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木立人的双眉挑了起来,因为想起什么,不再像先前那般宁静喜悦,容颜扭曲,格外愤怒不堪,尤其是当他低头望去时。
他穿的神袍很宽大,低头便能很轻易地看到自己的胸膛。
他虽然是昊天的儿子,但至少在人间还是凡人,所以胸膛上有两个乳头,但这时候却好像多了一个乳头——那是一颗黑色的棋子。
这颗黑色的棋子,深深地锲在他的肉里,让他觉得很恶心。
“我要杀了你们。”
横木立人低吼道:“我一定要杀了你们!”
他清稚微尖的声音在湖面上不停回荡,辇旁的神殿骑兵以及十余名红衣神官,惊恐地跪下,根本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横木立人真的很愤怒。他本以为自己这时候应该已经杀进了长安城,至少也应该到了长安城下,谁能想到,现在……还在清河郡里!他有强大的下属,有神殿骑兵,有十万大军,却被唐人拦在了……青峡之南!
又是那道青峡。
很像当年。
横木立人曾经遗憾地感叹过,君陌断臂,他再也无法看到一人守青峡的画面,也错失了击败最强大的君陌的机会。
现在君陌在西荒,大先生不在,余帘不在,陈皮皮不在,宁缺也不在……然而他却依然被拦在了青峡之南!
在清河郡北部的田野上,西陵神殿联军与唐国镇南军已经交战了数十日,双方各有胜负,横木最后亲自出手,竟反而中了书院的埋伏,受了不轻的伤!
曾经的那些感叹,现在仿佛变成了一记记耳光,每当横木想起一句,便觉得脸上一辣,然后极痛极痛,痛到快要发狂!
“几个洞玄境的小蝼蚁……也能拦住我?”
横木立人低着头,看着那颗黑色的棋子,微微扭曲的眉眼间,尽是厌恶的神情,声音从齿间传出,寒冷到了极点。
他闭上眼睛,再次深深地吸了口气,神辇四周幔纱开始疯狂地舞动起来,狂风大作,湖面上的空气被他尽数吸入胸膛。
他的胸膛微微隆起,神袍猎猎作响。
这一次,他没有咳嗽。
一道不属于人间的力量,来到了人间,来到了他的身体里。
只听得噗的一声闷响,嵌在他胸膛里的那颗黑色棋子,瞬间裂成无数粉末。
他睁开眼睛,望向青峡的方向,眼眸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杀意。
他的伤已经好了,那么,就该那些人死了。
……
……
自清河郡叛乱后,青峡对于唐国和书院来说,便是真正的国门,因为南方已经尽数归于道门,这里是必守之地。
数年前举世伐唐,唐国起用了藏了数百年的手段,黄鹤教授和朝廷的阵师联手,不惜以本身修为为代价,催动青峡里的大阵,直接埋葬了无数敌军和强者,而在随后的数年里,唐国则开始重新开拓青峡里的道路。
封死青峡,或者可以更简单地御敌于国门之外,但唐人更想做的事情是杀出青峡,击溃所有的敌人,收复失去的土地。
只是在西陵神殿联军的威压、尤其是横木立人的威胁之前,现在扼守唐国南方咽喉的镇南军及羽林军,暂时还没有南下的布置,沉默地守在青峡深处,以地势、距离为武器,将那些强大的敌人,挡在了青峡之外。
连续数十日的战斗让唐军有些疲惫,那些深藏在峡谷里的兵所也变得安静了些,只有一处兵所有些特殊,明明已经是深夜,却依然很热闹。
有人在吵架。
“我以前就说过,论起棋艺来,我肯定是当世第一人,师弟,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可你偏偏不肯认输,拖着我下了这么多年,不累吗?”
“师兄,你要说别的事情,我就忍了,但这种事情,我是断然不会忍的,明明这些年下过四百九十二盘棋,我还比你多赢了一盘,我怎么就不是你的对手呢?”
“那盘棋是三连劫!怎么能算我输?”
