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尔，我的兄弟。”克里斯托靠躺在病床上，声音里有些虚弱：“你知道吗，这一百多年来，我们这些亲历者心里一直有个疑问，这个疑问困扰了我们很久很久了。”
潘尼斯垂下眼睑，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以沉默回应克里斯托的问题。不过，克里斯托也并没有想让他作答，而是直接自己继续说下去了：“当年最后那一刻，具体发生了什么谁也没看清，活下来的人也只看到了最后的结局。但是，越是不知道的事，就越让人好奇，我们当初私下里见面的时候，每个人都很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大家都知道，那是你心里最大的禁忌，所以大家都不忍心问你，但是我们曾经猜测过，最后一刻你心里有所动摇，所以没有抢在奈莉的前面，可是芙拉尔说不会是这么简单，肯定还有其他事情发生。你看，我现在已经躺在病床上了，也许下一刻就会死去，你难道忍心看我带着困扰离开这个世界吗？能不能满足我这个要求，偷偷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潘尼斯抿了抿嘴唇，苦涩的笑了笑，弯腰凑到克里斯托尖尖的耳朵旁，低声说了几句话。克里斯托听完像是没有反应过来，眨着眼睛愣了几秒，突然爆出一阵近乎疯狂的大笑，几乎看不到他的虚弱：“凯尔啊，凯尔啊，原来是这样，哈哈哈哈，居然会是这样的答案，难怪，难怪，难怪你这么悔恨，呵呵，的确是很难看啊，不过，到了今天，我反而觉得很理解你当时的感觉，在死亡的恐惧面前，没有什么可惊讶的了。”
“所以说，我对不起她。”潘尼斯叹息道：“她一定非常恨我吧。”
“我可不觉得奈莉是带着恨意离开的。”克里斯托无力的摇摇头，声音却很坚定地说道：“你是凯尔，我们心里永远的首领凯尔，当年你只是一时陷入了初次面对死亡的恐慌，才会在狂乱中做错事。只要你从恐慌中清醒过来，就会恢复原本的样子，重新变回那个完美的凯尔，而且再也不会畏惧死亡。”
“但是，就在恐慌中，错误发生了。”潘尼斯苦笑着说道：“错误已经无法挽回，再多解释也是苍白无力的。”
“但是，奈莉会理解你的。”克里斯托肯定地说道：“我可不觉得，那么爱你的奈莉，会因为这件事恨你，说不定她反而会因此而高兴呢。何况，就算她一时恨你生你的气，如果她还有时间的话，最终也会原谅你的。”
“就像你在死亡丛林里那次？”潘尼斯不置可否，只是微笑着说道：“我记得那次你把玛雅和媞雅吓得很惨，直接被你吓哭了吧。”
“哈哈哈，就是这个意思。”老地精的笑声显得越来越虚弱，但是话语里依然充满着快乐：“当时我突然大声说，那些蜘蛛就在你们背后，哈哈哈，看把她们两个吓得，一直飞出好远的距离呢，从来没见过她俩飞的那么快，那种速度简直快赶上瞬间移动了，哈哈哈。不过，这也是你们配合的好，如果不是你们几个同意在夜里灭了营火讲故事，我也没机会吓唬她们这一次，一想起她俩哭着飞来飞去的样子，我就笑的直不起腰。”
“但是你最后也很惨呀。”潘尼斯握着老地精瘦弱干枯的手，身体微微前倾，让自己距离他的距离更近一些，声音也能传递的更清楚一些：“我记得那次，她们两个追着你打了一个多小时呢吧，回来的时候你的惨状我现在都记得呢，别提有多惨烈了。”
“那怕什么，我觉得值了。”克里斯托尖声说道：“能好好吓唬那两个小女孩一次，就算被打一顿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哈哈，如果有机会，还想再吓唬吓唬她们呢。”
“那你就快好起来吧。”潘尼斯轻轻拍着克里斯托的手，柔声说道：“等你好起来，我陪你一起去羽人山脉转转。前些天我刚刚去过一次，那里还是那么漂亮，天空还是那么近，好像伸手就能触摸到一样，白云就环绕在身旁，人们呼出的气息，会化作雾气，成为白云的一部分，那里的视野依然开阔，站在山顶，看到的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林海，呼喊一声，声音会在群山中不断回响。努力好起来吧，我的兄弟，到时候咱们再去走一遍曾经走过的路，穿过迷失森林，跨过白羽峡谷，沿着候鸟之巢步道一路向上，最后翻越暗之山脉，到达翼人族们的圣地光与暗之巅，在那里，玛雅和媞雅会为你备好你最喜欢的山莲花茶，咱们可以再次重温当年一起挤在一起看日出时的快乐。”
