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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2章 十息之战 万载之争

问镜 减肥专家 19269 2024-03-15 13:12:32

地层之下,乌蒙天蝉的幼虫在地气中飘流。

来自于乌蒙天蝉的羽化真意,对当前的局面,起到了无以伦比的催化作用,那天然脱蜕飞升的真意,原是缘于乌蒙天蝉这一天地灵种。之所以留下,则是蝉蜕“刻印留识”的自然妙用。

蝉蜕的最大作用,就是可以拓印羽化真意显化的印识,不说乌蒙天蝉,只说余慈:虽然当前仅是一次特殊的高峰状态、一次意外、一次模拟,如无根之木,但也类于羽化——从卑下、丑陋的幼虫,化为美丽之蝉、蝶,是从凡俗跃升到超拔之层次。

这不正与羽化真意相同么?

自从余慈化为乌蒙天蝉幼虫开始,羽化真意的作用已经开始发挥了,它势必要将余慈从“低”的境界,拉扯到“高”的境界,如此正和余慈目前的状态相契合,也因为如此,在蝉蜕的作用下,其每一丝运化都清晰地留下烙印,记录余慈如蝉出蜕、如蛹化蝶的全过程。

这次“羽化”本身是虚无的,但其烙印和痕迹却是实实在在的。

无疑,这是一个无以伦比的经验,就这么刻印在乌蒙蝉蜕之中,在今后的日子里,由余慈去体悟、利用、融合。

但这是以后的事了,至于当前羽化真意的另一重影响,即“大限”将近,压迫感却如轻烟,不值一提。

余慈记得那期限,却在那莫以名之的精神状态催化下,真正地做到了不以为意,在他心湖中跳跃的种种微微玄机之中,羽化真意的正、负面效应,确实不甚出挑。

就连三方交击的虚空范围里,那些左冲右突,却找不到方向的可怜虫,都要更有用一些。

陷入战场的众步虚修士,几乎已经注定了成了血祭之牲品的命运。外围仅有的几个没着道儿的,都是头也不回地逃命,在他们身后,虚空重重沉陷下去,如同黑暗中的漩流。

幻阴子身畔寒风呼啸,要将漩流冻结;另一边,陆素华更如划破黑暗的太阳。长生真人的界域碰撞在一起,没有任何侥幸,必定是强者愈强而弱者愈弱。

余慈的差距是在根子上,所以他更不能弱了势头,这里的差距,无疑要用神通来补。

久远的记忆,流过心头,虚空叠震,就像是当年罗刹鬼王和太玄魔母隔空交战,天外域外,无不激荡。其烙下的印记,随着神魂中的“冰山”被他请上平等天、化为神通,已很久没有出现了,如今又纷纷翻涌上来,给了他以“拟化”的资本。

因为之前,他是“请”来神通,尽可不知其所以然,而如今,他是用真人的方式,来运化神通,却要涓滴不能错过。

当然,以他目前水准,想出其窠臼,还有不足,故而这一击就来得特别“原汁原味”:

一时天地翻覆,八极倒颠,五感六识一切灵应,莫不错乱。

两位真人修士还能凭借不灭灵识,维持住心智不受迷惑,但身外气机毕竟要受到影响。

这一回,幻阴子的情况倒比陆素华好些,他的法宝乃是佩戴身上,辅助之用,不像掩日环、虹影剑那般外放,免了一重麻烦。陆素华就不免多耗一份心力,使法宝、剑器与本心同一,不致为乱。

在常人的观感中,那不过是陆素华身外明光中,一层好看的涟漪波动,一现即隐,可在“长生真人”眼中,这就是机会!

余慈以前绝对是抓不住这样的战机,但现在却顺势直进,玄武法相之中,长蛇扑击,化极静为极动,直取陆素华。他时机抓得好,长蛇法相之中,也内蕴凌厉气机,便是陆素华也不敢大意的,虹影剑微摆,剑虹经天。

“锵”地一声鸣响,那是剑气交迸的独特声音,可震音却是顷刻七转,越转越高,到最后那声音根本已超出常人耳朵捕捉的极限,其内蕴剑意,也是越发地缥缈流动,莫知之所在。

陆素华长年在东海上修行,如何不知这里的妙处:十二玉楼天外音!

就算比玄妙至极的“十二转”还要差上一大截,却已经是要她必须提神应对的级别了。

陆素华却不想和余慈拼变化了,之前等时间过去的心态也有点儿问题。

这人稀奇古怪,手里的筹码竟似无穷无尽一般,任他抢占上风,着实不是聪明之举。对这种人,以强势相压,不给他任何回气的机会,才是正途。

心念一动,掩日环上,万道金光,如骄阳行天,劈云斩雾,照彻黑暗。

余慈和她完全想到一块去了——抢先!

没有先机,没有主动,等着他的只有败亡。

黑暗漩流中,又响起数声惨叫,作为死魔神通的加持之用,用这种方式,限制住漫天金光穿透,也鼓尽力量,模似着记忆中的影像,龟身法相大口一张,喷出的却是来自九幽冰狱的寒流。

天外星辰连闪,玄武渊深之力,守御之能,正与太玄封禁真意互通,寒流既出,便似有冰封六合之威,针对的还是陆素华。

对此似是而非的神通,卓越不凡的出处,陆素华仍没有让出先机的意思。

既然早明其根源,岂会被这些绚丽的变化所惑?

冷笑一声,移山填海般的拳意横空,另一边剑虹飞扬,亦是将虹化之威,落在了实处:她要以硬碰硬,将那封禁之力强行破开,顺势将后方的玄武法相捣得稀巴烂!

拳意剑虹连贯一体,如十万大山,排空而至,这才是半步劫法的大神通,相较之下,余慈你根子上不过就是一只虫豸——这不是轻视,仅是不去疑惑修改自己的认知,这样才不会轻易被幻力所迷。

虚空的呻吟,就像是房倒屋塌般的摧折之音,玄武法相一瞬间扭曲,这其间,不知又平添多少冤魂。

可就眼看着余慈难以维持之际,黑暗漩流深处,却是张开了一只巨眼,不同于玄武血眸,里面瞳眸半隐,跳跃的尽是密集如织的气芒,且似散而凝,掩日环漫天金光,竟是倏然收落。

黑暗中,有一声禅唱:

“是法平等,无有高下,是名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

陆素华微微一怔,头上悬着的掩日环,却是嗡地一声脱离气机供养,向远处飞落。

数里之外,幻阴子两眼发直,看着一枚圆转金环轻飘飘落在手中,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这是她本命法宝!”

幻阴子注意到了那一只“巨眼”和相应禅唱,能自生梵呗,演化经文,怎么说也是第一等的佛宝,又是出其不意,无怪乎能将掩日环这等本命法宝打落。

何为本命法宝?

必须是修士祭炼之时,以心血浇灌,与心神融会不可分之外物,寄托元神、分身化影,都极其便利,很多时候,都是修士成道的根基组成部分,就算不是,也有着极特殊的地位。

像是陆素华这种级别的修士,本命法宝绝不可能落到别人手上,否则和神主本源之力外泄,也没什么差别。可如今,这不可能发生的情况就出现在幻阴子眼前,且是掉馅饼一般,落在他的手上,观其气机流转,分明就是失控了。

作为一个长生真人,尤其还是魔门出身的,他脑子里瞬间就闪过了几十上百种法子,足以泡制得陆素华生不如死——在理想状态下。

他本能地就想动手,但在此时,他却忍不住看向陆素华,女修没有回眸,只给他了一个背影,似乎对本命法宝的归属,没有任何担心,这种态度让幻阴子心里发堵。

看那背影,清瘦孤冷,可在如十万大山排空而至的无俦威能之前,却又是横绝太空,令人不敢直视。

这一幕情景,让幻阴子明白,就算是在同一境界,他与陆素华的差距,也给拉大到了让人绝望的地步。

不只是修为,还有心性。

良机在前,他却还有胡思乱想的闲情,偏偏又是一发而不可收拾。

魔门之法,越是到高端,越要落脚到“他化”二字上,损人利己,是最基本的概念。在幻阴子这种层次,又是魔门旁支,其局面已经到了不害几个有份量的人物,修为就难以寸进的地步。

当前,就是最好的机会。

只要害了陆素华,他的修为必定是一路飙高,突破数百年的迷障,也不在话下。从现在的情况看,通过掩日环的话,胜算至少提高到六成!

