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气狂奔数十里,沈瑄终于扑倒在地上,鲜血沿着石板路滴滴淌下。
当他醒来的时候,却是半卧在一只湿漉漉的竹筐里。竹筐被人拖着,在泥地上慢慢滑动。一角灰色的僧袍飘过来。
“大师……”沈瑄轻唤道。枯叶那张满是皱纹的慈祥脸孔转了过来:“唉,叫你不要去。伤成这个样子……”
在枯叶那间弥漫着药香的草庐中,沈瑄数着窗外的寒星,怎么也睡不着。直到这时他才能静下心来好好想想白天的事。究竟是谁躲在暗中,捡起了他落下的剑掷向蒋听松。本来是来得及捉住他的,可自己和蒋灵骞只顾着争执,竟然谁也没有想到。离儿,离儿,他不无伤心地想到这个名字。昨夜星辰,昨夜清风,只如高唐一梦耳。片刻之间便狂风吹尽,只剩下无始无终的仇恨。
还有,剑上的碧血毒是怎么回事?这问题他不敢想又不得不想。是谁拥有洞庭派的不传之秘,又是在什么时候悄悄涂抹在自己的剑上?这些日子来他颠沛流离,能够接近这把剑的人实在很多,而其中有理由暗害蒋听松的人亦不在少数。自从他离开君山,这把剑就未沾过血,蒋听松是第一个。君山上的人当然懂得碧血毒……他不愿去猜疑那些最亲密的人,转念又想,其实他是在离开洞庭派很久之后,才决定要上天台山的。只有叶清尘、季如蓝和青梅几个人知道。季如蓝不可能有碧血毒,青梅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他苦笑一声:“难道是叶大哥?”但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叶清尘义薄云天,怎会使这种手段!他武功在蒋听松之上,要杀他尽可以明斗。离儿不相信自己,自己竟也会怀疑肝胆相照的义兄!
难道,又是吴越王妃……
天色微明时,他才渐渐合了眼,睡到日出,起身道别。枯叶苦苦拦着,非要他养好伤再走。沈瑄自知这伤是养不好的,拗不过老人的好意,只得又住一日。到第三天,有山民来请枯叶出诊,沈瑄遂留下一张字条,悄悄离开。
下山倒比上山快。不过几天工夫,一路山花已纷纷凋谢,乱红风卷,暮春景象。当真是山中一日,世上十年。
沈瑄也不知该去哪里,洞庭湖当然不能回了,离儿又再也不愿见自己,或者去找叶大哥?可是找到他又能怎样?还不如在江湖上随处飘零,大限一到,就地倒下。这几日吐血又比往常多了,也许不用等半年那么久,就可以解脱了吧?沈瑄想到此处,竟然很有点欣然,中午在路边小店中吃饭,便叫了一大壶酒。
店小二送酒过来,神情却有些古怪,不住打量他背后的行囊。
这时坐在门口的老板娘开口了:“这位相公,你是不是有个同伴,一路走失了呀?”“没有啊!”沈瑄奇道。
店小二道:“相公你背的这个长长的,是不是琴?”“是的。”沈瑄已经隐约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对了对了,”老板娘笑道,“昨天中午有个小姑娘来问,有没有一个带着剑、背着琴的年轻相公走过。这几天带剑的人倒是走过几个,背琴的人从来没见过。想不到今天就来了。”
沈瑄惊疑道:“是个什么样的姑娘?穿黑色衣服么?”
“实在对不住,”老板娘笑道,“那姑娘生得太好看,小仙女似的。我光顾着看她的小脸儿,都没见穿的什么衣服。她是不是你妹子啊?她往前面去了。”
难道真的是她么?沈瑄的脸不由得一红,但接着又煞白起来:她不留在山上给爷爷守孝,匆匆追来,多半仍是不放过我。其实你何苦这么着急?沈瑄当然不想碰见她,但不知怎地,竟然下意识地加快了行程。
几天之后,到了越州。十里平湖明如镜,天光云影。沈瑄坐在镜湖边一间名叫听雪楼的酒楼上,心里忐忑不安。他一进越州城,就觉得有人在背后暗暗注意自己,他凭直觉知道,决不是那个人。但究竟是什么人呢?
