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命妇涌进宫里,或明或暗地向慈宁太后求情,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人的话打动了她,“陛下今日将我们的儿子送往塞外,以后有了皇子怎么办?”
慈宁太后心中一动,对普通的皇帝来说,这不是问题,皇子就该享受特殊待遇,可她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是普通皇帝,很可能为了彰显公平,将自己的亲儿子也送入险地。
慈宁太后送走这些命妇,寻思良久,直接向皇帝求情是没用的,而且她能感觉到,自己对儿子的影响日渐微弱,这时开口只会适得其反。
思前想后,慈宁太后找出一个办法,立刻召见皇后、惠妃佟青娥与另一名怀孕的嫔妃。
人来了,慈宁太后询问两名孕妇的起居,提出不少建议,呵护备至,最后命人送走两妃,单独留下皇后崔小君。
“唉,怀孕的是这两个人,若能产下皇子,获益最大的却是咱们两人。”
“是,太后。”崔小君在婆婆面前总是惴惴不安,不敢多说话。
慈宁太后看着她,隐约瞧出几分崔太妃的样子,心中不喜,脸上却不显露,“我明白皇后的心事,咱们不如将话说破吧。”
“太后……”崔小君一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倦侯在争夺帝位的时候,宫中大乱,所有人都面临死亡威胁,唯一安全的地方就是上官太后的寝宫,皇后崔小君前去求助,却被当时的王美人无情地拦在门外。
这是横亘在两人中间的沟壑,令婆媳二人面和心不和,崔小君以为慈宁太后永远也不会提起此事,她也没打算说破。
“当时陛下正与东海王争位,崔家是东海王后盾,我提防皇后,也是不得已的选择。”
崔小君行礼,低声道:“太后不说,我也明白,太后为陛下着想,我从未有过怨言。”
慈宁太后点头,露出微笑,“咱们都是可怜之人,一心为陛下着想,对自己却想得太少。唉,时移事易,如今天下总算太平,不管怎样,陛下原谅了东海王与崔家,我又何必让陛下为难呢?因此要对皇后说一声‘抱歉’,当时是我做得不对。”
崔小君立刻跪下,“太后万不可说这两字,太后明白我一心为陛下着想之意,我已感恩不尽,绝无它想。以当时宫里、宫外的形势,太后的选择很正常,换成我也会这么做。”
慈宁太后示意皇后起身,笑道:“今日说破此事,皇后又这么通情达理,我心里的一块石头可以落地了。”
崔小君也露出微笑,“是我的错,让太后忧心。”
婆媳二人闲聊了几句,关系拉近许多,慈宁太后道:“我此前说怀孕的是那两人,获益最大的却是咱们两人,皇后明白其中的意思吗?”
“明白。”崔小君顿了一下,“只要有皇子,太后与我将来都有依靠。”
“嗯,不管皇子是谁生的,都是皇后之子,要称你‘母后’,也会由皇后抚养长大。”
崔小君抬眼看向慈宁太后,真的吃了一惊。
将嫔妃之子交给皇后抚养,的确有过不少先例,但不是必须的,此举通常意味着对皇后的极大信任,以及对皇子的极大期许。
“太后……”崔小君有点激动,这么久没有怀孕,她已经有点放弃希望,当然愿意亲自抚养一位皇子。
“唉,如果皇后能有一个……算了,不提此事。我会向陛下建议,将皇子送到秋信宫。”
“可是惠妃与……”
慈宁太后摆摆手,“又不是要将她们撵出宫去,每日去秋信宫待一会也就是了,就当是两位母亲照看一个孩子。”
慈宁太后难得释放善意,崔小君又的确盼望能有一个孩子,对这样的安排当然不会反对。
又聊了一会,慈宁太后终于说到了正题,“陛下将一群勋贵之子送往碎铁城,本意是好的,可是路途遥远,塞外也不安全,难免不出意外。这种事若成惯例,等皇子长大该怎么办?也要参加行军?”
崔小君同样了解皇帝,知道这是很可能的事情,可她更明白,皇帝需要的是支持,而不是反对。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勋贵如此,皇子……或许也该如此,久在深宫之中,并无好处。”
慈宁太后笑道:“如果皇子是你生的孩子,皇后就不会这么想了。”
崔小君只得改口,“太后说得是,我未受怀胎之苦,想得简单了。”
“没关系,等皇后亲自抚养皇子,很快就能明白为人母者的心情。”慈宁太后停了一会,“皇后能劝说陛下收回成命吗?”
崔小君无法拒绝,只能说:“我会尽力。”
这是一项艰难的任务,崔小君勉强接下,却不知该如何向皇帝开口。
次日傍晚,皇帝回宫。
在外面待了几天,韩孺子比较兴奋,深夜不睡,向皇后讲述过去几天里的事情,“我到现在也不是很明白,那些世家怎么敢在我的眼皮底下动用‘替兵’?是我这个皇帝还不够严厉吗?”
