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七日的时候。
寇季刚给保塞军的将士们又发放了一次羊皮袄,保塞军的将士们就被拉出去对阵辽人。
辽皇耶律隆绪,在沉默了几日以后,又一次发动了进攻。
保塞军的将士们,随同禁军将士再一次扑上战场。
寇季核算了一下发放下去的羊皮袄的数量,皱着眉头问陈琳,“才发了不到一万人的羊皮袄,还差近三万多……”
按理说,一军有两厢,应当有五万人的。
可保塞军中只有四万人。
另外一万的兵额,被人吃了。
吃兵额的人是保塞军的监军,以及他身后的人。
他身后的人,寇季没时间去挖,但是保塞军监军的人头,寇季已经把他摘下来,挂到了辕门口的旗杆上了。
陈琳叹了一口气道:“有人在真定府里散布谣言,说咱们两个监军,生抢百姓们的牛羊,不给钱。百姓们被吓到了,所以偷偷把家里的牛羊都卖了。
有人借机买下了这些牛羊,赶着他们离开了真定府。”
寇季眉头一挑,沉声道:“下面的人贪污了购买牛羊的钱财?”
陈琳晃了晃脑袋,“跟咱们过来的人,都是咱们的亲信,他们干不出那种事情。纯粹是有人嫌咱们在真定府杀的太狠了,所以背地里给咱们使绊子。”
寇季合上了账本,咬牙切齿的道:“他们这是活腻了?”
陈琳眯起眼,低声道:“老夫已经派人去查了。刘家小子和曹家小子已经回汴京城去求援了,相信要不了多久,朝廷的棉衣就会运送到保州。”
寇季冷声道:“查到了背后作祟的人,我要活剐了他。”
寇季丢下了账本,道:“既然没办法给将士们发棉衣了,那就把那些杀了的牛羊全部煮了。等他们从战场上下来,也能喝一碗热乎的。
最近他们老是在咱们堆肉的地方徘徊,应该是馋了。
他们在前方拼命,咱们又帮不上什么忙,去了还得人家保护咱们,给人家添乱。
咱们还不如妥帖的照顾好他们。”
陈琳点了点头。
当即,寇季带着人去熬肉汤。
数十口的大锅,架起来,一起熬着肉汤。
那肉香味,几里外也能闻见。
只是,这肉熬到了深夜,熬烂了,也不见将士们从战场上下来。
寇季一面催促着人频频去前线打探消息,一面让人继续给肉锅里加水,给锅底下添柴。
派往战场上打探消息的人,带回来的消息都不太好。
最后陈琳亲自跨马走了一遭战场,回来以后,脸色有些阴沉,没有多说话,只是让寇季给肉锅里多加了一些肉,多加了一些水。
陈琳虽然什么也没有说。
但是从他吩咐下来的两件事,寇季就感觉出了不妙。
寇季有心往战场上走一遭,可又怕他上了战场以后给将士们添乱,最终只能乖乖的待在了军营里。
三更天的时候。
保州城外吵闹的战场消停了一会儿。
寇季原以为将士们会撤下来喝口热汤,可没过一会儿,战场上有响起了喊杀声。
四更天的时候。
曹玮派人回了军营,让军中把准备好的饭食,送上保州的城墙。
禁军将士们有禁军独有的火头军操持他们的伙食,外人很难插手。
所以寇季领着民夫们,抬着一个又一个的大瓦罐,把肉汤送上了城墙给厢军将士。
肉炖了近一天一夜,放在锅里的时候还能看到肉的形状,在路上一颠簸,就有些松散了。
送到城墙上的时候,用汤勺一搅,骨肉瞬间分离。
寇季带着民夫们,给那些个守了一天一夜保州城的将士们一人盛上了一碗。
将士们估计是饿极了,端上肉汤就往嘴里送。
热汤烫的他们呲牙咧嘴的,但他们嘴却不愿意离开汤碗边上。
“再来一碗……”
有将士混着硬邦邦的炊饼囫囵的吞下一碗汤,扬着空碗,让民夫们给他们再来一碗。
“最多在给你一勺汤,肉你别想了,后面还有许多兄弟没吃呢。”
民夫给那将士盛了一勺汤,骂骂咧咧的说了一句。
寇季熬了很多肉汤,可在数万张嗷嗷待哺的嘴面前,还是不够看。
所以分肉汤的时候,总是会掌握好分寸,尽量让每个人都喝上一碗带肉丝的肉汤。
寇季在抬着肉上城墙的时候,就交代过了。
民夫们自然要按照寇季的吩咐做事。
那将士美美的喝了一口热汤,咧嘴笑了,眼泪却不由自主的顺着笑脸落了下来。
“后面的兄弟?”
