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坟茔堆上,陆为民哈了一口气,初春的早晨依然寒意逼人,白雾在空气中凝聚成团,久久散去。
搓了搓手,陆为民跳下一堆坟,拨开遮掩在倒塌墓碑上的枯草,又用脚底将墓碑上的枯死的青苔磨掉,细细察看,光绪三年几个字隐约可见。
这一片乱坟岗占地很宽,由于是岗地,砾石和沙土混杂,加上地势起伏不平,又有南河洪水经常洗劫,这一片从解放前就是刑场,解放后也一样沿袭了惯例,据说在五零年镇压土匪时,工作队一次性就在这里枪毙了三十二名惯匪和恶霸地主。
连续几个纵跃,陆为民爬上最高的一个坟堆,后边几个人就有些跟不上了。
从这里向南地势逐渐转平,相对高度在三到五米之间,河滩地地势最低,在河堤建好之后,沿着河堤这一狭长地带就成为日后开发区的基本土地资源,至少也有两三千亩,一直要延伸到和双凤乡接壤的石碑乡。
这一片狭长地带虽然直接划给了开发区,但是不太可能一下子开发出来,否则基础设施建设就是一个无底洞,陆为民和许阳以及苏燕青都探讨过,就目前南潭财政状况来看,只能先行开发紧邻省道不远的那一片不规则的河滩地,其中还有部分是双凤乡的土地,合计面积大概在一千亩左右。
等到马通才气喘吁吁的赶上来时,陆为民已经眯缝起眼睛瞅了好一阵了。
这一片就是规划中的开发区一期。
开发区一期规划面积并不大,也就在一千五百亩不到,二期在六千亩左右,比起一期扩大了四倍,但是二期究竟能否达到这个水准,很多人都持怀疑态度,至于说三期就纯粹是远景规划了,连县里主要领导都觉得暂时可以不考虑三期,能够把一二期规划拿出来就算是一个壮举了。
“马书记,你看看,开发区一期大概也只能从这一片开始,占时还没办法延伸到河边上,林锦记正好占了从省道下来往这边走的第一段,如果招商引资效果好,后续有企业和项目落户,可以沿着这条中轴线往下,一直到临河再折转。”陆为民站在坟堆上指着东面道。
“还是要占大河村一段。”马通才点点头,“那是三组的土地,三组土地本来就不多,这一占估计要去掉一半。”
马通才对大河村这边情况很熟,尤其是在明确了开发区搁在这边之后,他跑大河村这边的时间就更多了,也难怪有人说这两个月马书记跑大河村的次数比他之前在双凤乡当乡长书记几年的次数还多几乎是两三天一次,弄得大河村的书记主任不得不在村委会多安了一张桌子椅子,作为马书记来这里作训示的专座。
“这在所难免,就算是现在不占又能怎么?第二期一样会延伸过来,最终大河村基本上都要占完。”陆为民吁了一口气,“这也是城市化进程不可回避的现实。”
“嗯,城市化进程不可逆转,但是这些农民农转非之后怎么办?怎么生活?这是一个问题,开发区要接受企业落户,那么这些企业能不能消化掉这些没有了土地的农民?农民就变成了受资本家剥削的工人了,这有没有问题?”
马通才脑瓜子也很灵,虽然在文化程度上不太高,但是在乡党委书记这个位置上迫使他不得不经常学习党报党刊,从思想上保证自己不落后不掉队。
“是啊,这些都是新问题,一方面需要加强他们的社会技能培训,另一方面思想提高也要跟上,从农民变成居民,其间有差异。”陆为民心不在焉的点点头,想起什么似的:“马书记,听说这边大河村这边社会治安状况比较复杂?”