崔小君坐在床上,温柔地看着絮叨不已的皇帝,笑道:“这与严历与否无关,他们想不到陛下会明察秋毫,竟然关注这等小事。”
“小事?勋贵能够承袭爵位,是因为他们的父祖为大楚立下过赫赫战功,如今子孙连刀剑都碰不得,不肖至此,百年之后有何脸面去见先人?”
韩孺子走到床前,微笑道:“我也是糊涂了,跟你说这些做什么?城外风景秀丽,过一阵子,咱们一块出城。”
“我对山水风光不感兴趣,更愿意听陛下讲勋贵的事。”
崔家也是勋贵,韩孺子总是忘记皇后与崔家的关系,“大将军说什么了?”
“陛下想多了,我父亲伤势初愈,身体还不太好,每天只能在府里散散步,对外面的事情全不关心,才不会替别人求情。而且我父亲掌军多年,还不明白练兵的重要?”
崔宏的一子一孙都不在“子弟军”中,的确没必要关心。
韩孺子笑笑,“我总觉得那些勋贵不会这么平静,见谁都觉得像是在说情,我的确想得有点多了。”
崔小君拍拍身边,让皇帝坐下,正色道:“我的确要说情,但是与我父亲无关。”
韩孺子十分惊讶,“你也以为我做得不对?”
“陛下做得对,但是手段欠妥。”
如果说话的是别人,韩孺子早就先发制人,对皇后,他却不会用这招,“何处欠妥,说来听听。”
“陛下让‘子弟军’行军,不只是为了练兵吧?”
“当然,那两千人也算不上真正的兵,我只是要给勋贵世家一个教训,让他们明白,大楚有难时,人人都得出力,谁也不能躲在后面等着别人来救,尤其是他们这些人,肩负的责任理应更多一些才对。”
“大楚眼下有难吗?”
在韩孺子看来,大楚的“难”可不少,但是都称不上“眼下”,“你想说萧声?”
崔小君点点头。
前左察御史萧声是那种典型的朝廷官员,更关心自己的升迁,而不是朝廷的利益与百姓的福祉,可就是他,被匈奴人俘虏之后,宁愿投河自尽,也不肯向敌人屈服。
“萧声是忠臣,却不是大楚最需要的臣子。”韩孺子握住皇后的一只手,“大楚虽弱,还没到不可挽救的地步,用不着那么多殉难的忠臣。”
崔小君轻叹一声,正如她事先所料,想说服皇帝改主意是不可能的。
韩孺子盯着她,“皇后替谁求情?”
“没有,我是真觉得行军益处不大,但是听陛下一说,又觉得有道理。早些安歇吧,明天还要早起上朝呢。”
韩孺子没有追问,上床就寝,心里却一直在琢磨这件事。
第二天上午的朝会没什么大事,主要是给云梦泽的楚军论功行赏,黄普公等将领已经在班师回朝的路上,封赏不能滞后。
各部已经拟定一个方案,韩孺子觉得很好,当场通过。将近午时准备休息时,韩孺子主动提起了正在行军途中的“子弟军”,“元大人的一个侄儿也在‘子弟军’中吧?”
元九鼎急忙道:“是有一个,从小娇生惯养,早该受点苦了。”
“他没用‘替兵’,起码有吃苦之心。”
元九鼎松了口气,“可他家里也养了一名,我一直不知道……”
元九鼎杂七杂八地自责一通,韩孺子听完没说什么,宣布散朝,下午他不来勤政殿,要在凌云阁听瞿子晰讲经。
大臣并无求情之意,否则的话,皇帝一开头,总会有人顺势接上,韩孺子排除了一种可能。
用过午膳,韩孺子在凌云阁召见东海王。
东海王、崔腾等人就在阁外候旨,随传随到,东海王单独受到召见,惹来不少嫉妒的目光。
有些事情韩孺子只能找东海王帮忙。
“平恩侯夫人最近在忙什么?”韩孺子问。
东海王心里一颤,还以为有什么事情败露了,“不太清楚,陛下怎么想起她了?”
韩孺子还是倦侯的时候见过平恩侯夫人,听她说过,命妇也是朝中的一股势力。
“你替朕打听一下,平恩侯夫人最近是不是进宫了?如果不是她,就是别人,你也打听一下。”
东海王有些尴尬,但是他与平恩侯夫人的联系并未泄露,让他安心不少,“这个简单,我让王妃帮忙,一问便知。”
韩孺子从皇后的为难之色上猜出,昨晚的求情十有八九与母亲相关。
他得想办法解决母亲与皇后之间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