“嘿嘿……”
“后面没兄弟了……”
盛汤的民夫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把汤勺扔进罐子里。
他颤抖地喊道:“四万人的保塞军,才分了不到一万多人的肉汤,还有两万多人呢,咋就没了?”
民夫抬头往后瞧了瞧,沉声道:“我看后面还有不少人呢。”
那将士端着热汤,一饮而尽。
热汤烫的他嗓子里直冒火,他如同鸽子一样叫了两声,长出了一口气,喊了一声舒坦。
然后对民夫笑道:“从辽人南下的那一刻起,咱们保塞军的兄弟就一直顶在保州城墙上。你们从汴京城里到保州这一路,辽人的军攻都是我们顶着的。
四万保塞军?
早在你们来的时候,就剩下了不到两万人。”
“名册上明明有四万人……”
“那是因为我们将军还收拢了两万多从瓦桥关退下来的溃兵……”
“……”
消息不可避免的传进了寇季的耳朵。
寇季却没有去深究此事。
保塞军的将领,能够率领着四万缺衣少食的保塞军将士,挡住辽人近二十万的虎狼之师,已经算是很难得了。
毕竟,一方是武装到了牙齿的辽军,一方是连一身御寒的皮衣都没有的厢军。
寇季领着分肉汤的队伍,从保州城墙上的一头,走到了另一头。
原本他是打算只照顾保塞军的,可到了最后,不论对方是什么身份,是那个军那个厢那个营的人,只要端着碗上前,他都会让人给盛上一碗热汤。
事实证明。
大宋朝的兵马中,并不只有保塞军是后娘养的。
几乎所有的厢军,都是后娘养的。
曹玮名义上率领着二十五万将士。
可除了麾下的捧日军五万人马以外,剩下的二十万将士,那都是厢军所属。
捧日军那是禁军中的禁军,禁军中的精锐。
大宋百万禁军中独领风骚的上四军之一。
从军备、到吃食,那都是一样不缺的。
拥有着大宋军中最好的待遇。
可厢军不同。
缺衣少食在他们中间是很常见的事情。
老掉牙的老卒、半大的娃娃,在他们军中随处可见。
甚至,还有一些为了一口吃的,混迹在军中的女人。
当寇季把那几个混迹在军中的女娃娃们拽出来的时候,围绕在她们身边的十几个将士纷纷出列,跪倒在了寇季身边。
“寇监军,小人等人认打认罚,还请您不要为难她们。”
没有多余的解释,也没有多余的强辩,有的只是哀求声。
寇季盯着他们,咬牙道:“你们心里应该清楚,军中窝藏女眷,乃是杀头的罪过。”
将士们一脸惭愧的垂下脑袋,低声道:“小人们也没有办法。小人们把她们留在军营里,不是被人拐跑了卖掉,就是被人糟蹋了。
小人们只好把她们带在身边。”
寇季沉声道:“但凡厢军军属,朝廷都会就近划拨一块地方,让她们过活的。”
将士们惨笑一声,低声道:“小人们不是厢军原有的军籍,小人们大多是在乡间遭了灾,被划入了军籍,发配到了这里的。
他们把小人们扔到了厢军里以后,就不管小人们死活。
那会给我们划拨一块地方,让我们家里人跟着过活。”
寇季多嘴问了一句,“那你们家眷平日里怎么过活?”
将士们低声道:“多是靠着平日里朝廷下发的俸米,还有小人们在战场上厮杀立了功劳,得了赏钱过活。”
寇季叹息了一声,又问道:“你口中的他们是谁?”
