呈上药来,冷玄接过,尝了一勺,但觉无事,方才递给朱元璋。老皇帝看着汤药,大大皱眉。朱微忙说:“父皇……”朱元璋听到这一声,无奈摇了摇头,举碗一口喝了,跟着将碗一搁,眼里透出杀气,“微儿,若不是看你面子,这些狗太医一个也别想活命。”
席应真笑道:“天下医理大致相通,陛下杀了他们,后来人只怕更糟。”朱元璋扫他一眼,扬起脸说:“牛鼻子,这话也只有你能说,换一个人,朕砍掉他的脑袋。”
席应真笑了笑,漫不经意地说:“这几年,陛下砍下的脑袋还少么?”
“还不够。”朱元璋一拍桌子,“朕死之前,还有四件事未了。”席应真笑道:“哪四件事?”
朱元璋扳起指头,森然说道:“东岛、西城、蒙元、盐帮,这四害不除,朕死不瞑目。”
乐之扬听了这话,心中又是一惊:“朱元璋也知道西城?西城那些人,到底是什么来历?”他隐隐猜到因由,可又不敢断定。
“蒙元强寇大敌,不能不防!”席应真沉吟一下,“至于其他三者,不过江湖中人,能成多大气候?东岛龟缩海外,西城远在昆仑,至于盐帮,根源在于官盐,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只要有利可图,就很难完全根除。”
“牛鼻子光会说嘴。”朱元璋重重冷哼一声,“盐帮近年坐大,号称三十万之众,一旦天下有变,岂不又是一个张士诚?但盐帮越壮大,寡人越高兴,好比一群鸟雀,如果散落林中,寡人逐一射杀,大是耗时费力,但若全都进了一只笼子,一把火就可以烧个干干净净。”
席应真笑道:“看样子,陛下已经胸有成竹了?”
“胸有成竹算不上,小有些眉目罢了。”朱元璋淡淡说道,“盐帮乌合之众何足道哉?纵有三十万人,也比不上一个人厉害。”
“自然,自然。”席应真哈哈大笑,“放眼天下,谁又比得上陛下厉害?”
“朕可没说自己。”朱元璋冷哼一声,“牛鼻子,你不要装呆,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谁啊?”席应真一脸惊讶,“老道避世已久,不知陛下所指。”
朱元璋看他时许,一字字地说:“西城之主梁思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