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自迁许以来,尚书令久为荀彧荀文若,后荀彧因是勋所劝而辞位,乃以华歆华子鱼继任。就在数月前,魏之群相皆因日食而引咎辞职,曹操召华歆接替是勋为中书令,汉之尚书令乃暂以大司农刘艾兼任。
谁都知道身为汉室宗亲,还曾经一度做过宗正的刘艾只是个过渡而已,曹操迟早是要安排自己亲信接掌尚书的——要么干脆不设令,而以御史大夫郗虑领尚书事,负责尚书台的日常工作。
可谁成想曹操那边还没有动作呢,皇帝刘协倒先下了诏了,使尚书侯汶赍诏到郯县来,征拜是勋。
是勋这一惊非同小可,心说刘协你究竟几个意思?难道说看我辞职返乡,就以为我遭到曹操的疏远,必然心生怨怼,所以想趁机拉我上你那条破船?要么干脆就是想利用这个机会来离间我和曹操之间的关系?
打死我也不敢接这个诏啊!
尤其派来的人还是侯汶,此人与是勋素无交往,但他的名字是勋还是听说过的。史书亦有所载,想当年刘协还在长安,被李傕、郭汜捏在掌握中的时候,某年三辅大旱,粮价暴涨,人竞相食,刘协乃使侯汶出太仓米豆,煮粥赈济。可是一连好些天,饿死的人数都并没能够降下来,刘协怀疑其中有鬼,于是让人当着他的面量米做粥,计算数量。侯汶因此获罪,被杖五十,据说“自是之后,多得全济”。
虽说一度遭刑吧,这侯汶终究是刘协故日之臣,不在曹家班底,今天刘协特意派他前来,这里面不是有什么说道吧?
天子征拜,不便无故而辞,是勋只好装病,抓两把黄土用水化开了涂在脸上,声称偶感寒疾,不良于行——陛下您的厚意,臣只好心领啦。
好不容易把侯汶给诓走了,才算长出一口气,终于可以继续过他优哉游哉的隐居生活了,政治那趟浑水,暂且不想再淌——再说了我还有漩涡没能彻底抽身出来,上一场风波尚未平息呢。
孔家那俩孩子,子兰年纪虽小,倒是挺懂事的,跟自家小女儿是云很快便熟稔了起来,两个女孩子见天腻味在一起,搁后世的名词,那就是“闺密”了。可是子鱼却不怎么让人省心,论学识,以及好学程度,他几乎超过了是勋所有的少年弟子,然而独有一桩缺点,就是嘴太臭,搞得几个小孩子都不肯跟他亲近。是勋心说这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乃天性也……只好请周不疑多加关照了。
又过几天,许都终于传来消息——当然是卢洪通过校事的隐秘渠道通知了逄纪,逄元图再遣人快马来报的。据说当日曹操接到是勋的诗稿,展开来诵读,不禁击节赞叹。当时曹睿正在身边缠着祖父,听说是祖姑婿的诗,便索来朗诵,但是连读三边,不明所以,就问曹操,这说的是什么事儿啊?是说祖姑婿在东海猎得一鸟,见其孤雏,乃有所感吗?
曹操“哈哈”大笑道:“想来如此。”随即收敛笑容,自言自语地说:“是宏辅好名,而必因此罹祸矣。所谓‘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斯名之好恶,不在孤一念之间乎?”
是勋听说了曹操这段话以后,不禁额头汗下,心说老曹你终于开悟啦……
其实曹操杀孔融,杀得还得太着急了。倘若不是由路粹弹劾孔融三事,而先将此三事在士林中传扬开来,说不定就真能把孔融的名声给彻底搞臭喽,到时候再下刀,那不是名正言顺得多吗?终究曹操掌握着朝廷这个最高端的舆论机器,麾下又有郗虑、荀攸,也包括他是宏辅在内大群海内知名之士,倘若勒令这些人都去散布孔融的坏话,你说还能有几个人相信孔融真是被冤枉的?
即以郗虑论,乃郑门首徒,当今经学之大家也。自从郗虑跟孔融交恶以后,也就是勋,因为亦与孔融有旧,加上关门弟子的地位、声望都不在大师兄之下,才敢跟孔融有所交接,其余的郑门弟子,叛出门去的崔琰除外,什么刘琰、王经、任嘏等等,却都不便再跟孔融来往啦。这还只是大师兄的威势,就能让他们不敢说什么孔融的好话,倘若是曹操的威势,命他们风传相关孔融的谣言,那又有何难哉?
