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桑进入蜻宫正门,来到大殿。
楚御公坐于殿上,其二子楚天穆,及一批文官武将立于两边。
刘桑立于阶下,施礼道:“楚公,我家公主于徐东亲自押送粮草而来,目前已经到达东面的鄜郡,还请楚公派兵,随我前去接收。”
楚御公叹道:“路遥方知马力,日久才见人心,公主与驸马如此相助,我等感激不尽。”
刘桑道:“楚公客气了,南原若亡,徐东亦是不保,唇亡而齿寒,助人亦是助己。”禀报之后,拱手告辞。
刘桑离开后,楚御公与众人继续商讨对策,一人忽的排众而出,道:“主公,某有一计。”
楚御公看去,见站出说话的,乃是已升至侍郎的丘丹阳,于是道:“你说。”
丘丹阳道:“我方虽然占据天时地利,但与金践交手,屡屡受挫,主要还是因为金践用计,长于诡道,我方虽能屡屡看破其奸计,却终是应接不瑕。只是,算人者人擅算之,我们为何不反用奇计,对付金践?”
楚御公生出兴趣来:“要怎么做?”
丘丹阳冷笑道:“金践最终,必定会选择围城之策,既要围攻,必不肯让凝云公主将粮草运入城中,我们若是故意将运粮之事泄出,金践多半会带兵绕道袭击,断我粮草,而我方再将计就计。”将心中计划和盘托出。
楚御公一听,竟是环环相扣的奇计,却又皱眉道:“如此做,岂不是陷凝云公主与刘桑于险境?他们乃是助我南原而来,我们却以他们为诱饵……”
丘丹阳道:“且不说,军情为重,只要能够赢得胜利,牺牲一人两人,并无不妥,而另一方面,丘某想来想去,亦觉得,他二人要是不死,我军难有希望。”
楚御公错愕:“这是为何?”
丘丹阳低声道:“主公可还记得,前些日子南原四处传播的那首童谣,以及翼南山上的天象?那童谣与祥瑞,固然可应在主公身上,却也可应在刘桑与夏萦尘二人身上。”
楚御公动容:“怎么说?”
丘丹阳道:“禾口王,四木足……凝云驸马名字里的那个‘桑’字,若按秦篆,岂非正是‘四木’?而紫云东来,夏萦尘乃是‘凝云公主’,此次运粮,又恰好从东面而来……”
楚御公没有想到那童谣居然还可以这般解释,怔了一怔,却见阶下众将亦是悄悄议论,不由暗中埋怨:“这丘丹阳以往做事,无不周全,我军屡屡看破金践奇兵,全是靠他,今日怎的却这般不谨慎,这番猜想,怎可当众说出,徒乱人心?”
当下只说要多考虑一下,屏退左右,到了后殿,才将丘丹阳暗中招来,道:“你计谋虽好,但那刘桑亦是聪明,万一发现我们以他为诱饵……”
丘丹阳发下狠来:“主公派出一将,与他一同去接收粮草,他自是深信不疑。”
楚御公道:“要派何人?”
丘丹阳阴险地道:“那贺翔只忠于西门家,而非忠于主公,又与凝云驸马交好,将他派去,与凝云驸马陪葬,既可诱金践入伏,又可借机除去凝云公主,进而瓦解徐东军。金践袭了粮草,急退之际,主公亲率大军,于鹿山断其归路,将敌军堵在绝地,必能重创西海军,以此大胜,定能大振士气,进而收复失地。”
楚御公心中快速考虑,只觉此计虽然阴毒,却是妙招,略一点头,心中却想着这丘丹阳虽长于谋略,但身为文人,一肚子坏水,事成之后,不可多留。
……
刘桑离开蜻宫,想着不知丘丹阳的“献策”能不能成。
不过楚御公身边,有本事的谋臣本就不多,而自丘丹阳加入以来,屡屡献计,确实帮楚阀解决了许多难题,楚御公对他已是越来越倚重,更何况此“计”乃是经过他、丘丹阳、忧忧三人详细考量,不愁楚御公不用。
走在官道前,见远处一群夫人小姐逛街而回,楚家大小姐楚乐颖、少奶奶文露都在里头,一群人虽是说说笑笑,却掩不住她们的担忧与害怕,战事爆发,身为女子,绝大多数都只能等待着不可知的命运的降临,而无法做些什么,即便是楚乐颖这种平日里管着许多事物的坚强女子也不例外,一旦城破家亡,等待着她们的,谁也不知会是如何悲惨的遭遇。
不知是否看错,远远的看去,文露竟有些发福。
刘桑想着,莫非是因为丈夫被人强奸,她悲痛之下,暴饮暴食,竟是开始胖了?
另一边,那些夫人小姐亦是看到他,其中一人道:“那人是……”
楚乐颖虽然无法参与军情大事,但在楚阀里毕竟是管事的,知道得更多,低声道:“那位就是凝云公主的丈夫。”
原来那人就是刘桑?文露也不由得好奇看去。
另一人道:“凝云城的驸马,怎么会在这里?”
