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驾崩,举国悲痛无比。但哭归哭,后续的大事不能耽搁,尤其是赵王逃出京城,很可能要造谣生事,更要速速定下大事,以安朝野之心。
所以哭了一阵,便有吏部尚书蹇义颤巍巍对太孙道:“殿下节哀,当前有几件大事需要立即去办。”
“是。”朱瞻基擦擦泪,看看蹇义,再看看满堂的公卿道:“孤听蹇国老的。”
众人也马上止住哭,都看着蹇义。
“陛下崩殂,天塌地陷,人心惶恐,社稷不安!”蹇义沉声说道:“需要首先弄清楚,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安人心,以定社稷!”
“正是此理!”众臣纷纷附和。
“昨夜赵王串通东厂都督赵赢并西苑两任管事,纠结常山中护卫、羽林前卫发动政变,弑君谋反!”朱瞻基身为太孙,又是昨夜事件的当事人,自然有义务向众公卿大臣说明情况:“他们同时也包围了孤所住的瀛台,幸得侍卫拼死保护,孤才侥幸逃脱魔掌,又得英国公、太平侯等忠勇之士挺身而出,这才平定了叛乱,可是……”
说到这儿,太孙殿下涌出泪来,悲怆满面道:“可是当我们突破重围,杀到寝宫救驾时,已然太迟。皇爷爷,他已经惨遭赵王弑父,龙舆宾天了!”
“啊!”公卿大臣虽然已经料到,昨夜宫中必有一番耸人听闻的你死我活,但听太孙殿下亲口讲述,还是纷纷悲怒交加,捶胸顿足,破口大骂赵王禽兽不如,赵赢不如禽兽!
一时间,寝殿内对赵王的声讨一浪高过一浪,众大臣恨不能寝其皮食其肉,和逆臣贼子不共戴天!
王贤默默地冷眼旁观,就是这同一批大臣,在昨日之前,纷纷匍匐在赵王面前,摇尾乞怜,不知多少人为排队多日也无缘入赵王府跪舔而痛不欲生!现在赵王一败,便又马上争先蹦起来讨伐,唯恐划不清界限,被牵连到一丝一毫。
人性的丑恶和卑劣,在此刻尽显无疑,让王贤一阵阵的恶心厌弃,只想离这肮脏的朝堂越远越好,再不要看到这样的活剧。
不管王贤感官如何,群臣的表演已经到了如火如荼的地步,好一会儿才有人问道:“赵逆如今何在?”
太孙看了看一旁的张輗,后者缓缓道:“赵王败北,连夜潜逃出城,现已纠结城外的两护卫退往通州,那边的驻屯军和他素来瓜葛不清,恐怕会合流在一起,另立朝廷,螳臂当车。”
“嘶……”听说赵王并没有完蛋,而是出城纠结军队,很可能会攻打京城,群臣忍不住倒吸冷气,讨伐声一下子小了很多。不少人七情上面,难掩惊慌之色。
“慌什么!”阳武侯薛禄哼一声道:“赵逆纠结的乌合之众不过土鸡瓦狗,不足为虑!”
“老侯爷说的是……”众大臣面上应承,心中却腹诽不已,你这种又臭又硬的倔老头当然不怕他,可俺们有把柄在他手里啊!
过去一两个月,赵王和赵赢在京中掀起大狱,大肆假公济私党同伐异。除了朱勇、薛禄、张輗这些同气连枝的勋贵武将赵王不敢动,那些不肯向他臣服的硬骨头,都被赵赢投入东厂诏狱,慢慢地敲骨榨油去了。剩下的还能立在这儿的,大部分都已经到赵王府中表过忠心,留下了把柄。
还有一小部分没排上号,还没轮到跪舔赵王的家伙,昨日里还懊丧万分,今日却庆幸无比,感谢老天保佑,让自己走了狗屎运。
一时间,寝宫中众臣人心惶惶,不少人惊惧莫名,险些当堂晕倒在地。
感受到浓重的不安,蹇义沉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不可一日无主。当今之际,应当先确定皇上有没有遗诏!”
朱瞻基闻言心中狂喊,‘有!当然有!’可是话到嘴边,却只觉得有东西塞住了喉咙,嘴张了几次,却发不出声音。
‘我在怕什么?’朱瞻基知道自己是在恐惧王贤,担心旨意一宣,他会鱼死网破!不禁心中大恨,‘难道他还敢把这满朝文武杀光不成?’这一刻,太孙浑然忘了,若不是王贤安排人救援,他昨晚已经死在赵赢手中……只觉得那个眼观鼻,鼻观心的王贤,是那样的面目可憎!可恨可恶!
‘不能拖了!迟则生变!难道我这个未来皇帝,还能让个臣子吓住不成?’朱瞻基咬牙刚要开口,便听礼部尚书金纯沉声道:“可以问一下郑和郑公公便知!”