“嗯,原来还算过得去,但是听说这边划给了开发区,要逐步开发过来之后,这边不少原来比较老实的后生都开始躁动起来,加上本来也就有些不太安分的年轻人,另外还有外边一些人也掺和进来,我也听说可能会有一些问题。”马通才诧异的看了一眼陆为民,他没想到陆为民耳朵这样灵敏。
陆为民已经知晓马通才可能是开发区管委会主任最热门人选,虽然还没有最后确定下来,但是陆为民也估计就目前来说,马通才应该是最合适的,只不过在一切都还没有正式明确之前,各种变数可能都存在,谁也不敢打包票。
“涉及开发和基础设施建设,社会上肯定有不少人想来从中间吃夹夹钱,这里又是城乡结合部,我估计这开发过程中怕是要遇到不少麻赖事儿,公安上肯定要扎起才行。”陆为民装作漫不经心的道。
“好像听说县公安局要在这里专门成立一个派出所,问题应该不大。”马通才随口道。
“那不一定,利益诱惑面前哪个都挡不住,成立派出所不是关键,关键还要看这个所长有没有杀气有没有本事。遇到二球货或者和社会上有沾染的,他们沆瀣一气狼狈为奸,只怕问题还更麻烦。”陆为民摇摇头,寓意深刻,“这年头,搞开发最怕遇到社会上的混子来沾染,如果公安再扎不起,甚至本身就和社会上的混子烂仔有瓜葛,那就变成弄不清汤的烂泥潭了。”
马通才也深有同感,本来城郊结合部治安就不算很好,尤其是一些好吃懒做的青皮后生整日里在县城里厮混,回到乡里家中更是难以适应农村生活,难免就想要生是非,开发区建设一旦启动,肯定会面临很多具体问题,他也听到一些说法。
“说得是,这个开发区要成立派出所,就必须要选一个镇得住堂子的狠角色来当所长,否则就要出问题,而且要出大问题。”意识到这一点的马通才重重的点点头,“绝对不能让那些和社会上有沾染的人来,这是基本原则!”
陆为民见马通才认同自己看法,而且心有戚戚,心里也就落下一块石头。
一旦马通才被确定为开发区管委会主任,那么主要领导多多少少也要征求他对派出所成立意见,据说派出所长有可能要进班子,那么秦磊主动来和自己和好的目的就呼之欲出了。
于公于私,就算是没有童力柱之前主动来和自己沟通,陆为民也绝对不能让秦磊坐上这个位置,否则开发区就真的要搞成烂泥潭了。
马通才和公安局长马道明都是双凤乡柏树桠村人,论辈分马通才还比马道明高一辈,两人原本关系就不错,在这方面也就有些影响力,陆为民也只能做到这一步了,至于说童立柱能不能从其他方面来发挥影响造势,那就是童立柱自己的本事了。
……
马通才一走,马道明就皱起了眉头。
原本想要向马通才推荐秦磊去筹建开发区派出所,这也是秦海基打了招呼的,没想到这个老辈子一听就跳起八丈高,坚决不同意秦磊到开发区担任派出所长,自己好话说了一箩篼,对方也咬死不松口,明确表示如果要推秦磊去,他就要在安书记和沈县长那里去撂挑子。
这也难怪,开发区初建,涉及很多基础设施建设,很多人都盯着这一块,秦磊反映本来就不好,老辈子好不容易奔到这个位置上,肯定是想要搞出点表现来,当然不会容忍有人要坏他的政绩,不同意秦磊也情有可原,只不过秦海基那里却让自己如何交待?
马道明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老辈子也明确给自己说只要安排一个能干事的人来当开发区派出所长,其他一切都好说,甚至愿意在条件成熟的时候给局里边赞助一些买一台好一点的车。
这一点也让马道明颇为动心。
看眼前的架势县里对开发区十分重视,在启动经费上也不会亏待,加上如果开发区发展顺利,免不了有很多企业要进来,这中间机会很多。
再想到连襟从农机厂下岗之后就无所事事,老婆和姨妹子已经在耳朵边上说了无数次,弄得他不胜其烦,可那个连襟又是游手好闲惯了的人,真还不好找活儿,如果这开发区搞起来,也许能有些路子。
可拂逆了秦海基的意图,怎么给秦海基一个交待呢?
马道明沉吟了一阵,才拿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了一个电话。
几分钟之后县公安局副政委兼纪委书记老李就屁颠屁颠跑了上来。
“老李,我记得你上次汇报说有几封信是反映秦磊的?是啥情况?”马道明丢给对方一支烟,然后自顾自点燃烟,吸了起来。
“秦磊?是有两封信是反映他的,一封是反映他和城关镇操社会的张黑娃关系密切,张黑娃现在还因为涉嫌故意伤害取保候审期间;一封信是反映他长期在南潭宾馆里边赌博,而且有社会上的人参与,不过这两个情况……”
老李有些疑惑的望着马局长,这两个情况自己早就给马局长汇报过,但是马局长一直没有开腔,自己也粗略了解了一下,肯定有些问题,但是你要想把这些事情查清楚,也没有那么简单,像秦磊这种角色你要抓他真凭实据不容易,除非是下了决心要弄他,不过马局好像从来没有这样的打算……
“这样,老李,这两天你带人先初查一下,了解一下大概情况,下个星期局里党委会你提出来。”马道明面无表情的道。
“马局?”老李愣怔了一下,这马局是不是吃错药了?县委副书记秦海基的侄儿,全局上下都知道秦海基和马局关系不一般,这是咋回事儿?
