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治皇帝颔首,欣赏的看了徐经一眼。
他发现,自己越发的喜欢这些年轻人。
这些年轻人的身上,他看到了朝气。
哪怕是那欧阳志如此沉稳的人,依旧可以从其身上,发现其蓬勃的一面。
反观许多的年轻翰林,看上去年轻,却带着一种暮气沉沉之感。
弘治皇帝道:“你来和朕说一说,黄金洲的见闻吧。”
“是。”徐经开始侃侃而谈起来。
他口才本就不错,出海之后,又常常和外藩打交道。
他说到了黄金洲的土人,那里的土人,对于天文,有特殊的爱好,可是,他们运输货物,竟只能依靠人力。
他说到了黄金洲有一土人之国,其国建在纵横交错的水道之中,虽是幅员广大,却只以青铜为武器,国中,竟无马……
佛朗机人发现了他们,先诈称自己是带来和平的使者,受邀进入国中,而后,发起攻击,瞬间,整个王国便如雪崩的一般的瓦解,接着,便是连日的奸淫掳掠,大火将城市席卷,无数的黄金和白银,还有那无数的珠宝,劫掠一空,而今,在那里剩下的,不过是断壁残垣,还有无数的尸骨了。
弘治皇帝越发觉得稀奇:“土人既有数十百万之众,何以,不及区区数百佛朗机人?”
徐经正色道:“土人人多,却如韩信带兵,多多益善一般,可若带兵的非韩信呢?陛下,行军作战,讲究的并非是人数的多寡。而在于,无数次战争的总结。就如臣方才所言,土人没有轮子,甚至没有驯服马匹,因而,他们极少有大规模作战的经验,其作战,反而更像是我大明乡间的宗族械斗。上一次,我们的船队,曾带去数百匹战马,可就是这数百匹战马,却在三年前,与一群对我大明居心叵测的土人部族作战,数百骑兵,只一盏茶功夫,便可将其数千人马击溃。”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若有所思。
“土人,不足为虑,真正可虑的,唯有佛朗机人,佛朗机人似乎已在黄金洲,感受到了我大明的威胁,不断的增派舰船,源源不断的将大量的人口,输送至定居点,根据曾大致的估算,已经从俘虏口中所知的事实是,他们在黄金洲的据点,已有二十七个,他们建立了城堡,征服附近的部族,在各处据点,增派士兵,甚至将许多的流民,安置其间,原先,佛朗机西班牙人与佛朗机葡萄牙人相互盟誓,不允许葡萄牙人,染指黄金洲,可现在,今非昔比,西班牙甚至开始大开方便之门,希望在黄金洲,能够与葡萄牙人进行合作,以防备我大明的威胁,他们还招募了大量的法兰西、英吉利、意大利的雇佣士兵和流民,用肥沃的土地和黄金作为诱惑,显然……他们感受到了我大明巨大的威胁,决心占据这津要之地……”
弘治皇帝皱眉:“依卿家,当如何?”
徐经看了弘治皇帝一眼:“陛下,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古之皆然之理。而今为长远计,必须建立更庞大的舰队,运送大量人口至黄金洲,建立集镇、堡垒、开垦土地,挖掘矿产,生产兵器。陛下……臣有个建议,大明至今为止,军制糜烂,太祖高皇帝时,在天下设三百余卫,军户数百万人,而今,大多数军户,早已失去了土地,生活惨淡,困苦非常,这些年来,朝廷对外用兵,大多数卫所,竟毫无战力,军户逃亡者,更是不计其数,不妨……陛下下旨,在黄金洲、昆仑洲、西洋诸地,设卫所,准许军户们,开垦土地,使他们为我大明,卫戍远疆,如此,既可解军户之弊。这些军户,至黄金洲,又有了土地可以开垦,能够吃饱喝足,自当竭力,为我大明开疆。”
弘治皇帝不断点头。
大明的军户制,到了而今,真实糜烂不堪了。
从前是朝廷没有银子,所以……将就着混着吧。可现在,内帑里有了足够的银子,弘治皇帝也知道,这样下去,没有办法,除了某些精锐的卫所,尚且堪用,其他的,反而成了朝廷的负担。与其如此,不如……出海去吧。
可是……
弘治皇帝道:“卿家,谁可镇黄金洲?”
这才是问题的关键,大量的军户,迁徙到了那里,未来源源不断的人口,也将前往这片新大陆,可在那里,谁来管理呢。
徐经毕竟擅长的乃是海运,他带着舰队,可以纵横四海,可一旦深入了陆地,就非他的才干了。
现在……谁来镇守黄金洲?