楚乐颖道:“徐东早已与南原联手,一同抵抗敌军,听闻当日三叔失了天蜈岭,就是他及时抢回,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一提起战事,众女不由得又小声议论,俱有忧色。
文露不安地道:“乐颖姐,你觉得有翼城是否真能守住?”
楚乐颖心想,我又如何会知道?只是这话毕竟不能就这样说出来,于是安慰道:“你只管安心养胎,不会有事的。”
文露却是低着头,黯然不语。
楚乐颖轻叹一声,想起自弟弟上次遭遇那种惨事以来,外头风言风语,以前弟弟在外头花天酒地,总是将弟妹忘在家中,现在弟弟整日饮酒浇愁,弟妹亦是对他冷淡起来。本以为文露有了身孕,两人的关系总会更好一些,没想到反似变得更僵。
她将此事先放在一旁,看向身边一妇:“浏姨,奶奶让你先搬到蜻宫来住,万一……”话未说完,不过意思大家却是明了,万一有翼城破,蜻宫至少还能抵挡一时。只是,形势要真恶劣到那般地步,靠着一座蜻宫,又能做些什么?
那浏姨道:“老夫人近日身体可好?我也该入宫去见一见了。”
楚乐颖道:“还好,奶奶这两日陪着那捡来的女孩子,倒还聊以解闷。”
浏姨道:“捡来的女孩子?”
楚乐颖道:“前日奶奶心中担忧,前往城北神庙拜神上香,回来时,车夫不小心,撞倒了一个十岁左右的瞎眼小女孩,那小女孩也是可怜,眼睛什么也无法看到,家人亦是死于战火,奶奶见她孤苦,于是将她收留在身边,也算是做做善事,或许能得神灵保佑,让我楚家平安无事。”
斜对面,刘桑刚好经过,向她们略一施礼,她们亦是轻柔还礼,两边交错而过。
刘桑一边走着一边摇头……把一个小魔星接回家中,居然还想求得神灵保佑?
真是肤浅!!!
……
当晚,刘桑便在有翼城里住了一夜。
让自己的亲兵守在外头,他再次以群星图进入星界。
黑暗天女一看到他,便道:“爹爹,我已经混入了蜻宫。”
刘桑道:“我已经知道了。”
“还有,”黑暗天女露出阴冷的笑容,“我已经找到了南原军粮草的具体位置。”
刘桑心知,忧忧现在控制着南原里大大小小各个帮会组成的“暗盟”,这些都是江湖人士,金践并不会直接针对他们,等灭了楚阀后,多半还要招揽与拉拢。以这些帮会人士做眼线,南原之上,已是很难有什么事能逃过忧忧的耳目。
“忧忧,”轻搂着黑暗天女,他道,“南原的事结束后,回到我身边吧,我知道你想帮我,但我也不希望你在外头到处乱跑。”
黑暗天女沉默一阵,道:“陪在爹爹身边的会是忧忧,也只会是忧忧……”
刘桑弄不清她为何一下子将她与忧忧混在一起,一下子又把她自己和忧忧分开。
黑暗天女却又低头看着他的腹下,笑个不停。
刘桑干咳一声,亦是无奈,自从练成蚀魂,虽能从星界里汲取巫灵之气,到外头炼制灵砂,但进入星界时,阳精与魂魄融成一体,身体却留在外头,这里又只能看到一个光溜溜的女孩子,想不“兴奋”都难。
忧忧道:“虽然查出南原军粮草的主要位置,但防备严密,很难烧掉……”
“无妨,”刘桑道,“这件事自有办法。”
两人又细商一番,刘桑离开星界。
……
第二日一早,刘桑率着本部两千人,与贺翔的三千人马会在一走,前往鄜郡。
两人策马而行,刘桑看向身后,见楚御公此次拔给贺翔的,多是老弱病残,立时已是知道,楚御公已采用了丘丹阳所献之计,因为知道这三千人必死无疑,舍不得把精兵派出,就派了这些无法打仗的弱兵,准备给他和娘子陪葬。
一路上,贺翔沉默不语。
细雨已经停竭,春雨过后,远处的山岭焕发出绿意。
刘桑长叹一声,道:“不知此战,最终结果会变得如何?”
贺翔国字型的脸微微的跳动了几下,淡淡道:“古今征战几人回,为将者,就算战死沙场,亦是荣耀。”
只看他这般回答,刘桑便已知道,他对这场战争的结果并不看好。刘桑无奈道:“士为知己者死,能够为名主战死,也就算了,就怕死得不明不白,莫名其妙的,就送了性命。”
贺翔沉默不语。
当天晚上,人马驻扎于镇外林间。
贺翔方自准备歇息,一名亲卫入营禀报,说有一官员紧急求见。
贺翔踏出营帐,却见来的是黎正皇甫漳,皇甫漳与他一般,与西门世家都有姻亲,平日里亦是交好。只是皇甫漳乃是文官,掌管的乃是粮草的存放与收割,不知为何却会跑到这里来?
贺翔讶道:“皇甫兄因何前来?”
皇甫漳低声道:“我们且入内说话。”
贺翔见他这般神秘,更是奇怪。
两人进入营中,皇甫漳见左右无人,才道:“贤弟此去鄜郡,要小心,千万小心。”
贺翔皱眉:“小心什么?”
