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车登车的中转车厢里,一只踏雪寻梅,就是从头到尾一片乌,仅就四只爪爪雪白一团的黑猫,这猫就卧在郑泽天面前的垫子上,正一个劲舔着爪子洗脸。
带这猫一起来的,是两个头覆铁面,内穿山纹甲,外罩乌纱袍,背负墨剑的戒律院执法真人,两个真君一左一右,铁面的双目,还有两枚打磨得明亮无比的黑色镜片,反射着明光,若两尊无常恶鬼,守护在猫身旁。
而陆琦豹耳两个铁道镇守,也在郑泽天身边两侧,分别守着通往‘头等舱’和‘经济舱’的大门。
郑泽天抬头瞅瞅这个,瞧瞧那个,又低头看看猫。
这好像……就是只猫吧……啥玩意儿?你们出勤还带宠物呢?还不忘给它拿个垫子??
“我等是墨竹山戒律院执法,可是你报的案?有什么事,照实说。”
“是,弟子郑泽天,昨天娄观城爆炸之时,弟子听到消息,有人混上列车,欲行不轨,因此自告奋勇前来阻止……”
郑泽天就面无表情得,把和陆琦的说辞又重复了一遍,至于人头的事情,就略过没提,大致说完之后,车厢里一片寂静,四个真人也不看他,尽都把视线盯着那猫。
猫看看郑泽天,舔舔爪子。
郑泽天,“……我讲完了。”
猫低下头继续洗脸。
两个执法真人互相看看,“看来你说的是实话。”
诶,诶??这就信了??
然后陆琦笑嘻嘻站出来,从袖子里拎出个血淋淋的布口袋,
“如师弟所说,娄观城上车的可疑之人皆在此处了,请两位师叔带回去,查验他们真身。”
“多谢镇守相助。”
执法真人接过那布口袋,想了想,手持口袋对猫说,
“昨日爆炸之事,不是这些人做的。”
猫,“喵。”
于是真人点点头,“好,看来此事可以结案了。”
郑泽天,“??????”
感受到郑泽天的眼神,那执法真人也生怕别人都当他们戒律院是搞笑来的,赶紧解释了一句,
“此狸是天外奇物,虽然不算什么神兽,但能辨忠奸,断因果,还能驱邪避恶,招财进宝……是韦院长养的,断案时做个参考。”
“诶……”
天外怎么尽出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
黑猫洗完脸,过来拱拱郑泽天的手,把脸上的口水在他手上擦干。
咦,脏死了,都是毛……
“看来它还挺喜欢你的,郑师弟是个有缘人啊,有兴趣的话,等成就金丹境界,可以考虑来我戒律院当差,做个侍狸执法。”
执法真人清清嗓子,正色道,
“郑泽天,此番你协助我戒律院侦破娄观城爆炸案,抓捕在逃嫌凶,还防患于未然,保障了铁道的安全,立下大功。我等会上报此事,将你的功绩登录在娄观塔中,下次你更新道牒或提取俸禄时,便可核算奖励了。”
另一人也开口道,“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郑泽天看看猫,看看人头,张张嘴,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陆琦掐指一算,“快巳时了。”
“哦,那我师父要出关了,能不能劳驾两位真人顺道带我回青霆峰?”
执法真人点头,“自无不可。”
郑泽天看看陆琦,戒律院把自家的猫吹嘘得如此厉害,仿佛个猫青天一般,若是多问两句,不知此狸能不能识破这位陆师兄的伪装。
这家伙立刻注意到了,笑眯眯得问,
“师弟可还有什么事?你帮了师兄好大的忙呢,我可得好好谢谢你,但说无妨。”
……不,还是算了,这个人太谨慎了,大概是防备自己只是马前卒,背后还有别人指使,‘这一次’虽然数起杀心,却始终没有直接动手,反而还下手把所有线索都掐断了。
此番打草惊蛇,这姓陆的已有了防备,而且这来的两个戒律院执法,都是豹耳镇守用列车里的电报叫来的,应该不是巨子所谓的‘作弊码’。
能看守那种里车间的镇守,真若动起手来的话,这车里的人加起来不够他一个人杀的。
于是郑泽天认真得点头,
“陆师兄,我仓促上车,票买到墨山的,还能退钱不?还有今天头等舱的套餐我还没吃到呢,能给我打包一份带走吗?”
