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道陈大爷是一所中学的语文老师以后,我就改称他是陈老师了。早上五点半,我们在协和医院门口见了面,我严重睡眠不足,恨不得戴上副口罩来掩盖我连绵不断的呵欠。陈老师拎着保温盒,神清气爽得让我很不好意思。
陈大爷的老伴姓张,叫玉兰,我一听这名字,就觉得应该是南方人,果然,病房里的她虽然被各种管子层层叠叠裹得很严实,人也瘦得厉害,但老了的面孔依然很清秀,依稀还能看到当初上海小姐的模样。我开口叫她张大妈,她笑着说被我叫老了,让我改口称她阿姨。
和不太稳定的气色相比,阿姨精神状态绝佳,我坐在她床边,问她想要个什么样的金婚典礼,阿姨一脸不好意思,千回百转地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岁数穿婚纱,是不是不太合适了?”
我很确定地告诉她,我们办过的金婚仪式里,好多人都是穿婚纱的。年轻的时候没穿上,现在就更应该穿了。
张阿姨一边笑一边说:“你看,我现在瘦成这个样子了,又这么老,站着看嘛,还像个人模样,要是一躺下来,就是一袋子骨头,到时候婚纱里肯定能装两个我。”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陈老师站在我身后说:“好看,肯定好看。没有合适的婚纱,咱们就定做。”
张阿姨没血色的脸上泛起一点点的红光:“搞得那么正经,还定做,穿完一次,放在哪儿啊,以后你留着看,心里不烦乱吗……”
陈老师不说话了,张阿姨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一句让人太伤感的话,病房里冷场了,我赶紧找起了别的话题。
“张阿姨,陈老师对您真好,一开始是他追的您吧?”
张阿姨笑起来,斜着眼睛看看陈老师:“追得还很不光彩呢。”
张阿姨讲起恋爱经过,肯定是讲过无数遍了,轻车熟路,虽然现在气不够用了,但遣词造句都不打磕绊。没想到,陈老师看起来斯斯文文,早年间也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一员猛汉,当警卫员的他,活生生把当时是连长未婚妻的张阿姨给抢到手。
“他们连长派他来接我,他在我家见到我,就马上像被雷击过了一样,也不说话,顶着一张大红脸,问一句话,恨不得过三天再回答,我一开始只觉得这个人好笑得很,可是后来他天天照顾我生活,日久生情呀,你晓得吧。所以呀,要是放在现在,这位陈先生就是你们说的第三者呀,我就是红杏出墙水性杨花喽。”
陈老师一边笑一边挠头:“胡言乱语,年纪大就可以随便乱说话!那时候男未婚女未嫁,什么第三者什么红杏出墙,你和我们连长,连面都没见过,那次我是去接你见面的,你见了面以后不是说不满意吗,嫌他年纪大。”
老两口你一句我一句,古色古香地调起情来,我在旁边笑,心里想着,成分这么简单的一见钟情,都被张阿姨说成了是红杏出墙,她也真是不理解现在真正水性杨花的姑娘到底是什么样,他们那个时代形容这样的姑娘是“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我们现在形容这样的姑娘则是“春色满园关不住,我又红杏出墙啦”。
张阿姨断断续续地说了点儿自己的想法,就渐渐显得困顿起来,然后慢慢睡着了。陈老师仔细地帮她把被角压好,然后送我出病房。“一切从简吧,黄小姐,玉兰想要得多我也理解,但是时间不够,我们现在真是只争朝夕了。”
临走前,陈老师这样交代我。
想到张老师的身体,我决定在医院附近找一个合适的场地,最后定下了一个茶楼,很古朴,空间足够,跟两位老人的气质也很搭。
赶回公司已经是下午了,王小贱正把头埋在他从网上买的花朵形状的枕头里睡午觉,那个变态的枕头中间是空心的,这样脸放在里面可以透气,这么无聊的人性化设计简直就是为王小贱这类人度身订造的。有时候王小贱午睡过后猛地抬头醒来,那个花枕头还卡在他脸上,让他看起来像一朵萎靡不振找不到太阳方向的向日葵一样。
罗列大大小小的流程列表的时候,我也渐渐困了起来,不知不觉中,我靠在办公椅上,头一歪,以一个仰躺在车祸现场的姿势睡着了。
即使是以这么不舒服的姿势入睡,我却还是做了一个情节线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是白天,天色亮得刺眼,我坐在一辆很破烂的小巴里,窗外是被太阳晒得无精打采的乡间景色,车里三三两两坐了几个人,我坐在最后一排,路上布满大大小小的坑,一车人时不时地会被颠得集体跳跃起来。就是在这样一个乏味场景里,我热得发昏,打开车窗,吹进来的是黏稠的风,衣服被汗水湿透,头发卷在脖子上,一阵阵刺痒。
这时候他再次在梦里出现了,一副乡土小混混的打扮,穿着白色的跨栏背心,骑一辆小摩托,摩托小,但气势很大,一路轰然作响地追上了我们的小巴。他一手开车,一手用力拍小巴的车窗,冲着坐在窗边的我说:“你下来,我有话跟你说。”
我态度很强硬地跟他嚷:“我不可能下车,这是末班车了。”
“没有车了,我送你回家。”他告诉我。
我特别冷淡地对他说:“你也配知道我家在哪儿吗?”