将士们闭口不言。
寇季咧嘴一笑,“你们不说,我也知道。是那些被誉为忠臣良将的重臣们,相公们。”
寇季自言自语道:“大宋立国不足百年,军制糜烂如斯。那些忠臣良相们,不知道花费了多少工夫,才粉饰出了一个天下太平。
确实为难了他们。
他们为了粉饰天下太平,可谓是尽心竭力。
当真是群星璀璨。”
寇季自语过后,对那些将士们道:“让她们都跟着我走吧。我会给她们找一片地方安家的。”
将士们听到这话,非但没有欣喜,反而一脸惊恐。
他们微微后退,护在了那些女娃娃们身前。
寇季见状一愣,皱眉道:“你们这是何意?”
将士们硬着头皮道:“监军的好意小人们心领了。只是小人们觉得,她们还是留在小人们身边,比较妥帖。”
寇季目光在他们身上环伺了一下,见他们一脸戒备,皱眉道:“你们是信不过我?”
有胆大的将士盯着寇季,咬牙道:“还请监军恕罪,小人等人确实信不过监军。上一个从小人等人手里带走小人等人家眷的监军,也是这么说的。
只是他后来带着小人等人的家眷们去劳军了。”
寇季瞪起眼,喝道:“你们就没宰了他?”
将士们垂下的脑袋,低声道:“小人们不敢……”
寇季沉声道:“现在怎么就敢违逆我的意思了?觉得我对你们好,好欺负?”
将士们一个个跪在地上默不作声。
寇季盯着他们,沉声道:“人,今天我一定要带走,不仅要带走这些女眷,还要带走那些半大的娃娃们。你们要是看到了我用她们去劳军,你们随时可以宰了我。
劳军,我只会用酒肉,其他的一概不会出现。
我不会拿你们的女眷去劳军,也不会拿别人家的女眷来犒劳你们。
这是我寇季的规矩。
谁坏了我的规矩,我阉了谁。”
寇季说完这话,不再搭理那些将士们,黑着脸对那些女眷冷哼道:“跟我走!”
丢下了这句话,寇季扭头就走。
那些将士们终究还是惧怕了寇季的威严。
让寇季领着这些潜藏在军中的女眷、半大的娃娃们,离开了城墙上。
寇季又去其他军中查验了一番,发现了不少潜藏在军中的女眷,以及半大的娃娃们。
二十万的厢军队伍里,潜藏了一万多的半大的娃娃们,数千的女眷。
陈琳在看到了寇季身后跟着的黑压压的一群妇孺的时候,下巴都快掉在地上了。
寇季瞧着惊愕的陈琳,讥笑道:“没想到吧……”
陈琳黑着脸,低声道:“知道一些消息,但老夫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
寇季指着背后的妇孺们,咧嘴笑道:“这就是先帝治理下的富庶的大宋。果然强的可怕。”
陈琳听到了寇季嘲讽的话,黑着脸道:“先帝已经驾崩,如今已经安葬了。老夫不许乱嚼先帝的舌根子。”
寇季淡淡的道:“想要我不乱嚼先帝的舌根子,那你就替先帝弥补一下他的过失,养活这些人。”
陈琳黑着脸道:“老夫会去信给汴京城,让人速速押运粮草过来的。”
寇季啐了一口唾沫,不屑道:“等你们的人押运粮草过来了,恐怕这些妇孺们都饿死了。”
陈琳皱眉道:“那你说怎么办?”
寇季幽幽的道:“先带着他们去真定府知府事的府上吃一天吧。这些人都是真定府治下的各厢军的家眷,她们被逼到现在这步田地,恐怕真定府知府事,没少从她们身上捞油水。”
陈琳瞪起眼,喝道:“你这是在扰乱真定府的官场,真定府会因此陷入到混乱当中的。如今正值宋辽大战期间,你不能这么做。”
寇季盯着陈琳冷声道:“那你就不怕那些正在战场上的将士们觉得心里委屈,撤出了战场,或者倒戈向了辽人,放辽军长驱直入吗?”
陈琳咬牙道:“有老夫盯着,他们不会这么做的。”
寇季盯着陈琳,冷哼道:“今天不会,难保明天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