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1年1月23日!
一个整个中国都需要铭记的一天。
在这一天下午,中日双方都出动了自己所能动用的空军力量抵达石牌上空。
只是,没有一架战机能向下方阵地投下炸弹。
因为,他们奉命支援的石牌中央阵地高家岭和八斗坊一带,中日双方激战到距离近乎脸贴脸,从高空中望下去,土黄色和深蓝交织于一起,别说威力巨大的航弹,就是一枚小小的手榴弹砸下去,也极有可能将中日双方步兵同时炸飞。
尤其是高家岭,双方在这道山岭上十几处阵地上,已经开启了刺刀见红的白刃战模式。
日军用舰炮和山炮摧毁了山岭上大部分工事,因为横山勇的命令,激战一上午的第11师31团弹药竟然消耗大部分,而又因为后勤补给动作稍慢,在日军持续强攻下,亲自在一线指挥的那名上校团长果断命令全军上刺刀。
而对于亲自上一线督战的村上起作而言,伤亡数字同样不重要,只需要攻克石牌,什么39师团、野沟支队、针谷支队遭受重创的丑陋尽可以被忽略掉。
中国人被迫用上白刃战,正是帝国陆军展示武勇的好机会。
正是在中方被迫日方求之不得的背景下,在23日下午,高家岭战场爆发了整个中国战史上最大规模的白刃战。
中方最开始投入的兵力是一个被打成半残的步兵团,连同其陆军上校团长及团部文职人员在内,也不过1600人,但随着战斗白热化,奉命赶来的32团也全军投入战斗。
由于双方已经绞杀成一团,新赶至的32团手中纵算有枪有弹也无法使用。
“人死卵朝天!不都是一个肩膀扛颗脑袋,一刺刀下去,日本人也是肉体凡胎,不一样要完蛋!”那位已经年近45的32团陆军上校发出一声怒吼,带着2500名官兵冲下山坡。
而日军方面,则同样投入了一个步兵联队接近3000步兵。
所以,从中日空军俯瞰的角度,整个高家岭山坡上,全是黄色和蓝色的交错,所谓的空中支援,在这一刻只能变成空中观察。
整个战场上,除了零星响起的枪声和手榴弹爆炸声,根本听不到一声炮声,尽是令人牙酸的刺刀碰撞或是刺刀和骨头摩擦的声音。
中日双方士兵皆杀红了眼,刺刀弯了,那就拎着步枪当棍子,步枪砸断了,那就用石头,用手榴弹,用手指抠,用牙咬,用上一切可以攻击对方的器具。
11师虽已经是中方精锐部队,但那只是在中方军队序列里,尤其是在拼刺术训练上,其实是不如他们对上的这个第13师团步兵第104联队的。
而且在身体素质上,11师有不少是这半年才招募来的少年兵,年龄不过十六七岁,身子骨还没完全长开,加之伙食远不如日军,往往一名日军可以单挑两名中国士兵。
但所谓困兽犹斗,何况是人呢?
一个人打不过,那很简单,拼命就是。
战场上最多出现的场景是什么?是一名士兵奋不顾身的扑过去,用身体当盾牌任由日军步兵狠狠刺穿,而后用尽最后的力气死死抱住即将夺走自己生命的步枪,任凭日军怎么用力抽离,都无法在短时间内拔出刺刀。
而后,紧跟其后的士兵再狠狠用刺刀刺过去,舍不得丢掉步枪的日军往往会被同样的方式给刺穿。
一换一,就是中国军人寻求的最好结果。
就算遇到聪明人,见势不妙丢枪保命,但失去了自己的武器之后,在如此凶险的战场上,半只脚也踏上了奈何桥。
仅是这样的一换一,或许还不足以体现白刃战的残酷,许多士兵的刺刀因为多次格挡导致弯曲变形根本无力再成为杀人工具,于是他们选择用随身的匕首,或是就地使用地上的石头。
所以,山坡上,流的不仅是鲜血,还有脑浆!
