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王遫六年五月中旬,以奉阳君李兑为统帅的赵、魏、韩、齐、燕五国军队,在集结于宜阳之后,徐徐朝着秦国的函谷关进发。
而蒙仲作为联军的前军大将,由他率领约五万魏军先行,目的即为其余四国联军扫平障碍,使联军能一口气将战线推进至函谷关外。
记得伊阙之战后,蒙仲也曾跟着暴鸢一路攻打至函谷关外,当然,当时魏韩联军根本不具备进攻函谷关的能力,两国军队跑到函谷关外,纯粹就是向秦国示威,正因为如此,当时被调任函谷关的秦国老将司马错干脆就没有搭理联军,放任魏韩联军在关外耀武扬威了一阵,继而又看着他们撤离,并未再发生任何冲突。
跟上回前往函谷关的路线一样,这次蒙仲从宜阳出发后,也是朝着渑池而行,继而绕过崤山,向西行军至三门峡一带。
关于三门峡,此地有上古时期留下的传说,相传是大禹治水的时候,曾挥动神斧将此地的高山劈成“人门”、“神门”、“鬼门”三道峡谷,引大河之水滔滔向东,因此称之为三门峡。
从三门峡以南的陆路上,蒙仲率领魏军进入崤函之地,说白了,即进入了函谷关的守备区域。
此时魏军的行军路线,右边是滚滚的大河,左边是高耸的崤山,唯独中间一条要道,有进无退,正因为如此,军中的将领们纷纷提高了戒备,以免遭到秦军的伏击。
说起来,自河东军暂时归入蒙仲麾下后,蒙仲对麾下军队的位置部署也做出了一些改动。
他任命晋鄙为先锋将,窦兴、魏青分别为左右两翼的翼将,乐进坐镇中军,剩下的蒙虎、华虎二人,则率领四千骑兵游走于军队之外。
但有些出乎众人意料的是,自大军绕过三门峡进入崤函之地后过了整整一日,也不见有遭到秦军的伏击。
当晚,待全军士卒于道中驻扎歇息时,蒙仲将众将聚集至一堆篝火旁讨论秦军的诡异举动,当时魏青便笑着说道:“怕不是听到了郾城君的大名,秦人都吓破了胆。”
听到这话,众将皆忍不住笑了出声,哪怕是蒙仲才逐渐改善关系的晋鄙,此时脸上亦带着几许笑意。
不得不说,蒙仲通过他那诚恳的解释,倒还真是打消了晋鄙心中的怀疑——其实确切地说,是蒙仲他那对公孙喜公正的评价,这才使晋鄙打消了对蒙仲的怀疑。
“不可大意。”
蒙仲笑着压了压手,旋即叮嘱众将道:“此次魏、赵、韩、齐、燕五国讨伐秦国,前前后后商拓、筹备了将近三个月,我不信秦国至今毫无所知,在我看来,秦国必定已做到了应对的准备……我对秦国并无太多的了解,但凭我对秦国的认知,此次秦国必定会将骁勇的将领通通调至函谷关一带,以抵挡我联军的攻势。”
听到这话,本来还在大笑的窦兴忽然收敛了笑容,以一种压抑的口吻沉声说道:“也就是说……白起也会在此地。”
晋鄙转头看了一眼窦兴与魏青,却见这两位军司马皆沉下了脸。
『白起,杀害犀武的真正凶手……』
晋鄙暗暗攥了攥拳头。
前几日通过与蒙仲的交流,他意识到蒙仲并非是他此前认为的那种小人,犀武之死,确实不应该由这位郾城君承担罪过,秦将白起,才是杀害了犀武的真正凶手,也是他河东郡最不共戴天的仇人。
听到窦兴那句深沉的话,蒙仲想了想,婉言叮嘱道:“虽然我认为几位心中都有数,但我还是建议几位,一切以大局为重,莫要因为仇恨,贪功冒进,而使得自身以及麾下的士卒们陷入秦军的陷阱。”
“这个请郾城君放心。”
窦兴、魏青、晋鄙三人皆纷纷答应。
当日夜里,为了防止秦军的夜袭,五万魏军至少有两万彻夜未曾合眼,也正因为这样,次日魏军的行军速度自然难免受到影响。
因此,蒙仲下令放缓了行军的速度,将每日的行军距离缩短为四十里,反正其余四国的联军落后他魏军好几日,他有的是时间来安排。
这一日的白天,蒙虎、华虎所率领的方城骑兵,在行军途中撞见了几队秦国的骑兵,数量不多,约二十几骑为一队,待看到他们方城骑兵后,立刻拨马逃离,看样子似乎是秦军的斥候骑兵,专门负责打探他魏军行军速度的。
但除此以外,魏军就再也不曾看到其他任何的秦军。
不得不说,这让蒙仲有些犯嘀咕:秦军,为何不在这片崤函之地设伏呢?