“好主意!郑公公一直护在皇上身边,有没有遗诏他最清楚!”众大臣纷纷附和,要说太监里还有受人尊敬的一位,自然是正直忠诚的郑公公!但大臣们旋即意识到一个重要的问题:“郑公公何在?”
“郑公公,失踪了……”朱瞻基悲痛说道。他是真的悲痛啊,若非郑和消失不见,自己哪用着如此难受,有这位手掌禁军的皇帝心腹背书,只管宣读遗诏就是,谁还敢造次不成?
“哎……”众大臣纷纷摇头叹气:“多事之秋,多事之秋啊……”
“不过!”朱瞻基心怦怦狂跳,简直要跳出嗓子眼,他眼看便要大声喊出:‘遗诏就在我手中!’
却听一直冷冷旁观的王贤终于开口了:“皇上昏迷近半年,恐怕有遗诏也难以辨别真伪。”
王贤的声音不大,却让闹哄哄的寝殿中一下子安静下来,不管心里头如何看他,是敬服还是憎恨,所有人都对这个男人充满了畏惧,谁也不敢把他的话当成耳旁风……
王贤顿了顿,大殿中便针落可闻,然后他才略略提高声调道:“以下官愚见,当务之急乃是立即迎太子殿下回京主持大局,一切等太子殿下回京再说。”说着双目定定地看着面色铁青的朱瞻基,冷声道:“殿下意下如何?”
群臣屏住呼吸,看着呼吸急促的太孙殿下,他们都是人精,岂能听不出方才,太孙是被王贤硬生生打断话头!就是不知太孙殿下是坚持把自己的话说出来,还是对王贤低头……
“乐安侯……”朱瞻基收在袖中的双拳紧紧攥着,额头青筋突突直跳,目光冰冷而陌生,咬牙切齿地说出王贤的爵位。王贤依然神情淡漠地和他对视着,下一刻,朱瞻基败下了阵来,目光飘忽到别处,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言之有理……”
“殿下和侯爷说的是!”马上有尚书大声附和道:“大行皇帝是突然病倒,不大可能有遗诏流传,抱恙近半年,赵逆完全隔断君臣,不许臣子面圣!宫中的赵赢、杨太监、黄太监等人又皆是他的党羽爪牙,就算有遗诏也难以分辨是不是伪造!”顿一顿道:“太子殿下先为世子,后为太子,前后二十余年,早已是我大明朝列祖列宗、社稷万民公认的储君!更何况太子殿下乃大行皇帝嫡子,必须回京主持丧礼!是以于情于理,都必须火速请太子殿下回京!”
“言之有理!”众大臣齐声附和起来,太子殿下宽仁无比,回来主持大局的话,定能宽恕众人的一时之过。如此想来,所有人都赞成,立即请太子回京!
看着大殿中,原本嘈嘈杂杂的各种声音,渐渐汇成一个,再无其他杂音,太孙殿下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万万没想到,所有的官员心里只有太子,没有他这个太孙!
好在大行皇帝灵前,再难看的脸色也不扎眼。
“既然如此,还请太孙殿下立即修书一封,恭请太子殿下回京!”作为礼部侍郎,金纯代表群臣向朱瞻基奏请道。
“……”朱瞻基知道大势难违,只好恍恍惚惚道:“好吧……”
“还有一事……”蹇义又说道。
“还有什么事?!”朱瞻基双目怒火熊熊,像要将蹇义烧化一般。
老迈的蹇义还有些不明所以,不知道太孙殿下为何如此生气,只能硬着头皮道:“那些关押在诏狱中的官员,应当立即释放。”说着叹气道:“在那地方多待一天,都会多死几个人啊……”
“老天官所言极是!”众官员闻言,齐刷刷附和道:“殿下慈悲为怀,早早将那些被冤枉的官员释放吧!”
“这……”朱瞻基定定神,思索片刻道:“大行皇帝昏迷后下狱的官员,可以立即释放。”顿一下,他不容置疑道:“大行皇帝昏迷之前下狱的官员,不能释放。”
“为何?”蹇义不解问道。
“蹇尚书,你莫非老糊涂了吗?!”朱瞻基咬牙切齿道:“皇爷爷尸骨未寒,你们就要释放他下狱的罪员,这是什么意思?!要置大行皇帝于何地?!”
“是……”蹇义心中咯噔一声,倒是没想到这一层。
“行了,都别在这儿杵着了!”朱瞻基现在看着那些官员,心里就厌烦不已,挥挥袖子道:“改日公开设祭,尔等再来哭丧!”
“是……”那地砖那么硬,天又这么热,众官员谁愿意没事儿跪在地上干号?闻言如蒙大赦,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