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六月,辽东凤凰城雪里站驿,一辆客马车停下,身穿百姓衣服的陈瑛跳下马车,又将两个小孩接下来,最后是他的媳妇。
一名驻防雪里站的旗队长过来正要询问,先看到陈瑛胸前的一排勋章,立即行了一个军礼。
“我去陈家寨的。”陈瑛拿出兵务司开具的退伍安置册,他被安排在老家,分了五十亩地,还带走了商社的股份,同时还兼任凤凰城动员司令部中的预备营官。
那旗队长看了陈瑛退伍前的职务是副千总,马上叫来几个士兵,让他们帮着陈瑛搬行李,几人一路说着军中的事情,不觉走了约一个时辰,到了一处山中的村落。
陈瑛大步走在前面,他没有直接去村中,而是往旁边一座小山的山脚走去,那些有无数的坟包。
与他离家时相比,这里已经变了不少,但陈瑛依然清楚的记得位置,他走到几个坟包前点起带来的香蜡,然后噗通一声跪下,连连磕了几个头。
他的媳妇也过来跟着跪下,两个小孩吃着糖,奇怪的看着父母的动作。
陈瑛抬起头对着坟包大声道:“爹、娘、哥,我回来了,我给你们报仇了,以后就在这里住了,逢年过节不怕没人给你们上坟了。”
陈瑛脸上挂着泪水,又指了一下旁边的儿子和媳妇,“我还有了媳妇和娃,陈家有后了。”
他又连磕了几个头后站起来,旁边的媳妇好奇的看着周围,“娃他爹,原来你小时住这里。”
陈瑛抹了眼泪,换上一副温和的笑脸,一把抱起旁边的儿子,指着不远处的村庄对他道:“这里就是咱们的家,爹就是在这儿长大的,我们今天回来了,你们也会在这里长大。”
大儿子好奇的问道:“那爹你为啥当初要走,咱们为啥要回来呢?”
“当初打不过鞑子,如今鞑子打不过我们。”
“为啥鞑子如今打不过俺们呢?”
陈瑛拍拍胸口的勋章,“因为如今有很多像你爹一样的英雄。”
小孩拍手大笑起来,旁边的媳妇抱起另外一个孩子,两人相视笑笑,一家人向着那个冒着炊烟的村落缓缓走去。
……
三十五年后的京师。
皇宫中传来隐隐的哭声,明亮的寝宫内,头发花白的刘民有陪坐在床边,床上的老者已经起色衰微,陈新微微睁开眼,伸出一只手气息微弱的道,“我想安葬在天津城外,后面其他的事情拜托你。”
刘民有轻轻握住这个老兄弟的手轻轻点头,陈新长长出了一口气,“这几十年累着你了,陪着我做了一个王图霸业的梦,到头来回想,对很多人愧疚良多,有很多人或许是不必死的。”
刘民有轻轻道,“你做得很好了,你消灭了建奴,把前朝皇庄皇店都分给了百姓,有了国家宪法,有了三权分立,如今百姓富足商业繁盛,疆土日益扩展,这个国家正在蒸蒸日上。”
陈新浮出点笑,“不用夸了,我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若是没有那个金字塔,或许就是当个办公室主任退休……”
“你太谦虚了,应该到了总经理或是董事长。”刘民有笑着打断,“至少是副总。”
“或许吧。”陈新也笑着道,“你可能当到了技术总监退休。”
两人一起笑起来,遥远而模糊的记忆又浮现在眼前。
陈新笑完后脸上有了一点红色,他坐起大声的咳嗽起来,刘民有连忙帮着他拍了一会,陈新喘息了好半响缓缓躺回高高的靠枕上,突然对刘民有问道:“我是枭雄还是英雄?”
“重要吗?”