“按我从小学的规矩,那就是我赢啊,自然就是你输。”
“呸呸呸!反正棋盘上的手段你不如我。”
“凭什么?”
“就凭前些天横木误闯棋阵,最后伤到他的是我的黑棋!而不是你的白棋!”
“如果不是我的白棋妙夺天工,怎么能困住他?”
“那前些年呢?不要忘记,熊初墨最后也是靠我挡着的!”
“我呸!如果没三师姐,你早就嗝屁了!”
昏暗的兵所里,许家伦低头专心煎着药,就像没有听到这段对话,这些天听这些人吵架,实在是听的有些腻了。
书院五师兄宋谦,看着对面嘴硬的八师弟,愤怒地难以自已。没想到,侧面传来了两道更愤怒的声音。
北宫未央举着自己缠满纱布的手,似在炫耀又似在示威,大声嚷道:“没我挡住那些神殿骑兵,你们那破阵早就被冲垮了,哪里还能困住横木?”
“还有我,你可不能忘了我……”西门不惑同样举起缠满纱布的手,提醒道,然后他望向五师兄和八师兄,冷笑说道:“不要忘记,青峡这儿我们可是守第二次了,论位次你们在前面,论功劳,你们可别想着跑前面去。”
他这话哪有人肯听,尤其是说的太过生硬,顿时激起了师兄们的好胜心,一时间,兵所里唾沫横飞,脏话满天,好生吵闹。
“好了好了,别吵了,先吃药。”
王持走了过来,阻止了四人继续幼稚下去。
灯被调亮了些,这才能清楚,四人现在都躺在床上,浑身裹着纱布,到处是药味和血味,也不知道究竟受了多重的伤,但很明显,已经没有再战之力。
喝完师弟配的难闻的草药,房间里变得安静了很多。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北宫未央忽然问道:“十一,你的毒药能不能拦住横木?”
又是很长时间的安静。
王持摇了摇头。
“从来没有听说过逾五境的大修行者会被药毒死。”
宋谦的神情有些淡,看淡生死的淡。
“横木已经逾过五境,如果不是他轻敌,我们四人联手借着青峡里残存的阵意阴了一道,没有人能拦住他。”
房间里的气氛变得压抑了很多,先前的热闹,这些天的热闹,都来自于得意,他们很得意,像横木这样逾过五境的大修行者,也败在了自己的手里……然而,对方的伤总是会好的,接下来该怎么办?
战争的形态早已经改变,横木不可能踏进同样的两条河,谁能拦住这样一位强者?如果拦不住,唐国如何守住这道国门?
王持忽然轻声说道:“算日子……北边的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了。”
西门不惑皱眉说道:“虽然师姐当初是这般计划,但……金帐何其强大,如何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被击败?我不抱希望。”
“我不管了。”
北宫未央有些恼火,说道:“四个没用的残废,加上十一这个花痴,还打个屁啊!如果宁缺再不来,我可不管了。”
王持有些不悦,说道:“花痴是个女子,师兄你不要瞎说。”
西门不惑有些不悦,说道:“怎么能把事情都扔给小师弟?”
北宫未央把被子往头上一盖,嗡声嗡气说道:“我倒是想扔给大师兄二师兄和三师姐,但他们得来啊!反正我可打不过横木那丫!”
油灯再次变得黯淡起来,就因为这句话。
那场青峡伏袭,书院四弟子用尽浑身手段,还借了前贤留下的阵意,占尽所有优势,结果却只能伤到横木,而自己则是身受重伤。
如果横木没有轻敌,如果没有那些条件,他们想不到任何办法能够战胜对方,每每想及,那日横木凭借那道磅礴的力量,强行破阵而出时的画面,他们都会沉默,然后警惕凛然,直至惴惴不安,心生悸意。
许家伦煎好了第二轮药,走到床边,轻轻拉了拉他的被角——当年的小书童,现在已经变成了真正的少年,眉眼清秀喜人。
北宫未央掀开被子,有些烦,说道:“天天喝药,有啥用啊?”
“不喝药,难道就有用吗?”