于是等到午时,宋大有出关的时候,就发现厅里多了一桌菜,也就是套餐上那些椒香雪花牛肉,青柠汁桂鱼,芦笋白玉炒元贝,杏鲍菇猪颈肉,时蔬什锦之类的,还有两条好大的鲜鲷,一条生切,一条白蒸,肉都是粉粉嫩嫩,晶莹剔透,卖相倒还真不错。
“哎呦我去!甚么情况啊这是!泽天你抢了饭馆子啊!”
“哦,弟子去娄观城玩,碰巧帮戒律院捉到些贼人,给了我些赏赐,这些是买回来孝敬师父的。您请用吧。”
郑泽天谨慎顶着洞府门口,正好见到土蝼疯了似冲过来,眼明手快锁住羊崽脖子,一个过肩摔撂倒,压在羊背上锁喉,不让这畜生冲过去,给他才刚摆好的桌子都掀翻了。
“甚么??孝敬我的??唉这可真是……”
宋大有一时手足无措。
“师父不必客气,都是徒弟该做的,而且我可不能吃荤腥。可别浪费了好菜,对了,还有些上好米酒,您一定得尝尝。”
郑泽天一边解释,一边和土蝼搏斗,最后连打带踹才把这畜生制服,拉到洞府外头拴好,给它割了一把草吃。
回来洞府中时宋大有也调整好情绪了,
“泽天啊,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以后不必如此。传我正道,普教众生是修行之士的责任。就算不整这些,我也会认真教你的。
我宋大有本就是个没有资格修行的凡人,若不是师父青眼有加,绝不会有接触到大道的机会,回想起来,当初寻仙访道时,我还以为师父看不上我,有好几次差一点就要放弃了,最后才知道都是师父的试炼,险些辜负了他老人家的期望啊。
唉,虽然我的资质不佳,悟性低劣,本门的真传都学不到几个,至今没能突破劫数,但基础功课我还算扎实,一定会好好教好你的!对了,不要耽误了,我们快去请师祖的许可,传你正法……”
郑泽天赶忙道,“……那个,忘了禀报师父,我刚才出去转悠的时候,好像得了青霆子师祖传法了。”
一见郑泽天把一大堆雷法遁法都拿出来,宋大有大喜。
“哦哦哦,原来师父早有准备么!果然事事都料算在先啊!泽天你的仙缘真是令人羡慕啊,切莫辜负了我们一番期望啊!”
宋大有大概少有这么开心了,就和郑泽天一边吃一边聊,当场就在桌上翻开经卷,传教他青霆峰雷法的精要。
什么叫功底扎实,就是哪怕闭着眼,宋大有都能把这些经文秘笈倒背如流,哪里哪里细节,哪处哪处关窍,真是如数家珍,各种笔记算法口诀更是熟稔在胸。
什么叫资质欠佳,法不灵就是资质欠佳。
是的,哪怕这么努力了,这么用功了,手不释卷了,勤学苦练倒背如流了。
法不灵就是法不灵。
除了些基础的雷法雷遁可以勉强靠着符箓使用出来,那些上等的秘笈遁光,雷诀心咒,宋大有无论如何,也是一个都施展不出来的。
其实都卡在金丹圆满这么多年,宋大有大概已经明白自己的上限了。
所谓仙凡之别,所谓资质因果,就是这么残酷,一个人的极限,从出生的时候就注定了。
那层隐形的门槛,不是努努力,叫唤一下逆天改命,就可以突破的。
那又如何呢?
凡人就不能修仙吗!凡人就不能改命吗!
就算凡人怎么也做不到,怎么也法不灵,过过瘾也可以吧!
现在依然可以代师传道的嘛!
为人师者,只要能看到自己的弟子成材,也足够了吧!