陈新肯定的点点头,气息愈加微弱,“我最想听你说的,因为你不会骗我。”
刘民有低头思索了片刻,再抬起头的时候只见陈新脸上的红色消退,已经闭上了双眼。
刘民有摸到陈新腕部的脉搏,两滴泪水从眼中滴落,刘民有拍拍陈新的手哽咽着道:“你是英雄。”
……
十日后夜色下的天津,一轮满月挂在天际,一个孤单的影子坐在井东坊二道街小院的石桌旁。
月光将刘民有和石桌的影子投射在地上,刘民有看着地上影子出神,隔了很久拍着身旁的石桌轻轻道:“我们都老了,石头你还这么年轻,多亏当年留着你。”
刘民有抬起头,换成陈新的口气道:“可石头没有快乐。”
刘民有马上又用自己的口气说道:“汝非石岂知石之乐。”然后低声笑起来,笑了好一会才停下。
院落中静悄悄的,刘民有拿起桌上的酒壶倒满一杯酒,对着城外的方向举了一下酒杯,“老兄弟来世再会。”
清风徐徐,小院中月色如水,一如四十六年前。
尾声 茶馆
建国三十年后的一天,天津市井东街一处茶馆。
“话说这日皇上陈新来到了海河交汇的天津卫,你们猜怎么着,就在那运河边上,看到一处不平之事,却是三个纤夫被罗教的人打了,皇上大喝一声杀入罗教人丛之中,听得一阵惨嚎,罗教众人纷纷飞出七八丈开外……那三人你们道是谁,一个叫代正刚,一个就叫朱国斌,还有一个,便是卢传宗,皇上身边还跟着数人,分别便是刘首辅、张大会、张二会、海狗子……”
头发花白的邓柯山讲得口水四溅,一直说到陈大人住到了井东巷,一拍惊堂木就休息喝茶。
这个茶楼是他所开,讲评书是他的爱好,也靠着讲这陈新刘民有的事情吸引外地茶客,因为他很早就认识皇上和首辅,所以渐渐有些人来听。
这个休息的间隙,下面听书的茶客议论纷纷,唐玮、钟老四、周少儿、谢飞、苏粗腿等人也在其中。
“这一段太小白了一点,刘先生哪能那么软,我觉得邓柯山说得太假,我就没见过这样的。”
“软的人多了,那时候刘先生还是流民呢,你以为谁都英雄好汉,换你去你怕还不如刘先生。”
“其实我觉得这天津卫里面的可以少讲讲,我喜欢听打仗的部分,种田的也可以。”
“你不懂,这叫灌水,打仗就那么几仗,几天讲完了,谁来他这茶馆喝茶。就这个茶馆来说,不但往茶碗灌水赚钱,这往评书里面灌水也能挣着钱。”
“不灌水你茶叶嚼着吃不,别灌得成白味就成了。”
苏粗腿摇头道:“灌水归灌水,关键这邓柯山有几处地方讲得不太对,那时候没有朱国斌,最早有朱国斌的文字记录,是在去威海登船的时候,陈大人任命他为领队官,那张手令在军事博物馆放着,我亲眼见过。另外我专门考据了一下,陈大人应该是从张家湾过来天津的,而且路上行走的时间应该是七天半,不是七天。因为他同行还有王带喜,我看了报纸的内阁名单,王带喜今年是五十三岁,当年就该是十三岁,十三岁的女子平均身高推算步幅,再用张家湾到天津的距离一除……”
陈廷栋:“你那也不对,我请问苏兄,你用现在的平均身高算四十年前那成么,而且王带喜是辽东人,辽东女子当年的平均身高你怎么算?”
两人大声争执起来,旁边支的人不少,纷纷参加讨论。“我顶苏兄!”“我顶陈兄!”
众人争执之时,王湛清说道:“海狗子俺没见过,最后是埋在何处了?”
邓柯山摇摇头正要回答,台下一个茶客站起来结钱走了,离开时抬眼看了一眼邓柯山,邓柯山突然觉得面孔甚为眼熟。
那茶客大声问道:“俺听说是在登州威海的一处地方。”
邓柯山突然想起了那个茶客是谁,连忙收回视线有些慌乱的答道,“或许吧。”
那茶客思索片刻后道:“这事俺还得再去查查,听闻有报纸在寻那地方,俺最喜欢去探究这些事情。”
胖胖的唐玮摇摇头,“听评书还考据干啥,不就图个乐子么,俺说邓柯山啊,俺好歹是一战斗英雄,要到多少回才出场?”
邓柯山仰头想了一下,“可能五六十回,要是听客不多,也可能就没了。”
“邓柯山,你这个岁数进宫,也没人要了,不要伤人品。”
“邓柯山你要坚持啊,我最喜欢听你的评书,相信我,茶客会越来越多的。”
“你要想听的人多,两个主角必须死掉一个,他们两人一起流民出身的,谁愿意有人知道自己的过去,要是老子啊,入关就把刘首辅杀了,这刘首辅也是的,大家都是流民出身,凭啥皇上当皇上,他就只能当首辅,傻的。”
“对,对,陈大人该杀了刘首辅。”
钟老四对那两人呲道:“你们这种人有朋友有亲戚没有?若是有的话,他们真可怜。”
周少儿好心的对邓柯山劝道:“死一个太过了,但你下次啊,不要讲两个人,刘大人做的事虽然重要,但缺乏激情,我觉得还是喜欢陈大人这样杀伐果断的多,主要讲陈大人就好,茶客或许会多一点。”
“对对,我喜欢听打仗的。”
“其实我觉得更喜欢听听后金那边的。那鞑子到底是咋回事啊,到底长啥模样,用的啥武器。顺便忆苦思甜。”
“哎,主要不在这里,每天讲得太少了,你要是能每天多讲两台,这茶客肯定会多很多的。”
唐玮摸出一个银元凑到邓柯山面前,“俺打赏给你的,一定要坚持讲完啊。还有,俺的戏份能不能加点?”