“按我说的做就行了,记住,是初查,初步了解一下情况,就你们纪委这边介入就行了。”马道明盯着对方,一字一句的道。
老李品出一点味道来,但还是没完全搞清楚,不过按照马局的意思办就行了。
……
秦海基脸色阴沉得吓人,回到办公室,重重的将笔记本砸在办公桌上,负手站在窗前看着窗外。
毫无疑问,自己是被人阴了一局。
秦磊身上不干净的地方多了去,但是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冒出来,这其中肯定有蹊跷。
张立本在最后关头突然跳出来,若是没有一点真凭实据,他恐怕不敢这样放肆,想到这里秦海基心情就更糟糕。
张立本跳出来很正常,秦海基早就有心理准备,关键是谁给他提供了炮弹?!
而且是分量十足的炮弹!
秦磊的问题哪年没有几桩冒出来?都是些倒痛不痒的,政法委那边也曾经拿起鸡毛当令箭查过几回,可上没有县纪委的支持,下没有公安局纪委的配合,一帮外行,他们能查得出来个啥?
连滕连山看了材料之后都只能顾左右而言他,不敢再坚持,秦海基就知道这一次自己算是失手了。
虽说一个党工委委员不算啥,马道明也信誓旦旦像自己保证肯定会给秦磊安排一个好位置,但是秦海基在乎的不是这个,而是面子。
安德健会怎么看,沈子烈只怕笑破了肚皮,秦海基越想越冒火,但是却又不知道问题究竟出在哪里。
推开窗户,让窗外的冷风吹进来,秦海基让自己头脑清冷一下。
他总觉得这里边有点阴谋的味道在其中。
之前自己和安德健也隐约说过,对方并没有反对,他也相信安德健不至于为一个微不足道的党工委委员闹得不愉快,至于沈子烈,只要安德健首肯,秦海基自信无论他沈子烈支持还是反对,在这个问题上他都难以左右,何况秦海基也认为在这个人选上沈子烈要和自己撕破脸,无疑太不明智了,所以他信心十足。
但是秦海基怎么都没有想到这件事情竟然以这样一个结局落幕,甚至没有给自己半点回旋余地。
沈子烈最后几句话听起来轻飘飘的,但是谁也不敢无视,事前滕连山给自己拍了胸脯,一定支持他,但是出了这样的状况,他这个纪委书记也不敢随便扛起来。
张立本口气很硬,看样子是真有些东西,这种情况下也就怪不得滕连山了,作为纪委书记能默不作声不表态已经是很难得了。
这里边肯定是出了一些啥问题,在政坛上沉浮了这么多年,秦海基的嗅觉告诉他这中间阴谋味道太浓了,但是一时间他还看不透,光是一个张立本他还没有那翻天的本事。
马道明?秦海基不相信马道明敢在自己面前耍啥花样,而且他也无此必要,那会是谁?
那个被确定为开发区管委会党工委委员的童立柱他也认识,的确在业务和口碑上都要比秦磊强得多,但是这年头业务能力和口碑算个屁,童立柱他也没有这个能力在其中搅和。
牛本善?想到这里,秦海基的目光更阴森了一些,可牛本善胆儿有这么肥么?为了一个童力柱会给自己过意不去?秦海基总觉得事情不像那么简单。
如一层若有若无的迷雾笼罩秦海基心中,让他始终看不明白这背后的猫腻。
门嘭的一声被推开来,秦磊猛地冲了进来,“三叔,咋样?”
“咋样?你还有脸来问我?”秦海基阴冷如蛇信一般的目光在秦磊脸上逡巡,“你可真够给我长脸啊,你把我给你说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你是不是想要你三叔在所有人面前把脸丢尽你心里才舒坦?是不是要你三叔在其他人面前都抬不起头来,你才乐意?”
狂风暴雨般的言语把秦磊轰得晕头转向,在自己这个三叔面前,他再是狂妄,也不敢有半点表露,他也很清楚,没有他三叔,无论是马道明还是牛本善,都不会如此容忍他。
“三叔,我咋啦?我没干啥啊。”秦磊后退了两步,满脸无辜的喃喃道。
“够了,给我滚回家去,好好反省!”秦海基原本还在顺藤摸瓜的思路一下子就被这个侄儿给打乱了,他心里更烦,极不耐烦的让对方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