弘治皇帝不禁抚额:“英国公?”
徐经没有吭声。
英国公是挺好的人选,不过上一次,弘治皇帝让他去孝陵,他说自己骑马崴了脚,旧疾又复发了,弘治皇帝只好作罢。
现在,这英国公确实老了,再加上有旧疾在身,让他去,确实不妥当。
这是数十万军户,还有上百万的家眷。
这镇守之人,确实令人头痛,一方面,要朝廷信得过,可能绝对信任的,又有几人?
再者,需要有足够的威信。
大明的卫所制,行之有年,这百年来,早已自成了体系,若是朝廷任命其他人去,这些人肯服气吗?
因而,只能让有威信的人去,譬如魏国公、定国公、英国公这样的将门之后前去。
原因无他,因为卫所的精髓在于世袭,那些世袭的千户、百户官们,可不认其他人的,他们只信任自己人,什么是自己人,你得八竿子打得着。
譬如我爷爷曾在英国公的账下听令,你看,这就是自己人了,将来在海外,若有个什么好歹,我自然晓得,我爷爷和英国公的爷爷曾有过这个交情,我出了事,你得拉我一把。
又或者,我爹曾在土木堡之变中,把你爷爷背出来的,这也算自己人了。
又或,我爹曾在某某公的账下,做过亲兵,某某公还亲自用鞭子抽过我爹,这……其实也是交情的一种。
哪怕对方,可能早就忘了这一层交情,甚至压根就记不得你是哪一根葱,可有这一层关系,能让人踏实啊。
而能够让各卫的军马,生出这种踏实情感来的人,整个大明,屈指可数。
这倒也罢了,最可怕却是,这个人,不但要有威望,身体好,还得有本事。
若是本事不足,不能上马带兵,不能洁身自好,不能把这些不规矩的家伙们,统统变得规矩起来。
莫说是佛朗机人,便是遭遇了土人,都可能毫无招架能力。
弘治皇帝揉一揉太阳穴,头痛啊,英国公身子不好,定国公和魏国公年纪又大,其他如成国公等人,弘治皇帝还真瞧不上,这几个家伙,老老实实,混吃等死吧。
选来选去……
弘治皇帝竟有点懵。
早知道,连方继藩一并叫来好了,这家伙,鬼主意多。
不对……
弘治皇帝突然想起一个人来。
弘治皇帝道:“平西候方景隆,为人忠厚,做事也有板有眼,为我大明,立下不少的军功,他镇守交趾和贵州,很有治理的经验,身子也还算是爽朗,他的妻子……和西南诸藩,交情深厚,若是令平西候镇守黄金洲呢?顺道,将那西南的土人,也一并迁徙过去……”
徐经:“……”
弘治皇帝看向徐经道:“徐卿家,怎么看?”
徐经觉得自己的脖子凉飕飕的。
这是自己的师公啊,一大把年纪了,还要远渡重洋,这师公倘若是去了黄金洲,恩师和师公,可能一辈子都不能相见了,有这个爹,跟没这个爹,有啥区别。
倘若,在这汪洋大海之中,再出点什么意外……
噗通……徐经跪下了:“臣……臣不敢做主。”
弘治皇帝背着手:“你慌个什么,方继藩难道还会打死你不成?”
徐经脸色惨然。
这仿佛是在说,没错,可能真的会被打死!
弘治皇帝也算是服气了,徐经是何等样的人,见过了大风大浪,刀头舔血,九死一生,面对那汪洋大海之中,数不尽的危险,尚且不怕,如此坚毅果敢之人,居然……畏师如虎。
“这是朕的主意,与卿无关,他若是敢打你,你取出节杖来,看他敢不敢伤你一根毫毛,这是国家大事,不是儿戏。”
弘治皇帝背着手,给徐经鼓气。
“陛下,臣有一个不情之请。”徐经战战兢兢的道。
弘治皇帝道:“你但说无妨。”
徐经道:“臣听说……陛下内库有数不清的金银……”
弘治皇帝的脸,瞬间拉下来。
“只怕有纹银,要过四千万了。”
“胡说,这是谁和你说的,没有四千万两,这是以讹传讹之言,明明只有……”
弘治皇帝觉得自己有些气的糊涂,很快的噤声,朕有多少银子,为何和你说?
“臣的意思是,陛下这些银子,留在内库,想来,也是无用,何不如,将其由西山钱庄托管呢,这西山钱庄的利息,惊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