而与此同时,在距离魏军大概七八十里外的函谷关上,就有一名非常年轻的秦将,向秦军统帅白起提出了这个疑问:“末将不明白,国尉为何不在崤函之地设下埋伏?在末将看来,崤函之地一侧是山、一侧是河,魏军有进无退,若于崤山一侧设下伏兵,不无可能成功偷袭魏军。”
这名年轻秦将的质疑,让白起心中很是不悦。
要知道此番迎战五国联军,咸阳任命他白起担任函谷关的主帅,以老将司马错来配合他,然而,就连司马错都没有质疑他的决定,一个小小的、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年轻将领,居然也敢质疑他的决定?
“我记得你叫做……王龁是吧?”
目视是那名年轻的将领,白起皱着眉头回忆道。
“是的,国尉。”那名年轻的将领抱拳应道。
听到这话,白起面色稍霁,因为他记得这个王龁,正是向寿推荐而来的,既然是向寿推荐的人,他好歹要给一点面子,毕竟他与向寿的关系很好。
想了想,他对王龁解释道:“此前,我也想过在崤山之地伏击诸国联军,但我忽然打听到,联军的前军大将乃是郾城君蒙仲,这么说你明白了吧?”
听到白起这一番话,屋内无论是老将司马错,还是季泓、晋邝、孟轶、童阳等将领,皆纷纷露出了一种微妙的表情。
郾城君蒙仲,道、名、儒三家弟子,精通兵法,根据以往几次与此人打交道的经验,对方不偷袭你就该偷着笑了,居然还想偷袭对方?当初在陶邑时,偷袭他秦魏联军的赵国军队,是怎么一下子损失数万军队的?
然而这位叫做王龁的秦将却似乎并不是很明白,他在皱了皱眉头后,不甚明了地说道:“虽然国尉这么说,但末将……并不是很明白,郾城君蒙仲……末将记得是当年在伊阙之战时击败了国尉的那名魏将吧?那……”
『这人是真的不会说话……』
眼瞅着白起的面色变得难看起来,季泓暗暗摇头之余,当即开口说道:“王龁,你此前不曾与那蒙仲打过交道,不知此人厉害,蒙仲此人最厉害的,便是后发制人,且他精通用兵、擅长袭战,若我方贸然出城伏击,反而有可能被他牵制住,到时候他困住我军的伏兵,围而不攻,诱我军出关救援,你救是不救?救,则遭到蒙仲暗算;不救,则被他抓住把柄,借机离间我军兵将,破坏我军的士气……与其被对方拿捏,还不如先稳守函谷,徐徐消耗魏军的锐气。”
稳守函谷?徐徐消耗魏军的锐气?那不就是坚壁之策咯?
王龁很惊讶于季泓居然会说出这么不争气的话,可更让他惊讶的是,他环视了一眼屋内,却不见有任何将领对季泓的话发表异议,白起麾下的诸将姑且不提,就连司马错麾下的晋邝、昌驰、乌荣等将领,亦一个个环抱双臂沉默不语,仿佛默认了季泓的那番话。
在这种情况下,王龁就算再憨也意识到了:对面的郾城君蒙仲,绝非是寻常人物。
见王龁识趣地重新坐回席中,白起轻哼一声,旋即环顾屋内诸将道:“总而言之,大致的情况就是这样,奉阳君李兑组织了诸国联军,又命那蒙仲作为前军大将攻打我函谷关,对此诸位可有什么提议?”