湖边静静泊着一排黑油油的乌篷船,湖心一只翠绿的竹筏缓缓滑过。竹筏上坐着一个白衣人,一领轻纱罩面。沈瑄觉得这人似乎在哪里见过,心里一动,忽然真气逆转,忍不住又要吐血。这时一股阳和之力从背后传来,帮他缓缓压住体内的逆流。片刻之后,这一次发作就被压制下去。沈瑄转头一瞧,却看见一个身材矮小、两鬓斑白的老妇,连忙拜倒:“多谢曹前辈相救。”
这老妇不是别人,正是越州镜湖剑派的掌门曹止萍。镜湖剑派与洞庭派素有来往,年前曹止萍还带着弟子到三醉宫做过客,故而彼此认得。
曹止萍道:“沈公子,你的内伤不轻啊!”沈瑄笑笑,心里却颇感奇怪,他已被吴剑知逐出门庭,眼下说起来是名门正派的叛徒了,曹止萍何以对他如此客气?曹止萍这时又道:“上个月我们收到贵派吴掌门的书信,提到你来江南,请我们关照你。令祖令尊与敝派累代世交,公子若有什么事只管说,不必客气。”
沈瑄越听越奇,一般门派逐出弟子,总要传书告知天下。吴剑知非但将此事秘而不宣,还关照江湖朋友照顾自己。他只好对曹止萍说:“多谢曹前辈美意。晚辈只是受了点小伤,前辈不必费心。”
曹止萍虽然不信,但仍道:“如此也罢。”顿了顿又道,“敝派今日在这听雪楼要做一件大事,公子身上既有伤,到时万万不要卷入。”
沈瑄虽然有些好奇,但依照江湖规矩,这事是不好随便问的。湖中白衣人的竹筏早已消失。楼下的官道码头上人流来来往往。曹止萍并不去瞧窗外一眼,只是闲闲地与沈瑄讲话,沈瑄也只好一一应答。
忽然,只听楼下小二招呼道:“这位客人,进来喝杯茶吧。”曹止萍一对老眼中顿时放出亮光来。原来楼下进来一个披着黑色面纱的窈窕少女,沈瑄看了,顿时呆住。
——来人正是蒋灵骞。她下山追赶沈瑄,却因为沈瑄被枯叶留了一日,反而走在了前面。这听雪楼本是酒楼,却招呼路人“喝茶”,实在蹊跷。她把一楼的客人扫了一眼,已知大略,遂走入座中,要了一杯淡茶,慢慢地喝。
沈瑄面色苍白,起身想下楼向她示警。曹止萍一把按住他:“不急。”
沈瑄正不解其意,忽然听见蒋灵骞开口了:“镜湖派的虾兵蟹将到底来了多少?不如我们出去打,省得坏了主人家的东西。”
果然座中有七八个女子拔剑而起,她们有的扮作市井闲妇,有的扮作卖解女子,早就等在这里。蒋灵骞一声冷笑,身子一晃,翩然落在听雪楼外的湖岸边,背水而立。那些镜湖派女弟子纷纷赶出,将她围了个半圆。沈瑄一看这阵形,暗叫不好。
蒋灵骞看那几个女子站在原地,毫无动手的意思,微感诧异。这时背后传来一声干咳,接着“呼啦啦”五条人影从水边停泊的五只乌篷船中飞出。蒋灵骞一惊,霍然转身,只见五人立作一排,正中一个李素萍冷笑道:“妖女,这就是你伏法之时!你若识好歹,乖乖就擒,还可以免了一顿好打。”
蒋灵骞这才知道轻敌了。她见酒楼里那几个,不过是镜湖派的二三代弟子,不足为惧,所以背水傲立,想不到乌篷船里竟埋伏下了五个镜湖派的一流好手,看来今天是不免一场恶战了。她抽出清绝宝剑来,轻轻拂拭着,微笑道:“手下败将,也配说这种话!”
