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子弟江湖老,红粉佳人两鬓斑,三姐不信菱花照,容颜不似彩楼前……”
戏台上,一出红鬃烈马,正唱到武家坡薛平贵与王宝钏久别重逢,台下看戏的鲁军将兵,表情凝重,并没有几个人喊好喝彩。这并非演员的水平不佳,恰恰相反,自两宫身故,京城禁绝娱乐,赵冠侯将内廷供奉接到济南开始,京剧名角,大多在济南安身。赵冠侯本人就酷爱京剧,对梨园子弟多为关照,不少年轻的红伶都拜在他的门下,讨个漕帮身份护体。
有赵冠侯做后台,大金各行省的官府以及江湖好汉,多少都会卖几分面子。共合之后,赵冠帅的名字依旧好用,是以京剧界一干红伶,都惟赵冠侯马首是瞻。
这次山东大捷,本就是振奋人心的好事,山东又出高价,到军营演出的,都是一等一的好角。唱念做打,样样俱全,一些平日里很难凑在一起演出的名伶,卖大帅的面子同台献艺,乃是京剧行里百年难遇的盛事。这种戏码,在平日可以卖上百银洋,怎么可能不好?
士兵们的眼睛大多通红,演员的演出,正勾起了他们自己的心思。北洋各军,基本没有退伍的概念。士兵十八从军去,八十始得归,都是寻常事。军饷发不出就拖欠,年纪越大,出力越小,就越没有饷拿。
士兵们看着戏台上悲欢离合,勾起了自己的心思。红颜易逝,白发早生。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自己的王三姐。
即使鲁军的待遇好,也不可能每个士兵都能娶到老婆。固然有一部分是自己的原因,也有一部分是女方考虑到男人当兵,长久分离,随时可能做寡妇等客观上的风险,最终选择了他人。毕竟苦守寒窑十八年,挖野菜等夫君的王宝钏只是少数,不是每个人都有运气遇到这样的好女人。
即使有这样的好女人,也不代表,就能够相守到老。参加潍坊会战的士兵,都记得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姑娘。在战争刚刚结束,她就冒着扶桑残兵,哑弹、地雷的危险,出现在阵地上。她会拉住每一个士兵,问他们,认不认识一个新兵……
那个女孩的美丽、希望、到最后的绝望,却只是若干张绝望的面孔其中之一。无定河边无名骨,哪个红颜梦里人。
抽泣声在士兵队伍里悄悄响起,有人忍不住大叫道:“俺不走……俺不退伍!俺的岁数写错了……还能再当两年兵!”
这出戏,实际就是赵冠侯给部下做思想工作的道具。扶桑地震的消息传来,短时间内,没可能再来报仇,麻花辫的悲剧,不该再继续。在抚恤、奖金以及勋章发放工作初步告一段落之后,赵冠侯就开始着手推进退伍工作。
伤残士兵得到紫心勋章,有军功的士兵,则得到对应的军功勋章。这些勋章,不被陆军部所认可,但是在山东省内,由于宣传工作做的到位,可以得到居民以及整个军事保障体系的承认。
即使不考虑勋章带来的经济利益,以及潜在的正直利益,光是闪闪发光的勋章挂在胸前,就让这些士兵欢喜的不得了。毕竟,自前金以来,士兵是没有荣誉可言的。这还是第一次,让士兵也佩带勋章,他们也切实的感受到,所谓绅士的部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可是脸上的笑容未及褪去,一些人就又哭出了声,因为他们中很大一部分人,必须永远的离开部队。即使在战斗中,没受到不可逆的损伤,也一样要离开队伍。
不同于上一次,骑兵旅的退伍,这次退伍是针对鲁军整体。先是被临时动员的部队,回归保安团、屯垦团等武装。随后,是伤残士兵退役,再后,就是陆军内三十岁以上的士兵,四十以上的士官,五十以上的尉官,六十以上的校官一刀切集体退役。
到了这个年纪,不能升到更高的阶级,就说明这个人的水平和能力,只能止步于此。继续留在鲁军,既妨碍了吸收新鲜血液,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普通士兵与士官尉官,多半都没有娶妻。即使娶妻,也没有带家属的资格。
让这些人回家去,去找自己的麻花辫,王三姐,对谁都好。
对于这些退伍士兵,并不是简单的一脚踢走。不但会支付一笔遣散费,同样,还会由山东省正府安排工作。或是农场,或是工厂,再或者,是乡村公所以及武装不就职。乃至担任村长,或是其他干部。
换句话说,除了极少数自愿离开的之外,大多数退伍军人,始终在鲁军体系之内,接受鲁军的接济与管理。一旦未来发生大规模战役,这些人还有可能被动员起来,再次回归军中待命。
平心而论,这种待遇可算是优厚,整个北洋体系里,也没人会给出这么好的退伍条件。以这种条件退伍,也没人能指责什么。但是也正因为这种优待,大批到了退伍年龄的士兵,却费尽力气,找关系托人情,只希望修改自己的年龄,能多为大帅效劳几年。
做人要知恩图报!这是鲁军在军中的思想教育,这些士兵的想法很简单,大帅对的起我们丘八,我们也要对的起大帅。能跑能跳,还能打仗,就该为大帅多干几年,才能报答大帅大恩。甚至有人喊出,可以少要点军饷,只求跟在大帅鞍前马后,再干几年。
一群在枪林弹雨中,可以顶着炮弹发动白刃冲锋的好男儿,此时却哭天抢地,大喊着“我们不想退伍,我们要为大帅效力!”还有人喊着“我在江宁流过血,我在潍坊受过伤,我要见大帅!”