可转瞬之间,他的念头就转到了行事的风险上——要知道,一旦出手,以魔门神通来讲,就是心神的直接对撞,他手握掩日环,可以占据主动,可观陆素华行事,手段凌厉,心志强绝,说不定就有什么反制之法。

这还不算完,念头百转,又从风险,转到更现实的层面——陆素华什么想法他猜不出来,可另一位的念头,实在是太明显了。

用这种神鬼莫测的手段,将掩日环丢在他手里,岂不是明摆着要来一个渔翁得利?况且上面派他过来,定下了“许败不许胜”的调子,他这么下手,就算是胜了,又有什么意义?

念头流转间,他又不免又有疑惧:

千载难逢的良机啊,怎么在这种关键时候,胡思乱想,难道这些年来的蹉跎,不只是磨销了他的超拔之心,连最基本的心防,都要护不住了?

幻阴子终究是真人境界,随即明悟:破关在即,心魔来袭!

他终还是着了道!

一息一弹指,一念一刹那。

佛门曾约略规定了时间微观之刻度,后为全天下共享。其以一刹那为基本刻度,一刹那即为一念;二十念为一瞬;二十瞬为一弹指,一弹指又可与东方修行界的“一息”相对应。

佛门称,一日一夜共计四百八十万个“刹那”、二十四万个“瞬”,一万两千个“弹指”,亦即一万两千息。

十息时长,只等于一个时辰的五百分之一。

对长生真人的交战来说,这不算太短,太多的生杀命运,就在一刹那间决定。

余慈发动了主动攻击,又通过神通,和陆素华数番交战,也不过耗去了两息时间。

可这时间又着实算不上长。幻阴子只这么一发呆,就是一息过去,然后,他就再也没机会了。

掩日环上,金光骤闪,放出的光芒拥有着无匹的穿透力,瞬间照彻他的心思,心魔叫嚣,却都是“得意”。

幻阴子似乎看到陆素华讥诮的冷笑,同时金环激震,要他从手里脱出去。

他受心魔所扰,已是方寸大乱,眼看着金环就要脱手,机会彻底丧失,强留也不是,放手也不是,郁闷得几乎要吐血。便在此时,耳边有一个女声轻笑:

“猪就是猪!”

这句话实在太毒,又恰恰击中了幻阴子最大的心事,他第一时间甚至以为那是陆素华的评价,不由得怒喝一声,重重攥住了手心跳跃的圆环,与陆素华分流过来的气机重重拼了一记。

不说胜负,眼角处闪过的红影就让他明白,他又被人耍了。

红影正是宝蕴。随着时间推移,她所蕴神意愈发灵动,此时便咯咯笑着,化为一道几无形质的红光,忽隐忽现,总在幻阴子身边弄影。

幻阴子脸上青红交错,最终大叫一声,甩脱了掩日环,化芒而走,气机紊乱得不成样子。

就在一步登天的机会前摔落,任是谁也受不了,不说别的,只是清除声势大炽的心魔,就够他难受个几十年了。

若此时陆素华要取他性命,才是真的举手之劳,只是很显然,女修完全没有兴趣。

余慈也是苦笑,他不惜直接动用平等珠的本体,将仅有的一次的机会用在掩日环上,确实是对幻阴子抱有期待来着,然而他怎么都不会想到,幻阴子竟然“没用”到这种地步!

魔门秘法,向来是双刃之剑,此事便可显现端倪;从中亦可见,陆素华的威压,已经到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程度。

幸好他绝不会将希望全然寄托在别人身上,宝蕴化光,依旧是锁定了掩日环,面对生死仇敌,宝蕴决不缺乏觉悟,余慈也将心内虚空一桩物事的控制权交给了她。

匆匆做完这补救之法,余慈就必须把心神转过来。

陆素华拳意可怕,玄武法相、死魔神通是挡不住的,前锋冲击方至,法坛诸法器就算在玄武法相的卫护之下,也都被震得散开,且不同程度受了伤损。

惟有玉神洞灵篆印,依旧在法坛之下,稳立如山。先前受玄武法相影响,灵光收敛,光影异化,如今却是按捺不住了。

此印也是余慈最为倚仗之物。

心念激荡役灵之文:“慑百鬼,驱毒龙,清气行符,交汇天地感神明——宝印召来!”

这一次,余慈再不说请字!

法坛之上,清气受激,冲霄而起,化育甘霖,星星点点降下。

法印者,天之权柄相加者也。修士以法印为介质,与天地法则意志沟通,借用其权柄,功候浅的,行气纳真,更增法力;功候深的,直接操持权柄,引天地之力,夺日月之威。

余慈以符法入门,本与法印等物最是亲善,只是以前修为不足,层次不到,才没有尽展其能,如今层次不同,情势不同,玉神洞灵篆印与之前也是截然不同。

宝印不是直接与陆素华拳意拼杀,而是借用符法真意摹画天地质性,翻滚元气,移换星斗,顷刻之间,竟是开辟出一方另类天地。此天地别无他用,只是最适合激发玄武法相之威,增益死魔神通之能。

至于如何激发,增益几何……

碧落之上,域外星空,星斗摇曳,此时本是下午时光,太阳西落之时,却见黑夜没了耐性,从东方急赶过来。

转眼间,黑幕铺展,日影隐没,月轮不现,只有漫天星光,明暗相见。北极天域,数十颗可以目见的星辰,盘结成玄武之形,剖分星野,首至斗星,尾至壁宿,吞吐阴阳,涵括造化,似动而静,似睡而醒。

相较之下,承启天中盘踞的玄武法相,已经完全显不出来了,或者更准确地说,是玄武法相与天上星相融在了一起,完全化入其中,难分彼此。

便是以陆素华的心志,见此几若造化寰宇的胜景,也呆了一呆,但觉深邃夜空倾压而下,那玄武星相探头摆尾,将巍峨身姿会展,几可颠覆半边星空。

也就是一转念的功夫,玄武星相直接将其法力充斥天地之间,形成它独有的“域”。

此一片天地与真人界域看来相近,可界域之“我心化天心”,有与天地法则的冲突,而玉神洞灵篆印的神通,却是将这份矛盾弥合,甚至是令其彼此增益,正如之前云楼树所做的那般,却较前者更直接,更有效。

操持天之权柄,莫过于此。

余慈从没想过,玉神洞灵篆印的威能,竟然是如此之强,就像他有生以来,从没有像现在这样痛快过。

借用的神通不是他的,死魔神通来得太快,并非是逐步修炼而来,只有符法,从他一开始修行,到玄元根本气法,到天垣本命金符,一步步走来。

尤其是在移星归垣至玄武星域,大规模运使修殊胜行愿无量佛光之前,每一点进步,都刻印心中,每一点细节,都历历在目,如今又是玄武法相,观其阴阳,知其动静,感其堂奥,入其真意,那种活泼流动、明白四达的明悟,还有心念之所至、神通顷刻成的酣畅淋漓,让他恨不能大喊大叫,方能宣泄快意。

一息之间,局面翻转,陆素华拳锋所及,接战的就不单只是玄武法相,而是对撼在法相牵动之下的天地伟力。

承启天之外,一应霞光收敛,不见半点儿亮度,仿佛虚空之后,有一张大嘴,将其尽数吞吃。星光交织,但承启天所在的方位,是一片纯然的黑暗,那一处支离破碎的百亩虚空,彻底隐没。

这是天地伟力以其绝对优势力量,形成的“域”的压制,遮蔽六识只是最起码的应用,随着玄武星相的运化,甚至产生了虚空神通的效果,当然,这也是因为余慈本来就具备此等能力的缘故。

某种意义上讲,这里就是临时开辟出的独立天地,是最能发挥玄武星相法力的世界。

陆素华就在这片“世界”边缘,气机牵引下,她必须要考虑一个问题:如此星相神通,是守御吗?余慈本意应是如此;可难道不是进攻吗?星相恢宏,焉无此力?