李素萍当日在黄鹤楼上被蒋灵骞一招内夺去兵刃,深以为耻。这时当了许多同门的面又被揭老底,当真怒不可遏,一招“平沙落雁”,向蒋灵骞扑来。蒋灵骞迎着她飘去。一眨眼工夫,两人已换了个位置。李素萍手中剑又到了蒋灵骞手里。
蒋灵骞笑道:“你这一招实在太差,本来已门户大开,统统亮给别人,还要做这种凌空下落之势,用力之处毫无根基。不是明摆着把剑送上门来么?”说着左手一扬,将李素萍的剑抛向湖里。乌篷船上的一个船工顿时飞身而起,在剑刚落到水面的一刻,接了下来。酒楼上的人“哗”地喝起彩来。
沈瑄见这船工亦是身手不凡,大为焦急。他这坐立不安的样子落在曹止萍眼里。曹止萍遂道:“沈公子不必担心,本派几个姐妹虽然不济,料来还能拿下这妖女。公子要报仇,可一并交与本派办理。”
沈瑄一愣,这才想起,原来在所有人眼里,他和蒋灵骞应该是宿世仇敌,彼此见面都要诛对方而后快的。他不禁惘然。
这时楼下五个镜湖派弟子已和蒋灵骞叮叮当当地打了起来。这五人中有四个曹止萍的同辈师姐妹,还有一个是她的首徒。她们围攻蒋灵骞似乎用上了一种阵法。沈瑄看了一会儿,就发现蒋灵骞以一对五,虽然拼尽全力,也并不落下风,就算不胜,脱身也易。镜湖剑法朴拙稳重,却恰恰失之灵活。蒋灵骞轻功绝妙,剑法轻灵,与之周旋如穿花蝴蝶,戏柳金莺一般,极尽机巧之能。沈瑄略略放心,忽然看见曹止萍,想起以前吴霆说过,镜湖剑派自女侠王寒萍罹难后,门中几无真正的高手,只剩个曹止萍勉强支撑。刚才那李素萍似是门中第二人,尚不如蒋灵骞功夫高。只要曹止萍不出手,蒋灵骞就不会有危险。想到此处,他主意已定,倘若一会儿曹止萍有下楼的意思,他就设法将她扣住。曹止萍对自己毫无防备,应有得手的机会。
沈瑄与曹止萍闲扯道:“却不知贵派与蒋姑娘怎么结下了梁子?”“妖女”二字,他却是无论如何都叫不出口的。
曹止萍大奇道:“公子不知么?这妖女……”她话没讲完,忽然站起来。原来楼下五个镜湖弟子倒有四个负了伤,外围徒弟们不敢上前,只是死死围住。
曹止萍一步还未走出,忽然右肩被人扣住。她右臂一挥,一招“太师甩袖”,将沈瑄抛出,同时左肘向后撞出。沈瑄早料到她这一手,本拟闪向右侧,右臂随势而转,仍旧将她缠住。不料这节骨眼上,旧伤突然发作,顿时气血翻滚,被曹止萍的左肘狠狠撞上。原来刚才曹止萍给他疗伤,只是暂时压服,此时被内力一冲,又激荡起来。他惊呼一声,眼冒金星,倒在栏杆上,一大口鲜血喷在前襟上。
曹止萍回头看见是他,大为怪异。无暇多问,就从楼上飞下,落在蒋灵骞面前。蒋灵骞满面疑惑地瞧着楼上,原来她已听见沈瑄的叫声,却看不见他的人。曹止萍道:“小妖女,你投靠沉香苑的事,或者还有可说。但你若还有半分廉耻,就应当随我们去见汤大侠父子。”
蒋灵骞叫道:“笑话!我爱嫁不嫁,用的着你来操心!天下多少事你不管,偏来管我的闲事。曹老太太,你堂堂镜湖掌门,几时做了汤家的爪牙啦?”曹止萍沉声道:“休得胡言!像你这种伤风败俗、自甘下贱的妖女,正派人士,人人管得!”
