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出现的第五十九年,满头白发的张远,来到东海市北边的阿蒂亚公园……
“阿蒂亚公园”背后所代表的名人是20世纪的数学家阿蒂亚爵士,这位数学家以证明“指标定理”而闻名,不过现在的人很少去追究这方面的东西,更不可能知道所谓的“指标定量”到底是什么,究竟有什么用……
张远拄着拐杖,在一张凳子上坐下。
常年累月的操心,以及巨大的精神压力,夺走了他的健康,以至于他已经没有办法像年轻时候那样,去充满雄心壮志地对抗整个世界……
衰老,是生命必须要面对的敌人。张远并不是第一次面对衰老,无论是否甘心,是否愿意它总是会准时来临。
3月份正是樱花盛开的时候,公园里的每一颗樱花树上,都沾满了大大小小的花仙子,有的才刚刚站稳,有的已经把自己插在树枝上了,有的虽然还鲜艳,却已经弱不禁风了。
一阵清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落在他的手心上,又掉在了地上。
其实也没有其他的事儿,张远正在这里等待自己的“战友”。
在以往每一年的今天,都有来自五湖四海的战友,来到“阿蒂亚公园”,商讨着当今世界的形式,他们讨论如何阻止“樱花”的泛滥,如何登月,如何改进已有的火箭等话题。
至少,三十年前,四十年前,以及五十年前……都是这样的。
特别是在探测车刚刚登陆月球的那一阵子,许多有理想的人激昂文字,挥斥方遒,甚至想要在月球上,重新建立属于自己的理想国度。
“……张先生,我们可以去月球,利用物理隔绝的方式,建立属于自我们自己的国度!”
“我们不再需要依靠机器人,也可以制定属于自己的法律!”
耳边依旧能够回想起年轻时候的雄心壮志。
可是,五十九年过去了,终究没能够做到这一点,航天工程,需要的人才实在太多太多,他们并没有跑赢时间。
这些人都不在了,消失了,不知道去哪儿了。
张远一个人在公园的长椅上坐了许久……等待着,等待着……
夜晚时分,正是各种男男女女出没寻找猎物的时间。一位年轻的女孩,发现了西装革履,坐姿端正的张远,心中不由自主地跃跃欲试。
“一位看上去非常严肃,又有着独特魅力的老男人,面对年轻的女孩,又会迸发出什么样的活力呢?!”
“不会突然间心肌梗塞,脑中风吧?在那种事情中……走上极乐世界好像也不错!”
怀着这种小恶魔一样的心思,她踮起脚尖,悄悄的走了过去,脑海中不由自主地联想起各种奇怪的场景。
比起肉体快乐,更胜一筹的是心理上的快乐。
这么有趣的事情,她还没有玩过呢!