“真好啊，过去的日子。”克里斯托仰面躺在床上，迷离的目光似乎透过房顶，看到了那片蓝天白云，看到了那片连绵不绝的山脉，看到了那两对纯黑与纯白交相辉映的宽大羽翼：“真想在一起去一次，真想再见见她们两个，可惜，恐怕再也没有机会了。”
“怎么会呢？”潘尼斯的声音更加轻柔，仿佛在害怕唤醒一场梦境：“只要你好起来，就算你走不动，我背也会把你背去翼人山脉的，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
“你现在就在骗我，不是吗？从前你可不会用谎言来欺骗朋友的。”克里斯托虚弱的叹了口气，低声道：“我的情况自己很清楚，我就要死了，已经可以听到死亡接近的脚步声了。”
潘尼斯沉默了，也许有一千句一万句安慰的话适合用在这种时候，但是他一句也说不出口，只能默默地握住克里斯托的手，感受着这双曾经年轻有力，弯弯手指就能让无数亡灵化为灰烬，如今却变得衰老枯萎，连合拢都非常吃力的手上传来的凉凉的体温。
“我早就知道有这一天了。”克里斯托的呼吸越来越急促：“几年了，这几年我一直在等着这一天的到来，又是害怕，又是期待，有时候我想，早点死去也不错，不用忍受看着自己身体一天天衰老的折磨了，但是真到今天，感到自己已经走到这一步了，才发现我居然也这么怕死，哈哈哈，当年跟你一起冲进死亡之门的人，居然到现在才知道自己居然这么害怕死亡，倒不是害怕死亡本身，只是对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留恋了，真的不想就这么死去。”
听着克里斯托剧烈的喘息，潘尼斯觉得自己胸口像压了一块巨石一样沉甸甸的压抑，忍不住也跟着做了几次深呼吸以舒缓心里的郁结：“别怕，别担心，奈莉已经在那边等你了，总有一天，我也会过去找你们，到时候咱们一起在死后的世界再次相聚。”
“可是，我还想活下去。”克里斯托突然伸出另一只手按住自己的脖子，剧烈的喘息着，好像下一刻呼吸就要断绝，即使喘息的这样剧烈，依然用尽力气嘶声道：“我能感觉到肉体一点一点腐朽，我能感觉到力气被一点一点抽走，呼吸也越来越困难，头脑越来越模糊，我知道，我马上就要死了，可是我一点也不想死。救救我，凯尔，救救我，你什么都能做到，你永远都不会让朋友失望，救救我，用你的力量帮我赶走死亡吧，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得到，我从来没有求过你什么，只有这一次，救救我吧，我不想死，我还想再见她们一眼，帮帮我，就像你从前做过的那样，帮帮我吧。”
“呼。”潘尼斯半仰着头，眼睛尽力向上翻着，牙齿咬得紧紧地，深呼吸了许久，才抑制住自己险些喷涌而出的悲伤，重新低下头，凝视着克里斯托的眼睛，用平静的声音说道：“真难看呐，小克拉，我是不可能做到这些的，你应该很清楚，如果我能做到，不用你说我也会去做的。这可不像从前的你，当初的你，可是能够大笑着面对死亡的，你难道现在也要在面对着死亡的时候败退下来吗？而且还是以这么难看的姿态，就像我曾经一样？”
“是啊，真难看呐。”克里斯托发出一声仿佛来自灵魂深处的叹息，眼睛里狂乱的神色渐渐淡去，恢复了曾经的淡然，身体也像失去力气一样瘫倒在床上，喃喃地说道：“三年了，我经常会模拟死亡降临时的情景，也以为自己已经可以洒脱体面的离开这个世界，但是，死亡真是太可怕了。”
“所以，别在害怕了。”潘尼斯拍着克里斯托的手，轻声道：“既然无法逃避，那就笑着面对吧，也让爱着你们的朋友们放心。你想想，说不定在遥远的未来，我们还能在死后的世界里重逢，那时候你难道想看到翼人姐妹们用你现在难看的样子嘲笑你吗？”
“是啊，不能给她们嘲笑我的借口。”克里斯托躺在床上，失神的望着头顶的天花板，喃喃地说道：“她们现在还好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