蒋灵骞冷笑一声:“算了吧,我替你说了。你的宝贝师妹两番折在我手里,镜湖派不把我除了,怎消得心头之恨?反正杀我这个妖女,你们名正言顺。”曹止萍道:“说得不错。你的武功的确高强,倘若你是正道中人,那是武林之福。可惜你出身妖邪,离经叛道,大家只得尽早除了你。这个道理,原不用我明讲。”
蒋灵骞嘴上虽强,其实早已气得面色惨白,冷冷道:“你有本事就除了我。除了我,你们镜湖派去流芳百世好了!”一招“霓为衣兮风为马”,撩向曹止萍左肩。蒋灵骞虽然功力修为不可与曹止萍相比,但她剑法高明,动作迅捷,几招疾刺之下,曹止萍只有招架之功。曹止萍连退几步,缓开攻势,居然面不改色,展开本门剑法,与蒋灵骞拆解起来。
沈瑄伏在栏杆上动弹不得。他见曹止萍剑法严谨,好整以暇,比她的师妹强太多,他只是干着急。但蒋灵骞也不是易与之辈,天台派轻功卓绝,游走之间步履灵巧,滑不溜手,就算落了下风也不易被人擒住。何况,蒋灵骞的武功只稍稍逊于曹止萍,此时未落下风。
曹止萍久战不下,渐渐焦躁,出剑越来越快,虎虎生风。蒋灵骞此时反把剑慢了下来,只是招架躲闪,心存诱敌之意。曹止萍大喝一声,一招“天马行空”剑锋左撩,削向蒋灵骞右鬓。蒋灵骞早就在观察她的破绽,等待时机。这时看她全力都在右臂,下盘空虚,不觉莞尔,将身子轻轻偏过,剑尖点向她两处膝弯。曹止萍招式使老,来不及回剑相护,双膝一软,跪在地上。
蒋灵骞退开半步,不觉得意洋洋:“你出口伤人,还不给我赔礼道歉!”周围所有的镜湖弟子都把剑对准了她。
蒋灵骞又道:“你们镜湖门下没一个打得过我。要想为武林除害,还是另请高明吧!”忽然天外飞来十二道银光,交织成网,把蒋灵骞全身罩住。蒋灵骞大惊,快速转身,扬起手中长剑,一阵叮当之声,银光落地,竟是以天罗地网手法掷出的一串飞刀。只是这一阵偷袭,蒋灵骞毫无防备,右肩上还是插上了一把飞刀,鲜血直流。就在这一瞬间,跪在地上的曹止萍长身暴起,扑在地上,伸手捉住蒋灵骞的脚踝一拖,将站立未稳的蒋灵骞拖倒在地,旋即点了她下身穴道。
曹止萍一派掌门,竟然使出这种卑劣招式,蒋灵骞大怒,挥剑向她砍去。无奈她坐在地上动弹不得,右肢受伤无力,一招未竟,被曹止萍一把箍住小臂。只听“咔啦咔啦”两声,手腕被这老妇人一举折断。
蒋灵骞惨叫一声,倒在地上,像一只断了翅膀的燕子。曹止萍蹒跚起立,朗声道:“何方高人援手除妖,镜湖派先谢过了。”
蒋灵骞咬牙冷笑道:“你们可要好好谢谢他!”
只听得一阵兵刃乱响,每只乌篷船中都钻出四个披戴盔甲的武士。曹止萍等人大惊,发现他们手下的船夫神不知鬼不觉全被这些武士扣住了。一个戴黄头巾的中年书生摇着纸扇翩然而下,笑道:“曹女侠也是成名人物了,这样对付一个小姑娘,未免太狠辣了吧!”