守中蕴攻,攻击带守,攻守兼资,妙化动静阴阳,此亦为玄武精义。

归根结底,余慈仍要抢占主动。

陆素华必须要表达一下惊讶之意:这个余慈,究竟要甩出多少张底牌才罢手?纵然是借法宝之威能,可他心性意志,竟然可以承托这天地法则,也是奇哉怪也。

现在的情况确实像是颠倒过来,陆素华清瘦身姿,在星空法相之下,渺若微尘,星辰之下的黑暗,似乎随时会把她吞没进去。

但她的心志仍然不为所动,上承陆沉拳意,天如何?地如何?况且余慈还不是天地!

一念至此,她长啸出声,不理会掩日环,不去管虹影剑,也无视星空法相的压制,周身气动,便如当空打了一个霹雳,电芒绕体,天地元气以最狂暴的姿态,混扰撞击,不分清浊阴阳上下,抹消界限,苍茫弥阔,只剩下恣意野性的爆炸力,轰然迸发。

混元雷槌!

陆沉所授之三元锤,最重一个“势”字,无论如何都要在势上压倒对手,最基本的就是高高在上,独立于天地之外,却又往往与天地抗手。

若无击天之志,又怎么驾驭这浩瀚拳意?

所谓与天地同一者,不过假借外力罢了,她这一拳,就是要轰开这牵系,让天地只是天地,凡俗仍是凡俗,虫豸还是虫豸!

电光闪过,星相之下,浑然一体的虚空硬生生撕裂开来,这是她明见万里的神通,捕捉到的一线感应。

但缝隙之后,没有承启天,倒像是破开了一个万载冰窟,喷发出一波冰寒的吐息,如同溅出的冰瀑,除却令人血脉冻结的寒意,还有无物不破的犀利锐气。

这就是玄武星相的阴阳动静变化,流动不息,干扰判断,想要真正锁定,实是艰难。

顷刻之间,三十里方圆虚空,天地元气都被“冻透”了,整片区域都似丧尽了一切活力,混元雷槌的电光,在此间也缓慢到了可笑的地步。

陆素华神色不变,玄武星相能够冻透元气,却损伤不了她的心志。只要心志尚存,拳意就不可能被限制!

故而下一刻,电光挣脱了冰封之力,轰在与虚空裂隙处,却没有天崩地裂的声势,这寒流冰瀑,在陆素华拳意之前,真正地冰消瓦解,混元雷槌的玄奥,亦是展露无遗。

混元之力,化消阴阳,一切外力相加,都被扯入混沌之中。外力已尽,其中便再生雷火。这雷是先天雷,一念生,可震动万物,萌发生机;一念死,可碎天裂土,湮灭魂灵。

雷音广布,无所不至,在雷音激荡之时,电光再次轰击虚空,搅乱阴阳。

虚空之后,余慈心念亦是无所不至,相当忙碌。既然是玉神洞灵篆印发动,走的又是符法路子,维持法相,牵动变化,哪一个不需要千般符箓运化?

在宝印的加持下,这些都难不住他。初时他模仿、中途他尝试,最后他创造,符随心造,念动符生,一时间灵光攒簇,此灭彼明,无有止歇。

但到最后,他却从符箓变化这些“枝节”中抽身出来,因为他发现,这些变化是无穷无尽的,他有限的时间,不应该空耗在这里。

是“对面”的陆素华,为他树立了榜样——任混沌如何化消阴阳,抵御万千变化,那拳意却是始终不改。

广袤虚空之中,那一线拳意,初看似渺小,天地伟力却无法将其限制;又觉它缥缈,正面接触,却是沉甸甸压下,便是万千变化横生,那承重之感,依然清晰存在。

陆素华把持拳意,自能衍化无穷;他操持天之权柄,又何必纠缠于变化之末节?

以不变而驭无穷,才是他最应该做的事。

这真是一场砥砺磨炼的对决,逼着他不断拔升层次,修正认知,陆素华是大敌,也是明镜。而在目前情况下,余慈欠缺的,也仅是一份认知而已。

四周突地安静下来,繁芜的符箓变化瞬间离他远去,只有一份深沉如渊的感觉,与他心神渐合。

看似无所不至的心念,开始收拢,却没有丧失一点儿对玄武星相的控制,相反,心念越是集中,所知所及越是弥阔广大,以亿万计的气机、符箓变化,本身就具备着灵性,就在他心念所居的“高台”之下,如阵列的兵士,一览无余。

余慈从初始的“兴奋”中醒来,真正契入星相真意,进入了最佳状态。

陆素华比他早了一线契入真意,理所当然会占据一些主动,可余慈与玄武星相真意契合如一,挟天地伟力,攻守兼资,早已经模糊了主动、被动的界限。

虚空再次激震,这次却是双方一线真意的对撞。

若说这样的撞击还有点儿虚缈不实,那么,周边由真意带动的磅礴元气,自然运化,分界划地,猛烈碰撞的场面,却是席卷了方圆百里。

玄武星相带来的黑暗急剧扩大,但黑暗之中,电光激闪,每每横亘天际,撕裂虚空,又有元气激涌,自然天成慑魂撼魄之啸音,更是远扩出千里开外,啸音回响,如在深渊,加上那黑暗到极处,似是虚空塌陷的场景,似有妖魔巨兽跨界而来,将这一片天空扯入魔狱,不似人间。

在这片区域外围,有人立于虚空之上,看那顷刻之间,已是虚空沉陷,电芒裂天之胜景,黑色兜帽之下,本是冷讥的笑容,未免有些僵硬。

不过很快,他就像是激醒一般摇摇头,尽量抚平心中震荡,扭头看向外围另一个位置,那里刚刚飘来一缕清气,其中隐匿着一个人影。

清气之中,广微真人也在摇头:“存神求真,以有限驭无穷,世上原来也有与辛乙一般想法之人,且看起来,眼看要把路给走通了……而且,还是上清路数!”

他嗟呀不己,心里有点儿纠结,险些把正事儿给忘了,正好那边眼神瞥过来,没有刻意隐藏,被他察知。

广微真人抚须一笑,不与其搭理,他是天篆社在北荒的首脑,又是玄门真人,一举一动,都代表着道宗玄门的立场,事实上,他到这里来,也仅是表立场来的。

北荒再乱,也不是各路强者任意祸乱之地,有无拓城大劫在先,道宗玄门也就有了立场,把这些桀骜之辈统统驱离。

其实这事儿,辛乙前来才最能镇住场子,可是如今黄泉秘府那边,情况微妙至极,辛乙还要在那儿监视,这里也只有他来跑一趟。

但他没想到,竟然会碰到这样精彩激烈的场面。而且其中还有浓浓的疑惑:“玄武真意……其中莫不是哪位故人?”

正思量间,黑暗之中,气机骤变,在黑暗的背景下,电光倏然黯淡,同时有一簇火苗亮起,转眼扩散。火光下,陆素华的身姿清晰呈现,却是完全被火焰包围,周身上下红光透映,倒似那火从她体内穿了出来。

广微真人一下子严肃起来,这段时间,他对这火,可是不陌生啊!

不管陆素华承不承认,在与玄武星相对撼的时候,她已经是全力以赴,这就使其心神不免忽略了对其他方向的把握。

她没注意到,或者是没在意,幻阴子逃离前抛开的掩日环上,多了一点彤红的火焰,便在她拳意撼天之时,急剧扩张,包围了整个圆环。

在漫天电光映衬下,焰光显得虚无不实,可当那独特的感应,通过本命法宝的联系,刺入心中时,陆素华也有了错愕:

“业火?”

哪来的业火?这个问题没有得到答案,因为这一瞬间,已经与她建立了气机联系的业火,无视了空间的差距,直接烧上身来。

业者,身口意善恶无记之所作也。但凡生灵之所作为,有因必有果,因果相随,如影随形,二者之间紧密的联系,以及由此造成的一切现象,在佛门之中,便可称“业”。

业有善恶,其中恶业焚身如火,是谓业火!

