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未拜访夫子……”
许崇停下脚步,心中微沉。
张顺义中得解元而归,按理来说无论如何都得先去拜访王鹤之这个授业恩师。
这是天地君亲师的人伦所定下的,绕不开的规则。
可他没有……
毫无疑问,这是张有德之死所带来的影响。
“顺义。”
许崇很认真的看着张顺义,“你不应该因为几句模糊不清的话,怀疑到夫子身上。”
“我知道。”
张顺义叹了口气,当先往前迈步,“夫子对我恩重如山,没有他,我只会老老实实等着继承书肆,一辈子当个掌柜。”
“可是,我控制不住自己的怀疑。”
“我越来越相信,父亲的死是夫子所为。”
明明张顺义的打扮比以前要贵气了许多,可许崇从他的背影上,只看到了无奈、萧索、和矛盾。
“天地君亲师,亲始终在师前。”
张顺义自顾自的说道,“我有时候会想,若父亲真的犯下了什么罪行,为何不公正严明的用律法来制裁他呢?”
“而若是父亲并没有犯下罪行,只是侵犯到了夫子的利益,那夫子为什么不直接杀死父亲呢?”
“为什么要让他背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去,最终连个石碑留名都不被允许。”
许崇沉默不言,跟在后面慢慢的走着。
他很想告诉张顺义,张有德不是夫子杀的,夫子跟这件事从头到尾都没有半点关系。
可惜他不能。
张有德是死在水鬼手上的,这没错。
但导致张有德身死的真正原因,还是他许崇自己!
退一万步讲,就算他可以脸厚心黑的隐瞒下自己的存在,将事情推到水鬼一人头上,而张顺义大概率也威胁不到水鬼。
可自己凭什么能知道真相,凭什么说这就是真相?
除非吐露出所有,否则这根本无法解释。
所以,许崇只能沉默。
“有一点许兄可以放心。”
见许崇不说话,张顺义开口补充,“我并不会对夫子做什么,毕竟,这些都只是臆想,我没有任何的证据。”
“我只是没办法像以前那样去面对他罢了。”
“与其相见,倒不如不见。”
好吧……
目前好像也只能这样了。
许崇幽幽的叹了口气,转移话题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准备参加开春的会试吧?不如搬进许府,那里地方大,有人操持杂务也能让你安心读书。”
“不必了。”
张顺义想都没想就拒绝了许崇的提议,“我只是回来见许兄一面,今天就要动身赶往京城。”
“今天就走?”
许崇一愣,跨步上前跟张顺义并排,“这么急?年都不在这儿过了?”
大庆的乡试在各地府城操办,会试则是在京城,行省级的衙门并不署理科举事宜。
而从沧泷到京城的距离,留两个月的赶路时间完全足够,等过完年再动身也来的及。
“不了。”
张顺义摇了摇头,“我承蒙座师看重,数月间接连来信催促我进京,如今才动身,已经是极为失礼失敬了。”
“原来如此……”
许崇缓缓点头。
看来,自己所放弃的科举之路,张顺义却是越走越顺了。
在大庆,只有乡试、会试的主考官,才会被考生以座师来称呼。
而乡试的主考官,必定是翰林院出身。
虽然品级可能不高,但绝对都是实打实的朝廷新贵,未来有望入阁的存在。
能被这种存在看重,张顺义未来可以说一片坦途。
二人都没再开口。
直到走到一家书肆门前,张顺义这才驻足。
这家书肆是在有德书肆的旧址上重建起来的,匾额上写着‘致远书屋’四个字。
此时,书肆里面有不少身穿长衫的读书人正在挑书。
“经营得不错,看来我把地契转赠于他是正确的。”
张顺义点了点头,有些感慨道:“只是我没想到,招牌虽然换了,但书肆还是建成了原来的那个样子。”
“可能是大家都习惯了吧。”
许崇不置可否。
“许兄可还记得我们是如何相识的吗?”
张顺义突然笑了起来。
“记得。”
许崇点了点头,原身的记忆里有。
“十三年前,有德书肆刚刚开张。”
张顺义追忆着说道,“那时令尊还未发迹,许兄也无余钱购书,只能站在门口看着,有时候一看就是一整天。”
“是啊。”
许崇也跟着笑了起来,“当时我还想,这家怎么有这么多书啊,太让人羡慕了。”
“恐怕不只是羡慕吧?”
张顺义揶揄的看了许崇一言,“我可是记得,许兄看了没多少天,就敢趁着父亲午憩的功夫,偷偷溜进书肆看书了。”
“呃……”
许崇摸了摸鼻子,“我没想到里头还有一个你。”
“我也没想到,你上来就捂住我的嘴,求我帮你瞒着,还说以后一定报答我。”
张顺义斜睨着许崇,恶趣味的笑。
“咳咳嗯……”
许崇咳嗽了两声。
虽然这是原身的糗事,可被当面拿出来说,他也难免有些尴尬。
“跟许兄一起看书的日子,大概是最快活的时候了吧。”
“可惜没过多久,到来年令尊发迹,许兄再也不用偷偷溜进书肆了。”
说到这里,张顺义的声音突然低沉了下来:“令尊的发迹和家父一样,都是那么突然……也差不多是从那年之后吧,父亲就开始变了。”
许崇的笑容慢慢收敛,沉默不语。
张有德出身贫寒,能突然置办起一家书肆,跟做了周泽的武奴有很大关系。
成了武奴,记忆时隐时现,能不疯就不错了,心性改变并不稀奇。
“事实上,不管是谁杀了父亲,我对他杀死父亲这件事本身,并没有多大恨意在内。”
“因为我知道,那个时候的父亲的确不正常,甚至很有可能已经犯下了什么罪行。”
“我恨的,是那人让父亲丢失了本心。”
张顺义背过身去,语气根本听不出来什么恨意,只有无尽的唏嘘,“人若丢失了本心,那还是他自己吗?”
“在我看来。”
“那个明明没有午憩的习惯,却一直假装在午憩的父亲……”
“早在十几年前就被杀死了。”
说完,张顺义对着远处挥了挥手。
一辆华贵的马车缓缓靠近,最终停在了二人跟前。
“许兄,珍重。”
张顺义对许崇拱手一礼,登上了马车。
许崇就这么站在原地,愣愣的看着马车轱辘开始转动,承托着解元郎渐渐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