此人正是吴越王妃手下两大干将之一的王照希,以十二把飞刀横行江南,武功颇为不俗。
曹止萍等人也顾不得倒在地上的蒋灵骞,一排女弟子背靠背,严阵以待。曹止萍大声道:“王照希!你待怎样!我们镜湖剑派与吴越王妃仇深不共戴天。你就把吴越王府的侍卫统统带来,镜湖弟子也没有一个贪生怕死的!”
王照希打了个哈哈道:“哪里这么严重!什么样的时候,做什么样的事情,决不打岔——这是我们王妃一向的规矩。你们镜湖派把反贼钱世骏窝藏在会稽山上,想伺机而动,我明天再找你曹掌门要人。”曹止萍听到此处,禁不住脸色发白。钱世骏秘密潜回越州,那是不久前的事,不料已被吴越王妃打听到了,而且如此明确说出,显见捉拿钱世骏是志在必得了。王照希续道,“今天么,我们只要带走她,”他指了指蒋灵骞,“就心满意足了。”蒋灵骞此时穴道被点,双腕剧痛,只能躺着任人摆布。她侧过脸去,紧紧闭上眼睛。
李素萍叫道:“休想!我们姐妹辛辛苦苦捉来的人,你想坐收渔利么?”王照希做出惊奇的样子:“李女侠,讲话可得凭良心。不是在下出手相助,你们镜湖派早被她打个落花流水了,还说什么捉人!”他虽然故作儒雅,眼中却精光四射,杀气隐隐。
曹止萍高声道:“我镜湖剑派恩怨分明,阁下援手,我们已然谢过。但这人是不能让的,我镜湖派今日誓死也要捉了这藐视礼法、悖乱纲常的贱人,以谢天下君子,肃正武林风气。”
王照希摸摸胡子,微笑道:“藐视礼法、悖乱纲常,很好、很好啊!那可比自命清高、多管闲事的老太婆强多了!我们王妃若不是欣赏蒋姑娘这一点,还不会费力请她呢!”
李素萍大怒,就要挺剑与王照希比试。曹止萍喝道:“师妹退下!”一手却伸向蒋灵骞,想带了人走。王照希身形一闪,一把折扇敲在曹止萍虎口上,又麻又痛。曹止萍怒喝道:“真要过招么?”王照希笑而不答,袖子一卷,竟然也去拉蒋灵骞。
“住手,谁也不许碰她!”这话声音不大,甚至中气不足,但所有人还是一愣,不觉停了手,只见沈瑄缓缓走来,布衫上全是血。
他方才倒在栏杆上,体内气流冲撞,鲜血狂喷,一会儿就晕厥过去。然而他终于听见蒋灵骞的叫声,一咬牙挣扎着站起,拄着长剑一步一步下了楼。
王照希见他面色苍白,双眉紧锁,早已明白了大半,笑道:“我早该料到,蒋姑娘在哪里,沈大夫也就在哪里。沈大夫最近身体还好吧?”
沈瑄置若罔闻,径直走到蒋灵骞身边,伸手想给她解穴,可他自己现在半分内力也使不上,双手只是颤抖着。蒋灵骞依旧闭紧了双眼,不肯看他,睫毛上挂着泪水。沈瑄见状,心里千般滋味,难以描摹,只是握住了她的手,想先把断腕接上。
王照希笑眯眯地瞧着他俩,并不打扰,反而退开几步。李素萍一干人有认得沈瑄的,纷纷叫他快退开。沈瑄心里茫然,他知道这两帮人都是蒋灵骞的死敌,而自己现在真气奔突,正是发作到痛不欲生的时候,连站着都难,如何能够带她走呢!虽然不顾一切地走了出来,却一点营救她的希望也没有。
曹止萍已知沈瑄的意思。她这时脑子里转过了几个主意,害怕蒋灵骞若被王照希带走,投靠吴越王妃,岂不更加头疼!遂呼喝道:“沈公子被这妖女迷惑了,先将妖女刺死再说!”