以陆素华半步劫法的修为,在西方佛国,起码也是个半个菩萨,本心之中,是很难被恶业所限,可是业火外来浸染,且是通过本命法宝直趋中心要害,则是另一回事。

外来的业火只是诱因、是火种,其真正的功用,是聚拢起陆素华有生以来,甚至是前生、来世之恶业,来一次总爆发。

意念的流速太快了,按佛门的标准,一息时间最起码也有四百念,一念九百生灭,形成了三十六万个起落轮回,半生记忆顷刻间冲刷而过。过往之时,其行为、口实、意念无不积蓄业力,当下无论善恶,喷涌而出。

恶业成火,外烁出来,已成实质。

陆素华在母胎之中,便已经分化意识,后来甚至又分出第三个,轮流主导,几无消歇,三方意念彼此攻伐,造下恶业,比常人更多十倍、百倍,就是对外,一贯行事,何等强横,造下杀劫恶孽颇是不少。

若在当年西方佛国,六道轮回齐全之时,只怕当场就会给扯落地狱道中,难以脱身。还好如今她在东方,六道轮回更是早已毁掉,无需担心此节。

对她来讲,恶业汇聚,污染毁坏她的道基,才是最要紧之事。

而且,有什么东西,顺着业火,混了进来。

通过业火连通心炼法火,再转接心炼法火的驱使权柄,宝蕴终于破入一直不得其门而入的地方。余慈给了她操控心炼法火的权限,目的就是让她动用一直封存在屠灵狱底层的地狱道碎片。

原本,这手段只是作为幻阴子的“后备”,余慈最希望的,还是从掩日环这个本命法宝入手,让两个长生真人大战一场,自己坐收渔翁之利。可惜,幻阴子出乎意料地没用,另一方面,余慈借助玉神洞灵篆印,也是超出想象地强横。

宝蕴趁着陆素华全力战斗之时,投放业火,一举成功。

若按着最稳妥的办法,她放出业火之后,离得远远的,看业火建功就是,可真的如此设计,她心里那专属于宝蕴的特质,又怎会受得了?

有万全之事在前,她与陆素华的仇怨,不共戴天!

在与姹女阴魔对抗中,她已经很累了,就是凭借这一执念,才坚持到现在,若要报仇,此刻就是最好的机会,她绝不可能轻轻放过!

所以,宝蕴进来了,进入了陆素华的识海。

业火可怕,已经将识海里外覆盖,宝蕴一脚踏进来,烧灼的感觉绝不好受,但她心念一动,身外便支起一个明光罩子,将业火屏蔽在外。

心炼法火本身进不来识海,但透进来的真意,已足以为护持之用。就这样,宝蕴在以前无法立足的“地域”稳稳站住,滔天业火伤不到她分毫。

她举目四顾,这里就是陆素华的识海了,看起来,这是一片燃烧的海洋,虽然冲天的火光经常会隔断视野,但从其摆动的间隙,还是能感觉到这里无边无际的宏阔广大。

这里每一滴海水,都是陆素华的人生片断;而每一片火焰,都是她的恶业在燃烧。

宝蕴深深吸气,姹女阴魔之身的独特之处,就这样体现出来:别人攻伐识海,只能是透入心念,只有拿出类似“夺舍”的手段时,才会将孤注一掷,将神魂整个地压上去。

但她所依托的姹女阴魔,内外有无转化是其拿手好戏,当她进入陆素华的识海,就完成了外魔向内魔的转化,真正拥有了能毁坏其道基的力量。

时间又过去了一息,宝蕴不再耽搁,稍一感应,便捕捉到最核心的位置,在无边识海中飞起,某种意义上,她是通过魔识,扭曲了陆素华本来的心念,驾驭其上,由此在无边识海中遨游,在目前陆素华分身乏术的情况下,她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内魔生灭无定,此起彼落,便是如此了。

心念的速度何其之快,如驭雷霆,顷刻之间,就到了她所要去的位置。

这里大概是识海中央,如今也是业火最盛之地,可是宝蕴看出来了,这里业火非常古怪地分成了三处,彼此交缠,却也有着相当明显的分际,乍看去倒是分不出强弱。

但以心炼法火为介质,看那处业火深处所蕴的力量,则有明显的强弱之别。

宝蕴还是不太清楚陆素华的根底,却也知道,这里非常关键的所在。她如今具备内魔之力,对陆素华根基一念既生,识海中就会相应地有所反应,熊熊业火摇动,从中出现了三个人影,一个个表情木然,像是人偶,却已将那蕴藏的力量显化出来。

三个……陆素华?不,应该是裂魂分身的后果,最强的那个肯定是陆素华,但哪个又是陆青?

她终究还有一颗人心,想法不免就多了一层,就是这样微小的耽搁,业火中,那气机感应最强的人影之外,忽地电火缭绕,就此注入了生机。

陆素华心念投进来了!

宝蕴猛醒,不给对方任何反应的机会,熊熊业火中,有一部分猛然凝实,也化为一个人形,瘦身持剑,头角峥嵘,不哼不哈,冲着陆素华心念所在杀了过去。

燃烧的业火中,凭空闪现剑意。

这是浑燎!

此人已经和余慈手中的地狱道碎片合为一处,如今已是最典型的地狱众,自然能在业火中随意化生,对业火的应用也不在话下。用他下手,也是因为宝蕴对业火、心炼法火的应用还不熟悉,只能萧规曹随之故。

当然,紧接着宝蕴就展开她最擅长的手段,红光照下,无孔不入,寻觅陆素华道基摇动的机会。她的手段倾向于五蕴魔识,起于微末,发于毫端,来去无迹,难以捉摸,却往往缺乏猛烈之势。但在业火的作用下,一缕魔念缠绕在亿万记忆片断之间,一路串联,如同千溪而成河,百河而成江,只等溃坝之时。

唯一能限制她的,就是时间。宝蕴也不知道,接下来余慈的昏睡会不会影响她,可心炼法火肯定会受影响的,她要做的,就是在这不过超过四息的时间里,打开缺口,给陆素华一个最致命的杀伤!

陆素华在自家识海中显化,自然知道情况有多么危急,她冷冰冰的视线穿透业火,盯住了宝蕴,这边却是一拳起处,将那扑来的地狱众打得粉碎。但眨眼功夫,那地狱众就重又凝成。

业火不尽,地狱众自可化生无数。

陆素华也知这情况,她要做的,仅仅是争取一线时间,容她将这意外梳理,再得出最终的结论和应对之法。顷刻间,她做出决断,不及思虑周备,识海之中,已嗡然发声:

“一切之因,一切之果,我自担之!”

话音未落,这片燃烧的海洋之上,便有无数星光照下,龟蛇法相定海架天,横于其上。

人力有时而穷,分则力弱,就算陆素华真实修为远在余慈之上,在目前的局面下,真意对撞,也容不得半点儿分心。

她将心神转入识海,就怪不得玄武真意攻守转换,趁虚而入。

龟蛇法相,一下子攻占了半边识海,主导权一时还没抢走,可那沉渊一般的力量,却已经渗透进来,明明是星光闪耀,却有阴影扩张,识海的活跃程度猛然下降,已经干扰到了正常运转。

对此,陆素华理都不理,依旧将自己的意念传递到所能扩及的每一个角落。

因缘起处不同,其果报作用的对象自然不同,业火看似充斥识海,其实伤害的对象是不一样的,另两个仍然存在的意念,也分担了一部分,一定程度上,这也分担了陆素华的压力,给了她喘息的机会。

可这不是她想要的,所以,她用这种方式,用近乎誓愿的法门宣告:

不管是谁造出的恶业,一切的后果,由她来承担!

