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年之前,宁越山还是挑明月楼里的绵衣小厮,身子藏在廊柱后面,偷瞅得一眼青碧罗衫的倩影,已是十分的满足。此时的宁越山静立在海陵城头,在青火连甲之外穿着暗褐布袍,腰间悬着一柄长剑,略为瘦弱的身躯却透出渊亭岳峙的气势。
宁越山得入云清虚门下,在东海之战中逐渐成长起来,成为江宁军中的重要将领之一,此时名义上为江宁卫戍军校尉,统领卫戍雍扬以西地域的卫戍军,实际上领有卫护长平仓之责,归长平仓都事、镇海府守钟籍节制。
狄公达立在宁越山的身边,虽然初历战事,神色间却是镇宁自若,穿着青黑公服,虽然不谙武道,却学宁越山那般,腰悬一柄长剑。
狄公达本为钟籍幕前负责支度钱粮的小吏,因围堰填海之功绩与进《长平仓表》等事,超擢为海陵仓监事、海陵令。不谙诗文经义,却在支度钱粮经济货殖之上颇有才干,让许伯英也相当赞许。
在两人的视野边缘,无数簇动的人头争先涌出地平线。
徐汝愚将兵力集中到白石境内,作势欲吞陈预所部,张季道却不闻不问,领兵从青埔县的西侧侵入雍扬境内,径直奔海陵而来。
不计其数的东海兵勇进入海陵城楼所能观察到的视野,就分成两路,从左右与海陵城墙隔着两箭距离,继续行进,当前的正面也不见东海兵推出拒马车结阵。看情形张季道是要绕过海陵继续向南推进。
狄公达不无担忧的说道:“张季道若是再绕过海陵,继续向纵深推进,三水、海郾、延陵等城就危险了。”
平城水营不敢轻离泽湖水域,不然雍扬以东的防御将不攻自破,然而仅以万余兵力将张季道数万精锐挡在静海境外,却是想不用想。只得将有限的兵力集中在海陵、青埔两城,其他各城仅由屯丁驻防。
张季道没攻打驻守六千兵弁的青埔城,只是从青埔城西径直奔海陵而来。
如果张季道领兵绕开海陵,继续向南、向东推进,三水、海郾、延陵等城则不攻自破。
宁越山说道:“张季道的家底也不厚,他怎敢拿五万精锐冒险?三水、海郾等地是无兵防守,但在大人自去年十一月率领十余万降军渡江北上,分成三路屯驻在镇宁、望江、雍扬,如今只调动望江、镇宁两路,雍扬那一路兵马尚未有动静,即使现在将雍扬四万降军的实情递到张季道的案前,也谅他没有胆子绕过海陵,继续向南推进。”说到这里,轻轻一叹,“张季道意在海陵,海陵只有四千兵马,会觉得吃力些。”
狄公达虽然对军务不熟,但也识得张季道的意图。
江宁设长平仓,海陵仓乃是重中之重,以东海余粟填之,以备他时军征之需。不仅囤积钱粮,还筹集兵刃器械等军备。暮春之时,幽冀诸家数万人南下避祸,徐汝愚将础艮堂的大部势力都留在海陵,又从雍扬、江宁、溧水等地调来技艺娴熟的工匠,设置海陵匠户营,大约编有两万余匠户,江宁近三分之一的军械生产都移至海陵。由于海陵聚集了江宁境内最优良的工匠,此处的匠户营要远比江宁、溧水、雍扬等地的匠户营还要来得重要。
张季道领军直奔海陵,便看到海陵的重要性。
众将拥着张季道向海陵城策马而去,远远望见海陵北城的城楼箭塔,隔着一箭的距离勒缰止住跨下战骑。
席道宁眯起眼睛,将涌到鼻子尖的哈欠强抑下去。
席家自东海之战后,实力大损,由东海三大世家之一的地位,殒落成为依附于陈族的二等世家。席东野于战后仍然出任泰如府都督,但是实权已不如府守刘昭禹。泰如重组的卫军,重要将职却是以陈族子弟为主。
江宁与东海在东面的边界历来推行减兵息争的策略,特别是江宁在翠屏山、广陵集结重兵,东海在南境的兵力几乎都被吸引到龙游、定远等地与江宁对峙,对泰如等腹地的控制力急剧下降。
陈预从泰如卫军中抽调兵力,席家却利用这机会将忠于泰如本地的世家子弟填入卫军之中,江宁与东海在广陵大对抗,却使得席家在泰如府势力有所抬头。
张季道统兵进入泰如南境,却让席东野起了戒心。此次让席道宁率领族中子弟随军助阵,却是要试探张季道有没有将泰如完全控制在麾下的野心。
席道宁想起数次与徐汝愚的相遇,心绪复杂莫名,只是席家在东海境内已变得势弱力微,在东海与江宁的之间也只能随波逐流。若有选择,席道宁可不望席家子弟与江宁兵戈相见。大兄让他领族中子弟来张季道军中助阵,席道宁便让长子席天逸从族中尽挑些平日只知斗鸡遛狗、夸夸其谈却又贪生怕死的人过来。
张季道既不会放心任用他们为将领军,又不会将他们赶到阵前送死;张季道想到完全压过陈预,怎能缺了席家的助力?