宋大有大概早已相通了,哪怕眼前尽是些自己钻研很久,却连学习资格都没有的神功秘籍,还是好不藏私,一心一意,把多年的心得体会,每一卷每一法得精读讲解给弟子听。
郑泽天也看得出,这师父这些年,确实是对雷法有深切的研究,只是苦于没有施展的资质罢了。
可是凡胎么……无解的啊……
其实从很久以前开始,修行就被仙宫的门阀士族垄断,本就不是穷人有资格考虑的事情。
到后来有了三大派,宗门更不会浪费资源,还会专门挑选资质优越,品级顶上的道种道子来培养,所谓的传道,也只是打破壁垒,把仙道,从仙宫门阀手里,流传到有资格的道子手中。
一开始,绝大多数肉体凡胎的普通人,就没有接触仙途的机会。
但现在墨竹山却不一样了,
不仅是太素道,那个巨子搞出来的新东西太多了,而且是老的新的一起传,太极天太素天天外天,什么东西都印刷出版了往外扔,更有数不尽的魔胎兽肉,灵果仙丹,虚玉宝石供应到市场上,几乎只要能读书识字的,只要能努努力赚到几个钱的,无论仙凡,都有踏上正途的机会了。
可这样新的矛盾也产生了,而且是更加无法逾越的鸿沟,仙凡之别,摆在了所有人的眼前。
仙人和凡人,似乎从一出生就注定了。
有些道子,就是拥有资质,一学就会,一看就懂,一试就灵,你问为什么,他也不知道为什么。
而绝大多数凡人,虽然托了巨子的福,能揭开仙道的面纱看一眼,却是真的看得见,摸不着,怎么求都触不到,这种入了门却爬不上去的滋味,大概比从一开始就没有机会入门,更加得痛苦吧?
用玄门的话说,是没有那个悟性和缘法,
用巨子的话说,是没有那种权限和基因。
你问郑泽天有什么办法。
郑泽天可没办法,哪怕当年的罗祖也办法。
毕竟他那个年代,凡胎蠢蛋从一开始就分流到黑莲教那边了。能加入罗教的,哪个不是三大派一级,惊世骇俗,天资绝伦的道子,就这样,看天书还是一批一批得死呢……
当然郑泽天也不是那种扫兴的小子,可不会刺激宋大有说,这些所谓雷法正传,咒文秘箓的,其实也就那回事,只要看过一遍,他就都能学会了,余下的不过是因地制宜,唯手熟耳,挑几个厉害的用也就足够,实在犯不着每一道每一法都钻研那么深入的。
毕竟堂堂罗祖的转世,今天请这一桌好菜,哪儿是为了贪图青霆宗这点东西,不过是看这师父人还不错,待他也诚心,既然两人有缘,现在又没有其他的能力帮宋大有突破凡胎,那至少助人家过了这道殒身杀劫,或者至少得至少,逗他开开心罢了。
是啊,有好酒有好菜,还后继有人还不够吗。摸爬滚打一辈子,有个晚辈在身边陪你喝酒听你吹逼,夫复何求呢?
这样的日子或许郑泽天不怎么记得了,但这份谦卑微薄的愿望,他是记得的。
所以郑泽天适时的添酒,适时得赞叹,适时得提问,始终扮演一个晚辈,没有打断酒桌边,这个陷入回忆的平凡老男人,这辈子少数几个开心的日子。
万幸的是,这一顿一直吃过了酉时,宋大有也没给鱼刺卡了,或者给米酒呛着。郑泽天也是松了口气。
不管怎么样,活过了‘上一次’大限的死劫,‘这一次’确实算是逆天改命了吧?