出处不同,如千溪百川;结处归一,却是都汇入大海,再不分彼此。

就在玄武法相的阴影之下,分块划界的业火,突然间就界限模糊,另外两个陆素华的影像,也在此刻化为轻烟,向她这边投来。

是的,这也是融合之法,陆素华在顷刻之间,当机立断,抓住机会,一举成功——如今或许还没有彻底圆满,但距离圆满,真真正正只差一线而已。

可是诸般恶业一下子明确了目标,熊熊火焰,当即燎天而起,比先前更强数倍,更有那玄武真意的沉渊法力,似乎完全不惧业火浸染,一路扩张,几要倾覆识海,那余慈果然是得势不饶人,一旦占据上风,就是穷追猛打,不给她任何喘息之机。

陆素华的大部分精力都在抵挡业火,只能眼看着识海的活跃程度一降再降,终于在某一刻,逾越限度,阴影所及,一切运转静止。

乍看去这不是什么毁灭性的力量,可当维持其生机的基本意念都受到影响,欲消寂沉眠之时,与死亡何异?

下一刻,识海深处,像是打开了通往死地的大门,万千死魔像是海底的暗潮,冲击进来,至此,与玄武法相合而为一的死魔,终于成就劫数。

而死魔之劫出现,就代表着她半步劫法的道基,终于受了损伤,至少已经维持不住长生功果,要消弥劫数,还不知要耗去多少时间。

陆素华身躯剧震,肉身的感觉也导入进来,这一刻,她首度萌发退意。

然而退意一生,她又是心头微寒。

她不是明知必死,也要挣一份面子的刚硬性子,相反,她很喜欢用以退为进的策略,迂回达成目的。

只是“迂回”又怎能等同于“软弱”?

自退意萌生,就是在道基受创之时,都未散溢的拳意,便有些波动,这不是正常的心理活动,由此她醒悟,这又是一桩手段。

动手的是宝蕴,她以姹女阴魔之体,形成五蕴魔识,穿入陆素华已有破绽的道基,纵然无法形成致命一击,却也能扩大“伤口”,使之短时间内愈合无望。

感受到陆素华冰冷的意念,宝蕴微微而笑,陆素华的苦难,就是她的快感,为此,舍掉这妖异的生命,也没有什么大不了。

她是这么想的,也是这么做的,干脆不再维持姹女阴魔的形体,化为一道红光,扑击而下。

另一边,玄武法相驱动死魔潮水,浸染识海,抹杀本来的活力,一步步将此处推入死寂。

对此,陆素华却是有心无力,业火的侵染、五蕴魔识的破坏,使她受创的道基根本没有弥补的机会。

最难受的还是玄武真意的压制,借天之力,压迫识海,不给她任何回力的机会。

她也知道,余慈不可能维持太久,可问题是,她现在已经坚持不住了。

现在已经到了临界点,伤害再加深一丝,就将是永难痊愈的重创。

陆素华忽尔叹息一声,意念倏然沉定,这反而是顺应了玄武真意的方向,识海瞬间几若空寂,而一道许久之前,就沉压在识海深处的力量,便在此刻爆发。

余慈心神剧震,那喷发的力量之强,简直是不可思议,这片行将入寂的空间,受其冲击,几要沸腾。

那是拳意,是颠倒五行,移星换斗的沛然拳意,从沉渊深海而起,一路拔升。

初时,余慈还能跟上拳意拔升的层次,可一个恍惚的功夫,就被抛开,差距还越来越大。

就算有玉神洞灵篆印,操持天之权柄,在这永无止境攀升的拳意之前,亦神为之夺。

冥冥之中,似有视线,从遥远天外俯瞰下来,任什么玄武法相、星相,在高远的距离之下,都缈若虫豸。

这一刹那,余慈就想到了拳意的来历:

“这是作弊吧……”

心中闪过这个可笑的念头,转眼一想,要是我只有一个女儿,且又到处生事儿,力所能及的情况下,怎么也得留几招后手才放心。

此念一生,他不免苦笑,只是要他就此认输罢手,仍是不能!

虽然接下来一步,太多因人成事的因素,可他必须要试一试,至少也要给陆素华及她背后的大靠山添点儿堵……

又见宝蕴仍未知根底,还有硬抗的趋势,也不及再通知,他强行收回了心炼法火的控制权,在宝蕴的错愕中,解开了对地狱道碎片的钳制。

由于虚空法门的特殊性,一般理解地狱道碎片、业火、浑燎等,都压制在屠灵狱最底层,然而屠灵狱乃是虚无之地,难镇实体,其实碎片本体却是在承启天中,屠灵狱里的,只是最核心的真意投影。

余慈解开了心炼法火的控制,然后,将地狱道碎片远远抛了出去!

此时整个承启天都在余慈控制之下,吞吐阴阳,抛出一个碎片实是最简单不过,而且是一扔便扔出了玄武法相控制的近百里区域。

心炼法火不愧有心炼二字,随心所欲,退去之时,连着法火对碎片的异化,都修复如初,正因为如此,碎片与遥远虚空中,一道微妙的气机联系瞬时恢复。

这是最天然的联系,除了心炼法火等有限几个手段之外,不以任何意为转移。

是的,地狱道碎片和万里开外的黄泉秘府联系起来,也是孤独地狱和地狱道重接贯通!

刹那间,业火猛烈,拔升了何止三五个层次!

这里有虚空神勇的精微,更有佛门业力的玄奥,此时的业火燃烧之处,才称得上是孤独地狱,而在前一瞬间,识海深处爆开的拳意,已经将余慈和宝蕴硬生生打了出来,清除一切邪妄——只有业火缠绕,不是纯粹的力量所能打灭。

事实上,局面正进入一个极其微妙的阶段。

业火强盛到极处,上溯血脉,追及前身,陆素华的生身父母,都是天下一等一的高人,都有斩断轮回宿业之能,虽然在东方修行界,没有这种说法,可两人诞下的血脉,无疑是洁净纯透,为天地间原生灵识,不受任何沾染。

通俗来说,陆素华是没有前世的。

她在世间,仅有的两个牵系,一个是陆沉,一个是黄泉夫人。

恰在此时,陆沉为确保安全,加持的拳意发动,与业火有了正面接触。

分隔内外的壁垒,就在此刻开裂。

黄泉秘府之中,以千计的地狱众已经结束了之前无序游走的状态,在某个强绝意志的支配下,在秘府核心地带,搭建法坛,由于这有些“违逆天性”,进度非常慢。

作为临时“监工”,十方大尊百无聊赖,闲着没事儿,就盯着中央法坛附近的赵子曰看。

随着法坛雏形渐成,赵子曰身上威压一日重过一日,可以想见,待法坛完备,他也将成为大梵妖王驻界分身,在此界便宜行事。

当年他和赵子早结拜,不可否认,主要是看着大梵妖王面儿上,以结奥援,但多少也是认可其人心计手段。

如今这模样,已彻底成了大梵妖王意志寄生之所,其中变化,让人嗟呀。

正感叹之时,那边忽有一些骚动,原以为是有新的地狱众加入——这段时间,随着外派的地狱众肆虐北荒,每日都有一批进入,充实后备。

但很快,它就发觉不对。

具体的情况不知道,半成的黑魔法坛燃起火焰。

这是赤火妖炎,来自无天焦狱,与业火交织,实际上泾渭分明。

紧接着,大梵妖王的意念突然跨界而来,几乎与之同时,另一道可堪与之抗衡的力量切入,视黄泉秘府界限如无物。

“无量又来!”

当时引发八景宫和论剑轩的反制还不够,今日又要再战一场?

虚空法力横过,看似无形无影,熊熊业火却是生生削薄了一层,再看赵子曰……没动静。

他保持安静,背后大梵妖王竟也保持沉默,仿佛他不惜损耗透空而至,就为了旁观无量虚空神主在黄泉秘府扒一层皮下去;又仿佛数日前惊天动地的遥空对战,仅仅是人在发呓做梦。

就在这沉默中,十方大尊忽觉得心头压抑,再看业火之中,所有地狱众,包括赵子曰在内,都跪伏下去。

他只是多坚持了半息时间,便莫名地鬼体发虚,双膝落地。

十方大尊十足地困惑。

他从来都是桀骜之辈,就算是托身在大梵妖王羽翼之下,也不会全心投入的,可问题是,那压力不是来自外面,跪地的恍惚之后,他渐渐明晰,那压力发源自他心头,发源自他道基之中,根子就在他所修炼的魔门秘法之上。

这是怎么回事?