所以《史记·张仪列传》中,张仪要对魏哀王说:“臣闻之:积羽沉舟,群轻折轴,众口铄金,积毁销骨……”羽毛累积得多了,照样能把船给压沉;货物再轻,积累多了,照样能把车轴给压断;众口一词,就连黄金都可融化;毁谤不尽,能把人的骨头都给磨平。
所以曹操说了,是勋你那么在意自己的声名,但声名这玩意儿,是靠自己努力便可维持的吗?倘若我有意抹黑你,搞臭你,“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你的名声照样保不大住。
当然啦,要搞臭是勋,比搞臭孔融,难度系数终究还是要大上那么一两点的。因为孔融就只个文学家而已,是勋却是“文学家”而兼“经学家”,东汉朝可以说以经学立国,经学家代掌圣人言论,且天然占据舆论的至高点。要想彻底搞臭是勋,除了在道德品质上抹污之外,还必须攻破他的理论体系才成。
不过是勋也知道,自己的所谓理论体系百孔千疮,真要有心来攻,还是不难找到突破口的。尤其不管怎么说,如今掌管郑门的还是郗鸿豫,真要曹操一句话,以郗虑的性格就能当场跟自己翻脸,直接把自己革出门墙……
好在是勋不但了解郗虑,也很了解曹操,曹操真要下狠手,未必会宣之于口——即便只是在内室之中,于孺子面前。而且他既然说“是宏辅好名,而必因此罹祸矣”,那就是说目前还不会“因此罹祸”,既然说“斯名之好恶,不在孤一念之间乎”,也就是说我这一念尚未下也。
看起来,这事儿大概就算过去啦。是勋才刚舒一口气,突然间又有天使上门来了,而且还是熟人——乃议郎辛毗辛佐治是也。
辛毗也挺鬼,先不表明来意,只说故人来拜。等是勋将其让入内堂,分宾主落座,问他有何公务,怎么离开许都跑海州来啦?辛佐治这才坦然答道:“奉诏征是公为尚书令耳——身疾乃得痊愈否?”
是勋闻言大惊,可是终究城府已深,脸上却并不表露出来,反问道:“吾何故不从征,佐治岂不知否?”你可是当年在冀州弃袁归曹的,你是正经曹家人,如今却为天子办事——我为什么不肯接受天子的征召,难道你不清楚其中缘由么?
辛毗微微一笑:“毗固知之,乃不敢即宣诏也。”就是因为清楚你的想法,所以我才没有马上掏出诏书来宣读啊。随即凑近一些,低声对是勋说:“是公无忧,此魏王之意也。”
瞧见尚书令的位子空出来了,就着急想安排自己亲信,或者起码非曹操腹心之人担当?刘协他还没有那么大胆子。其实乃是郗虑给出的主意,并且肯定得到了曹操的首肯。
辛毗向是勋详细地解释了其中缘由。自从曹操迁居安邑以后,曹家留在许都监护天子的重臣,可以说为三驾马车,即尚书令华歆、御史大夫郗虑,以及太仆曹德。可是曹德诸事敷衍,看起来除了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以外,并没有任意插手掌控朝局之意——是勋倒是明白曹德的想法,身为曹操的亲兄弟,他也得避嫌哪——所以这回华歆再一走,郗虑就感觉肩上的担子陡然而重,独木难擎高天啊。
经过深思熟虑以后,郗虑便即建议——其实是勒令——刘协下诏,召是勋入都,为其辅弼。而且以郗虑的个性,这事儿肯定得先曹操点头,他才敢干。
所以辛毗对是勋说了,我明白您的担忧,但大可不必,此事乃魏王之意,公可坦然赴任也。
是勋多留了一个心眼儿,说佐治你且稍安毋躁,这事儿我还得再仔细考虑一下。于是安排辛毗暂于庄中住下,随即召来关靖、周不疑商议。关靖说既然是郗虑的建议,曹操又已首肯,那您不妨出山——难道真是舒服日子过得久了,再无执政、争雄之念了吗?周不疑却连连摇头:“不可也。”
周不疑说了,此前先生您虽然还挂着侍中之职,终究是虚衔,普天下都知道您是曹操的心腹之人,论起君臣名分来,首先得效忠曹操,汉天子则还隔着一层。因此辅弼曹操,即便进而篡夺了汉室天下,也不会招致太多的骂名。您别总害怕别人把您跟刘歆相比,人刘子骏乃汉之宗室,却转而辅佐王莽,那才遭到千古唾骂的;您是曹氏姻亲,若背魏向汉,或得“大义灭亲”之誉,即便不那么做,也没多少道学家会苛责您。
是勋也明白周不疑的意思,起码以这个时代的社会舆论来说,君权即便在理论上也并不能彻底压倒族权,所以就连荀彧都在数十上百年后被讥“协规魏氏,以倾汉祚”,但诸曹夏侯就从来没人这么骂——人跟曹操本来就是一家子,那帮忙曹操又何错之有啊?
周不疑随后也就说到荀彧了:“而主公一旦受征,归为汉臣,事乃不同。佐汉则势之难违,助魏而必罹骂名。此昔荀令君忧谗畏饥,托病去位,而今郗鸿豫、华子鱼为士林所鄙者也。”
你要是正经当了汉朝的一把手,那就必须得对皇帝负责,而不是对曹操负责啦,否则难逃“不忠”之名——“名之好恶,乃在魏王一念之间矣。”曹操不是特意想利用这个机会,来搞臭你的名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