当然稳妥起见,还得找那个唱歌老难听的巨子确认一下。
“师父,天黑了,我去拜月了。”
“哦,这么努力,也好,去吧去吧,老头子喝醉了,嘴里唠唠叨叨的,不耽误你修行了。”
米酒也能喝醉?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是。”
于是郑泽天收拾剩菜出门,给生着闷气的土蝼补了一餐,于是这羊崽又咩咩得甩着尾巴舔着手同他和好了。
郑泽天一路沿着山道,登上青霆峰顶的雷场,回忆着‘这一次’的见闻和选择。复盘确认自己有没有错过的细节。
树影向身后退去,
阶梯由身下滑去,
夜风自耳边拂过,
雷霆从远处传响
这么顺利么。
这么简单么。
这样一次,就过关了么。
这个存档,可以就这样过去了吗。
郑泽天停下脚步,抬起头,出现在面前的尊天魔坛上,雷师之像,已在普洒世间的月光下,逐渐活了过来,青黑色鳞片逐渐显出肉色,一起一伏得抽动,仿佛在舒展筋骨,伸着懒腰。
郑泽天站在雷神的阴影里,没有抬头看向月亮。
冥冥之中,他有一种感觉,仿佛只要抬头看一眼,去了虚星天,那这世上有些事,就无法挽回了。
是的,不对劲。
还有哪里不对劲。
宋大有只是一个资质有限的凡胎,一个多年卡在金丹境的法师,连青霆峰这种过时的玄门雷法都使不出多少,那铁道镇守陆琦,到底有什么必要杀他?有什么必要,下那样的狠手?全不顾忌同门之情吗?
如果是要遮掩自己的事情,如果是要斩断因果和线索,那像处理那豹耳妖怪镇守似的,一招也就够了吧?对陆琦这样的人来说,‘凡人’,不是‘根本不值得浪费时间’么?
好像天幕拉开,月光顺着雷神的首级照下来,把复活的尊天魔降临到人世间。
看着如腾龙般跳跃的光影,男孩的脑海中,突然得,跳过宋大有的话。
‘你师父我在禺山沙场纵横,八个魔子埋伏都杀不了我,还有什么场面没见过的。’
可是,你这种本事,有什么必要派八个魔子来埋伏?
如果真有必要……又怎么会……轻易得放过你?
月光洒过头顶,郑泽天扭头就往山下跑,月光在背后追。
在这明暗变幻的瞬间,郑泽天看到山脚下,被月色照耀的反光。
虽然只是光华一闪,但那一瞬间的星闪,还是让郑泽天看到了。
类似的东西他见过,对,宋大有的眼镜,还有那些戒律院护法的面具,都有类似的镜片,用来反射虚月月光的!
山下有人!
“神霄玉清碧空遁隐!”
啪得一道惊雷,蓝光闪耀,郑泽天遁身闪现,便如一道雷霆,转瞬之间,打向那道星光消逝的位置。
果然,真的有人。
是个近乎透明的人形,伏身蹲在树干上,隐藏在丛林里,正望着山巅青霆峰洞府的方向。
他身上有某种紧身的皮脂覆盖,几乎和周围的草木融为一体,而且皮肤的颜色,还在随着光线变化而缓缓变色,也不知修行的什么功法,外露的气息大概还不及一些鸟兽,若不是刻意搜查,静立着不动的时候,根本难以察觉到此人的存在。
但是他刚才动了。
这人戴上了一个护目镜,好遮挡住迎面照来的月光。
于是这个瞬间,他不仅暴露了自己的位置,隐隐约约显现出一丝身形轮廓,更没注意到一道雷闪,打到自己脑后。
毕竟这里是青霆峰嘛,一天到晚都在打雷。
“砰!”
郑泽天站在枝头,一枪爆开透明人后脑,把脑花和碎骨掀到树干上。
你还别说,这玩意其实还挺好用的,尤其是当肺里的道息都被遁术榨干,没炁力自己用掌心雷的时候。
透明人从树梢坠落,周身树叶阴影似的光学伪装一阵波动后消失,露出黑色胶皮似的衣装。
是人么?
“砰砰!”
郑泽天又开了两枪,打中眉心和心脏,确认这个人应该已经死了,便跳下树检查对方的尸身。
居然没有脸?不对,刚才肯定是有‘眼睛’的,现在也隐约能看出轮廓来,但好像这人一死,脸上的皮脂就如蜡块般融开了,以至于口鼻五官都粘合在一起,只剩下扁平得一片白肉,根本分不清之前的面貌……
这真的是人么……
“嘀,嘀,嘀……”
这时郑泽天听到什么细微的声响,然后他看到那黑衣人的胸口,有一盏红灯,亮了三下。
再然后一道明光从对方胸腔前闪烁起来,仿佛皮囊下,有什么雷光焦阳突得亮起来,把尸骸照成一个通透的灯笼。
该死,没道息遁走了……
“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