许家伦看着他,很认真地说道:“少爷说过,如果怎么做都没用,那么你是做还是做还是做呢?当然还是得做,因为只有去做才有可能,不做就没可能。”
房间里忽然变得安静了起来。
先前压抑甚至有些绝望的气氛,顿时被这句话冲淡了很多。
北宫未央在王持的搀扶下,艰难地坐起身来,端过药碗,大口大口地喝着,宋谦等三人,也是以最快的速度喝着药。
他们要尽快地复原。
哪怕打不过横木,也得多些力气,让对方也多费些力气。
……
……
清晨时分,薄雾渐去,晨光洒落青峡。
一骑自北而来。
幽静的峡谷里,蹄声异常清晰。
深夜值守的唐军,从看似简陋、实则坚固的崖体箭垛后探出身来,没有警惕地拉弓待射,因为看的清楚,来骑是从北方来。
骑是黑骑,人也穿着黑衣。
正是宁缺和大黑马。
宁缺黑色的书院院服上满是风尘,大黑马在泥塘里养了数年的肥膘,在千里奔波里迅速消失无踪,现在显得格外精骏,也很疲惫。
从渭城至青峡,数千里路程,他与大黑马未曾真正的休息过,昼夜不眠,只在路过杨二喜家时,喝了锅大碴子粥,打了个盹。
随着时间的流逝,书院早已不再是联系世内世外的神秘地方,经过朝廷的宣传还有军营里像北宫那样大嘴巴之人的述说,宁缺的形象还有他的武器、座骑,都是唐人津津乐道的内容,此时看着峡谷里那匹明显不凡的大黑马,看着他身上的铁箭铁刀,很快便有人猜到了他的身份,然后迅速传播开来。
青翠的峡谷两侧,隐蔽的兵所箭垛后方,越来越多的唐军站起来,望向峡谷里南下的宁缺,有的人起来的匆忙,不停地揉着眼睛,打着呵欠。
十三先生终于到了。
陡峭的山崖上,唐军的议论声渐渐汇在一处,变成兴奋的喝彩声,沿途数万羽林军和镇南军发出真心地欢呼,也有那胆大的士兵大声地打着招呼。
宁缺抬头望向峡谷两面,笑着挥手打了打招呼。于是青峡里的欢呼声、喝彩声顿时变得更大,直似要冲破清晨的天空,把昊天的神国都要震翻。
终于到了青峡出口。
宁缺提缰,大黑马停下前进的蹄步。
青峡在这里收束成一道数丈宽的缝,从峡内向外看,便是清河郡北方那片肥沃的原野,时值深春初夏,放眼望去,都是幽深的绿。
峡谷内外有很多陈旧和新鲜的战争痕迹,有很多发乌的血渍,有断裂的箭枝,那些裸露的石壁上密集的箭簇划痕,昭示着战斗的激烈程度。
这里是大唐的国门,数年前的那场战争,今年的这场战争,决定长安城安危的战场,始终就在这里,就在这片青峡间。
宁缺曾经数次进出青峡,今日再至。
他站在峡内,看着峡外,不知在想些什么。
不知何时,王景略出现在他身旁,和他一道向南方望去,神情非常凝重,眼神里的杀意没有做任何掩饰。
“一定要杀死横木。”
宁缺沉默片刻,然后说道:“当然。”
当年被颜瑟大师逐出长安,从军跟随许世后,王景略便瘦了很多,现在他更加消瘦,看着就像是枯枝一般,这让宁缺有些意外。
“你已破知命境的门槛,为何如此?”
王景略想着那夜清河郡里的屠杀,想着那些他辛苦召集的勇敢的诸门阀的年轻人,还没有来得及成熟,便成为从枝头坠落的果实,摔个稀烂,他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说道:“悲痛使人成熟,也让人畏惧。”
宁缺侧身,望着他问道:“你在畏惧?”
“是的。”王景略沉默片刻,说道:“你没有与横木朝过面,不知道他强大到什么程度,我知道,所以我很害怕。”
宁缺重新望向南方,笑着说道:“而你要我杀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