但也有不少人喃喃自语“孩他娘……我们可以团聚了。”
指挥部内,赵冠侯的表情也颇为凝重,摇头道:“别的部队开小差,山东的部队是赶不走,按说我该高兴。可是听着这哭声,心里也不是滋味。原本以为当兵的都愿意回家,现在看,大多数人想留下,我这回倒成了恶人。”
瑞恩斯坦摊开双手“没办法,如果不让他们退伍,就没办法吸收新鲜血液。这些士兵的贡献不大,反倒成了拖累。现在山东有大批的青壮年,受过准军事训练的人数也很多。他们才是部队里需要的新鲜血液,这些注定没有前途的士兵,早就应该被淘汰。现在他们哭,将来总可以想明白。好在你的威望足够,不用担心兵变。将来,他们会感谢你的。你给了他们津贴,伤残补助,还有勋章,他们还想要什么呢?”
“但愿如此吧。这件事,看他们主官能不能做的了,做不了,就由我亲自去谈,总归都要解决才行。现在,我们谈下一步,山东军制改革。这次,我要在山东,设立军一级的建制,并将其变成常设编制。不能像过去那样,只在战时成立军,平时只有师。”
共合军制来自于前金,以师为最大单位,只有在战争发生后,临时建立军一级编制。各师之间,缺乏配合训练,在潍坊会战期间,就暴露出鲁军师一级作战单位之间,配合缺乏默契,各自为战的弊端。
当然,扶桑陆军也有同样问题,共合之内,各省部队则还不如扶桑。山东的这种问题,暴露的不严重。但是赵冠侯不能对这个问题视若无睹,以鲁军的能力,在国内作战基本不会出问题,但是遇到列强部队,就很难保证胜负。
一旦再有扶桑入侵事件,所遭遇的敌人,只会比这次更强。鲁军必须把自身的战斗力提高到最大程度,才能应对未来的战事。
泰西战场上,现在师一级的作战单位,经常被当做炮灰,拉到前线上送死。可以想象,等到战争结束,必然会诞生出许多优秀的大兵团作战战术方略。在这一领域,共合落后于世界是没办法的事,但是山东,得想方法,把差距尽可能多的追回来。
更何况,目前共合内部,也有隐忧。蔡松坡弃官而走,离开京城后,间道返回云南。虽然袁慰亭派出大批人马沿途拦截,但是并没有预料中的消息返回,从时间推断,蔡锋多半已经抵达昆明。
其在云南颇有号召力,一旦西南王与大总统之间再次爆发战争,鲁军很有可能被拉到前线。共合周郎亦是位不世出的将才,对上他,也不能掉以轻心。不但要赢,而且要控制伤亡,不能让自己的部队损失过巨。
在潍坊战役最终阶段,赵冠侯要求部下控制伤亡,保存实力,就是为了与蔡锋间可能的较量做准备。这次部队大规模退伍,势必在短时间内,影响鲁军战力,这就要求得在其他方面,把损失弥补回来。
设立常设军的问题,在共合陆军部那里,肯定得不到批准。但是赵冠侯现在,也没打算买陆军部的帐。这个军,名义上为山东省第一军,赵冠侯自己任军长,副军长则是三十七师师长商全兼任。
名义上省军第一军,是由山东省军三个师组合而成的战斗单位,但实际上,由于赵冠侯自任军长,隶属于陆军部的两师两旅,全部在第一军统帅范围内。在编制上,实现了一个统管全局的常设编制。
但是说到几个师如何训练,那就不是赵冠侯能力范围之内的事。下一步,就是由瑞恩斯坦着手,编写训练教程,训练各师之间的协同作战水准。