一干镜湖弟子“呼”地一声围上,十几把寒光闪闪的剑向毫无还手之力的蒋灵骞扎来。王照希也不免大惊,正要掷出飞刀,忽然听见一阵叮当之声,那些镜湖派长剑全都掉到地上。竟然是沈瑄,在这生死之际,不知何处来的力气,抽出了自己的佩剑,恍恍惚惚地横扫一圈,居然一招之内点中所有人的手腕。这一下顿时把包围消于无形,沈瑄自己也没意识到,这是五湖烟霞引中“浩荡洞庭”里的一招,他又吐出了一大口血,摇摇欲倾。
曹止萍又气又急:“沈公子,你,你太不明事理。我们还说是谁诱拐汤家媳妇,没想到居然是你!身为名门正派之后,和这妖女搞在一起,你真是愧对先人……将沈公子一并拿下,带去给吴掌门教诲!”
只是镜湖弟子被沈瑄伤了一半多,一时却无人上前。曹止萍亲自去抓沈瑄。这时王照希突然发难,一掌拍向她胸前。曹止萍一时无防,被打得连退三步,嘴角流出血来。
王照希笑道:“曹女侠,你真是老糊涂了。你看沈大夫和蒋姑娘郎才女貌,正是一对好鸳鸯。你非要说这些话煞风景。我的巴掌可也看不过去,要给你一点教训。来来来,沈大夫,这一回你和蒋姑娘双双回宫,娘娘一定高兴得很,比之从前更会青眼相加了。”
曹止萍和一干弟子已然受伤,镜湖派虽不愿蒋灵骞和沈瑄被王照希带走,也只好干瞪眼。沈瑄想到此番又落入吴越王妃之手,恨不得立刻死去。他此时油尽灯枯,胸中似有万把尖刀攒刺,缓缓道:“你放了蒋姑娘,我才跟你走。否则我进了宫,也决不效力!”
王照希打哈哈道:“这些条件,你跟我说没用。”忽然,他“啊”了一声,转眼间明明在身边的沈瑄,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只是隐约觉得白光一闪,而自己的半边身体也几乎在重撞之下酥麻了。在场那么多人,没人看清白衣人的来去踪迹。王照希待要追又不知上哪里追,害怕镜湖派看出自己受了伤,只得带了蒋灵骞匆匆离去。
“我知道你是桐庐一带有名的医生,所以不想你被恶人擒去。但我不认得那女孩,所以没有救她。”沈瑄与这个神秘的白衣人如此接近。那是一个女子,声音略哑。她披着沉重的白面纱,一点也看不见容貌,也猜不出年龄,“我想知道她是谁。”
沈瑄遂道:“她叫蒋灵骞,是天台派蒋听松的孙女。”白衣女子似乎很惊奇:“蒋听松有儿子么?”“不,她是蒋听松收养的弃婴。”沈瑄黯然道。
白衣女子默然,半日道:“你内伤很重,我治不了,但可为你缓解病痛。”言毕将两股真力输入沈瑄体内。这白衣女子的内功极为深湛。沈瑄体内逆流顿时平息下来,几乎恢复如常。她的内功法门却颇有几分像叶清尘。
沈瑄忍不住问道:“姑娘和叶大侠是同门么?”白衣女子不答,却道:“你还会去救她?”沈瑄点点头。白衣女子始终不肯透露自己的来历,沈瑄原也不必向她坦白。但这白衣胜雪、武功卓绝的女子,令人感到有一股高高在上、不可拒绝的力量。
当沈瑄出现在钱世骏面前时,钱世骏真的吓了一大跳。他刚刚听曹止萍数落完洞庭医仙这个不肖子的种种罪孽,不想此人就潜入会稽山,偷偷见他来了。钱世骏想了想,将左右支开。
沈瑄开门见山道:“九王爷,蒋姑娘给你画的那张地图,请借在下一观。”钱世骏奇道:“什么地图啊?”沈瑄冷笑道:“你上三醉宫去纠缠她,弄得天下皆知,不就是为了吴越王妃地下迷宫的地图么?蒋姑娘已将真本失落了,凭着记忆画了一张给你。九王爷,蒋姑娘和吴越王妃结仇,大半是为了你的缘故。如今她落在吴越王妃手里,定然无幸,你纵不管也罢了,难道还要吝惜这张地图?”