“能啊。”邓柯山一把接过银元,“可以加,我跟你说,若是有戏团买我的版权,排成戏剧四处演出,你可就出名了。”
“真的?”唐玮连忙又摸出一块,“那你把俺前面写好一点,不要提戏鞑子的事情,因为俺媳妇可喜欢看戏。”
邓柯山接过银子,“我倒是没问题,可你媳妇是看到你当戏鞑子的,你能骗过她?”
“哎?真的耶!”唐玮一拍脑袋,看着邓柯山手中的银元,“这个,第二个能不能退……”
“我可以把你后面的讲得勇武一点,特别是决战的时候……你尿裤裆的事情我就不讲了。”
唐玮咬咬牙,“那好吧,不退了。”
王湛清也走过来,路上碰到一只瘦瘦的大白羊和一只小猫,随手就把羊拖到门口,“出去出去,你一头羊也听得懂不成。”
王湛清:“邓柯山你别听他们的,只要你讲完了,我一定给你赏一千块银元。就这样讲着挺好。”
谢飞:“但我觉得还是要写宏观一些的东西,不要老讲关大弟怎样唐玮怎样,老子认识他们,不想老听这些屌丝,我喜欢听大人们之间的政斗,你看看《三国演义》《隋唐演义》,听的人就比你这多。”
黄善:“俺听说最近玄幻比较红火,比如《西游记》、《聊斋志异》、《封神榜》这样的。”
“我觉得还是生活流更强,比如《西厢记》、《金瓶梅》、《牡丹亭》之类的,可以打擦边球,那实体书卖疯了,得赚多少钱,分级为小黄文的《痴婆子传》、《灯草和尚》也不错啊,悄悄看的可多了,同样赚不少。”
“就是,邓柯山你往里面加点女人,听的人就多了。”
“对啊,后宫的情节,来听的人肯定很多。女人可以多来几个,那秦淮八艳就不错,陈大人一个没要,这不合情理。”
苏粗腿:“那时候秦淮八艳太小了,我考证过崇祯十年的时候,陈圆圆也才只有……”
“你听个评书算那干嘛啊,我就不会去算,关键是得爽不是。”
“对啊,该多要一些女人,我说刘大人在扬州碰到那个莲荷就该多写写,我最喜欢那莲荷了,最好把床笫上的详情描写一下,三围也要描述清楚,不然脑补不出来。”
“那日是谁说灌水来着,你又说人家灌水,又要加女人。”
“女人不算灌水啊,大家喜闻乐见,邓柯山以前啥都干过,或许也讲得出来。”
“有些女子不爱听啊,会影响吸纳女性听众的。”
“反正又没有女子爱听这类评书,他们都听《西厢记》、《牡丹亭》。”
肖家花一拍桌子站起来:“谁说没有女子喜欢这个评书。”
旁边一个女子也怯生生的站起来,“俺叫艾丽斯,美丽如斯的意思,俺也喜欢听,但是植入广告不要太多了,那文登香早年间没有的,邓柯山你别乱加进去,现在说了抽烟会得肿瘤的。”
邓柯山:“各位各位,马上讲下一回了,大家安静一下,俺也就是个爱好,水平有限得紧,大伙喜欢就来听听,当一乐子好了。”
……又一年之后……
“怎么就完了,现在茶客这么多了,多可惜,你多灌点水不成么。”
“你这叫烂尾啊!”
邓柯山:“俺口干舌燥,嗓子不行了。”
肖家花对邓柯山问道:“不讲就算了,可你这评书都听完了,讲了这么多章回,可是到底叫啥题目呢?”
“最近明末啥的比较火,就叫个明末新秀好了,正应了皇上那个新字。”
“叫明末的太多了不好,别人记不住。”
“晚明新秀可以,晚明和明末一个意思不?”
“差不多吧,晚明新秀?对,对,现在还没人用。”
“嘿,好像晚明也没人用哎,好像听着还厚重些。”
邓柯山拱手:“那就叫《晚明》了,各位场内场外的客官,咱是天天赶着趟,有啥说的不好的地方,请各位海涵了,听评书就听一热闹,有钱捧个钱场,没钱捧个人场,来了都是缘。总之大伙都高高兴兴的,生活很美好,回家老婆孩子热炕头,柴米油盐酱醋茶。咱们这本今日便已讲完了,谢谢各位捧场支持,在下祝大家月月涨工钱年年纳小妾,总之一切都好。咱们就下回有缘再会了您哪!”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