皇甫漳低声道:“家主已探得风声,楚公意欲以凝云公主及其所护送之大批粮草为诱饵,引金践袭粮。家主担心你无故被牵入其中,与他们死在一起。”他乃是西门世家的人,口中的家主自是西门常。
贺翔动容:“公主与驸马与我们合力对抗稚羽公,怎可将他们置于死地?”
皇甫漳道:“贤弟可曾听得‘禾口王,四木足,紫云来,蝶水昌’之新解?”
贺翔冷然道:“你是说,四木指的是刘桑,紫云指的是凝云公主?哼,胜败之事,只取决于运筹帷幄,及天时地利人和,怎可信这些街头童谣,奇谈怪论?”
皇甫漳叹道:“贤弟虽然不信,奈何楚公却已动疑,况且就算不为这四句,以凝云公主及其驸马为诱饵,诱金践入伏,南原亦不损失什么。只是可惜了贤弟,楚公既要让刘桑不生疑,又想要在事后撇清责任,自要派出一重要将领,给他们陪葬,贤弟近来与刘桑走得太近,原本又不是楚家的人……”
贺翔怔在那里,有若被冷水浇身一般。虽然知道,这场战争最后凶多吉少,但不死于敌我交锋,却要死于自己人的算计之下,乃是不免心中愤愤。沉默一阵,终是长叹一声:“就算知道真相,我又能如何?就这般弃兵而逃,单是以违抗军令,临阵脱逃之罪名,楚公就能杀我。”
“军令如山,我也知道贤弟难办,”皇甫漳低声道,“只是贤弟既已知道内情,以贤弟的本事,粮草遇袭之际,及时脱身……”
贺翔苦笑道:“就算我一人逃了出来,凝云公主死在那里,楚公为了不让人怀疑是他设计害死公主,必定会将我问斩,我不但要死,还得了一个逃将之名,连死都死得身败名裂。”
皇甫漳道:“贤弟……”
“罢了,”贺翔一声长叹,“我本出身寒门,能以将军之身死于战场,总算是一种荣耀,他们要我死,那我就死好了。”
皇甫漳相劝一番,却是无法劝动,只好嘱他小心,悄然离去。
……
天色开始发亮,刘桑与贺翔领兵,继续启程上路。
沿途,一摄摄难民,用苍白的眼神看着他们,或是冰冷,或是厌恶。
战争,影响着无数老百姓的生与死,悲与哀,但是大多数的老百姓,甚至弄不清战争为什么要爆发,大老爷们打来打去,为什么自己非得要纳钱纳粮,纳不下去了,背井离乡,四处逃亡,或是被拉壮丁,或是饿死旅途?
看着这些蝗虫一般,却又不知该往哪去的穷苦百姓,刘桑叹息一声。
贺翔道:“驸马在想什么?”
刘桑道:“我只是想起,自己以前原本也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家小子,若不是误入凝云城,遇到我家娘子,也许现在也跟他们一般,钱粮被抢,骨肉分散,今日饿明日饥,最后不知死在哪个角落里,连尸体都无人埋葬。”
贺翔沉默。
刘桑笑道:“记得我当日,刚从凝云城醒来,发现自己成了亲,娶了一个有若天仙般的公主,只觉得跟做梦一般。那个时候,她对我较为冷淡,后来随着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我们两人终于走到今日,本想着,或许会有一个幸福的未来,但是这一场战,也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现在想来,将军也好,贫民也好,公主也好,民女也好,很多时候,都未必能决定自己的命运,原本还活得好好的,说不定哪个时候就无端端的送了性命,连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贺翔面无表情地道:“或许只有神灵,才能真正把握住自己的命运。”
刘桑叹气:“那也得真的有神灵才成,更何况,神灵就一定能掌握住他自己的命运么?我看也未必。”
贺翔黯然不语。
刘桑笑道:“是我想得多了,贺将军勿怪。”拍马疾驰。
……
他们终于到了鄜郡。
鄜河乃是蝶江之支流,鄜河河面,十几艘装满粮草的大船排成一排,岸上,夏萦尘领着两千徐东将士等在那里。
周围尽是铁甲铜戈,她却依旧曲裾深衣,以玉环箍住,双鬟轻摇的飞仙髻,配上翠衣红裳,玉带蓝结,雅致而又高贵,虽立于尘世之间,却又似不属于这个尘世。
刘桑上前,与她相对而视。
夏萦尘看着他,嫣然一笑,如此的笑容,出现在这位一向冰冷如雪的绝色女子脸上,竟让周围许多人都看得痴了。
贺翔踏步上前,道:“末将贺翔,参见公主殿下。”
夏萦尘蹙眉:“将军为何只带了这点兵来?”
贺翔道:“公主有两千兵马,加上末将三千人,驸马率领的两千人,有七千人马,西面又有大军集结,挡住敌军,此地本就安全,当无问题。”心里却想着,楚御公若真以他们为诱饵,西边的楚天程,此刻只怕已经调走。
夏萦尘抬起头来,叹道:“天快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