不过,当她看清楚张远面貌的时候,又连忙打了个寒颤,立马跑开了。
这位大名鼎鼎的反樱花人士她当然认识,她绝对不会怀疑,尝试着去邀请的时候,张远会挥舞起拐杖,锤爆她的脑袋——就像锤一个清脆的西瓜一样,“啪”地一声裂开。
就算最终一命换一命,她这么年轻,肯定是不值得的。
“怎么会有人反对樱花呢?莫名其妙!我们的世界……难道不美好吗?”女孩愤愤地想道,匆匆地离开。
夜晚的十二点钟,一位清扫机器人路过,发现了还在座位上等待的张远。
这位绿眼睛的女孩说道:“先生,限于您的健康考虑,您应该回家了……坐在这里会着凉的,也不利于您的身体健康。”
“你能陪我坐一会吗?”张远说道。
“好的,没问题。为了您的健康,请戴上这一顶帽子吧。”女孩把自己的帽子摘了下来,帮张远戴上。
实际上,她并没有自己的情绪,只是理所当然地维持着人类所规范的“绝对正义”。
张远一直等到清晨,最终还是没有等来一个战友。
眼看着第一缕阳光,从东方的天空中钻出来了,照在脸上暖洋洋的。
“朝阳可真好啊。”张远说道。
“是啊,太阳总是会从东方升起……这样的日子,还能够持续五十亿年。”这位机器人女孩一只手托着自己的脸蛋,低声说道。
她虽然是个扫地工,但也有自己的智能,或者说整个东海市的智能,都是同一台电脑通过5G网络连接起来的。
“五十亿年后,太阳爆炸,人类也就灭亡了。”
张远说道:“对比起五十亿年这个巨大的数字,人的一生,一百年,实在是太短暂了,短暂到没能做什么事就结束了。”
“五十亿年,多么悠长啊,如果一直像现在这样来回循环,永远不变化,也太不美好了。”
张远说完最后一句,拄着拐杖,颤悠悠地离开。
机器人女孩欠了欠身子,表示对一位老年人应有的尊重:“您走好。”
张远朝着背后挥了挥手,没有人知道他最终的心情。
……
身体状态不是很好的张远艰难地熬到了这一年的冬天。
其他人的唾骂以及排斥,并不影响机器人体系对他的照顾。
整个社会的养老制度相当健全,当身体条件差到一定程度的时候,就会有专门的机器人照顾他的起居生活。
在一个小小的房间里边,机器人护士每天都会推着轮椅,让他晒一晒早上明媚的太阳。
这个机器人女孩名叫“玲”,一贯以来活泼开朗的性格,时常能够陪他聊聊天,虽然有很多时候都是呆呆的,有些复杂的内容答不上来。
张远没有什么朋友,或者说他根本不需要结交这里的朋友。
自从“樱花”泛滥以来,这个世界的平均寿命降低了2.6岁,在可以预见的未来里,应该还会继续下降。不过,这个社会的人,本来就不关心时政,这么一点寿命对于年轻人来说也不算什么,抽烟喝酒不也会降低寿命吗?
“你知道,我们当初的月球车,在那一块石碑上刻了什么字吗?”张远对着身后的玲问道。
“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情了吧,我听说过……你们曾经发射过好多探测器,可真是一件不容易的事!”
瞳孔绿色的女孩,说话方式总是那么讨人喜欢:“可惜我不知道具体的细节,您能说来听听吗?”
张远眯着眼睛,裹紧了自己的棉大衣,他看到天空中的一片雪花飘了下来。
下雪了。
南方少有的下雪天气。
他笑了笑,回想起那一年,他们将一个小型雕刻机器人,发射上了月球。
这个机器人费劲千辛万苦,在那一块巨大的石碑中,刻下一行小字。
【纪元1009212,6月13日,时隔一百万年,我们费尽心思,重新回到了月球,真是令人感到振奋的一天!】
【然而,很可惜,世界并不像想象中那么美好,人类文明,很可能永久性地步入了平庸化的低谷当中……】
【时代的大势浩浩汤汤,个人的力量仅仅只是螳臂当车。】
【一种名叫“樱花”的药物,正在这个世界快速扩散。它钻了整个制度的漏洞,我们的社会体系无力阻挡。所有反对樱花的人集合在了东海市,但思想上的渗透却很难防范。】
【我们不知道,在这个时候重启登月计划,会不会让整个世界变得更好一些,但理应不至于让世界变得更差一些……】
【我们大概率没有办法阻挡整个世界的大势。如果有可能的话,我们想要在月球,建立另外的人类国度,但是这很难,真的很难……】