石大宽是11师31团第3营2连的一名二等兵,这个全军最低的军衔意味着他不过是一名才入伍不到3个月的新兵。
是的,石大宽的家乡在苏北,1937年日军由淞沪打开中国的东南大门后,一路横扫江南,家里原本还有几亩薄田可以度日的苏家在日军金陵大屠杀之后,在石大宽的父亲带领下,毅然抛弃了可以供全家老少活命的田地,随着逃难大军一路南逃至江夏,后又逃至山城。
这期间为了养活一家老小,石大宽的大哥在38年年初参军成为第30军第31师一名士兵,参军不足两月,就参加徐州会战并血战于中心战场台儿庄。
为守住台儿庄这个中心战场,31师连团长都要亲率敢死队上战场,一个连能活下来一半,就是损失极轻的。
而石大宽的大哥石大厚所在步兵连145人最后仅存8人,活着的名单中并没有石大厚的名字,那个刚满22岁的青年战死了,但他替家里挣了10大洋的抚恤金,那是他重伤未死的连长用自己的奖金支付的。
正是这10块大洋,支持石大宽一家得以在漫长的逃难途中没有饿死。
然而苦难依然没有结束,一家人得以栖身的江夏也要开始打仗了,全家人不得不再次逃难,这次是石大宽的年仅18岁的二哥石大重站了出来,在江夏街头参军加入第71军,并在随后的9月份参加著名的万家岭歼灭战。
这一次,石大重活下来了,还荣立战功,给家里寄了20大洋,足以让一家老少在山城活下去。
但好景不长,一年后,在第一次长沙会战中,已经晋升为中士的石大重战死。
而此时的石大宽不过刚满16岁,看着母亲为了战死的两个哥哥已经哭瞎了双眼,还是少年的他只能藏起了参军替兄长复仇的心思,跟随着父亲在码头替人挑货养活爷爷奶奶和瞎了眼睛的母亲以及两个还不满10岁的妹妹。
但噩运并没有放过这苦命的一家人,在40年年中日军的大轰炸中,石大宽的父亲被日本人投下的炸弹炸死,家里挨着山崖建起的那座窝棚也被大火烧毁。
终于,不管是为父兄报仇还是要用军饷养活母亲河妹妹,还不足17岁的少年选择走进街头的征兵所,他唯一的要求,就是支取一月军饷交给母亲。
在新兵连训练不足2月,训练场上的石大宽总共就射出10发子弹,就被分到了11师,并跟随师主力抵达石牌。
新鲜出炉的新兵蛋子,一上来遭遇的就是地狱难度的绞肉机战场,能活下来的可能性近乎于无。
但奇迹的是,石大宽活下来了,一直到23日下午这场令未来都为之震撼的白刃战战场。
石大宽亲眼看见自己的班长宽厚的背部被一名日军给刺穿,因为他正在愤怒的手握一块石头拼命砸一名日寇。
正是那名强壮的日寇,接连刺死了班里三名兄弟,结果被一名未死透的弟兄一把抱住了脚脖子这才被一名弟兄舍命扑倒,已经参军两年的班长径直捡起一块石头就狠狠朝着这货的面门砸了过去,一下,日军还在拼命挣扎,两下,三下,那血溅起老高,日军的惨嚎犹如过年时村头即将宰杀的年猪。
然后,从五米外冲过来的一名日军狠狠一枪刺在班长的背上,力气是如此的大,以至于班长的胸前都露出十厘米的刀锋。
班长本能的双手拽住刀锋,日军眼神中却满是狰狞,手腕猛然一翻,刀锋一转,班长的两根手指被生生切断,口中更是喷出一口鲜血。
手里端着步枪跑过来支援的石大宽猛然呆了,他不是吓的,而是他知道,班长要死了,那个天天骂他们这些新兵软蛋迟早要死的坚硬男人要死了。
他不恨班长,从来没恨过,因为他知道他二哥也是这样的,参军的一年多时间,二哥仅仅来过一封家信,说起部队生活,就是吐槽新兵蛋子太软,看见血喊得山响,就是腿软不敢上,每次都得他这个副班长身先士卒。
于是,他二哥死了,现在他的班长也是这样,也一样快死了。
“班长!”石大宽怒吼一声,眼泪哗的就下来了。
别人不知道,只有石大宽自己知道,每次班长骂他们这几个新兵的时候,他就想起只比自己大三岁的二哥,在心里,他也把班长当成了二哥。
但现在,班长也要死了吗?
“大宽,干死狗日的啊!去杀了他!”老兵一边喷出鲜血一边怒吼着。日军冷然的看着呆在原地还没有步枪高的少年士兵,满眼不屑,手下却是再度狠狠一转步枪,刀锋和骨头的摩擦声在石大宽耳中犹如一道道炸雷。
甚至,他还用皮靴狠狠踩着半跪着的班长的背部,企图借力将自己的刺刀拔出来。
但他却没想到濒死的人会有如此大的力气,那双鲜血淋漓的手硬是像老虎钳子一样死死拽着那半截刀锋。
已经没有神采的眼神死死盯着石大宽,一口气就是不断。
“我擦你祖宗!”石大宽双眼瞪得老大,端着步枪上前,猛然前刺。
日军不得不丢下步枪躲避着身体薄弱的中国士兵前刺,终于,寻找到一个机会,一个近身和气力不足的石大宽搂抱在一起。
两人就在山坡上翻滚。
这名日本兵虽不是曹长军曹,但必然也是参军2年以上的老兵,不仅力气大而且心思很足,在翻滚的过程中不断利用石大宽的身体去撞击石头,撞得石大宽头昏眼花。