钱世骏默然半日:“她真是什么也不瞒你。”说罢从袖中取出一卷绢画来,递给沈瑄。沈瑄看见蒋灵骞的笔迹,心中一酸,旋即定定神,默默记着图上标记的路径关卡,看毕还给钱世骏。
钱世骏道:“这只是一张草图,蒋姑娘说许多细节她也记不清了,只怕不足为凭。”沈瑄道:“这个我明白。”钱世骏瞧着他,忍不住道:“你去救她,是不是太危险了?”沈瑄淡淡道:“我若不去救她,是不是问心有愧?”
钱世骏一愣,半晌方道:“你从我的院子后面出去,不会被人看见。”沈瑄谢过,翻窗便出去了。
钱世骏独自坐在灯下,摆弄着那张地图,心不在焉,怅然若失。忽然背后传来一声当头棒喝:“王爷做大事业的人,何必挂怀于些些小事,效儿女之态?”钱世骏猛然回头,奇道:“咦,又是你?”来人微微一笑,道:“王爷也知道蒋灵骞的地图不足为凭,想不想看真本呢?”
沈瑄来到钱塘府,得知世子钱丹早已逃出王府,下落不明,心里暗暗诧异。他颇费了几番辗转,找到徐栊。徐栊这时因为钱丹走脱,贬黜在家,还是吴越王妃格外开恩,才没有丢掉性命。徐栊从旧僚那里打听来,蒋灵骞的确关在玉皇山上的地下迷宫里。
吴越国的王宫建在凤凰山脚下,依山傍水,穿林越壑,风景尤为秀丽。吴越王历代笃信佛教,曾大兴土木,修建梵天、灵隐诸寺。吴越王妃犹觉不足,即位后又在王宫后面的慈云岭上开凿了一处壮丽的佛像石窟,吴越百姓俗称观音洞。
“天台派的剑术武功源自道家一脉,她却信佛,倒也奇怪。”沈瑄立在观音洞里,对着大大小小的神佛发呆。
迷宫本有四个入口,一个在王宫里,直通吴越王妃的卧室;一个在玉皇山脚下的八卦田;一个在钱塘江畔白玉塔中;还有一个则是蒋灵骞也未记清的,只远远的似乎在东边。沈瑄查探了宫外那两个入口,皆有人把守,难以进入。他细细回想地图,记得王宫到迷宫的那条地道造型奇特,似乎特意绕了个弯子。而拐弯之处的地形,恰好与慈云岭观音洞左近相同。
沈瑄白日里做了整天的吐纳功夫,将体内流窜的气息安抚得平稳了些,料想一天之内当不会吐血。天色已黑,遂束了夜行衣,到这观音洞里来查探。这石窟内佛像甚多,主龛有一座弥勒,一座观音,一座势至,两旁又有菩萨、天王、飞天,看不出机关在什么地方。
月光渐渐透进石窟里来了,照见洞穴深处主龛的北面还有一龛地藏王菩萨像,上端刻有“人道轮回”。在地藏像的两旁雕刻着供养人,一色的云鬓高耸,宫妆打扮。这些宫人雕刻得面目如生,情态各异,竟比佛像更为精致。沈瑄就着月光一一打量过去,忽然发现左首第一个宫人的笑容十分眼熟。是谁呢?她的裙裾上绣着艳若桃花的云霞,竟然正是吴越王妃蒋明珠闺房里那张古画上的“霞姑仙子”!