招募新兵,训练,对新式兵器进行研究制造,这些工作,并不因战争的结束而结束,反而是刚刚开始。在这一个月期间,瑞恩斯坦及参谋的工作量,比战争期间只大不小。
对于战役的总结,讨论自身的不足之处,并找出应对的方法。新兵器在战场的检验,以及下一步需要改进的方向,相关的报告,足以装满几个抽屉。对于山东高层而言,还来不及品尝战胜的甜酒。
“我们的水雷效果还不明确,泰西方面,没人会给我们提供这方面的情报。但是有一点,我认为值得注意,就是康尔夏领事,向我们提出的要求里。除了雇佣兵之外,又提出武器上合作开发的要求。尤其强调了海军领域。考虑到,山东造船厂的能力,我不认为阿尔比昂人是要和我们开发新式军舰。”
“这么说起来,那就是他们被水雷炸的很疼了?”
瑞恩斯坦冷笑两声“上帝保佑,那是你自己的成果,你比所有人都清楚,那玩意有多可怕。阿尔比昂人可没见过那玩意,他们的海军确实很强,但是也正因为够强,对于蒸汽军舰的投入一直不够。有限的几艘蒸汽战舰,如果被你搞到沉没,我想阿尔比昂的海军大臣,一定很想亲手砸碎你的脑袋。”
“对此,我表示很遗憾。”赵冠侯摊开双手,做个无可奈何的姿势。“我们暂时不考虑尊敬的阿尔比昂海军大臣,先想想我们自己,下一步,你有什么建议?”
“资金。我的建议就是这个,钱!军队就是吞噬金钱的怪兽,尤其这次战争,让我们的开支大到触目惊心的地步。如果是其他省份,差不多就要宣布破产了。山东必须得到钱,得到很多钱,否则,我们的战斗力将越来越弱,最终,被踢出局。”
“现在我最怕的,不是打仗,而是有人跟我提钱。好在,普鲁士人的掠夺成果,还没来得及运走,就被我扣下了。山东的矿藏还在,接下来可以招商引资,继续用这批矿产做抵押,搞一笔资金回来。再有,就是水雷,阿尔比昂人想要,也不是不行,但是得给钱。当然,最赚钱的,还是我们的大力丸和青霉素。我得感谢泰西人,在现在爆发大战,我才卖出去这么多物资。如果是泰西一团和气时,山东打这么一场大仗,我说不定也要下野了。不得不承认,打仗真是个赔钱的买卖。”
瑞恩斯坦道:“不要跟我这里诉苦,你骗不了我。你的财神太太,正在赶来山东的路上,她加上简森还有四恒,差不多就代表了中国经济的几大主要力量。有她们帮助,资金问题总能解决。尤其,我们还有阿尔比昂朋友。这帮鸭片佬有丰厚的家底,现在,是他们付出代价的时候。”
“除了他们以外,在山东,还有一批现成的财神。济南的那些公子小姐,他们自己未必有什么钱,可是他们身后的家族,可是既有势力,又有财力的人物,有他们在,不愁搞不来钱。”
“大总统不是下过命令,约束这些少爷的言行?他们还会帮你?”
“他们从头到尾,都不会帮我,但是却最终都逃不出我的掌握。大总统可以下命令约束人的言行,却永远约束不了一样东西,那就是玉望。为了百分之三百的利益,资本家就可以上断头台,中国的商人,也一样。”
瑞恩斯坦皱皱眉头“这话我怎么听汉娜说过,是她教你的?真奇怪,你大概和我们国家某个大胡子的观点很接近,你们真该认识一下。”
“算了,那个大胡子的书汉娜带过来一本,跟我八字不合,大家还是不要认识的好。不过,他的道理我虽然不喜欢,但是这句话是至理名言。我山东的利益在这,不怕没有人送资金上门,这次的生意,我保证,有的做。”