车厢里的人都看着我们,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气,终于有一场闹剧来娱乐这憋闷的旅途了,连司机都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张望。
“你不下车,我就一直跟着你。”他接着说。
我冷笑了一声:“你油加满了吗?”
“能陪你开多远我就开多远。”他头发被风吹得向上竖着,像刺猬索尼克,眼神里一半迫切一半讨好,还带着一点点隐约可见的因自尊心被践踏而生出的恨。
我转过头不理他,看着前方,周围的视野变得开阔了起来,景色不那么平淡得惹人生厌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在路旁展开,风也凉爽了起来。
他不说话了,就只是默默在车旁边陪着我,有时被小巴丢在后面,但过一会儿便奋力追了上来,有时会超过我们,然后放慢速度再次出现在我旁边。我也不说话,淡定地看着前方的路,偶尔看看他,每次看向他时,他接受到目光,便马上露出一个“我还在”那样的微笑。
看到剧情没什么发展,车上的人不耐烦了,有个中年人冲着司机嚷嚷:“开快点儿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到家啊。”
司机听完这话,便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很费力地向前飞速开去,他努力地追,但总是离我有半个身子的距离。终于,他追不上了,看他的表情,像是用尽了力气,但还是徒劳。慢慢地,他彻底被甩在了车后面。
过了几秒钟,我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看着后面的路,他还在车后面追着,但身影是越来越小了,慢慢地,只能看见他的背心,被风吹成了一个白色的气球,阳光下那么刺眼地在热浪蒸腾的乡村小路上飘荡。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一阵空落落的轻松,感觉像是吃了大剂量的芬必得,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麻木,没知觉,伴随我一路的闷热,还有那些刺痛感、躁动感、绝望感,一起消失了。
那是一种连再见都无力说出口的感受。
我缓缓地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笼罩着我的脸,我抬起头,发现正趴在办公桌上,脸下埋着王小贱的花骨朵枕头。
办公室里已经是一片漆黑,我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班,唯一的光线来自我旁边的电脑,我转头一看,王小贱正聚精会神地玩着祖玛。
我把枕头丢给他,他吓了一跳:“你醒了倒说句话啊!”
“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啊?”
“你以为呢,大老王拿你当消极怠工的典型,让公司的人在你周围围成一个圈,还开会来着呢。”
“我没打呼噜吧?”
“呼噜倒没打,说梦话来着。”
“说什么了?”
“说觉得对我无以回报,所以把你七八张银行卡的密码全说出来了。”
“滚,你下班了怎么不回家啊?”
王小贱一边关电脑一边说:“不是怕你睡着睡着死了吗,我爷爷就是这么过世的,说睡个午觉,就再没起来。”
“一睁眼就看见你这么个丧气的人,我还不如睡着睡着死了呢。”
我们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了办公室。离开办公室前,我看了一眼被黑暗笼罩着的写字楼,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
三十天前,刚刚分手的第一天,我就站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办公室里,那时候的我只觉得乌云压顶大难临头,前路上一片迷雾,空调里吐出的是摄人心智的寒气,我困在窗前,一动都不能动,最后要靠保洁员阿姨来拯救我。
又站在同一片黑暗里,四周的摆设、气味,甚至阴影的位置都没有变化,还是一样的死气沉沉,还是一样的不怀好意,我前方还是迷雾重重,阳光明媚斑马线清晰的高速公路只能出现在我想象里。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全身不再那么沉重,有了离开这里的力气。
“走不走啊,电梯到了!”王小贱站在门外嚷嚷。
“这就来。”我一边回答他,一边轻轻关上门。
一片寂静里,只有门锁发出“咔嗒”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