沈瑄更不怀疑,绕到“霞姑仙子”的背后,轻轻推开塑像。像座下面果然露出一条通道来。
这条地道阴冷潮湿,不常有人走动。过了一会儿,就和王宫里来的那条地道汇合了。沈瑄照着地图上的标记向迷宫深处走去,一路上居然一个把守的人也没有。如果不是吴越王妃自恃没人能从宫里这条通路找过来,就是另有圈套。沈瑄不免一笑,同时觉得这路径似乎很简单。蒋灵骞画的地图果然有谬误。有那么一两回他钻进死胡同,但退出来后立刻找到了出路。他隐约感到这只是一般的地下巢穴而已,连机关也没设置几个,称不上什么迷宫。看来江湖上的传闻并不尽实。
前面拐角处,一盏鹿角形的松油灯闪闪烁烁,沈瑄心里颇有些激动,因为他自己也在那里待过,那是牢房。
牢房前面,竟然也没有人把守。沈瑄虽然早有心理准备,此时还是不由得紧张,旋即朗声道:“有劳王妃久等了。”
“咦,”监房那人转过身来,明眸皓齿,果然是吴越王妃,她淡淡笑道,“四处入口的卫兵都没有接到你,我还担心你今晚不来了呢!”沈瑄笑而不答。
吴越王妃道:“你果然有办法。只是你千算万算,也料不到千辛万苦找到的,竟然不是你那心上人儿,却是我这老太婆吧?沈大夫,你就是心地太好,连徐栊这样的人也要相信,你以为他真的对钱丹死心塌地,不会出卖你么?”
沈瑄心念一转,道:“王妃有所不知。在下去找徐栊打听消息,正是委托他通知王妃,在下来了。王妃果然纡尊降贵,竟在这种地方等候——在下真是受宠若惊。”吴越王妃皱眉道:“你找我?不会吧。嗯,你出去这些日子,身上的内伤好像没什么好转,你也知道,普天之下只有我救得了你。你是不是回心转意啦?”
沈瑄道:“回心转意也有可能。不过我的确是诚心诚意来找王妃的。不找到王妃你,谁带我去见蒋姑娘呢?”吴越王妃哈哈大笑:“笑话,你疯了么!我为什么要带你去见蒋灵骞?”
“王妃希望蒋姑娘交出地图,希望我配制尸毒的解药。这两件事情,都不太容易办得到。即使以死相逼,我二人也不会屈从。眼下惟一的办法,就是拿她来胁迫我,拿我去胁迫她。要想这样,只好先让我和她见见面。”
吴越王妃顿时板起脸:“哼,凭你也想摆布我?乖乖躺着吧!”她反手一推,将沈瑄推入牢房,转身拂袖而去。沈瑄也累了,便躺在地上睡起觉来。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一个侍卫过来把他叫醒,带着他往迷宫深处走去。
脚下的台阶级级向上,泥地和石墙也渐渐干燥,看得出是走向玉皇山顶。沈瑄默默记着道路,以备将来脱身之计。
穿过一扇石门,眼前陡然明亮起来。四顾一望,是一处石室,虽然仍旧没人看守,却布置得十分雅致。四周垂着刺绣的帐幔,半人高的花瓶里插着新鲜的桃花,花下是一座巨大的山石盆景,装点着竹篱茅舍,还引来了活水做涓涓细流。沈瑄一眼瞥去,只觉得像极了天台山上的那个桃源仙谷。
引路的侍卫揭开一处绣幔,露出一扇挂着大铜锁的铁门。侍卫取出钥匙开了门,十分客气地请沈瑄进去。沈瑄早看出此人武功不弱,打是打不过的,只得听命再说。
屋子里回荡着甜甜的幽香,好似女子的闺房一般。绕过一扇美人屏风,室内红烛半明,熏笼里升起缕缕紫烟。丝织地毯上绣着红莲碧水,地毯尽头垂着一幅珠帘,珠帘后隐隐是锦绣床帐。沈瑄已觉出帐中睡得有人,他低头听了一会儿那女子的呼吸声,心中大喜,急忙掀帘进去,揭开帐子一看——枕上一绺长发散开,果然是蒋灵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