终于,已经处于劣势的石大宽被日军的一只手掐住脖颈,本身就耗费大量力气的石大宽在氧气的大量丧失下,更是无力反抗,不断锤打着日军的手逐渐变得无力。
‘我也要死了,大哥,二哥,是你们来接我了吗?’恍惚中,石大宽仿佛看见了大哥和二哥满是鲜血的脸。
“大宽,你是石家最后一个顶梁柱了,你如果再死了,妈妈和妹妹还有爷爷奶奶,怎么活?”大哥缺了半边头颅的脸分外狰狞,狠狠摇晃着已经即将昏厥的石大宽质问着。
“你特良的得活着,否则对不起大哥和我。”缺了一条胳膊的二哥眼睛瞪的向铜铃。
“是啊!我是石家最后一个男人了,我不能死!”被骂醒了的石大宽的求生意志突然间无比强烈。
他不再徒劳的去锤打强壮的日军,而是一只手拼命反抗,另一只手则在腰间摸索,那里还插着一枚木柄手榴弹。
终于,手榴弹被拔出来,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提着手榴弹狠狠砸向日军的脑袋。
17岁少年绝命一搏,不知道究竟使出了多大的力气,但身体极为强壮的日军遭此一击,也发出一声惨绝人寰的嚎叫。
手榴弹前端可是生铁铸就,那就是个铁疙瘩,砸谁脑袋上,都得开瓢。
终于脱困的石大宽死死握着手榴弹,铆足了力气,狠狠的再度砸上去,日军终于倒地,但手却是抓住了再度准备砸上去的石大宽的手腕。
石大宽的求生意志有多强烈,这次在日军步兵身上也同样体现得淋漓尽致,哪怕被砸到已经产生幻觉,日军爆发出的最后力量也让石大宽无能如何都摆脱不了。
努力要活下去的石大宽突然想起二哥写的家信里面所说的:日本人就是豺狼野兽,他们凶我们必须要比他们更凶更狠,否则,杀不死他们。
石大宽毫不犹豫的猛然将头下压,狠狠一口咬在日军的颈动脉上,那一口,近乎用尽了石大宽17年人生的力量,一股腥臭味儿瞬间充斥着石大宽的口腔,日本人的惨嚎震耳欲聋。
但石大宽没有松口,更是学着豺狼的模样拼命摆起了头,豺狼就是如此撕开猎物的血肉的。
他成功了!
身下的日军逐渐停止了挣扎,曾经钳住他手腕的两只手也软趴趴的耷拉下来。
石大宽也在此时抬起了头。
满脸鲜血的少年士兵犹如恶魔,嘴里还叼着一坨血肉连着一段黄白色管状物.
看到这一幕的日军纷纷寒毛直竖。
而这,只是中日数千士兵对战的一个小小缩影,比这更残酷的战场比比皆是。
因为,双方都没了退路。
日方是指挥部下了死命令,今日必要攻克高家岭和八斗坊,不惜代价。
中方是已经退伍可退,后方就是师部,再退,石牌就没了。
漫山遍野绝望的惨嚎,就连山下面无表情的日军指挥官背心都遍布冷汗。
距离战场不过800米的村上起作中将在一个小时内也总共只拿起过两次望远镜看向战场,他在等待,等待这场残忍的白刃战分出胜负。
这名在枣宜会战中一战成名的日本陆军中将无比坚信帝国陆军将会获得这场非常规战斗的胜利。
“传我的军令,将我11师的军旗,插上高家岭最高处,告诉31团、32团所有将士,我将于他们同在,人在阵地在,阵地失,则我全军皆亡!”而在对面一个山头上看着这一切的胡姓师长却是做出了另一种选择。
“师座,还没到这个地步啊!我们前面的人还在和日军战斗,并没有溃败迹象!”一边的少将参谋长大惊失色,连忙劝诫自己这位年轻长官。
这时候上头,出现长官阵亡,战场必崩。
“溃败?如果我师军旗再不插上高地,或许连享受溃败的机会都没了。”胡姓师长将望远镜递给自己的参谋长。
望远镜的视野里,500米外,一队至少超过百人的日军正在沿着山边高速向师部运动。
“狗日的小鬼子,又来这套,我去带警卫连迎敌。”少将参谋长刚说完,脸色却是惨白一片。
他刚刚想起来,师部最后一个警卫连在20分钟前刚被派往八斗坊增援。
现在师部除了师长和他以及50名文职人员,再无战斗人员了。
“所有人,拿上能拿上的武器,跟我一起,将军旗插上高家岭最高处。”胡姓师长提起手枪向外走,脚步微微一顿。“给军座和陈司令发电,就说,我11师上下,将和日寇拼尽最后一滴血,若石牌失守,我之残骸不必收敛,就让之留于此地山野,以做惩罚!”
一面军旗,被高高插上高家岭山巅!
“师座亲自督战,弟兄们杀啊!”看着师部军旗突然立在自己身后,山坡上已经疲惫欲死的中方官兵们突然再度爆发出勇气和力量。
呐喊声震耳欲聋。
就连还在数公里外四方湾战场上的唐刀和四行团所属几乎都能听见。
唐刀凝目西望,脑海里突然想起未来中国地理志上对石牌这场保卫战的独白:“那时候,中国农民家的孩子营养普遍不好,十六七岁的小兵,大多还没有上了刺刀的步枪高,他们就端着比自己还长的枪上阵拼命,如果他们活着,都已是七八十岁的老人了。他们也会在自家的橘园里吸着小口的香茶,悠闲地看着儿孙,温暖地颐养天年,可他们为了别的中国人能有这一切,死掉了!”
眼泪,突然溢满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