说着,他看了一圈屋内诸将,最终将目光落在司马错身上:“司马老,要不您先来?”
他最后一句话中,带着几分敬意。
听到白起这话,司马错笑着摆摆手说道:“老夫与那蒙仲仅交手过一回,非但吃了大亏,还害得国尉险些丧命,败军之将,不足以言计。”说着,他眨眨眼睛笑道:“反正老夫此番只是辅将,一切听从国尉即是。”
听闻此言,站在白起身边的近卫司马靳惊讶地睁大了眼睛,毕竟在他的印象中,他祖父司马错是一个非常严谨而古板的人,很难想象这位祖父居然会说出这么“不负责任”的话。
而白起,亦对司马错有些无奈。
曾几何时,司马错是他的上司,他恨不得将这个老头拽下来取而代之,而现如今,他的心愿达成了,他已取代司马错成为了秦国的国尉,但问题是,这个国尉之职,其实是司马错让给他的,原因只是因为欣赏——虽然因为立场关系,司马错并未说过。
总而言之,现如今司马错这位老将可是轻松了,国尉之职一推,随便揽了一个客卿的地位,说白了,这位老将已经准备开始养老了——当然,这是玩笑,司马错担任客卿的主要原因,是因为他改变了“斗争”的方向,他不再作为秦国的将领,而是作为秦王稷的客卿,至于目的嘛,当然是为了劝导秦王稷逐步收回放给“外戚”的权力。
是的,司马错认为穰侯魏冉、华阳君芈戎,以及嬴芾、嬴悝这四位“咸阳四贵”的权力与地位过高,不利于秦王稷统治国家,因此他觉得有必要防着点魏冉。
至于白起的话,司马错对白起的印象还是很不错的,毕竟白起虽然与穰侯魏冉私交极好,但从不涉及秦国内部的争权夺利,算是一位比较纯粹的将领,因此,司马错才会默许白起取代他成为国尉。
值得一提的是,司马错本来还想通过这件事将白起拉拢到秦王稷一方,但以现如今来看,并不是很有效,毕竟白起虽然心狠手辣,但确实是一个很重情重义的人,对提携他的恩主、也就是穰侯魏冉非常忠诚,至少目前司马错并未找到任何离间两者关系的机会。
而这次诸国伐秦,司马错虽然作为白起的副将参战,但其中其实涉及到很多原因,一方面是秦王稷为了确保胜利,毕竟相比较白起,秦王稷还是更加信任司马错这位老将;一方面是魏冉不希望司马错留在咸阳,始终揪着“四贵”过于权重的问题不放;再加上五国伐秦声势浩大,咸阳也需要一位老将坐镇,辅佐白起这位年轻的统帅稳定局势,因此目前在秦国国内担任客卿的司马错,才会被派来函谷关。
司马错的“偷懒”,让白起感到有些无奈。
说来也奇怪,起初在司马错麾下担任副将时,白起最反感的就是听司马错讲述战略,而现如今情况反过来了,他又希望司马错能给予他一些建议。
大概,是这次遇到的对手,让白起亦感到有些忐忑吧。
郾城君蒙仲……一个从伊阙之战至今,他数年内从未战胜过的敌将。
想了想,白起沉声说道:“季泓,晋邝,你二人有何建议?”