他的疑惑也延伸到了黄泉秘府之外,北荒地下深处,辛乙老道拈着胡须,有些困惑。眼下的形势,这一位也有点儿搞不懂了。

大梵妖王和无量虚空神主的冲突,都闹到了这个地步,在辛乙这种层次,也就不存在什么秘密。作为玄门中人,老道还是乐见其成的,他留在北荒,只是为了防止魔门借此机会,冲击八景宫在此地的布局——无天焦狱和北地魔门来回拉锯,某种意义上,也是扩张其影响力的上佳时机。

这不只是八景宫一家的看法,而是东方修行界所有大宗的共识。

可眼下,情况似乎在变化……

作为离得最近的旁观者,辛乙分明感觉到,遥远虚空之外,有神通法力,渺然辽远,视亿万里距离,以及黄泉秘府的屏障如无物,直切进去,浩浩荡荡,没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神通过而留痕,他隐而未发的三十六天,也受到影响,有独特的印识留下,就像是车辆碾过的辙痕,许久才缓缓消散。

这么嚣张?

辛乙眯起眼睛,盯紧了下方黄泉河水之后的秘府地界,他所设下的种种禁制,对于刚刚在其中会合的两位来说,等若蛛丝细线,没有任何意义,但其存在与否,却可以视为一种态度。

留着,大家都还存着一张脸面;崩断了,那就是一个糟糕透顶的局面。

辛乙最初是担心这个的,但仅仅数息之后,他的脸色就变得颇是古怪:没打起来?

黄泉秘府可算是半步洞天,面积足有千里方圆,但这个地盘,相对于两大魔主宏大辽阔的力量,实在是小了一点儿,就算是亿万里北荒大地,也是一样。

可眼下,在此“局促”的地界上,两股力量却没有像前几日那般,杀一个天昏地暗,而是归于平静,静得让人心底发寒。

就这样,辛乙面对充斥着恢宏之力,又静寂无波的黄泉秘府,一时无言。他也是个有决断的,知道事关重大,也不迟疑,伸手一探,便从虚空中扯出一幅明黄锦缎。

这是由八景宫数十耆老花费百年之功,加持而来的“明光锦”,是第一等的符诏材质。以它为载体,书画的诏令,有代天之力,老道用它,却是单纯喜欢以其所制的天府符诏,化入天地,遁行虚空之速,发符传讯,无有不至,故而常扯个十匹八匹的,以作备用。

八景宫中像他这么胡闹的,也不多见。只是这次,当他精气为画笔,在明光锦上书写之时,面色却是前所未有的凝重。寥寥数语将此间事项说明之后,他也没有别的废话,又将手一挥,欲将符诏送入虚空。

符诏之上,金光流转,异香纷起,大有天府气象,可是虚空如壁垒,竟是送之不出!非但如此,他三十六天的神通也有滞涩之感,分明就是当初北荒虚空神通尽皆失效之日的翻版。

封锁固然强力,但由于缺乏针对性,辛乙想突破的话,也不是不可以,但他还是忍住,只将神识散入虚空,捕捉近处、远处时刻变化的信息。

无量虚空神主至今没有遮掩的意思,一切虚空变动,法力走向,虽是纷杂繁芜,千头万绪,总还是有迹可循,辛乙便见这广袤无垠的天域之内,撕裂了一条长长甬道,曲折莫知其所至,只见其发端连在黄泉秘府之中。

里面两位魔主大能的力量交错并举,彼此有些摩擦,但绝不是你死我活的拼杀,至于里面的细节,有黄泉秘府隔绝,又有魔主级别的力量压制,老道也没有办法探知。

可这些信息也足够了,在虚空变化中,他能感应到,正有莫以名之的力量,通过虚空甬道,不知去向。

无量在向大梵借力?然后,还借成了!

愕然之下,又生感应。这次就离得太远了,几乎有五万里的距离,就算辛乙是劫法宗师,兼虚空神通的大能,感应到那个方位,也属难能。主要是在虚空神通万马齐喑之时,那边的震荡实在太过独特醒目。

那是广微所在的方向!

离得太远,太过模糊,只感应到,那处虚空动荡,似乎有什么东西……

撞上来了!

天旋地转之中,余慈和宝蕴都被拳意轰出识海,陆素华识海深处迸发的拳意,根本就没了上限,一路飙扬,任是业火熊熊,一时间也给压制住了,那拳意外烁,别的不说,便见天上群星闪烁,却是被拳意轰乱了运转气机,什么星空法相,都不顶用。

尤其拳意横霸,气势恢宏又精纯至极,正是魔物的克星,余慈自然要担心宝蕴的状况,但他的情况才真正糟糕,倒计时已临近尾声,十息倒数不可抑止地过了八成。

更让人哭笑不得的是,在拳意压迫之下,玄武真意再转守势,且是更为彻底,随着星空法相、天地法则之力交相辉映,所谓“秋收冬藏”的天道法理,借着玄武星力的运转,适时切入进来,和羽化真意交融,使之愈发地不可抗拒。

当初的代天杀伐之力给了陆素华多大的麻烦,现在就有多大的反推力。

他困了,他的意识正坠入黑暗,就像是一条行将冬眠的蛇。

周边元气越来越安静,已非余慈所能控制;至于乌蒙蝉蜕之中,本身气息内敛静藏,似无限收缩,却永远空无,没有填满的感觉。内外虚空都是如此,然而,虚空不空,有一丝最精粹的生机温养,徐徐滋润,等待萌发之机。

目前为止,他没有受到什么伤害,可问题是,现在真不是睡觉的时候……

眼看着局面无可挽回,惚恍间,忽有一个声音在响,缥缈如丝,偏又听得字字皆真:

“虚空歧路,归途安在?归来归来……”

声音其实不是声音,而是深藏在虚空深处的某个信息,只在余慈捕捉的那一刻外化,化为他能够理解的音波。其本质就像是飞抛出去的长线鱼钩,且是由最熟练的渔翁甩出去,一下子便勾中了虚空另一边的目标。

内外虚空,掀起了微幅的震荡,那是虚空神通的共鸣,以余慈现今几入寂灭的状态,再怎么微弱的波动,都像擂鼓一般,更何况,那震荡绝对称得上真切稳定。

信息非常清晰,源头就摆在眼前,分明就来自于云楼树中。影响他的,只有因困意而略显迟钝的反应。

行将入眠的意识,使得几年前的记忆有些恍惚,但余慈还是抓着了最关键的一环:那样的语气,那样的内容,他能联想到的,只有曲无劫一人而已。

那位老大人的意识,早已烟消云散,不过若他在云楼树中,有什么遗留的手段,余慈也并不吃惊。在曲无劫的计划中,云楼树是陷在永沦之地中的十七剑仙回归的道标,余慈只是托管而已,也管不着那位如何设计,可在这种时候,未免太不知机……

目前的局面显然不允许余慈想太多,严重的困意使得他在思考之时,意识荒腔走板,找不到重点,只能顺着走向,一路下去,在恍惚和困惑的双重干扰下,又有信息生出来。

这类信息当是早在归墟时就已经留存在云楼树的种子里,毕竟曲无劫还是有谱的,至少给他说明了情况……

等等,有什么东西过来了!

余慈还没有细看“留言”,外抛的“鱼钩”已捆住了目标,将其扯了过来。

其来自于遥远虚空深处,一进入余慈空寂心神,其独特的震荡就让余慈猛惊一记,原本迷糊的意识,也有几分清醒,这种虚空神通……

无量虚空神主!