【如果人类能够亲自踏上这片土地,我们会再次在石碑上留言。如果不能,说明这已经是人类历史上最后一次登月……又或许不是,谁知道呢?】
【灾难总是让人悲悯,它像草原上的雄狮,提醒着一味吃草的羊……】
张远看向遥远的天边,诉说着这一段往事,回想起曾经的那一丝小小的胜利,露出了淡淡的微笑。
他回想起来一首古老的歌曲:“在明媚短促的夜晚,战争结束,硝烟已消散,同团的战友啊,你们如今在何方。每当夕阳西下时近傍晚,我徘徊在大门边,顺路的微风也许会送来战友,送到这里来和我相见……”
仿佛又已经是春天了,那个阳春三月,樱花盛开的年纪,在樱花大道奔跑的时候,一阵微风吹过,花瓣纷纷扬扬洒落,多么美好的日子啊……
玲忽然发现轮椅上的张远似乎睡着了,不过这一次是真真正正的永久性睡着,再也没有苏醒的可能。
这位老人永远离开了这个世界……
除了少量的几位亲朋好友,为之而哀悼外,并没有引发任何波澜。
这个世界不需要英雄,人类也不会因此而灭亡。
只不过,一年,两年,百年,千年,万年,百万年之后再来观察樱花世界,会发现人类依旧只是那一个人类,并没有任何变化,如此而已。
又或者,文明早就已经死了,没有任何一个活着的细胞了。剩下的只不过是一群细菌,站在文明的尸体上汲取着最后的营养,如此而已……
……
……
转眼间,张远重新回到了那个充满蓝色光点的小房间中,大脑重新恢复清醒,不再像老年时期,经常会走神、分心。
他愣了愣,一时半会间似乎有点琢磨不透情况,但很快不由得回忆起了所谓的“超凡者”考核,以及曾经的昆仑山舰队。
“时间过的真快,第一个轮回就这样过来了……”张远轻轻感叹了一声。
这种心绪很复杂……泪水从眼眶中情不自禁涌出,张远并不是一个喜欢哭的人,不过此时此刻,还是为着自己待过的“樱花世界”哀悼着。
实际上,在樱花世界的中后期,他一直操心于自己的事业,已经很少回忆起以往的东西了。
虚拟世界抑或现实世界,其实没有太大的两样,虚拟世界并非游戏,里边的人类也是活生生的人类,有自己的情绪以及思想。时间流逝了,没有读档重来的可能。
各种回忆就像走马灯一样。
对于自己的上一辈子,虽然过得很辛苦,很不尽如人意,但是张远自己觉得还算满意。
时代的大势,本身就不是一两个人能够强行扭转的,在一开始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件事情很难。
至于努力了之后,最终的结局没有得到任何改变,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耳边似乎想起了一个声音:“尊敬的张远先生,您可以在这里休息一阵子,回忆您在樱花世界所经历的一辈子,等您准备好之后,可以开启下一次的轮回。”
一个白色的光点,在他的脑海中发送了一连串的信号,是盘古脑的人工智能“西塔”。
张远慢慢地从痛苦中回过神,他苦笑着说道:“真是痛苦啊,你确定,虚拟世界是享受美好人生?”
“您可以选择痛苦,也可以选择快乐。”
张远点了点头,他在这个小房间内拥有实体,坐在椅子上静静地回忆着。
离开一个熟悉的世界,哪怕这个世界稀烂无比,还是有着一种怀念的情绪。
可是他又真正知道,陷入了平庸化的文明,凭借自己的力量,是很难走出泥潭的。也就是说,除非有强大的外力干涉,这个“樱花世界”将会一直这样继续下去。
真是悲哀的一件事。
悲哀的来源又是什么呢?
人类文明不会灭亡,人类也不会因此灭亡。
没什么好悲哀的。
又或许,他回归现实世界之后,可以尝试着对樱花世界进行干涉,实际上,只要一点小小的干涉就好,譬如说,机器人制度的瓦解,机器人没有办法自己维护自己了,产生了差错……只要整个社会体系崩溃了,自然会产生变数。
总而言之,要通过盘古脑的超凡者考核再说……
张远暂时不想去思考那么复杂的事情,他只是昏昏沉沉的睡了一大觉,以缓解那种深沉的悲恸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