张季道轻咳一声,见席道宁睁眼望来,微微一笑,说道:“席将军可知我为何不听都督的建议,将五万精兵一直东进?”
席道宁微微颔道,说道:“督帅胸中自有千山万壑,非道宁能揣摩也。”
张季道轻叹一声,说道:“江宁还没有接过霍氏在荆北的防线,随时都可以将凤陵大营的兵马从水道迅速调到白石境内。若让徐汝愚将江宁的主要战力都调到江水北岸,东海虽有十余万精兵,在平野决战的胜算却是极微。我担忧的却是这点啊。”
席道宁心神微凛,暗道:却非没有这种可能。
徐汝愚善于利用形势逼迫对手与之仓促决战,东海之战如此,抚州之战、南闽会战也如此。张季道之所以会领兵从毗陵借道,抵达龙游之后,又往东进入泰如的南境向江宁静海府入侵,便是看到徐汝愚在白石北境可能设下的陷阱。
席道宁侧目细看张季道清俊无比的侧面,端是神采非凡,东海男儿不能及,只是眼睛的眸光略有些阴柔,及不上徐汝愚那么明净。
张季道说出这番话却是要让席家打消对他的戒心,席道宁打了个哈哈,却不接话。
张季道继续说道:“东海若胜,只是削弱江宁的实力,无法予以致命的打击;东海若败,却无翻身的机会。且不说此战东海的胜算不大,便是有七分胜算,季道也不会希望过早决战。”说到这里,似是无意望了席道宁一眼。
田文光策马停在张季道的左侧,将目光从海陵城头收回,说道:“避免与江宁仓促决战,是督帅领兵南下之前就有的决定,只是都督仍寄希望于一举击溃徐汝愚侵占东海的野心,让人担忧啊。”
事实上,陈预希望集中兵力,逼迫徐汝愚放弃对东海的侵略意图,虽然有着决战的危险,陈预内心深处仍然不相信徐汝愚会毅然决然将数十万军士与几乎相同数量的流民一起卷入那滔天的死亡战火之中。
然而这近似于软弱的情感判断却无法在军议上宣之于口;或许说出来,也会遭到诸将的非议。在军事决策上,将胜利的希望寄托于敌人的于心不忍,无异于将战争视为儿戏。
何况数月来,江宁势盛,咄咄逼人,徐汝愚的野心暴露无夷。
在东海战事一触即发之时,即使徐汝愚不将凤陵大营调入白石,世人仍认为江宁牢牢把握着胜利的楔机。
徐汝愚用计在陈预与张季道之间所制造的争权矛盾,使得东海在南境虽然聚集的十七万精锐战力,事实上却处于陈预、张季道两人的统领。
陈预、张季道在军事决策上有着致命的分歧,陈预倾向决战,欲一举解决江宁对东海的威胁。而事实上,张季道擅自统兵东进,使得陈预在西面无法集结起优势兵力,被逼采取守势。但是陈预仍没有放弃西线决战的用意,在曾益行统兵退到定远城中,陈预所率领的六万兵马却没有立即后撤,位置稍稍突前了一些。
江宁此时有四路大军渡过下阿渡,张续、樊文龙合兵七万进逼右翼,梅立亭统兵两万,切开陈预与龙游的联系,牵引陈预左翼。
巫成心想:若是徐汝愚亲领的四万兵马乃是与青卫军一样的精锐战力,那么就可以命令张续所率领的青卫军继续前突,切断陈预与定远城之间的联系,将陈预率领的六万兵马围歼在下阿溪北岸的平野之上。