经过虚空神通加持的信息,任何人想要解析,都要花费一些功夫,但余慈经过前段时间本源之力的感悟,解读起来并不费事儿,可问题是,这信息决不只是前面的“留言”而已,它直接携来了无量虚空神主的神通法力,且就在移动过程中运化发挥,直直冲向他这片由玄武真意、羽化真意共同镇压的虚空。

余慈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也没有任何反应的能力。

大部归于虚静的空间倏然激荡——之所以说是大部,是因为这片空间边缘,还有一个陆素华,非余慈所能掌控。当然,此时陆素华及其所携拳意,全力压制业火,也无法影响到他这边。

震荡迅速扩散,这是两种虚空神通的冲突,已经归于寂灭的元气搅动,变得混浊不堪。不过玄武、羽化两种真意,在玉神洞灵篆印的催化下,也展现出强大、或可说是顽固的掌控力,顷刻之间,震荡都化于无形,仿佛是荡漾的水波被硬生生抹平了一般。

可是,无量虚空神通又岂可小觑?在余慈看来,这一击就像是千钧巨锚,硬生生砸进来,勾锁在这片天域之中,永远改变了这片寂静虚空的结构。

便在此刻,余慈感觉到了一堵厚厚的屏障。

那“屏障”来自于虚空之外,上接天,下抵地,如横亘天地之间的一堵高墙,由插入此地的“巨锚”牵引着,“慢慢”前来。

用“慢慢”来形容,实是因为余慈能够确认,这堵屏障“抵达”此间,还需要相当的时间,至少在他沉睡之前,是不可能到达了;但另一个感觉则告诉他,在层层虚空之外,一路到此,那速度,怎么也不能称之为“慢”吧。

更准确地讲,本就不该用与速度相关的词汇来形容。

余慈突然就悟了,不管是那堵“屏障”,还是承启天周边虚空,其实都没有任何动作,变动的只是来自于无量的虚空神通。通过这一神通,将本无关系的两边贯接。

虚空当接于虚空,可接上一堵墙……更重要的是,这感觉,很熟悉!

余慈艰难地偏转意识,重回到曲无劫的“留言”上来,下一记,他就确证了自己的感觉,果然很熟悉——这堵“屏障”,他当年也曾见识过的。

在归墟,在界河源头,在曲无劫、影鬼、大梵妖王的三方交战之前,这堵屏障就隔在真界与永沦之地中间,被血狱鬼府和真界之间的破界之力冲开。但接下来的死寂的回应,代表着曲无劫最后的努力失败。

然后,曲无劫的残识进入心内虚空,将此事交托给他,可云楼树不是还没成熟……好吧,勉强算它成熟了,可云楼树中的归来庄,现在还有没化现吧,就是化现了,也不过就是一个道标罢了。

何谓道标,就是给永沦之地中的十七剑仙一个回归的标识,至于怎么回来,则无力相助。

从一开始,余慈就是这么理解的,可现在,事实告诉他,绝非如此。

当年曲无劫面临的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当他是无劫剑仙之时,有剑破三千虚空之能,就是斩开通过永沦之地的通路,也不是不可能,可那时候,他寻不到永沦之地的位置。

当他是无量虚空神主之时,他能轻松锁定永沦之地的方向,却失去了剑破虚空的能力,更受到种种钳制,永沦之地永远是可望而不可及。

多么悲情的一个人,余慈一直这么理解他。

可现在他发现,这样的同情没有任何必要,曲无劫虽然已经烟消云散,可他就是那种最典型的剑修,永远都是积极主动,抢占上风,就算只是一丁点儿的希望,也要付诸行动,就算是安排身后事,也是如此。

云楼树中的信息就验证了这一点。

“归入无量之际,吾约以誓愿。无量魔识切入云楼树之时,若吾一灵不昧,当牵引永沦之地与之相接,使数劫以来之心血不致白费。然,归来庄,死物也,静以待之,莫知其时……故借心内虚空一用,应机触发,若能千载而成,则幸甚!”

真他娘的是……永沦之地!

余慈完全给震醒了过来,深埋在地底的幼虫之躯,恨不能做瞠目结舌状,以表达震惊之意。

其实他想表达愤怒来着,可看着曲无劫的留言,他发现自己生不出气来。

曲无劫确实早有设计,也将他纳入其中,即在云楼树中生就归来庄之后,与无量虚空神主的魔识正面相接之时,就是定位之日,借虚空神主之力为己用,引永沦之地与心内虚空对接。在此计划中,余慈的心内虚空就是归来庄对外的接口,有主动寻觅无量魔识之用。

可是他却又怪不得曲无劫,当初他是先答应了对方,而且看留言,曲无劫已经相当保守了。

因为以此条件来看,其实有多个前提,一是云楼树达到一定的成熟程度,十七剑仙的灵光道标确立,起码要云楼树成长成材,就常理而言,七八百年有点儿少,千载以上也寻常;二是心内虚空达到自辟天地的水准,不如此,就无法与云楼树贯通,灵光道标无以彰显,无法外化,而自辟虚空怎么说也是劫修水准才能做到的;这就引出来第三个前提,达到至少长生真人的水准。

最后才是与无量虚空神主的沟通,看着简单,其实无量虚空神主高高在上,千年万载难得现身一回,要不是曲无劫看着余慈有照神铜鉴在手,颇有几分机缘巧合之可能,恐怕还不会把云楼树交到他手里。

四个前提,随便哪一个,都是千载之内,难以完成的难题,故而曲无劫才说,“若能千载而成,则幸甚”。

而留言的触发之机就能体现这一点,他是将其放在了云楼树成熟程度达到标准的那一刻显现,在他的想法中,等余慈发现这一留言的时候,起码也是几百年过去,也有一定的时间做准备。

这是一个早已协商好,直到万载之后才完成的交易,交易的双方都遵守约定,主导者曲无劫也算考虑周全,唯一没有考虑到的是,作为承载者的第三方……太着急了!

谁能想到,当年区区一个还丹初阶,竟然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接连催生云楼树不说,本身修为亦狂飙突进,到了这种程度?

就像当初在陆沉行宫,已经是接触到了无量的本源之力,引来两大魔主交战,却也没有什么反应。仅相隔几日,结果就迥然不同,说到底还是因为余慈借玉神洞灵篆印等,代天杀伐,具备了真人级别的真意、战力,方至如此。

正因为如此,这个预设的计划,提前得太多了,在余慈的感观中,不断“靠近”的永沦之地就像是飘浮的移山云舟,余慈这片虚空,充其量只是一个小水塘,而现在,巨舟把锚砸下来,分明要停泊在这处小水塘里——余慈还没有任何使之偏转的力量。

下一刻,虚空对撞!

就算有玉神洞灵篆印、就算有玄武真意,在如此的正面冲击下,早已经到了极限的承启天瞬间崩溃,受其影响,云楼树生机绝灭也是转眼间灭杀大半。

但毕竟虚空环境特异,此二者连崩解的机会都没有,就纳入到玄武真意护持之中,“崩溃”的过程硬生生静止,又受其间温润生机渗透,进入到一个难以言说的玄妙状态中。

余慈心神亦遭重击,加速向黑暗中坠落。

虚空碰撞的动荡,带来的不只是结构的改变,影响的也不只是余慈,同样也惊醒了此片区域边缘的陆素华。

相比之下,这位恶客,就要比他机敏得多,当虚空对冲的强压扫过,陆素华所在之处,平空一声雷,撕裂了玄武、羽化双重真意的压制,就那么化为一道电光,冲破了黑暗,也要冲破了这片天域,遁向安全之所在。

陆素华的遁离,就像是在这边天域中,硬生生挖空了一大块,余慈这才发现,他原来已经有些适应了其所带来的压力,一旦去除,那种轻快飘然之感,便敏感到难以控制,紧接着,玄武、羽化两样真意,便将这感觉压下,由此带来的沉静幽暗之意,则顺势再淹没了他大部分意识。

但这时候,虚空之畔,蓦地撕裂一道大口子,鲜艳的火光从中喷出来。

这时机掌握得太好了,正好拦在陆素华所化电光之前,乍一喷射,便如火龙咆哮,一口将陆素华吞下了肚!