听闻此言,季泓与晋邝对视了一眼,在季泓微笑摊手的示意下,晋邝点点头,率先开口说道:“蒙仲此人,末将对他的了解并不如国尉,但末将也曾与他并肩作战,诚如季将军所言,蒙仲此人最厉害之处,在于后手反制敌军……可能他一开始会中我方的计策,但渐渐地,你就会发现他步步走到了你前头……此人计算人心的本事,相当厉害。”
“……”白起沉默不语。
在曾经的伊阙之战与宛方之战中,他对此事深有体会,蒙仲那种步步料敌于先的行动,才是他最忌惮的。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才认为蒙仲是最适合作为他副将的人,因为此人的存在,可以弥补他用兵过于激进而暴露出的一些破绽,甚至还能利用这些破绽来暗算敌军。
但遗憾的是,迄今为止他还没有机会验证自己的想法,因为……他与蒙仲从未并肩作战过。
倒是座下的老将司马错……
会议结束后,众将纷纷离去,各司其职,唯独司马错留了下来,似乎是在关注白起的心态。
他对白起说道:“蒙仲虽极善用兵,但在老夫看来,国尉毫不逊色此人……莫要有太大的压力,就算是蒙仲,也未必能攻下这座雄关。”
白起点点头,继而又摇了摇头。
虽然他很感激司马错的安慰,但他并不那样乐观:“虽世人都说函谷关乃天下第一雄关,但事实上,这座雄关当年却被匡章攻破过……匡章能做到的事,蒙仲也做得到。”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道:“我如今只庆幸,那蒙仲只是联军的前军大将,而并非联军统帅……倘若由他统帅二十余万联军,那我就要头疼了。”
听了白起的话,司马错捋着胡须若有所思地问道:“听你这意思……你似乎打算将蒙仲支开?”
白起点点头,旋即又摇摇头:“不是我要将蒙仲支开……函谷关正面很难攻破,若我猜地不错,蒙仲肯定会采取迂回的战术,试图从函谷关东南方向的山丘绕至关后,而这样一来,我便可以有机会将其与联军分开……”
“先解决赵、韩、齐、燕四国联军,回头再来对付蒙仲麾下的魏军么?”司马错沉思了片刻,点点头说道:“听你这番话,我总算是明白你为何不在崤函之地设下埋伏了,你要让蒙仲知道你准备死守函谷关,再在正面挡住魏军,迫使蒙仲采取迂回的战术,以便将其与四国联军隔开……很不错的战术。”
听到司马错的肯定,白起脸上露出几许笑容:“这个蒙仲,值得我军慎重对待。”
“唔。”司马错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两日后,魏军以每日仅行军四十里的速度,徐徐抵达了函谷关前。
而期间,魏军也没有遭遇到任何来自于秦军的偷袭与阻击。
对此,窦兴、魏青等将领认为,可能是他们日行四十里的速度使秦军放弃了偷袭的打算,毕竟在日行四十里的情况下,每一名魏军基本上都能保证一定的体力,此时若秦军跑出来偷袭他们,还真说不好谁胜谁败。
毕竟他们这支魏军,可是相当精锐的。
但这样一来,魏军也面临了一个问题:接下来该怎么办?
正如白起、季泓等秦将所猜测的那样,其实蒙仲更倾向于秦军派兵出来伏击他们,毕竟这样一来,他就可以通过“围点打援”战术,逐步蚕食秦军的兵力,为之后联军攻打函谷关创造有利的条件。
但现在的问题是,秦军干脆不出函谷关,任凭他魏军毫无阻碍地抵达关前,而这就导致蒙仲此前对秦军的种种算计全部变成了空谈——秦军都不出来,还怎么徐徐蚕食其兵力?
无奈之下,蒙仲只好吩咐麾下军队在距离函谷关约十来里的位置建造军营,尽可能地造在地势较高的土丘上。
而他自己,则带着蒙虎、华虎二人,带着数十名骑兵前往函谷关前,远远窥视这座雄关。
『秦军的统帅,无外乎司马错与白起二人……既有白起在函谷关,可秦军依旧死守不出,可见白起亦对此次五国伐秦甚为慎重,不敢贸然出击。由此看来,秦军多半加固了函谷关的正面防御能力,我方想要从正面攻破这座雄关,怕不是那么简单……』
沉思半晌后,蒙仲将蒙虎、华虎二人召到面前,低声嘱咐道:“近几日巡逻时,派人到附近仔细打探一番,看看附近这一带,能否找到什么小路,可通往函谷关的背后。切记,莫要被秦军的细作发觉。”
“唔。”
蒙虎与华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