想到这里,巫成心里觉得可惜,暗道:便是以徐汝愚之能,也不能将战场上的每一处变化了然于心啊。侧目去看端坐长案前的徐汝愚,自从子阳秋从江津赶来,身上透出的气势就凝重了些许。
徐汝愚屈指轻轻叩击长案,却不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邵海棠跪坐长案之前,沉声说道:“易氏欲插手其间,江宁筹划数月之久,成与未成,只剩十余日时间,还望汝愚早做决定。”
徐汝愚似从沉思中惊醒,环顾围坐身旁的众人,目光落在赵景云的脸上,说道:“张季道已将海陵团团围住。”
赵景云点头,说道:“正是。张季道忌惮雍扬城里的四万降军,尚未对海陵发动攻势。”
“哦。”徐汝愚说道,“若是此处强攻陈预,张季道大概会少了几分顾虚。张季道不会绕过海陵往南奔袭,只是海陵只有四千守军,让人担忧啊。”
邵海棠说道:“张季道有胆绕过海陵,即便放弃广陵城,也要让沈翼率领一万精锐先将他的归路封死。张季道统军南下,并无攻城准备,海陵有宁越山在,短时间内无忧。”
徐汝愚又说道:“秦子卿心性未定,我亦不能琢磨也;他在南平,南平极可能会下一招恶棋,让魏禺小心提防。”
众人见徐汝愚说到这里,知道他心里下了决定,禁不住一起端直身子。
元月六日,在子阳秋抵达徐汝愚设在下阿溪北岸大帐的第二日,丁勉臣率领一万青卫军,从左翼分出,强攻定远城正南三十里处的落桅堡,激战一夜,陷之。将陈预与定远城之间的联系切断,战后,丁勉臣将落桅堡交于后续部队驻防,自己则率领精锐继续向东穿插。
张季道领兵结营海陵城外,乍听此讯,心里一惊,讶然叫道:“徐汝愚果真要兵吞东海?”疾步走到长案之前,将地形图展开,端详片刻,手指定在新姿城之上。
新姿位于毗陵南境,位于龙游侧后,定城东侧偏南。龙游本属于雍扬,因为万嵘的叛离,才让东海得去。龙游在地理位置上,却处于广陵、青埔的半包围之中,只在西北方向与新姿接壤。
张季道暗道:新姿城让江宁夺去,张续、樊文龙重兵在右翼,陈预势必率军向东面的龙游城撤离。此时梅立亭领兵跳出来,增援青埔或海陵,则龙游陷入新姿、广陵、青埔的合围之中。陈预欲要脱困,势必要避开西面的重兵,率领大军继续东移,寻找空隙突围,如此一来,定远的曾益行所部却又成为孤军陷入险境。
想到这里,张季道嘴角微微上牵,浅笑里却有几分狰狞意味,自言自语的说道:“徐汝愚,世间难道只有你一家才会掩藏兵力?”神色一肃,侧目望向田文光,说道,“江宁兵马接近新姿百里,散于新姿四野的骑营则会往新姿集结,你去新姿统领这一路骑营,迎击丁勉臣。”缓缓站起来,目光落在席道宁的身上,说道:“席将军是否觉得徐汝愚此时发动攻势有些急切了?”
席道宁不知其意。
张季道屈指重重敲在天长县北境——徐汝愚大营所在,说道:“我能肯定,这四万大军不堪一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