明面上,这次截击除了一个“恰到好处”,再无其他可称道的,可就是这样,才真的令人可畏可怖。

如此虚空神通……

余慈隐约感觉到,似乎来自无量的虚空神通,有所分裂,他更感觉到了业火的气息,心头本能漫过寒流。

虚空开裂更甚,在裂隙后面,来自于遥远虚空之外的宏大力量,或许比不过陆素华周身拳意几乎无限拔升的霸道,却是浑茫无边,便似那域外虚空,空洞却又包容着亿万的冰冷星芒。

两种同样恢宏浩大的力量对撞,业火飞扬,横贯纵扩,弥漫百里,陆素华的身影便在此间消失不见。

并非是陆素华凭空消失,而是她此刻介入的力量层次,远远超出余慈的感应极限——也即超出了长生真人的极限。

余慈没有精力再去观测,他的意识缥缈如丝,随时都会断掉,可有一点,却是他再怎么昏沉,也无法忽略掉的:

承启天和永沦之地的屏障,正受到那超拔伟力对冲的影响,开始摇晃,不复稳固。

从这个方面讲,两股力量的对冲,其威力已经接近了当年真界与血狱鬼府破界之力的水准。

那两边……

余慈做出了最后一个明晰的判断:无量和……陆沉!

所有的一切都到此为止,他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了,虽然挣扎着想再恢复一些清醒,看一下后面的变化,但过程已不可逆转,倒数终于走到了尽头。

“我还能醒过来吗?”

这是余慈最后的意识。

※※※

辛乙破开漫天卷动的黑沙风暴,出现在还算得上澄净的天空中,时已入夜,万里无云,星辰罗列,点缀天幕,静谧悠远。

可他的“心脏”跳动得非常厉害,那正是与远方激烈强横的对冲相呼应,完全同步,不抢一分,不少一毫。

那边的冲突,已经主宰了十万里方圆的元气流动,而其交击真意造成的影响,更是弥散入空,不知其极限所在。

北荒、包括周边广大区域,有些道行的修士们,当会隐约有些感应,但绝不会像他这样,阳神法身都要随之共振,控制起来,颇有几分辛苦。

“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

口中喃喃念颂道经,而此时,远方天际一道人影飞来,落在他身边,未停稳,就是一声长叹:“北荒从此多事了。”

辛乙停了口,转而咧嘴一笑;“多事?怕是要消停了吧!”

刚赶过来的广微给噎了一下,旋即皱眉:“至于么?”

“原本不至于,可是莫名其妙,那无量却是扯过来全不相干的一界之地,粘在那边,如今虚空对撞,壁垒削薄,偏偏无人能够阻止……”

辛乙回手拍了拍广微腆起的大肚:“你说,会怎样?”

对辛乙未曾身至,却如同目见的本事,广微并不惊讶,修士的眼光,总是随着修为层次而提升的。

这是个硬杠杠,层次不到,像他这样,已经临近真人巅峰的人物,就差那么一线,亲身前往,也看不太清。

如今细思之下,果然如此,脸上便是霞光层叠,分明心中大起波澜,但很快就是废然长叹;“也幸亏是北荒,城池多在地下,最近的无拓城也是毁掉了……但北方四城还要通知疏散,丰都城最好也提醒一下。”

辛乙嗯嗯几声,并不如何在意。

广微也在想事儿,没有注意他的态度,又说起一路上的见闻:“域外已是万马齐喑,众天魔从没这么乖过,都是慑服。又有消息说,地火魔宫已经设了祭典,不只那边,北地魔门,数十分支,百多宗派,无不响应……无量沉寂多年,最近却是接连出手,次次不凡,莫不是要在此界长驻?”

“……是吧。”

广微终于发现不对,带着疑惑看过来。

辛乙则是抬头看天,良久,又是一声轻喟:“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广微又是一愣,这种话若换了常人来讲,其意甚是丰富,不好解说。

但在此情此景之下,又由辛乙道来,只有一种解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此即玄门“种民”之总纲,又可说是神主之道的最高境界。

广微似明非明,只见辛乙伸手挠头,将已经不成模样的道髻弄得更乱,此时,老道已经进入一个奇妙的状态中,他喃喃自语,又能让人听到:

“这次出手,他并非由始至终的主导,却是在最有利的时机切入,一举将最大的力量收拢,攻击……可他动手了吗?没有!他设计了吗?不好说!却是处处见他的影子,其上不皦,其下不昧……”

说着,辛乙又念动道经。

这是道经上对“道”描述和形容,说“大道”不明不暗,不可捉摸,是个很模糊的说法,可有些时候,用经义说话,意思反而更明白些。

广微心头就是一动,恰在此时,辛乙又是长叹:“明白四达,能无为乎……”

“铮”地一声响,如击玉罄,清音洗却雾霾,广微福至心灵,也是开口,顺着念下去:“生之,畜之……”

辛乙看他一眼,声音蓦地放大:“生而不有,为而不恃,长而不宰,是谓玄德……嘿嘿,如今玄德不再,老道可有点儿看不起他了!不过,能把他逼到这一步,不管什么个结果,我都要说一句:好个陆沉,好个东华真君!”

赞声如鹤唳,贯于长空,高拔入云,袅袅远去。

※※※

离冲突的天域约有两千里路左右,黑袍藏身在地层深处,一道流动的岩浆河里,这是最适合他的环境,在此地他能发挥出十二成的战力,就算是陆素华,他也敢一战。

但此时,他又有些焦躁不安。

在他身上的玉盒中,暂时失去自由的魔灵,缺乏这些生灵的情绪,不过论感应之敏锐,以及对局势之把握,还要超出一截。

之前它忌惮陆素华明彻万里的神通,也不看好余慈的胜机,曾想将分出的那缕魔念撤回,可是因玉盒落入黑袍手中,为防不测,一直没有动手,如今倒是多了一个探知消息的渠道。碧落天域那场不断提升层次的激战,它至少能知晓个五六成。

不过,随着那边玄武真意勃发,镇压虚空,渐归于沉寂,魔念也受到影响——任何太过活跃的东西,都无法留存在那里的,它也只能让魔念同归寂然,暂时断去了那边的感应。

但也足够了,它已算是此界最能体悟其中玄妙的有数几个存在之一,它甚至庆幸那个节点来得早了一些。

它更需要沉默——它不知恐惧为何物,但为了实现它的目标,装聋作哑,甚至将其遗忘,才是最稳妥的办法。

问题是,它能如此,黑袍却按捺不住了。

岩浆长河轰轰流淌,在大地的缝隙中穿行,潜伏在此间多日的黑袍,却是脱离出去,岩浆烧热了他的血液,里面炼出来,全是仇恨。

仇恨充做动力,驱使着他飞驰在地层中,以魔门特有的锁魂之术,遥遥锁定了那个目标。

对方定然是受到那场冲击的影响,气机流转滞弱,较全盛之时,不可同日而语。

对方失踪了整整一天,本以为是趁着上空动乱遁走了,不想竟然还在,且似身负重伤。

要想亲手报了当日黄泉秘府的仇怨,此时就是最好的机会!

千里距离飞速缩短,黑袍似乎已经嗅到了仇人身上特殊的气味儿,对方也感应到他的存在,可是移动速度并未变化。

仅仅一刻钟之后,轰声爆响,黑袍破土而出,漫天的黑沙挡不住他的视线,仇人就在眼前!

“陆素华!”

尖锐的啸音切过黒暴,尾音和气机却有点儿异样。

环境不对……

黑袍一惊,却见那层层黑沙之后,青衣凌乱,几不蔽体的对手,纵然是形容狼狈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依然有着秀美而冷冽的笑容。

她指了指天,随后转身,再不回头。

无休止吹刮的黑暴,忽然静止,亿万钧黑沙就此丧失了一切动力,被大地吸引,轰然坠落。

黑袍呆若木鸡,除了黑暴异变,还因为这一刻,他在啸音迫发之前,就已经发动的熔核焦狱功,莫名就失去了其最霸道的热力,连沙子都暖不热,只掀起一阵微不足道的风,吹过陆素华破碎的袍角。

沉郁的压力袭上心头,黑袍仰头看天,高及百里的黑沙恰在此时落尽,显露了出奇阴暗无光的天空。

这一日,肆虐了数万年的黑暴停了,在以后漫长的岁月里,再没有吹起来。

没用几日,全天下的人都知道了一件事:

无量虚空神主、大梵妖王和东华真君隔空交战于北荒上空,短暂轰破永沦之地与真界的屏障,永沦死气浸染,亿万里北荒地表,元气流散,生机绝灭。

作者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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